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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天亮的时候,有人开门,给他送了一碗凉水。他像见了救命星似的,抓住了人家不松手,问:“你们师长昨晚杀人了吗?”

  那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摇摇头。

  露生又问:“龙相,就是你们师长昨天抓回来的那个人,死了吗?”

  那人用力挣开了他,一言不发地关门走了。

  于是露生就把眼睛贴上窗缝,长久地看。他还是没能判断出窗外是前院还是后院,他只看外面有没有人往外抬尸首。有人抬,那龙相就是百分之百地死了;没人抬,则还有希望。

  看了一上午,他看明白了。这房子里平时大概是不住人的,家具少,灰尘厚,但是地面明显是被打扫过了。大概这一扫,就是专门为了招待自己和龙相的。看不出来,这陈有庆竟是个有心劲的,自己当初当他是个长舌头小子,是错看他了。

  昨夜没杀,可见这陈有庆大概还要选个良辰吉日才动手。这良辰吉日到底会是哪一天,露生猜不出,但只要知道龙相现在还活着,那就还有希望。

  露生满心想着希望,一味盘算着能拿出多少钱来打动陈有庆,买下那小畜生的一条狗命。没等他盘算出个眉目来,艾琳来了。

  艾琳进门时,露生正在面壁出神。闻声回头面对了艾琳,他像第一次见到艾琳的陈有庆一样,也是一惊。这屋中的一切都是暗淡的,露生的心中也暗淡,在这样暗淡的世界里,忽然闯入一个花红柳绿的艾琳,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

  站起身面对了艾琳,露生张了张嘴,仿佛要说话,但最后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艾琳望着露生,她认为起码在此时此刻,自己还是平静的。露生现在看起来有一点落魄——一点而已,并不过分,让艾琳想起那一年,自己在国民饭店门口所见的他。

  那个时候,真是高兴,对他是怎么看怎么好。喜欢他的高个子,喜欢他不急不缓的态度,一切都喜欢。其实真爱上了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急不缓?

  “有庆说,他像钓鱼一样,把你钓来给我了。”她听见自己开了口,很奇妙地,语气平和,居然还带着一点玩笑意味。

  露生低声说道:“艾琳,我知道我害苦了你。我太自私了。”

  艾琳笑了一下,“于是呢?”

  露生垂下了头,“我任你处置。”

  然后他的声音渐渐地提高了调子,眼睛也重新注视了艾琳,“我骗你,是我错;可是我杀他,并没错!他杀我父亲妹妹在先,我把他碎尸万段都是理所当然。若不是我当初逃得够快,我也早死在他的手里了!”

  艾琳盯着他看,生平第一次见识了他激动的模样。原来他也是有热血的,彬彬有礼的表象下,他的热血流在了这里。看起来那样温和的人,原来满心里都藏着恨。

  自己当初其实也见过他阴森森的嘴脸,可是那时候竟然就毫无警惕心,甚至还爱上了他那副阴森森的模样。

  “如果我爸爸当年没先下手,你说,后来死的人,又会是谁?”她问露生,“我不懂天下大事,我只知道有一句诗,叫作‘一将功成万骨枯’。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你敢保证你父亲就一定无辜?你能确定我爸爸杀人,不是为了自保?难道你父亲手上,是没有血的?”

  露生沉默片刻,最后他低头扯了扯上衣前后,对着艾琳深深一躬。这一次直起腰,他说道:“艾琳,对不起,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还是要杀他,但我不会再利用你了。欺骗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这行为很卑鄙。”

  艾琳错开目光去看窗口。窗口被木板钉死了,只能从外透入有限的几丝光芒。艾琳的眼睛追逐着那几点光,灰眼珠过分的清澈,仿佛她眼中什么都没有了,心中也什么都没有了。眼睛就只是眼睛,人就只是一具骨肉。

  “哦。”她毫无预兆地换了话题,“你这几年还是一个人?”

  露生答道:“是。”

  “为什么?”

  “那时候,我没了你的消息,不知道你是死是活,甚至怀疑你死了。”

  “然后呢?”

