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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寥寥两个字,区区八笔画

夏夜,飞蛾在路灯旁飞来飞去,路灯伴着车流的灯光,和着凉风习习,交相辉映。

“一,二,三,开始。”三股尿柱射在堤坝上,三个男人均是面色严肃,好像这比赛尿尿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一样。两个姑娘坐在身后的车上,一个面红耳赤,一个却哈哈大笑:“陈爽你怎么没穿内裤?”

我嘿嘿一笑,打趣身边穿得西装革履的男人:“小凡,你是不是结了婚纵欲过度了?这什么水平?”

廖小凡脸色涨红:“你别笑我,你早晚也有今天,小耗子你是不是偷偷练了?怎么尿那么远?”

被叫作小耗子的平头男人在我身边一脸得意:“你懂啥,爷们儿当年也是顶风尿十丈的英雄好汉。”他一只袖子空空荡荡的,颇有点《神雕侠侣》里杨过的架势,神情淡然。

我念念有词:“又是鸡飞狗跳的一年啊。”

夏夜的繁星如同初秋的长河,默默不语。

一片光亮。

1

小耗子全名叫王澜,他从小性子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个头又小。我不知道是巷口那个修自行车整天赤裸着上身露出胸毛皮肤黑得跟泥鳅似的张三叔,还是常在院子里晾花椒那种干货随时叼一根红塔山的蒋伯伯他们谁最先喊出来的:“这小子,跟个小姑娘似的,说话还脸红,像个小耗子一样。”

久而久之,小耗子也就成了王澜的小名,不至于像狗蛋铁柱那样,也算让人醒耳,指不定成了卧龙岗上那散淡煮茶却睥睨天下的主儿。这般世道,河西又河东,没个三五十年瞎眼算命挽袖摸天的道行,你能看出这些平平凡凡的小娃娃二十年后成为哪路神仙?

小孩子一辈一辈也是更迭的,比我们大小一圈的哥哥姐姐们不在院子里跑了我们就来接班。那时候我算得上这一年龄段拉帮结派的带头大哥,主要是我这娃从小就折腾,话不少,主意不少,毕竟小孩子又不像现在那样看脸……哥们儿还是很有市场的。

小耗子内向,是真内向,他爸妈离婚了,什么时候离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他妈是个什么模样……可能见过,不知道那是他妈。

他爸是个客车司机,我记着是跑城镇短途的那种,后来跑长途了,常常不在家,他跟着爷爷奶奶过生活。王爷爷王奶奶这对老人也算得上有意思,老两口不像其他上了岁数的人那样静气,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几十年风雨熬成的柴米油盐那般随和。老两口就跟爱好是吵架似的,经常掀得他们那栋二楼小平房鸡犬不宁,摔东西,真摔,还就是不动手,这就是值得考究了不是?这情趣想来也是少有人会玩吧。

有一次,我和廖小凡在院子里玩溜溜球,正对着图谱苦练技术。

要是能完成动画片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动作……至少能让院子里的小姑娘们刮目相看。

然后我就听见小耗子家又开始砖瓦共鸣,接着协奏曲进入了高潮,咒骂声,器物落地的声音,还有各种我描述不出来的声音。廖小凡有点害怕,小声对我说了一句:“爽子我先回去了。”扭头就跑。实在话,屁股上蛋黄还没干的小娃娃遇到这种状况,第一反应都是扭头就跑,大了些才敢去凑个热闹起个哄,再大些才是双眼一闭关我屁事。

一岁三变。

我抬起头,就看见阳台上,小耗子正撇着嘴蹲在那里,眼里有泪水打转,小脸红红的。

我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下来。他摇摇头,不作声。我听到协奏曲一时半会儿可能还没完,就对他喊道:“跟我到我家去,等下他们不吵了你再回来。”

那时候他和我关系还没那么好,这次算得上我和他第一次说话了。

他犹豫了一下,我又喊道:“快点啊。”

他咬咬牙,跑进屋,下楼,站在我面前。

我一把牵了他的手就往我家跑,回到家我奶奶正在做饭,看见小耗子,愣了一下。我生怕奶奶赶他走,把小耗子往身后拉,说道:“王爷爷和王奶奶吵……吵架了,我叫小耗子来我家吃午饭。”

我奶奶微微一笑,走到我面前摸了一下我的头,又摸了一下小耗子的头,对着小耗子说道:“好孩子。”

结果那天小耗子把我最心爱的奥特曼玩具给弄坏了……我到现在都有掐死他的心……

那天晚上他和我睡在我的小床上,我双眼瞪着天花板思考人生,他双眼也瞪着天花板思考人生。毕竟那时候没手机玩,长夜还是很漫漫的。

“爽子哥,你睡着没有?”他的声音传来。

“没呢!”我没好气地说道。

我的雷欧奥特曼啊,我英俊不凡身手超人能揍怪兽还能飞的雷欧啊,你死得好惨啊。我心里在哀号。

“爽子哥,我不是故意的。”这是他今天第七十四遍说这个话了。

“嗯,我知道。”这是我今天第七十四遍说这个话了。

“爽子哥,你说为什么大人喜欢吵架呢?每次我都好害怕。”小耗子隔了一会儿又说道。

“因为你不听话吧。”鬼晓得那个年纪我嘴里能说什么不走心的话。

“可是,可是我都没有吵着要我奶奶给我买冰激凌了啊,他们为什么还是要吵?”小耗子有了哭腔,可见这个问题绝对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没有说话,因为雷欧奥特曼的夭折,我不告诉你,我就不告诉你,我偏不告诉你,我知道都不告诉你,好吧,我承认我也不知道。

隔了一会儿,我忽然听到哭声,一下子慌了。我小时候常常被我爸爸揍,但还就是不哭,咬牙也要受着,因为我爸说只有委屈的人才能哭,我每次都不委屈,我爸揍我我每次其实都挺服气的。

我狠狠地说道:“不许哭。”小耗子似乎被我吓着了,就没有呜咽声,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老抽抽。

我伸出手摸摸他头:“别怕,小耗子,乖乖睡觉。”

我在窗口投进来的苍白的月光中赫然看到小耗子又撇了一下嘴,隔了几秒钟才重重点头:“嗯。”

2

从那天开始我和小耗子就熟悉了起来,我经常去他家叫他出来玩。院子里十多个同龄小孩里,我和李皎、廖小凡关系最好,李皎像个爷们儿一样,能打架能爬树,还能和男生一起玩玩具枪战,被打得嗷嗷叫的时候也不流马尿,提根斑竹棍子就敢上前揍人,除了穿得像个姑娘这姐们儿还真的不像个姐们儿。我现在想起来其实李皎长得挺漂亮的,但那时候小啊,虽然后头有些懵懵懂懂想引起女孩子注意的心思,但整天形影不离的时候哪能想到这些?

花容月貌的玉观音提了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你怕不怕?我反正挺服的。

小耗子融入了我们的小团体,经常被我鼓动着去做些淘气事,比如用弹弓去打别人家的玻璃。巴掌大个地方,大家都认识,所以往往最后的结果就是,我在我家被我爸揍,小耗子在他家被王爷爷揍。

只是每次李皎和廖小凡去找小耗子的时候他都不出来,只有我去找,回回他都跑得很快。廖小凡有时候不乐意,问小耗子,小耗子就知道傻笑。哪个小男孩不希望有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小弟?所以当时我还是挺高兴的,一定是因为我比廖小凡长——得——好——看!

