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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永不消失的爱

浪花拍打着海岸,咸咸的海风中飘着烤鸡的味道。我把一块肉塞到嘴里,都要流口水了。好香啊。

2006年12月,在开普敦,我同我的朋友格雷姆一起坐在沙滩上。二十多年前,他在南非海岸的一个岛屿上工作时患上了两侧脑干中风,之后也成了一名AAC使用者。格雷姆被空运到医院,醒来时被告知他眼睛以下都瘫痪了。那时他25岁。

今天格雷姆不能动,也不会说话,但是对任何怀疑他的人,他都会抱以狮子般的吼叫。虽然身体完全不能自理,大家都希望他能回去。但他拒绝回家让母亲照顾他,因为她母亲住在南非的另一边,而格雷姆想住在开普敦。所以他去了一家疗养院,现在还在那里住着。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热爱生活并且可以传递热情的人。

他珍视每一分钟,而且喜欢打破规则。虽然他不应该吃固体食物,但他很快就会让别人喂他满满一口烤鸡。我理解这种强烈得令人难以抗拒的渴望。“不可能医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对每个质疑他的人他都会这么说。他告诉我,他并不只是喜欢这种味道,更渴望咀嚼和吞咽这个生理活动。这也是为什么格雷姆会时不时忘记医生的嘱咐,享受吃一小口食物的滋味。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半前的会议上。现在我在开普敦是因为明天我们要在一次会议上发言。但在这之前,我们曾被安排并排坐在海边看海,就像站在一条线上的金属小鸟一般。我嚼着我的烤鸡,回忆格雷姆早些时候给我看的一张照片。

“她是——我认识的人。”他介绍照片里对着镜头笑的漂亮女人时,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格雷姆可以用头部的细微动作来控制头部的红外线指示灯,从而操作他的沟通设备和我说话。我也希望自己能给他看照片——我所爱女人的照片。但是我没有,而且害怕自己永远都不会有了,因为经过一次次痛苦的教训后,我认识到,几乎没有女人可以忽视包裹着我的这层外壳。

我不知道自己对爱的渴望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在十多年前被播下了爱的种子。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已经临近傍晚了,一群学护理的学生来到护理中心。我正躺在垫子上,这时我感到有人在我身边跪了下来。然后我嘴里被塞进一支吸管,我抬眼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女孩。棕色长发衬托着她的脸庞,她手的温柔让我胸中突然涌上一股渴望,令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个有着花儿和阳光味道的女孩对我来说变成了全世界,我希望这短短的瞬间成为永久。是这一件事,还是我所见的汉克和艾丽埃塔、戴夫和英格丽、GD和咪咪之间的一切,点燃了我心中对爱的渴望?又或许是因为父母这么多年对我、对弟弟妹妹和他们互相之间的付出?

不管是何种原因,随着开始和人交流,我对爱的向往越来越强烈,而到现在我才明白自己曾是那么幼稚。我以前真的相信,如果我对爱的渴求足够强烈,爱就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就会找到一个人和我分享作为幽灵男孩的种种感受。然而维娜的事情告诉我这比我开始想得要困难很多,我也在努力接受这个教训。尽管我不去想自己的感受,用工作去忘记,并且细数我所得到的,但有时我仍感觉孤独。

我很久之前就意识到,我对维娜的爱是我为自己书写的一部神话,是我自己创造的一个精灵,怎么也抓不到它。不管我怎么想,她只把我当朋友,而且我也不能责备她。但我并没有学到她不经意间想要教给我的东西,反而一次次地犯同一个错误。虽然已经三十岁了,我有时候仍会想,我对于女人的了解也许同浸在黑暗中的那个十二岁小男孩一样多。

今年年初,我同爸爸去以色列参加一次会议,在幽暗的礼堂里听一位教授谈我这种人发展恋爱关系时遇到的挑战。不管多么不想相信,但我知道他是对的。

自开始学习交流,我就一次次地对拥有一个女朋友抱有希望,就像飞蛾扑火一般,但最后却都是被她们灼灼燃烧的冷漠烧伤。我遇到过的女人,有的把我当做怪人来观察,有的认为我是个需要克服的挑战。有个在相亲网站上认识的女人盯着我看,仿佛我是动物园里的动物一般;另一个女人是个言语治疗师,我去见她的时候她给我一支吸管,然后叫我吹气,好像是让一名病人作呼吸测试一样。我特别想告诉这些女人,我不是一只不会叫也不会咬人的结扎狗,我同他们一样有渴望,也有感觉。

从以色列回来后不久,我认识了一个女人,她和别人一样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又一次让希望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我告诉自己,那个教授是错的。他知道什么?在其他方面我有些期望也会落空,但是我仍会继续期望。我很确定,这个女人是真的对我感兴趣。有一天晚上我们出去聊天吃比萨的时候,我感觉心都要飞了起来。那短暂的几个小时我感到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正常。但后来,她就发邮件告诉我她有了新男朋友,我心情又沮丧了起来。

我真是个傻瓜。我怎么能希望一个女人会爱上我呢?她有什么理由会爱上我?我知道自己太容易受伤,会轻易感到疼痛和伤心。这使我嫉妒我的同龄人,他们十几岁的时候经历生活的打击,然后学会了遵守规则。不管我怎么努力不去在意,我都不可能接受自己内心熊熊燃烧着的爱之火将永不会有回应这个事实。

现在望着大海,看海浪拍打沙滩,我想起有一次我在沟通中心主持开放日活动来了一对夫妇。这个男人和我年龄相仿,他同妻子和两个幼小的孩子一起来的。这对夫妻的一切——从他们相互对视的眼神,从他们之间的寂静和交流,都传达出许多——他们深深相爱。

“我丈夫患了晚期脑瘤,正逐渐丧失语言能力。”这个女人在丈夫去看我们展览设备的时候悄悄地跟我说道,“但是我们想继续同对方说话,越久越好。所以我们今天来这儿,看你们能不能帮助我们。

“他想趁还能说话为我们的孩子录个视频,我想他也想为我录一个。”

突然间,她的脸凝固了一般。

“我还没准备好让他走。”她低声说道。

想到将没有那个可以依靠的男人,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她的脸上一片凄苦,就像寒风吹过冬天荒废的海滩一般。

“你认为我们可以从这里获得帮助吗?”她轻声问道。

我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她转身向她丈夫走去。悲伤使我心如刀绞。那么恩爱的一个家庭为什么要被拆散?接着另一种感情袭来,那是一种嫉妒之情,因为我看见他们两个相视而笑,他们有机会去爱和被爱,而这都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