  “如果你死了,我当然罪孽深重。有罪的人,应当受到惩罚。我认为我还不是一个天性很坏的人,我知道有些事情,我做得不对,我只是非做不可。”

  “现在你知道了,我活得很好。”艾琳收回目光,对着露生微笑,“我很快就要嫁给陈有庆了。他是个粗俗无知的乡下人,我和他从来都是无话可说,但他年纪不大,相貌不坏,做人丈夫是有资格的。他认为我是天下第一美人,对我也非常好。我说我恨你,他就向我发誓,一定要把你绑到我面前来,让我用手枪把你打成筛子出气。是不是很滑稽的誓言?”

  露生反问道:“那你会真用手枪把我打成筛子吗?”

  艾琳摇了摇头,“不,瞄准心脏,一粒子弹就够了。”

  然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露生:“我没有死,不是你不够狠,而是我不够弱。”

  然后裙摆轻轻地一动,艾琳作势要转身,侧着身忽然停住了,她回过了头,“在我去拿手枪之前,我想知道,你对我,有没有过一点点的真情?”

  紧接着,她补了一句:“别说谎,我听得出来。”

  这时,她眼中的露生忽然生出了微妙的变化。那副高高大大的身架子像是濒临坍塌了,他肩膀倾斜,歪了脑袋去看地面,做了个孩子气的惫懒姿势。

  “我……”他慢慢地开了口,像是在一边说,一边回忆,“我……和你坐在咖啡店里喝咖啡,我偷偷地看你,心想你要不是满树才的女儿,该有多好。我爱过一个小姑娘,非常爱她,她像是我的小妹妹。可是我喜欢她,龙相也喜欢她,我想让龙相帮我报仇,所以就把那小姑娘让给了他。龙相和我的亲弟弟是一样的,她跟了他,就不会再有我的机会了。我想你这样漂亮,又喜欢我,我们又谈得来,你要不是满树才的女儿,我是不是就可以换个活法,更好地活下去了?我自己有了家庭,有了儿女,龙家和我就再也没有关系了。我把心一横,和他们一刀两断,权当是重活一场——多好啊,要是能那样,多好啊!”

  他的眼睛里流动着亮晶晶的光,是有泪水在打转。怔怔地盯着地面,他继续低低地说:“可是不行,我非得杀了他不可。我在龙家活得并不容易,龙相是个疯子,他发起疯来的时候会打我,我得忍着,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杀了满树才,如果不是满树才,我为什么要受这小疯子的欺负?我一直想,一直想,想了十几年,我非得杀了他不可,否则我要想一辈子,想到死。”

  黑眼珠斜斜地转向了艾琳,他咬了咬牙。这么多年,无名而又无量的情绪,忽然一朝全涌了出来。他是愿意同艾琳讲话的,他一直缺乏知音,难得能有一个人,听得懂他的话,听得懂他的心。

  “你很好,在我心中,你也是一个重要的人。可是……”他咽了一口气,仿佛是要哽咽,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下面的话:“可是,你再重要,又怎么比得过我自己?”

  这是他的心里话。那么喜欢的丫丫,为了报仇,他都舍得让给龙相。丫丫都能牺牲,何况艾琳?从来没说过这样真的心里话,正义善良的大哥哥做得久了,他甚至根本不承认自己体内还藏着个自私的灵魂。但是今天面对着艾琳,他认为自己可以说。为什么可以说?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他有点爱她,可又不够爱她。也或许他与她是同类,他若是无忧无虑地长大,也许就是一个男版的艾琳;艾琳若是个男子,也许就是又一个他。

  两人对视了片刻,艾琳的灰眼睛褪了颜色,露生的意思,她有点明白了。

  明白了,就更伤心了。最初的爱情就这样被埋没,“你再重要,又怎么比得过我?”

  “我要杀了你。”她颤抖着说,唇红齿白,人是风中的一朵花,极其鲜艳,好比一腔鲜红的血,泼在了白墙上。

  跌跌撞撞地发足跑出去,她心慌意乱。前方有人挡住她的去路,她来不及收脚,一头撞到了那人的胸膛上。那人连忙伸手搀扶住她,“怎么了?跑什么?”