李皎比我和廖小凡大一个年级,小耗子又比我们小一个年级。

廖小凡家里是那种书香门第,一家子不是老师就是研究学问的学者,我去过他家不少次,他家有个书架子,上面摆放着数目很是庞大的书籍,从《初刻拍案惊奇》到《水稻的种植技术》,有时候也得小心翼翼地满足一下好奇心,看了两页不是觉得生僻就是觉得没有什么趣味。

后来想想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觉得书中有颜如玉的。

这些先哲摸爬滚打熬出来的大智慧也不是现在泛滥各个社交软件的心灵鸡汤能够望其项背的。每次廖爷爷和廖叔叔端坐在那张不知道什么材料的椅子上安静看书的时候,比遇到街上那些不成器的小混混小痞子来得有震慑得多。

那么一大架子书总也觉得凛然生威,自然就觉得廖小凡家和我八字相冲,每次进去浑身不自在。廖小凡是标准的乖乖娃,不惹事儿不闹事,每次我爸揍我的时候他就是那种标准的邻居家的小孩。

细细想来也觉得这娃能和我关系这么近也是有点让我想不通。

那时候我记得我每次有了打发时间的坏主意的时候,廖小凡总是不怎么愿意参与,我也不勉强,李皎就会在旁边大喝一声:“你个没把儿的。”

一句话激得他面红耳赤就跟着我们去做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事情,至于小耗子……这个小屁孩儿绝对是要做大事的,什么都闷不吭声,默默地做事情,还挺仗义。

有一回我看到一个邻居檐下有个鸟窝,估摸着是燕子,当时正是春天来着,我听着有叽叽喳喳的小鸟叫,就琢磨着要把它弄下来玩。

我给李皎一说,李皎皱皱眉头:“这……怎么弄下来?用竹竿捅?”我环顾四周也没有找到那么长的竹竿,正发愁。小耗子说他家有,然后就兴冲冲地跑回家了。

我到现在二十来岁也没想明白他家为什么有这么长的竹竿。

于是场景变成了我和李皎小耗子玩命地捅那个鸟窝,廖小凡在院子口盯着大人。

分工明确。

结果这下篓子捅大了,里面有几只小燕子。

出人命了……出鸟命了。

晚上那个邻居来我家告状的时候我正在看电视,被我爸像老鹰抓小鸡儿一样拎到客厅。我正一脸茫然,一看到邻居那看到熊孩子的模样,我就心里一咯噔。

“说,是不是你?”我爸平静地问道。

一看我爸的反应,我就知道这要是被知道了肯定是一顿胖揍。说实在话,半大点儿孩子,还真没有说心里有多大的恶念,就单纯觉得有趣好玩,只是不知道无巢的幼鸟会一命呜呼。幼儿多性子纯良,念个三四年级能有多邪恶?那时候为个小兽物抹眼泪的事情都很正常,哪像长大以后听到穷凶极恶的勾当还能一笑置之?屁话!

但我肯定是不会承认的,撒谎的孩子……会晚一点挨打。

“不是我不是我。”我连忙说道。邻居嘴角挂起冷笑,看得人毛骨悚然,轻声说道:“下午有人看到廖小凡在我家院子口,你、廖小凡和小耗子和李家那个小女孩儿整天都在一起玩,我不信没你。我这就去找老王头。”

我爸在一旁拧着眉头,颇有黑云压城的架势,不吭声,点了支烟。

大概十来分钟的样子,王爷爷就到了我家,小耗子跟在他后头,看不出来怕还是不怕。

我心里是有些虚的,主意是我出的,而且刚刚还撒了谎。

邻居又跟王爷爷说了这事,最后轻声说道:“我回家看到燕子窝没了,小燕子约莫着有四五个,都在院子里,死得不能再死了,这些小孩真的太可恶了。”

小耗子站在我身边,瞥了我一眼,我正盘算着要不主动认错算了,不然等下被盘问出来指不定又是被揍个春光灿烂的大阵仗。王爷爷坐在我家沙发上,阴沉着脸:“谁的主意?还有谁?”

我嘴角嗫嚅,正准备慷慨就义。

小耗子忽然很平静地说道:“是我做的。”

两个大人愣了一下,我一脸不可置信地扭过头。

小耗子点点头,眼睛和站起身走过来的王爷爷对视,我分明看见小耗子已经双腿有点发抖了。

“我叫爽子哥捅,他不让,竹竿还是我从家里拿来的。”

王爷爷跟我爸知会了一声,上来就给了小耗子一个耳光:“跟我回家。”小耗子急忙往他家跑。

我爸盯着我,也不说话,看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挨打,但我听到王爷爷的叫骂声,只是没有听到小耗子的声音,以往这小子被打嚎得厉害,也就是今天忽然就哑了,我当时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来。

第二天我去上学,看到鼻青脸肿的小耗子,有点心疼,走上前去,把身上一共是三块五毛钱还是两块五毛钱都掏给他,想让他去买点药膏。我轻声说道:“不好意思啊。”

他咧了咧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哥,我没事的。”

实在话,这次背黑锅可能是让我把小耗子当亲弟弟看的主要原因,我到现在都能想起他当时忽然冒出话时我的震惊和那个难看的笑容,是真难看,但我还真就没见过多少能比这个暖心的笑容了。

我们四个也一直没吵过架,说起来是真奇怪,包括李皎也觉得奇怪,小孩子心思敏感,像是林间走鹿,山间睡狐一样,容不得半粒沙子。我不高兴了我就会噘嘴,我开心了我就会哈哈大笑,你让我难受了我就想哭,你让我愉悦了我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分你一半,无关祸福,无关财富。

3

我们唯一一次闹得比较大的别扭是李皎收到一封情书的那回。

那时我和廖小凡念五年级,小耗子念四年级,李皎念六年级。那天放学我和廖小凡正琢磨着要不去街机厅玩几个币才回家,就看到一个男生正拦着李皎,李皎想走,男生不让她走。

五年级的时候,早熟一点儿的男娃这个时候开始有了雄性动物的本能,包括打架,包括好勇斗狠,包括跃跃欲试地去“拱水灵小白菜”。

我正盘算着如果晚回家的话该怎么跟爸妈说,就看到廖小凡扯了扯我,指了指前面。

我看着李皎被那个男生扯着衣袖,脸涨得通红的样子,我轻声道:“走,上去看看。”

廖小凡和我像两个见义勇为的大侠一样出现在李皎面前,李皎叫道:“爽子,小凡。”

我没有理李皎,推了一把那个六年级的男生,吼了一句:“你干什么?”

廖小凡也一脸戒备地挡在李皎的面前,虽然李皎在院子里能说上是一方豪杰,但毕竟是从小到大都认识的人,知根知底,她才雄得起来。哪像现在这种阵仗?

“哟,还有护花使者来着。”那个比我高一头的男生一脸不屑,片刻之间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四个男生,都是高一个年级的,把我们围了起来。

要揍我和廖小凡。

说不害怕就是标准的扯犊子了。我往后退了一步,只是一想到李皎还在背后,咬咬牙闭着眼睛就冲上去了。

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李皎跟我一起喝酒的时候,我问她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最帅?她一口干了二两梅子酒,哈了口气,再啃了一口肉串:“就小时候你第一次帮我打架那次,帅,特帅。”

其实当时是真有点狼狈来着,特别是我被踹了几脚后根本不知道怎么还手,痛都没觉得有啥痛,心里挺慌的。

李皎泪眼汪汪地挡在我面前,叫他们滚。那男生舍不得对李皎动手,就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恶狠狠地盯着我:“周一见,小朋友。”

然后转身哈哈而去。

我想要不是因为路上有恰好路过的老师,我指不定得留下啥心理阴影儿。

末了我不敢回家了,廖小凡龇牙咧嘴地走过来,没吭声,接过纸巾擦身上的污垢。李皎看着我,去街边买了几个创可贴,小心翼翼地往我脸上贴。

“他为什么要拦住你?”我问道。

“他说要让我当他女朋友,下午还给了我一封信。爽子,你回去怎么说?你怎么这么冲动啊?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李皎的语气似乎有些埋怨。

我登时邪火就起来了,不知道是因为李皎埋怨的语气,还是因为被揍了,或是因为有人喜欢她,嚷嚷起来:“你真没良心,我为了你挨了顿打,你还这么说!”

天地良心,那时候再急也不怎么说脏话,也没有后来那一身臭毛病。

李皎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廖小凡上来打圆场:“爽子别急,皎皎也是担心你。”我瞪着眼睛,眼睛旁边还有乌青,我一把扯过刚扔给李皎的书包,头也不回地往家走。

我对这件事的记忆就只有这样了,后来六年级的那个男生也没有找过我。我记得隔几天好像是因为她请我吃了一块蛋糕还是什么,反正关系才破冰,其实回到家我就后悔了,但是总觉得自己委屈,是真委屈,不然按我的犟脾气可能真的就和她决裂了,就算是十块蛋糕都不行。

孩童亦是仙佛。

我一直觉得一个男娃要成长为一个男人,总免不得两件事情,揍别人和被别人揍,比顺风顺水的乖乖男可能多一分戾气,但对于后者,我一直是不怎么愿意结交的。

男人的斗性和他的责任感是一样重要的,你是豹子,是豺狼,或者是那秃鹫,都无所谓,我们知晓的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男人着实魅力不小,但若是心里只有病猫的男人,哪怕他嗅的是牡丹是莲花也算是不完整的。

无力撑起天算不得男人。

那时我的成绩算是最好,主要……应该是我爸揍我揍得比较勤快。

4

我一直都记得我高高兴兴去初中学校报到的那天,就看见有学长翻墙逃课出校,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原来初中……还可以这样?

