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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妻子

美代子喜欢百货商店,甚至可以说是钟爱,但并不是什么百货商店都喜欢。对美代子来说,只要提到百货商店,肯定是这里。

“味道不一样。”

美代子曾努力地向唯幸解释。

“真的,就算把我的眼睛蒙起来,只要踏进去一步,也马上能认出它来。这家百货商店有种特别的味道。”

现在已经不需要费力地向唯幸解释什么了。就算拼命解释也得不到理解。从根本上说,美代子也搞不清想不想得到唯幸的理解。

虽说如此,夫妻之间的关系并不差。上个月迎来了第二十个结婚纪念日,那一天两人在外面吃的饭,互赠了围巾和镇纸。要是让上高中的儿子来说,是“老爸没有老妈就活不成”;让上初中的女儿来说,是“妈妈是幸福的,把老爸统治得服服帖帖”。所以整体而言,美代子认为自己做得不错。这不,现在手中提的纸袋里就是丈夫和儿子的袜子、丈夫的睡衣、儿子的T恤和腰带。女儿已经到了不让她自己挑选就不乐意的年龄。

所以,只有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候,美代子才为自己买东西。像今天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只为丈夫和儿子购物。而且单为丈夫和儿子购物的日子里,她感到更幸福。

美代子有一定的购物方法,她觉得顺序很重要,效率就更不用说了。

上午百货商店里人少,但不能在开店时间去。刚开始营业,店员会主动向客人打招呼,让人觉得不好意思,所以美代子总是在开店约一个小时后静静走进商店,按照提前准备好的购物单,从楼上到楼下利落地在各个专柜间移动。不被没必要的东西吸引注意力,不会毫无目的地东瞧西看,不管多么喜欢百货商店也绝不能这样做。美代子觉得这样做的人只有两种,就是愚蠢而孤独的年轻女孩和清闲而孤独的家庭主妇。自己曾经是后者,如果再往前追溯,也曾经是前者。比如说一个个大同小异的化妆品瓶子,都以几乎耀眼的清洁感和新鲜感吸引过美代子,或者那一个个杯子,只因是海外艺术家手工制作的,就足以深深吸引她。

既不闲得无聊也不孤独的美代子已不会再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她干脆利落地买完东西,在午后一点多去了地下的食品卖场。

只有在这里,美代子才能释放自己。她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摆着各色各样食品的柜台。高级日本料理店的分店,知道名字却一次也没去过;有个柜台上摆着刚端上来的乳蛋饼和炸猪排,冒着热气,散发出浓郁的香味。美代子想着家人的面孔,尽情地享受购物的快乐。她先排队购买答应女儿的限量奶油泡芙,为唯幸挑选了他喜欢吃的酒糟腌鲑鱼,在垂挂着国旗的意大利食品店买了生火腿和奶酪,又灵机一动,为唯幸的父母家买了装有数种生火腿的拼盘(唯幸的父母和他弟弟一家住在一起,人很多),这让美代子感到满足。

买的东西太多了,连把找回的零钱放到钱包里都很费劲。年轻的女店员向她露出略带同情的微笑,美代子也冲店员笑笑,那是一种表示终于完成任务的微笑。美代子觉得店员已察觉自己是与孤独无缘的女人,不禁更加满足了。

在百货商店中,没有比为自己之外的人买东西更幸福的了,美代子这样想。

离开意大利食品店,美代子按照往常的顺序,把今天收获的所有纸袋和塑料袋寄放到地下室的存包处。取了牌子,她一身轻松,加快脚步再次向自动扶梯走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表情和五分钟前截然不同。

途中顺便去了洗手间,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百货商店里哪个洗手间人最少、最干净,就在新馆的四层。

洗手间在楼梯中间。对她来说,那个角落充满了乡愁,有宽大的蓝色楼梯、贴在墙上的指示图和海报、公用电话,还有婴儿床。

美代子的双亲已不在世了,她出生长大的那幢房子也早已卖掉。一来到这段楼梯,她就有种回到娘家的感觉。如果父母还活着,这样告诉他们,他们是会笑呢,还是惊愕得哑口无言?