  艾琳抬起头,看见了陈有庆。好像第一次看到对方似的,她心中忽然诧异了一下。陈有庆不难看,作为一个男子汉,他甚至可以说是好看的,然而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都不是艾琳心中的理想样式。他和白露生是这样的不相像,不相像到了让她感觉陌生的程度——和陈有庆朝夕相处了两年,抵不过和白露生的短短一相见。

  可她知道他才是真爱自己的人。

  于是她忽然委屈了,她哭着告诉陈有庆:“我要杀了他!”

  陈有庆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想要哄她,可是落实到行动上,他没说出话来,而是下意识地微微俯身,嗅了嗅她的头发。

  “好,好。”他语无伦次地答道,“谁欺负你,我就替你宰了谁。”

  陈有庆对露生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很乐意送他上西天,当然是出于嫉妒,虽然他也知道露生无意威胁自己。况且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他有本领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一声令下,露生被他宣判为了死囚。房子不是他的,他不能在人家屋子里公然杀人,于是露生被几名大汉反剪双手押去了地下室。这几步路,露生走得十分顺从,直到他在地下室里看到了龙相。

  龙相侧躺在地上,身上没有绳索,胳膊腿儿都向前伸得很长。如果不看他满身满脸的鲜血,那么他简直就像是在很惬意地睡觉。露生走过去蹲下来,双手撑地深深地俯身去看他的眼睛。龙相是睁着眼睛的,然而目光直直的,不聚焦。他不敢出声,伸手摸了摸龙相的脑袋,然后瞬间收回手,他低了头看,看见了自己手指上泥泞的黑血。

  把手指送到鼻端嗅了嗅,他嗅到了铁器的腥味。试探着伸手又摸了过去,这一回他的指尖如同温柔的蛇,温柔地游动到了他的头皮上。

  然后他不可抑制地战栗了。回过头望向门口的陈有庆,他红了眼睛,“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为什么要这样祸害他?”

  陈有庆没有回答,扭头问身边的艾琳:“先到前头屋子里歇着去吧,这地方脏,一会儿杀人见血,再吓着你。”

  艾琳不假思索地一摇头。

  陈有庆不甚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这回面对了露生,他开口答道:“没什么,一直听说这小子头上长了角,我就瞧瞧,看看是真是假。”

  露生瞪着陈有庆,方才的软弱与温情忽然全消失了。他现在只想像杀满树才一样,把面前这个陈有庆也一枪毙掉。

  龙相的头皮被割开了,刀口是平行的两条,全划在了那两个小疙瘩上,所以会有那么浓那么稠的血。龙相的嘴也是血肉模糊的,不知昨夜是被什么东西堵了嘴,竟会生生地撑裂了嘴角。这是虐杀了,露生想,杀就杀,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目光从陈有庆的脸上横扫过去,他扫过旁边的艾琳——因为艾琳是和陈有庆站在一起的,所以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怜无辜了!

  于是愧疚没有了,感情也没有了,露生忽然镇定下来,镇定得连心都不跳了。眼睛望着艾琳,他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杀我?用枪?用枪吧,干净利索。”

  艾琳冷笑一声,“你当我不敢吗?”

  露生不理会她,继续问陈有庆:“一颗子弹,打得透两个人吧?”

  陈有庆反问道:“什么意思?”

  露生转身弯下腰,伸手去把龙相搀了起来。龙相像是成了木雕泥塑,并且是打碎了的木雕泥塑,他不哭不叫,胳膊软软地垂下去,脑袋歪在肩膀上。

  一手扶住了龙相,露生小心翼翼地脱了他外面的血衣。然后转过身背对了龙相,他屈膝弯腰,向后伸手拢住了龙相的大腿。背上有了轻飘飘的重量,正是龙相自动地趴了上来。

  展开血衣的两只衣袖抖了抖,露生拿它当绳子用,把龙相和自己拦腰绑作了一体。这回背着龙相站起身,他说道:“我不能死在他前头,他没有个归宿,我死不瞑目。艾琳,你开枪吧,我带着他一起死。你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也能死得心安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