这个学校,李皎也在里面。只是我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廖小凡去了城西一所初中,好像一下子一个人都不认识,而事实上确实是除了李皎我都不认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爽子。”我扭头一看,那棵硕大的榕树之下或蹲或站着几个男女生,其中一个男生手中还夹着一根点着的烟。

李皎正微笑着向我招手。

我走近,打量着这几个男生,清一色的碎发,上身套了个校服外套,下身都是紧身牛仔裤,脚上蹬着布鞋。

其中一个男生笑着说道:“皎皎,这是你弟弟?”李皎摇摇头:“我发小儿,比我小一年级。”

那个男生弹掉烟头,做了完美的平抛运动,划出近乎完美的弧线,走近我,没说伸出手那种很大人的做法,就轻声说道:“我叫吴哲,皎皎的男朋友。”

我正定睛看着那个不远处的烟头,听到这话赫然转过头来,吴哲顶着一头细碎的头发,模样清秀到不行,我又带着疑惑的目光朝李皎看过去,只见她正一脸娇羞。

我敢发誓,我陈爽认识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她这个样子。

我反应不慢,堆起笑容主动说道:“我叫陈爽。”

就在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吴哲转过身准备走,李皎指着一栋楼说道:“那边就是你们初一,对了记得不要乱讲。”我木讷地点点头,看着李皎快走几步跟上吴哲的样子,始终就像是云雾没有散开的天空一样,看上去满满当当又空落落的。

直到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我恍然间才想起好像这个男孩之前我在我们巷子口看到过几次。对于李皎,后来我也想过,那大概是觉得有些青梅竹马的样子却没那份感情,也就是在看到李皎面若桃花的样子后,我也开始承认其实李皎也真是个水灵灵的小白菜来着。

时间真的是很快的。

特别是对于我这种相对于还算外向的男生来说,那个时候我的转变很大,是真的很大,第一次抽烟是在初一那栋楼三楼男厕所,是真呛得眼泪直流,但偏偏还真就学会了。读小学的时候进街机厅,念初中的时候我们这个小城开始有了第一家网吧,有了CS和War3,有了所有零用钱都往里面砸只为一两个小时的歇斯底里而高兴的奔头。

最主要的一点是,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和女孩终于开始朝性进军了。也就是真的开始出现早恋环节了,那时候挺傻的,和老师对着干偏偏又怕自家家长。

荒唐的日子可能在你开始摸爬滚打的时候觉得有些后悔,但时时想来,更多的觉得那些不顾一切的年月,夹带着浩浩荡荡的虚伪,穿过长大的烦恼,笑容都是真诚的。

初二的时候,小耗子也到了这所学校。

他一来就惹了事。

5

他不小心撞到了初三的一个女生,还没来得及道歉,那女生就直接破口大骂,把小耗子整得有些茫然。那女生好像和校外的混混有来往,在初中学校这种大多都是乖乖学生的地方,自然是飞扬跋扈。

那女生见小耗子不吭声,觉得自己的独角戏有些难堪,直接上前,一巴掌就往小耗子脸上扇过去。

“啪”的一声。

潇洒离开。

他跟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了。那天放学我、李皎、吴哲和小耗子四个人坐在一个烧烤摊吃烧烤。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明亮,能看到车子开过扬起的灰尘,冷清又不至于萧然。

“你跟我说名字是啥?”李皎听到小耗子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登时就把嗓门放开了。

小耗子轻飘飘地看了一眼李皎,没有吭声。吴哲因为偶尔和我一起打篮球,有时候我被老师抓进德育办他也在,彼此也算个眼熟。

他确实是成熟不少,说的话不管是不是真的,也总让我们这些小一级的学弟信服。

“爽子哥,你说我真的又没惹她,为什么她要这样做呢?”小耗子端着一听可乐,低着头,还是像以前那样。

“谁说想收拾你一定需要理由了?羡慕你算不算?看不惯你算不算?”吴哲歪着脑袋,一边拨弄着李皎的刘海儿,一边对着小耗子说道。

我没吭声,脑子里只有小耗子被欺负了的火气,撕着一把韭菜。

“你不揍他,不代表他不会揍你;你不惹事,不代表他不惹你。”吴哲站起身结了账,准备送李皎回家。

学生时代懵懵懂懂的恋情可能最大的好处就是晚上有个男生送回家吧。

我和小耗子并肩走在一起,有些沉默。

“小耗子,你别怕事,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狠狠欺负回去再说。我初一的时候也被高年级的欺负过,没啥,你硬气了他们就都不敢欺负你了。”我掏出一根烟,“抽完再回家。”

中学生没啥钱,一根烟你抽几口我抽几口的。至于为什么不担心卫生不卫生,也没想过这件事情。

他摆摆手:“我不抽我不抽,哥你回去要被闻到了烟味咋整?”

我一副江湖术士对信徒洗脑的猥琐模样:“嘿嘿嘿,我还有一块口香糖来着。”

他倚靠着路灯,校服分外扎眼,抬起头看着天上。天上的星星倒是不管地上的孩子有什么多愁善感的眸子,继续亮晶晶地在天上闪耀。

我瞅着他的模样,笑着道:“怎么还学会思考起人生了?”

沉默半晌,他忽然说道:“哥,我以后不会让人欺负了,也不让别人欺负你。”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我抬起头,他正盯着我,漆黑的眼珠有几丝坚定。

我愣了一下,接着就是除开第一次抽烟的时候,我又被烟呛着了。

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马路牙子边,我坐着,小耗子站着,都没有说话。这个场面反复在我脑中出现了很多次,可能比第一次跟同桌那个手长得好看的女生说我喜欢你的场景多几次,也可能比第一次看到初恋微笑着的场景多几次。

接下来的一学期,也就是我忽然觉得“耗子哥”这三个字在我旁边的同学中越来越响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小耗子真的好像有点陌生了。但我没开口,周末混迹球场和网吧的时间比较多,也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形影不离了,充其量就是上学路上或者在学校里遇着一回。

他有他的朋友,我也有我的朋友。

6

廖小凡过生日那天。

他把我们仨还有他学校里的一个朋友请到他家玩。

廖叔叔见到我们,还是挺热情的,虽然他那个朋友看不出来,但我们仨都知道廖叔叔是真的算热情了,还主动招呼了我们。他问了期中考试的成绩,我依然还算很不错,只是李皎的成绩一直很烂,小耗子倒是嘿嘿两句不动声色地就转移了话题。

这小子怎么现在这么多话了?我一时还没把那个沉默寡言的小耗子和现在这个长袖善舞的男生转换完毕。

廖小凡把我们招呼进房间,廖叔叔一把拉住我,把我扯到一旁:“小爽,你记得帮我说说小凡。”

我皱着眉头,问道:“小凡怎么了?”廖叔叔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知道,这浑小子从初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地喜欢上了吉他,本来我们觉得这个挺陶冶情操也没管,结果这小子成绩一次比一次考得差,老师说他一天到晚就是抱着练琴。”

我脑子里第一反应:这小子这招肯定招姑娘喜欢,有机会得让他教我。

廖叔叔见我不开口,就继续说道:“从小小凡就听你的话,叔叔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不知道,现在他是敢和我们赌气对嘴什么都来。”我木讷地点点头,琢磨着该不该让廖小凡教我这个。

一进房间,就看到他们正围着廖小凡,他正抱着吉他弹琴。

真帅。我心里想到。

“你这没破事儿练什么吉他?”我嘴上说道。

李皎瞪了我一眼:“你别说话,小凡弹得多好,你不觉得很帅吗?你就是嫉妒他比你好看。”小耗子躺在廖小凡床上嘿嘿直笑:“我也觉得好,这玩意儿比那些成天就一头非主流小碎发的小痞子来得更能吸引‘水灵小白菜’。”

我看到他从兜里掏出半包红塔山,眉头一皱,条件反射地看看门口,低声喝道:“你别在这抽,被廖叔叔知道了大家都没好儿。”小耗子本来把烟都叼到嘴上了,闻言嘿嘿一笑又拿了下来。李皎似乎和小耗子现在一身的痞子样挺合拍,一拍小耗子的肩膀,问道:“你啥时候学会抽烟的?”