美代子想着,觉得这是个可笑的想法,不禁低声笑了。

以前这里的电梯门是双重构造,外侧是伸缩式的铁门。只要有客人进来,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就会恭敬地行礼,然后把门关上。那扇关闭时发出沉重的咣当声的门总让美代子害怕。不过她两侧站着父母,双手被父母的手握着,所以能非常踏实地站在那里。

在构造不同的电梯里也为儿子和女儿做过相同的事情,但和父母在一起的记忆要鲜明得多。保护别人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被别人保护的记忆才能渗入内心深处。就连美代子自己,也无法将这记忆抹去。

在百货商店里走动时,美代子毫不表露喜爱之情,尽量做到旁若无人,仰着头,加快脚步,近乎傲然地走着。那表情好像在说,我是有事才来的,其实想尽快离开这里。

美代子明白这是愚蠢的举动,不论她以何种表情在商店里走动,都没有人注意她。但是,她觉得举手投足好像都被别人看着,被某一个人看着,或许是信二。

和信二相恋,发生在与唯幸相遇之前,是学生时代的恋情,已经太久远了。即使两人在什么地方不期而遇,估计都不会认出对方。

尽管如此,在一定意义上,信二还是美代子的精神支柱。这并不是对信二的思恋,而是对信二身旁年轻的自己的思恋。那个女人,不会因为在百货商店中为丈夫买睡衣、为儿子买袜子、为女儿排队买奶油泡芙就沾沾自喜。

在这二十年间,美代子从未有过外遇,她把唯幸当作上天赐予自己的唯一的男人,爱他,尊敬他,关心他。只是偶尔想起信二,或者说想起被信二爱过的自己,聊以自慰。

这是属于美代子一个人的秘密,但她从未觉得这件事重大到应该用“秘密”这个词去形容。这是件小事,没有任何过错、完全无所谓的小事。

乘自动扶梯到最高层,各处都有镜子,美代子十分注意地挺直腰板才走上扶梯。

在常去的西餐店吃午饭,然后拿走为孩子明天中午的便当打包的奶油土豆饼,这是美代子在百货商店里最后的任务。接着去地下取东西,直接打车回家。

在最上层的扶梯过道中,摆放着外国庭园中常有的金属椅子,深绿色,有优雅的细腿。经常有老人坐在那里,他们通常斜挎着包,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今天也坐着两位老人,一男一女。男的戴着眼镜,穿着米黄夹克衫,两腿之间立着拐杖,支撑着上半身。女的比男的肤色黑,感觉皱纹更明显,领口处缠着围巾。

美代子用眼角瞅了他们一眼,然后装作没看见,她总觉得不应该那样看他们。

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大声叫嚷着跑过来,也是一男一女,一个孩子在追赶另一个,被追赶的女孩发出惨叫般的笑声,母亲跟在后面制止他们。令人吃惊的是那位母亲怀中还抱着婴儿。

美代子几乎呆住了。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这样。但是与内心的想法相反,她温柔地冲那位母亲微笑,好像很亲切,俨然一副养育过小孩的过来人样子。

她差点跟那位母亲打招呼:“孩子小,买东西时挺麻烦的。”

美代子可以这样说,也可以不说。

西餐店的老板像往常一样笑脸相迎。聊了几句天气和儿子的话题,(上次和家人一起来吃饭的时候,正值儿子期末考试,吃饭时儿子还在翻笔记看。“总是临阵磨枪。”美代子当时笑着这样说,只是谦虚的说法。)美代子坐到柜台旁的座位上。一个人来,她总是坐在柜台旁,吃的也都是一样的三明治和红茶。

这里的三明治,在烤好的面包中间夹着牛肉饼,非常好吃。

美代子一边用店员递过来的湿毛巾,一边环顾四周。平日的午间,饭馆中几乎全是女客人,既有年轻的,也有不年轻的。大家都在热闹地聊天、吃饭、喝酒。

“拜托你把我总要的那种炸土豆饼包好。”

事先已在电话中说好了,但美代子还是叮嘱了一遍站在身旁发呆的服务员,好像这样做就能强调待在这里的正当性。

周围传来的女人的聊天声,美代子觉得简直不堪入耳。她甚至希望像年轻人那样戴着耳机听喜欢的音乐,仿佛得病或中毒一样闭着眼睛,半张着嘴,不停地摇晃身体,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当然,先不说有没有让自己热衷到那种程度的音乐。

三明治端了上来。美代子用刀切开,送到口中,每吃一口都用餐巾擦一下嘴。左腕上缠绕着纤细高雅的旧式手表。

唯幸称美代子为“陀螺妻子”,总说是“我们家的陀螺妻”,意思是说像陀螺鼠[1] 一样总是忙个不停的妻子,这意味着勤劳。尽管没见过陀螺鼠是什么东西,美代子还是喜欢这个称呼。儿子和女儿有时也会模仿,叫她“陀螺妈妈”,她也颇为得意。这难道不是某种荣誉吗?