小耗子抓抓头:“一两个月以前吧,在外面玩得比较多,也就觉得不抽烟也不是个事儿,至少男人一点儿了呗。”

我笑着说道:“男人,前天你又挨打了?我听得你鬼哭狼嚎的。”小耗子脸一红,没吭声,几个人都齐齐大笑。

晚上我和廖小凡、小耗子还有了李皎在廖小凡家天台上,四个人躺在一张席子上。

抬头不算文艺电影中那种漫天的繁星,有几颗小星星,有几片云朵看不出来是乌云还是白云,偶尔有谁家的狗吠了两声。

“好久都没跟你们这样了。”我满是感慨。

四下宁静而祥和。

“小耗子你脚真臭,把鞋子穿上。”廖小凡阴阳怪气地说道。李皎应和道:“就是就是。”小耗子一撇嘴,忽然嘿嘿一笑,把脚径直伸到廖小凡面前:“你再仔细闻闻。”

“你是不是找打?”廖小凡大吼一声,就扑到小耗子面前。

李皎在一旁煽阴风点鬼火,道:“小凡揍他,小耗子你个水货,廖小凡你都丢不翻,不是都说你能打吗?”

我看着他们三个,嘴角抽搐,文艺感荡然无存,说好的美好呢……

两人闹了一通,小耗子整整衣服,还是将有点妖娆味道的脚放进了鞋子,看了看亮着楼道灯的门口,小声问道:“可以抽烟吗?憋死我了。”

廖小凡跑到下楼的口子那里看了看,小声说道:“你把烟灰弹到外面去。”

我精神一振:“给我一根。”

小耗子点点头,把烟摸出来,我一瞅乐了,半包烟被刚才那一番闹压坏了。

廖小凡哈哈大笑,小耗子从那半包里找出仅剩的两根没断的烟,狠狠地剜了廖小凡一眼,苦着脸对我说道:“转着抽吧。”

廖小凡不会抽,没吸进去,倒是我从没见过李皎抽烟,不知道她怎么会的,我们四个小心翼翼地抽完了两根烟,重新又躺到一起。

“爽子,我想以后当个流行歌手,你觉得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

“长得丑,你还来得陡。”

“你……”

廖小凡一脸我真是无语的样子。李皎和小耗子倒是很积极:“去啊,万一成名了我就去跟别人说我认识你。”“就是就是,那样我们多风光啊。”

我插话道:“我估计你爸得揍死你。”廖小凡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李皎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廖小凡,小耗子在收拾那包断烟的尸体,一脸心疼。

我忽然觉得有些烦躁:“皎皎说说谈恋爱什么感觉呗?”李皎坐起来,微笑着说道:“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啊。我就觉得离开吴哲我指不定得去跳个楼,他对我多好啊。”

“怎样算好?”我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

李皎似乎也被这话问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傻愣愣地看着手腕上一个看上去就很廉价的手链,手工制品。小耗子轻声问道:“吴哲送的?”

李皎点点头,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然后说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好,只是觉得看到他就好了,在他身边就好了,其他的我说不上来。”

我点点头,开始不着边际地乱想,幻想自己以后也有个漂亮姑娘。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实在话我现在二十二岁也没参悟透,且不说感情之事本就是门玄学,心思单纯的时候不会去思考,会思考的时候心思又不单纯了。

造物主也是很神奇的。

等我从夜幕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廖小凡和李皎已经睡得死死的了,倒是小耗子睁着个眼睛也在怔怔发神。

“在想什么?”我小声问道。

小耗子似乎被吓了一跳,然后看了看廖小凡和李皎,扯了个笑容,摇摇头:“没想什么。”我欲言又止,小耗子主动说道:“哥,我不想念书了。”

“为什……么?”我一听陡然提高声音,忽然想起那俩人都睡了,又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小耗子叹口气,似乎想摸烟:“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坐在教室里我难受得很。”

我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不读书了能干啥?去做个混子?你就是和那些莫名其妙的王八羔子搅和到一起了才有这种想法。”

小耗子似乎没有想到我这么愤怒,急忙说道:“爽子哥,你别急,我心里有数,真有数。”那个时候的我其实就很单纯地觉得必须得要读书,也不会有后来花有百样红的豁达,何况现在看来,就算是人有千万种,花有百样红,书这玩意儿是必须要念的。

小耗子又叹口气,我喝道:“还叹气,男人的叹息等于太监的呐喊你懂不懂?你要是没念了,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夜空中再也看不见那些星宿,漆黑一片。

小耗子忽然轻声说道:“爽子哥,我喜欢皎皎。”

这句话导致我的表情变化是这个样子的,先是刚刚谈话的出奇愤怒,再到这画风突转的惯性停顿,最后定格在理解了这个惊天内容的震惊无比。

哪有刚才还是雪天北漠,转眼便是星辰大海的事情?

我嘴角嗫嚅,有点难以置信:“真的?”小耗子看了一眼李皎,点点头,说道:“嗯,不过也没打算越轨做个啥,就现在这状态挺好的。哥,不过我倒知道一件事情。”

我正看着熟睡的李皎,蜷曲的身子,秀发绑成个辫子,巴掌大的脸确实有几分花容月貌的清丽和秀气,听到小耗子的话,我抬起头看着他:“嗯?”

“吴哲背着她和另一个小姑娘不清不楚的,那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和校外一混子早就住在一起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想来还是让她自己去发现吧,只要别吃什么亏就好。”小耗子眼神清明,只是第一次我从他的眸子里看到的不再是怯弱和单薄。

这些少年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你、我、他、她,都不知道。权柄滔天,万夫莫敌,倾国倾城,抑或是平凡庸碌?

天知道,命数知道,鬼神知道。

7

我在念初三下学期的时候,小耗子真的就没有再念书了,经常几天几夜不回家。每次王爷爷和街坊四邻说起他的时候都是咬牙切齿得恨不得把他当土匪枪毙了,而王奶奶则是说着说着就想流眼泪。

小耗子成了我们院子里典型的反面教材。

就连我爸妈都不止一次叮嘱我少跟小耗子来往,说他加入了黑社会,还是那种很不入流的黑社会,没成什么叱咤风云的巨擘大枭,充其量也就是人见人烦的小混混。我没跟小耗子来往的原因可能多一点儿只是因为我的生活和他的生活交集变得特别特别少。

有几次我远远地看见他和一群看上去就不怎么纯善的人蹲在路边嬉笑,我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怎么他就变成这样了呢?初中那段每个男生都是热血小青年的时候,觉得挺酷,英雄主义,还真不是什么投机倒把伤天害理的勾当,但是那段时间一过,对于这种之前甚至还有些崇拜的痞子又是嗤之以鼻,反倒对于廖小凡这种不惹事安安静静的人有了三分特别的欢喜。

真以为看个黑帮电影就一路江湖儿女了?我呸。

初中毕业那天晚上聚餐,我和初中那一群哥们儿一个一个醉在大街上,倒是其中一个打架打得差点退学的哥们儿醉醺醺地说得挺好:“我初二的时候真觉得那些黑社会大哥帅,自己也崇拜,想想除了认识一大帮不该认识的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背了几个处分,还真没学个啥,高中都考不上。后悔不至于,时光重来我还是会去抽烟打架翘课。只是没落个好处,爸妈讨厌,同学讨厌,老师也厌恶,我有时候总在想,这要是所谓的青春,我宁愿不要。”

说到最后竟然嘤嘤哭了起来。

我们一大帮人挨个坐在路边,排排坐,只是没有果果吃。

另一个哥们儿环住我的肩,轻声说道:“爽子,好好念书,你是我们这群人里唯一能念出来的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喝得不怎么能听清话了,但还是点点头。事实上现在我念大三,而初中我走得近一点儿的那些人早已经踏入社会,大多初中毕业就没有念了,写到这里倒是觉得当时那哥们儿有些瞎眼算命的天赋,指不定上辈子是哪里走江湖的半仙儿来着。

而我为什么对于那天晚上记得那么清楚,可能主要是因为那天晚上我遇到了小耗子。

回家路上有一段挺黑的路,只有两盏路灯,其中一盏还不知道被哪个调皮捣蛋的娃给打碎了。

我正走着,吐了过后倒是觉得清醒了不少,夜风吹得脸生疼,顺带着也有醒酒的功效吧。

“爽……爽哥……”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这份宁静里显得极为突兀,把我吓了一大跳,还是那盏路灯下面,我看见小耗子坐在那下面。

说我幼稚也好,说我做作也好,那个时候我看见是小耗子就压根儿没想搭理他,说听爸妈话有点扯淡,但是刚刚正和一群哥们儿讨论了对于地痞流氓的厌恶,这个时候小耗子再出现,明显是撞了枪口的。

8

那年,我也才刚满16岁来着。

我看了他一眼,甚至还露出一个觉得自己好像是电影里面很酷的男主角一样的做作的冷漠的眼神。

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哥……”他又喊了一句。

我站定,轻声道:“王爷爷王奶奶很担心你,你怎么不回家?”小耗子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道:“我受伤了。”

闻言我一惊,还演什么黑白电影,急忙跑过去,蹲下来问他怎么回事。

小耗子脸上脏兮兮的,看上去疲惫不堪,还扯出了一个笑容。

我见他不说话,就准备硬拽着让他起来。他叫道:“疼,别扯,哥,我被砍了……几刀。”这句话是最好的醒酒药,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怎么回事?现在怎么办?”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急得瞬间乱阵脚,后来有时候我也曾遇到几次这种狰狞的场面,但也不至于像那时那样,一句话让我觉得害怕。

“没事,我能慢慢……走,哥,我……身上没钱。”他还是像个男人一样连哭都没有,我却像个娘们儿一样开始流马尿。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的地摊货皮夹克的肩膀位置早就破了。

“我有,我有。”我连忙从兜里掏钱出来,一共是一百二十六块,聚餐我妈给了我三百块,这是剩下来的。他慢慢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让我扶着他。

在一个让我不得不怀疑医术的小巷子里的小诊所里,小耗子被送进去包扎,我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小孩子的秉性还是暴露无遗,我第一反应就是告诉他爷爷奶奶。

约莫两个钟头的样子,其实这两个钟头也就是我估计的,反正等得我都快坐不住了的时候,他走了出来,步伐很慢,真的很慢,他大腿上挨了一刀,其余全在后背上,有四五刀的样子。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医生叮嘱道:“辛辣要忌,不要剧烈运动。”医药费一共一百五十块,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情,最后医生兴许是太困了,挥挥手打发我们走。

我们刚走出这个私人小诊所,我赫然听到那个医生轻声说了句:“现在的小孩子啊……”

我没有理他,片刻之后卷帘门哗啦一下拉了下来,就好像赶完厌恶的苍蝇一样。

那个时候夜里1点已经过了,我才知道在我遇到他的前十多分钟的事情。

他跟着他认的一个混子大哥去收水钱,小城没什么兴风作浪的帮会,有组织这是瞎扯淡,一般也就是小混混混久了变成大混混,大混混收点人做点灰黑参半的勾当从中牟利。

江湖?半大点孩子以为打两场群架吆喝一群狗友就是了?屁!

当然,能从“水公司”借钱的人,也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大多都是赌鬼或者是屁股后面有债的,你是妖怪,我也是魔鬼。

他们着了道,被另外一伙跟他们不和的人堵在楼道里,他和另外一个十九岁的小弟顶了上去。小耗子打架是凶猛,完全就是一个不要命的罗刹,不然也不可能入了那些三十来岁的大哥的法眼,毕竟那条道儿最重要的还是好勇斗狠,不拿人当人,不拿命当命。

但现实不是小说,小耗子也没有主角光环。他说他就撂倒了一个人就被砍了一刀,是被“牙刷”那种刀砍的,就是大腿那刀。他们仨身上都有弹簧刀,但这场面怎么跟拿长刀的人对砍?混子大哥从楼道边扯了一根钢管开了个道,他们一共三个人就玩了命地跑,这是真的拿命在跑。

在跑的过程中,小耗子又挨了几刀,就是背上那几刀。

我静静地听他说,深夜的街道除了跑晚班的出租车也没有什么人,显得极为空旷,偶尔有风吹过,吹起他的衣角,我扭头看看他,因为失血过多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但还就是那双眸子,明亮中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跟我去我家?”我轻声说道,好像大一丁点儿的声音太阳就会出来一样。

他转过头,看着我。

“明早你要早点走,我奶奶六点半就会起来做早饭,在那之前你要离开,现在……我爸妈不许我和你来往。”我越说越不知道怎么说,酒早就醒得不能再醒了。

“爽子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王澜不需要别人看得起,我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对了。”他忽然就有些恼怒。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一巴掌就拍在他脸上,十成力,他脸上一凶恶,似乎就要冲上来打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但肯定柔和不了,至少也得是狰狞的,上前一步就吼道:“我呸,自己看得起自己?你有这个资格?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院子里是什么名声?我知道身边有很多人怕你,我不怕,我也没想过要怕你。我爸上次叫我不要理你,见着你就走得远远的,是,我是才初中毕业,小得很,进个网吧还得是黑网吧不用身份证的。但我陈爽知道一点,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家。你现在还敢回家吗?你还有家吗?”

我越说越生气,就想又一巴掌打上去,小耗子不闪不避,就这么看着我,平静如水。

我惦念着他身上的伤,又收回了手:“算了,这些话你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就当我没说过,以后也别说认识我了,今天还是去我家吧。”

说完这话我率先转身,小耗子跟在我后面一声不吭,沉默了好久过后。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哥。”

“嗯?”

“就是叫下。”

……

我忽然很想哭,深呼吸几口气又把泪意憋回去了,都怪酒喝得太多了。

9

那晚过后我不知道小耗子有没有所谓浪子回头,我在高二的时候转学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毫不夸张地说我见他的次数少得可怜,尽管他家就在我家旁边。

长吁短叹说不上,我自己也不是随时随地伤春悲秋的人,每每背着背包回家的时候,可能更多的时间会选择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唠唠,陪奶奶买买菜什么的,那段时间不值钱,但是兀自匆匆不休。

有一次回家,恰好遇到廖小凡,他梳着一个很奇怪的发型,背着把吉他从我家门前走过,我正牵着一条狗准备出门。

“小凡。”我欣喜地叫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见到是我,表情变得愉悦,走上前来捶了我胸口一拳:“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那条狗以为他是侵犯者,护卫犬的凶性使然,龇牙咧嘴有点吓人,特别是这哥们儿天生爱流口水,看上去神似以前燕赵北魏的草寇好汉,浑身上下都是对世道不公的杀气。

“你……你牵好……”他猛地向后跳了一步。

我哈哈大笑,紧紧牵引带,喝了一声,笑着说:“你还怕狗?”

廖小凡翻了一个白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时候被狗咬过,有心理阴影很正常不是?”

我和他肩并肩顺路一起走,我去我家门外那个广场,我问他干啥去,他说他要去一个音乐教室上课。

“没念了?”我皱皱眉头。他摇摇头:“那咋可能,我和我爸谈妥了,本科就成,我练我的琴。”

我拍拍他肩膀:“成啊,你小子不是一直就爱这个吗?”

就在这个当口,我看见一个姑娘正站在一个路口,而廖小凡很自然地走过去。

我心里一阵不好的预感:这是要虐狗了吗?

“爽子,我姑娘,叫林念念。”他倒是很大方。

我搓搓手,准备来个很高大上的见面,一时间忘了我还牵着狗呢,牵引带一往上提,狗兄不乐意了,一甩头就是一口水甩到我脸上。

廖小凡瞠目结舌,姑娘哈哈大笑,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真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廖小凡牵着林念念,我牵着……狗,一起走。

多和谐的场面。

我满是好奇:“你俩咋好上的?”廖小凡眼神一亮:“那还真不怕你笑,哥们儿魅力无敌啊,成片成片的小姑娘迷倒在我的牛仔裤下面。”林念念模样很清秀,齐刘海儿,笑起来右脸上还有个酒窝:“真的吗?”

我假装没有看到廖小凡腰上林念念带着怨念的手正在拧他,直直暗笑,叫你装。

说起李皎,廖小凡看上去好像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味道,最后只说了一句:“她和吴哲分手了过后……”我打断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廖小凡侧头想了想:“还能什么时候,真以为初中牵牵手就能白头了?她好像高一的时候就分手了吧,那时候你应该还没转校,可能只是没遇见她,有一次我碰着她的时候给我说的。”

沉默了半晌后,我又问道:“那她现在呢?”

廖小凡叹了口气:“她念了个专科,听我爸说好像她不想读,要去沿海吧好像。爽子……”我正沉思着,听言抬头,满是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以这么严肃的语气跟我说话。林念念在他身边乖乖巧巧,我的狗在我身边……流着哈喇子。

“前段时间我遇见她几次……可能……有点……我觉得吧……”

“有屁快放,咱兄弟有什么不好说话的?”

廖小凡咬咬牙:“你没看到,浓妆艳抹的,很浓那种,你知道我现在偶尔也和夜场里那些哥哥姐姐接触……”

他没说完。

我一愣,瞬间就明白了,但却不知道说什么,隔了半天才不咸不淡地说一句:“各安天命吧。”

分别时,我看见他们手牵手走开的样子,有点羡慕,更多的是一种祝愿,我不信任林念念,因为我知道现在小姑娘看上去年龄小打扮清纯,但是举手投足点点目光都是荡气回肠的故事来着。

但我得要信我兄弟啊。

至于我……我还是老老实实念我的书准备我的高考吧。

啊,真是一派祥和啊,好想去那朵白云上睡个午觉。

10

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我开始着手准备我的第一次旅行,对大学生活充满了憧憬,比如我会遇到什么“水灵小白菜”呢?比如我会遇到什么奇葩室友呢?比如我会遇到什么狗血事件呢?