用二十分钟吃完午饭,美代子把还剩有泡菜和西芹的盘子推到一边,看了看表。她觉得在短时间内吃完饭也很重要。这表明自己不同于那些孤独的蠢女孩和闲得无聊的主妇,那些人好像专等着享受吃饭的快乐。

就在这个时候,美代子注意到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个优雅漂亮的瓶子,瓶颈细长,里面有三分之二左右的透明液体,印有艺术字的标签也相当美观,和啤酒或葡萄酒等普通的酒(周围桌子上的女人们正喝的那些酒)明显不同。她觉得那酒瓶无色透明,清洁可爱,仿佛有种孤芳自赏的姿态。

到底为什么被那瓶子吸引,她自己也不明白。

“那是什么?”

她问服务员,语气像是出于一点好奇心。

“什么?”

服务员好像不知道美代子指的是什么,反问了一句。

“那个瓶子,瓶颈长长的,那种漂亮的酒,那是酒吧?”

美代子用食指轻轻地指着解释。不知不觉中,她好像有些害羞,像是担心被批评的小孩子。

“啊,那是格拉巴酒,您要不要来点?”

服务员满不在乎地随口说道,简直不像是说酒,而是向顾客推荐某种蛋糕。这里好像不是中午的百货商店,美代子也好像不是不习惯喝酒的人。

“嗯,那我稍微来点吧。”

美代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并不是想喝酒,美代子平时根本不喝酒,虽说不是滴酒不沾,也不是特别喜欢。只有和唯幸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权当陪陪他,一起喝上一两杯葡萄酒。不知何故,今天只是想尝一尝那瓶子里的东西,就是那清洁可爱的瓶子里的液体,和其他座位上的女人们喝的完全不同。

在美代子面前,服务员把酒倒入一个小酒杯中。杯中满满的液体看起来愈加透明清澈,其中又荡漾着明显不同于水的柔润感。以前在神话故事中读到的泉水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她恍恍惚惚地想。

服务员把酒瓶放到柜台上,没有拿走,这让美代子内心略微有些慌乱。这样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在喝什么了——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喝。

美代子拿起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边。

这酒的酒劲很强。格拉巴酒按说是用葡萄酿造的。只有这点知识的美代子,从可爱的瓶子推断那应该是甜酒类,其实截然相反。她这时才想到,或许喝不完。餐巾和三明治的盘子一起收走了,她从放在膝盖上的包中取出手绢,擦了擦嘴角。嘴唇火辣辣的。

“酒劲太大了。”

她像辩解似的小声自语,有些后悔要这杯酒了,但仍然不打算放弃。如果唯幸在这里,或许会笑着把剩下的酒喝掉。就连儿子,最近也偶尔在外面喝酒,可以替“陀螺妈妈”喝完这杯酒。但是,她觉得无法接受别人的帮助,如果被信二瞧见了,会觉得她没骨气。

美代子挺起腰板,再次挑战,这次尽量注意不接触嘴唇,轻轻地让液体流进喉咙。

整个口腔都火辣辣的,或者说是炽热。喝一口,辣辣的感觉扩散开来。这酒与其说是喝下去的,不如说是蒸发掉的。

美代子笑了,这也没什么嘛,甚至说得上好喝,于是又喝了一口。杯中只剩下了一口酒。

刚才周围不愉快的喧嚣,忽然变得平静而亲切。美代子感觉全身放松,酒入口的时候辣,但喝完后留下甜甜的余味。

美代子想起了寄存在地下的行李,就是那堆多得快拿不动的纸袋和塑料袋,里面放着家人的食品、内衣,还要再加上炸土豆饼的纸盒。热乎乎的纸盒在出租车中不停地散发味道,司机或许会表现得很厌烦。对抱着一大堆东西从百货商店上车的女客人,出租车司机总是很不友好,但美代子必须叫出租车,必须坐车快点回家,她想在家中等待孩子们放学回来,还要准备晚饭,还得带狗去散步。

美代子喝干了酒。

“这酒挺好喝嘛。”

美代子又微微地笑了。她没有醉,也没有任何变化。看看表,从进西餐店到现在才过了三十分钟。她感到一丝满足和自豪。放在柜台上的瓶子已没有陌生感,甚至还让人觉得有些亲切。她站起身,拿起付款单,朝收款台走去。

扶梯过道上,刚才的孩子和老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现在有另外一位老人和三位中年女子坐在那里。美代子同样假装没看见。他们似乎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物。

美代子提起还热乎乎的沉重的包,挺直背脊走上电梯。她好像在某人(或许是信二)的注视下,摆出一副自认为与这种场面相称的坚定不移的态度。为了不让自己被周围的环境同化,她加快了脚步,径直朝地下走去。


[1] 即小白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