有一天我钓鱼回来,心里正在咒骂为什么这天气就像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呢?刚刚还晴空万里,瞬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也有可能是盆泼大雨,反正我觉得挺大的。

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天桥下面,我一边骂骂咧咧地拧着衣服,一边等雨停。

这个时候冲进来一个姑娘,应该是姑娘吧,反正感觉也淋到不行。万一妆花了怎么办?我恶毒地想道。

“爽子?”那姑娘忽然开口。

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乐了:“皎皎?”

李皎穿着一身吊带,踩着一双人字拖,身材凹凸有致,也是青春正年少,让她脸上涂了东西被雨淋花了过后也不难看,多了一丝惊惶和清纯。她甩甩头发,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是这么丑。”

我本来正觉得有些好友重逢的尴尬,这话一出我差点暴走,我怎么就丑了,我帅也不能让雨停下来啊。

她看到我怨念十足的眼神,一蹦三跳地走到我面前:“玩笑玩笑,怎么,好久不见还开不起玩笑了?”我瞅见她像一湖莲花一般婀娜的笑容,正想说话,赫然看见她的锁骨位置有一朵妖艳异常的玫瑰刺青,一个“W”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是在这妮子身上却有着那么一丝浑然天成本该如此的味道。

“什么时候去文的?”我问道。她翻了个白眼,隔了半晌才说道:“早就文了,去年的事情了。”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她过来坐在我的旁边,示意我将装鱼的那个小桶放在一边,说道:“你把那个桶放远些,好腥。”

我撇撇嘴,按照她说的做了。

“你现在干什么呢?”我问道。李皎说道:“打工呗,开始在厦门,后来在成都,这段时间不想上班了,就又回来了。”

“那不是挣了大钱回来了?皎姐,最近穷,接济下呗。”我笑着说道。

她在裤兜里摸了半包软玉溪出来,可惜受了潮,过滤嘴那里被淋湿了没法抽,她叹口气一把扔掉,抿抿嘴:“接济?接济个屁,老娘一个月才两千多一点,打工能挣什么钱?”

我还在盯着她扔掉那半盒烟发愣,听着这话觉得有些别扭,总觉得小时候的李皎虽然豪爽像个假小子,也不至于现在嘴里一开口就颇有江湖气焰。

“爽子,你要好好念书,说真的,出来了我还真后悔当初没好好念成天瞎玩。”李皎语气听不出悲喜情绪。我有点啼笑皆非:“怎么?还给我上起思想教育课了?”

李皎撇撇嘴:“屁话。你知道吗?我工作那一个破商场,想要升职都得要个专科,不然得在收银台守一辈子,谁受得了那个气啊?你不一样,从小你就聪明,院子里的大人都说你能读书,别困在这个小地方。”

我拨弄着鱼竿,说道:“别介,别给我戴帽子,我现在成绩也就那样,你以为还是原来年级前三那会儿?我也爱玩,成绩自然也就下来了,怨不得别人。”

李皎忽然哈哈一笑:“我就记得你初中开始英语就没及过格。”

我忽然想起那天廖小凡跟我说的八卦,就开口说道:“你后头咋跟吴哲分的?没有寻死觅活?”

李皎脸一黑,对着我胸口就是一拳……谁跟我说姑娘家没有气力的?

“两个学校呗,星期天还能见见面,平时也就发发短信,后头我就觉得实在是没意思了。”李皎平静道。我一瞧她侧脸,精致而漂亮,只是眼神有点儿不好说。

本来我还想问深一点儿,但人家把话这么一堵,我也不好问了。真的是,一点儿都不会聊天。

雨停后,难得出现了彩虹,挂在天边,就像在前面几步路一样。李皎挽着我的胳膊,我还有点不习惯,她打趣道:“你还是这么瘦?怎么?你爸妈虐待你?”

我翻了个白眼没有接腔。

李皎说道:“小耗子现在都买车了你知道吗?”我震惊道:“真的?”

李皎点点头:“也就一面包车,但总也是自己买的不是?”我努努嘴,没有说话。

李皎一看我的样子,就对我心思了如指掌,撤开手,说道:“你还别看不起人家,我还真就觉得能挣着钱的人就是好样的,何况他人本来就心眼儿不坏,爽子,我们一路就是这么过来的,你可不能看不起小耗子。”我忽然感到一阵厌烦,李皎继续开口说道:“现在就你和小凡在念书,早出来早挣钱,你也要知道这个道理。钱是王八蛋啊,但谁不爱啊。”

这道理我能懂,但是这话里透着的无奈和其他情绪我也就体会不到了。

雨后的街道总透着那么一股子清新,也觉得明亮,我第一次觉得我和这些认识十年以上的人有了一些疏离,不是距离或者见面次数上的疏离,而是一种你努力想抓却像是深陷泥潭那般越来越远,让你无法呼吸,让你无可逃脱。

11

大二的时候有段时间因为失恋的关系,我有点烦躁,又不乐意跟室友说,暑假我计划了一场从西安出发终点是新疆库尔勒的背包旅行。

社交软件上全是我的旅行照,有人羡慕,有人点赞,有人关心。

我在那条路上收获了不少,听了不少,喝了不少,吃了不少。直到我在西宁塔尔寺那天,廖小凡忽然给我发了个短信:“小耗子问你借钱,你千万别借。”

我这人肚子里藏不住什么事,特别是我在意的人,我一个电话打过去问他发生了什么?

廖小凡欲言又止,最后就说了一句:“他现在在戒毒所……”我当时就有五雷轰顶的感觉,你要说真就和小耗子成两路人了我自己都不信,但那个时候确实觉得这家伙是又不要脸又不要命了。廖小凡见我没吭声,主动开口说道:“你现在怎么样?”

我叹口气:“玩得还不错,正准备等几天去环青海湖。”

廖小凡和我开着玩笑:“怎么?还准备骗个青海姑娘回来当媳妇儿不成?”

我笑道:“那肯定啊,爷们儿得要为咱四川男人长面子啊。”

廖小凡继续说道:“我准备过年跟念念结婚了。”就这一句话,我差点把过滤嘴点了,说道:“你脑子没烧坏吧?你和我同年的,20岁?你就要结婚了啊?先说好,没钱包红包。”

他乐呵呵地说道:“不用不用,你记得来就行。”

我满腹感慨:“也是,你和你那姑娘那么多年了。”

廖小凡的话语透着无奈:“你不知道,后来我还是只有往公务员这个方向考,她家和我家一样,也是很传统的家庭,一开始听我是个小音乐教室的老师,又没有念书。反对得我都要疯了,最开始是禁足,然后是她妈直接跪在她面前,然后我爸妈也开始觉得那家人实在是不可理喻,也开始反对了。”

我蹲在塔尔寺前那个小坡上,问道:“那后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死扛呗,他爸妈才同意了,但前提是我得拿到成人大学的本科,考个公务员,我琢磨着直接把酒席办了,证到了年龄就领,一年考不上我考两年,总不能那个时候来说离婚吧?”廖小凡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仔细想想,这里头没有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牛鬼蛇神我自己都不信。

“死扛”两个字得成多少情侣的拦路虎啊?

挂了电话,我翻着手机,在小耗子的电话号码上停留了好久,我尝试着拨了过去,却出现空号的提醒。我愣了大概十几秒的时候,终究还是没有删去他的电话号码。

仰起头,塔尔寺在青海空旷的蓝天下显得气势磅礴,信徒、旅客、喇嘛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轨迹。

经幡飘动,轻轻埋葬了无数人的朝圣之路。

回去过后我就开学了。

而我最近一次见小耗子却是在我没有想到的情况下见的。

那天我放了个小长假,晚上和朋友在夜市吃烧烤。我正打趣道:“现在那种初中痞子我是远远看了就得绕着道走。”

朋友笑我胆子小,我喝一口啤酒打了个酒嗝:“还真不是我胆子小。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暴躁,不顾后果,不计一切,这种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主儿你可真别惹,连自己是瓷器还是瓦罐都不知道。”

朋友点点头:“这话是没错。”

然后隔了半小时,场面就变成了一群看着就很年轻却个个凶神恶煞的娃围着我俩要揍我们,只是因为朋友起身的时候把隔壁桌立在地上的酒瓶子不小心踢倒了。

朋友道歉,而那边一个声音冒出来:“你没长眼睛啊?”

然后那群人就直接站起来,只能说男孩们的脸上飞扬跋扈,而一身学生清纯打扮的姑娘均是面色兴奋,想来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

我脑子里首先后悔的是怎么没牵狗出来,杜高或者加纳利那种级别的护卫犬往那里一放,别说一堆男孩,就是一堆成人也肯定能震慑住。

然后想的是赶快跑,但是啤酒虽然寡淡也是有酒意的,而且我还真的得承认我有点害怕,哪怕对面是一群小男孩,谁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匕首甩刀之类的玩意儿?

然后一个人影站了起来,周围桌旁的人都是坐着看热闹。夜市、夜店、夜场,凡是这种地方怎么着也有些争斗,他们也都见惯不惯了。

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耳光就打在说话那个小男孩的身上,反手一脚又踢在另一个小男孩的肚子上,然后拍拍手,轻声说道:“你说我长眼睛没有?”

猛将无双。

12

黑色背心,肌肉还算漂亮,短裤人字拖,短平头,一身戾气。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向来可以多打打顺风架,这种架势还是应付不过来。那个最开始说话然后被扇了耳光的男生被男人左臂上精致的般若和背心遮不住的伤疤给震慑得话都说不出来,腿都是软的。

我阴沉着脸不说话,一见他还要动手,开口道:“小耗子,算了。”

他扬起的拳头定在了空中。

我把钱放在桌子上,扭头就走。

我那朋友不认识小耗子,正想过去道个谢,但一看我这态度,踌躇两下也就跟了上来。小耗子却追了出来:“爽子哥,爽子哥。”我站定,没有说话。

他有些气喘地追上来。我叹口气,主动问道:“你开的?”他点点头:“隔壁的爆炒是我在帮别人守的摊子,这种事情本来这种地方就很正常,我一看是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我盯着他,本来想问他戒毒没有,但考虑到我朋友还在我旁边,而且哪个吸毒的会说自己吸毒?我努力地想要从他的眼神动作中考虑到是不是还沾染,但实在话我还真不是什么道行高深的人。

“爽子哥你能不能借我点钱?”他忽然开口。

沉默了几秒,我一字一句地从嘴里蹦出字来:“没有!”

斩钉截铁。

然后是真的转身就走,走过转角,我看了一眼,他站在原地,没有追来。我朋友追上来问我,我只说了两句这是我发小儿,不成器,烂人一个。

然后就彻底不想说话了。回到家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其实手里还有个万把块的样子,三四线城市,大学生做兼职能有几个存款?但我怎么可能把钱给他?我一直觉得小耗子哪怕再不是东西也不能坑到我身上来,但是今儿发生的事情又让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虽然今晚会挨揍。

“哥,我是想找点路费去广州我爸那边,家里人不管我……以前认识的也没有……我找不到别人了。你会相信我,我是真的去准备去做事的。”

他用一个陌生号码发了一条短信来,有四五个错别字。

“滚。”

我回了一条短信,没有错别字。

他没有再回。

那天一直到凌晨四点多我都没有睡着,终于一咬牙暗骂了一句,然后再发过去两个字:“账号。”

隔了四五十分钟,他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哥……”他声音很小。

“王澜,我只有一万块,其他的就没了,你给我账号,我给你转过去。”我说道。

“我等下发给你……哥……对不起。”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却整得我更有点不是滋味。我借钱还真不是因为相信他,我只是怕他狗急跳墙去水公司借钱甚至更深一步去抢。

狗急跳墙四个字在某种程度上是很可怕的四个字。

“别说那么多。赶紧发来。”我挂了电话。

算我欠他的。我心里想到,掐灭了烟头。

13

廖小凡结婚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场面很热闹,两家人也就是普通人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廖小凡一直人缘不错,而且因为廖叔叔的原因,除了在吉他这个方面太执拗其他方面也是循规蹈矩的。

从接新娘子到敬酒到布置婚房引红褥头,环环下来还是看得我瞠目结舌。伴娘是林念念的闺蜜,伴郎是廖小凡一个同龄的堂弟。我没见到小耗子,他拿了钱后我也联系不上了,我最开始给他钱真就没指望能还上,也就没去打电话。

李皎坐在我旁边,打扮入时,模样成熟,浑身还透着香水味儿,我闻不出来到底是廉价的还是昂贵的,也没主动去问她这两年过得如何。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不是?只是她从包包里摸出钱夹子放红包的时候我还是震惊了一把,她那一叠钱有点刺眼,卡用一根胶圈绑住,这我倒是相信不可能全是金卡,只是烟的档次我可懂,大重九,也不是前两年的软玉溪了。

距离闹洞房还早,末了我和她走在涪江边上,我调笑着问她现在在干什么?

这个看不出来年龄却有着川陕姑娘独有的俊俏和甩我这个土包子十里街的时尚女子抽了一口烟,过滤嘴上还有淡淡的口红,说有儿时的清纯是扯淡,也不再像前几年那么市侩和精明,却有一种精致到矜贵的静气。

这才多长时间?这娘们儿,成妖了?

然后她迎着江风看着江上的游船,呼出的烟里还有中午吃饭时的酒气,轻声说道:“现在?做婊子。”

石破天惊。

她说完这句话又转头继续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场景,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在阳光照耀下的河堤边踱步。

我以为会尴尬,但李皎那么云淡风轻的样子却好像刚刚说出那字眼的人不是她一样,慢慢地我也觉得有些无所谓了。

晚上闹完洞房,饶是以白水换了白酒的廖小凡,也有些晕乎乎的,一群同龄孩子又是喜欢玩的主儿,但是李皎那么一个气场强大的女王站在那里,愣是让这些平时无法无天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说不出什么话来。

没喝酒的一个姑娘开车送我们回去,最开始因为后面坐着李皎,都有些不敢开腔说话。我当时喝了不少,坐在副驾上,开口道:“你最高能开多少码?”

那姑娘对于酒疯子可能也是有点无奈,没大声,倒是我这话语却瞬间点燃了车上一群人的激情,这个说国道开个金杯都能往200上走,那个说高速感觉人都是飘的,也就真是可劲儿吹。

李皎忽然道:“前面路口放我下来。”那姑娘先是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李皎,没敢违背地点点头,我一愣:“这么晚了这口子人都没有,你也不怕出事?”

李皎继续说道:“嗯,那你下车,陪我走走。”

14

二十分钟以后,李皎领我到了一个很神秘的小酒吧。

本来这个点酒吧开着也不算什么,但是这个小酒吧居然开在一条全是卖衣服的街上,冷清得没法。我跟着李皎进门,很小,大概也就是一个门店,有几组沙发,大概有个酒吧的样子,酒保是个很娘的男人,让我有些出于本能的反感。

“这个地方是我几个姐们儿开的。平时没人,他叫六子。”她指了指那个……妩媚的男人,我朝他点头示意。我半躺在沙发上,不吭声,反正我知道按我这状态是续不了摊子了,开口说道:“你把我领到这来干吗?滚床单也不是在这里滚啊?”

李皎白了我一眼,无视我略显得轻薄的玩笑话,喝了一口我反正没喝过的啤酒,那上面的外文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然后说道:“想找人说说话,恰好你又回来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被小凡刺激到了?”

沉默半晌,李皎点点头:“你知道吗,我为小耗子流过孩子……”我正捧着一杯白水,噗的一口就喷出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那时候我学会一点,这姐们儿说话的时候不要喝水,不然容易呛着。我侧头看看带着大耳机嗨到不行的六子,又看着李皎。

“三年前吧大概。”她努力歪头想了一下,给了一个不知道正不正确的答案。

我一愣,三年前?

“那上次我们一起躲雨那会儿……”我疑惑道。她很直接地点点头:“就那段时间。”

知道什么心情吗当时?自己养的猪拱自己养的白菜,关键主人还不知道。

“我咋不知道?”我又去倒了一杯水。

“小耗子说叫我别告诉你,别招你烦。”李皎蹬掉鞋子,赤着脚偎进沙发深处,“吴哲当时是劈腿了,我知道后就去找他,被他当众给了一耳光,小耗子知道了,把吴哲肋骨打断了两根。”

我有点烦躁,本来这个自上次借钱就消失了的男人已经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而今又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确实不知道他的情感生活。男人之间本身也就很少聊这个话题,知道有没有或者是谁就行了,哪管你和姑娘风花雪月恩怨纠葛?

又不是那些坐在门槛上专门东家长西家短的碎嘴子婆子。

“我以为我很爱吴哲,没有了他我会不知道怎么办?后来我知道,原来就是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玩罢了,对了,还有晚上送我回家后偷偷亲个嘴。”李皎从包里掏出烟,丢给我一根,“也对,那段时间的那种喜欢就像呼吸一样,没觉得会有什么特别,失去了还真受不了。爽子你交过几个女朋友了?”

我正顺着她的话语回想我的初恋,被她一问,愣了几下:“有几个吧。”

她耸耸肩:“小耗子其实算和我很久很久了,你不知道,小凡也不知道。他那人傻得很,不知道哄姑娘开心,就拿他混黑的那一套来对付姑娘,谁惹了你可以揍谁,也不知道纪念日什么的去买个礼物,就是递给你一把钱叫你自己去玩。”

“只是有一回我爸冠心病犯了,我妈叫我的时候我恰好和小耗子在吃米粉儿,是他背着我爸去的医院,我家没医药费,是小耗子扑通给医生跪下来说能不能缓缓他去筹钱。后来院子里谁说起小耗子的不好我爸也得跟人呛声,面红脖子粗的,跟谁都说小耗子只是误入了歧途,心眼儿不坏。是啊,我还能说啥?这样的男人什么女孩子能拒绝?”

“我去厦门那段时间他是去厦门跑路,重伤害吧好像,具体的他也没跟我细讲。在那边我们过得很惨,廉价的房子,我在餐厅当服务员,他在一个工地上扛包,只是大手大脚的日子过得习惯了,感情再浓也要啃面包啊,为了钱,我背着他和我们老板上了床。”

我面无表情,静静听她说。她没有再喝酒,只是烟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好像一旦断了这口气就接不上来一样。

“小耗子聪明,而且混了那么久你要说他不敏感?屁的不敏感。他没隔多久就知道了,也没揍我,甚至到最后也没给我句重话,只是让我走。恰好那个时候风波好像平息得差不多了,我回了成都,他等了两个月去了宜宾。”

“那时他弄不到钱,去偷去抢也能搞到钱,只是这还能当饭吃?他有一回偷电瓶,被工地上一群人围着打,往死里打,我看着他跪在中间,一看见围观的有熟人就上前求救,只不过就算是熟人这也能救你?我站在人群外围,心疼得直抽抽都没敢上前。”李皎说这段话的时候说得很慢,似乎一闭眼就能看见当时的情景一样。

“我真的好在乎小耗子,我以前给他惹事,在迪吧和别人打架,惹到了他也惹不起的人,他二话没说就替我挨打,头破血流的,我给他包扎的时候他也不吭声,血淋淋地还傻乎乎冲我笑,说没啥,以后小心点就是了。我当时只想抽自己十几二十个耳光。”李皎和我对视着,讲着我们彼此都很熟悉的同一个男人,只是熟悉的方面可能不一样。

“他是个浑球啊,六亲不认无法无天。他去戒毒所的时候,我经常去看他,他开始不见,有次我发了狠,问他就算做不成两口子是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他才见的我。”李皎双眼泛起水雾,声音有点哽咽。

就算我不想承认,这个王八羔子对自己在乎的人是真的好得没话说。

李皎把外套围在胸前,蜷缩着身子,只露出一张小脸,昏暗的环境下像一只慵懒的猫一样。

“你有好好念书没?”似乎觉得聊的内容有点沉重,李皎笑着问我。

“我?没怎么好好念,绩点都不够,指不定能不能拿到学位证。”我抓抓脑袋,“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做什么?从男人身上赚钱呗。”李皎云淡风轻。

我差点又把水吐了出来。

“在成都一个高级一点儿的会所,男人取乐,我卖笑,后来跟了一个建筑老板,有家室的那种。”李皎摇晃着手中的酒杯,“不是良家了啊,越来越大手大脚,但是越来越怕自己不漂亮了,为了美容我一个月就要花好多在这上面。”

我哑口无言。

“以前我羡慕那些白富美,现在我自己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门门道道。但我能做什么?”她抿了一口酒,轻声细语,“我实在找不出比在男人身上赚钱更容易的事情了。男人走错无数步都可以浪子回头,姑娘不一样,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荡气回肠。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信吗?你信的话……你是傻吗?

“没人逼我,自愿的,一步一步就这么过来了。今天不是看了小凡的婚礼受了刺激,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小凡在我这拿了一笔钱,不算小数目,我当时就给了,也没问原因,我李皎没出息,是婊子,但我就是不愿意看到自己朋友在钱上受委屈。”她说到这里似乎情绪又激动了起来,“不要像我们一样受委屈了,你知道吗爽子,以前小耗子说要娶我的。”

她胸口起伏大口喘气,眼眶泛红,我盯着她的文身,那个“W”哪里是吴哲的吴,分明是王澜的王。

文字八万六千个,情字笔笔杀人心。

我瞟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站起身来:“我回去了,要不要送送我?”

她摇摇头:“你回去吧,对了跟你说个事你可能不知道,上个月小耗子在工地上出了事,他……他手断了。”

我大惊:“什么情况?你具体说说。”李皎说道:“好像是脚手架砸了下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本来想飞一趟广州,但我不知道他工地在哪,他不肯说。”

“严不严重?”我轻声道。

李皎摇头:“不知道。”

我转身出门。

一阵冷风像姑娘的巴掌一样打在我脸上。我紧紧衣裳,扭头看了一眼,依旧在烟雾里的李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但是却仍旧面无表情,好像流泪的并不是她一样,我弹掉烟头,迈开步子开始走。

走过几条街终于还是打了电话。

“哥,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来着,小凡电话打通了没人接,他是不是喝多了?”他看上去情绪还很高涨。

“嗯。”

“哥,那钱我马上就存够了,你也知道我花钱不靠谱,能存点钱有点难嘿嘿。你急不急,不急用就再等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工地上本来是按年来结,这工地工头跟我熟。”他语气有点牵强。

“嗯。”

“哥……”他似乎察觉我语气不对。

我站在路灯下面:“你是不是受伤了?”

一阵沉默。

“哥,不碍事的,我开搅拌机的,一个手也能开,这年头只要你愿意做事,怎么都能挣着钱。”他说这话的感觉像是断手的是我不是他一样,“以前我混账,这不想开了,我以前认识的好多人当初不也那么牛现在也吃牢饭去了吗?现在这样挺好的,我还琢磨着什么时候存够钱带爷爷奶奶过来玩一次。”

只言片语,哪是凤凰涅槃能得出的真理?我这人信命,他从前造的孽总要还上的,这还真不是什么因果循环唯心论。有时候,人做事还得求个心安才好。

举头三尺有神明。

我看着院子里最外面人家的围墙上写了一个“拆”字,举着手机怔怔愣神没有说话,半天说了一句:“早点回来,请我喝酒。”

电话那边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没问题。”

15

挂掉电话,赫然想起我爸告诉我现在我们这片规划,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家就被拆了,我一边走一边在路灯下打量每家每户的房子。

李皎家的,我家的,廖小凡家的,王澜家的……紧紧挨着就像风雨中的浮萍一样,各自分散后重又团聚,被浪花侵蚀得改变了最初的样子,但总也捋不平千丝万缕的联系。

拆了过后,还能再建,那散了呢?

就像大学最神奇的是分寝室一样,因为会分给你那些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性格什么秉性什么故事的室友,却要和你一起度过这四年。

循规蹈矩的廖小凡第一个结了婚,李皎成了她之前羡慕的那种满眼都是沧桑的女人,小耗子在广州的工地上,可能也想不起以前当小混混时的感受吧。

我坐在我家门口,看着这万家灯火,泪流满面,却又莫名心安,一如我第一次和小耗子睡到我的小床上的时候,我告诉他不许哭,告诉他别怕一样,其实我也怕,但我心里踏实。

人各有命。

16

很多很多天以前,星辰满天,夏虫不语。

街坊邻居都在院子的空地上乘凉,一群小孩子满院子跑。

有捧着西瓜穿着背心裤衩的大叔爽朗一笑:“来,跟叔说说长大了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说得好的有西瓜吃。”

“成为科学家!”流着鼻涕的廖小凡这样说。

“成为大明星!”马尾辫的李皎这样说。

“成为游戏厅老板和烧烤摊老板!”我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呢,小耗子?”大叔被我逗乐了,扭头问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

“我……”穿着塑胶凉鞋小背心小短裤身材很瘦小的男孩似乎有些紧张,“我……我想成为一个好人。”

夏夜的繁星如同初秋的长河,默默不语。

一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