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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半个小时之后,露生发现龙相没了,跑出去一问看门的小门房,才知道他是和常胜溜了出去。双手叉腰站在草地上,他一时间无话可说,只把两道眉毛皱了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晚上应该饿那小子一顿,作为惩罚。饿一顿还不够,应该再打他一顿。但是如果真那么干了,必定不好善后,所以还是算了,等他回来了再说吧!

  露生等到了晚上,然而龙相没回来。

  他不禁有一点着急,忽然想起龙相临走前一直在研究那几张汽车广告,便在广告上找到了电话号码,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打电话过去询问。问到最后,他得了线索——一家公司的女职员告诉他,下午的确是有那样的两位先生光临,来挑选汽车。但是此时他们早离去了。去哪里了?不知道。

  露生放下电话,心想自己这回有得找了,那家公司正坐落在繁华地带,周围可吃的可玩的场所太多了。至于陈有庆那方面,他暂时倒不是很怕,原因同上——那一带人来人往太热闹了,且是租界地方,陈有庆纵是买通了地面上的大小流氓,也没胆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人。

  于是露生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西装上衣找出来穿上,迈步走了出去。

  露生腿长,心又急切,所以一路脚下生风,不出片刻便到达了那家贸易公司的楼下。站在街边两头望望,他颇觉茫然,最终决定随便定个方向,先找找看。路边的霓虹灯开始络绎地亮了,灯一亮,便显出了天色的暗淡与苍茫。露生找人也是有优势的,他那个模样颇体面,言谈举止都颇有绅士之风,问人家一句话,人家看他斯文诚恳,也愿意回答。

  一鼓作气地走遍了整条长街,露生一无所获。不但累,而且饿。站在一家咖啡馆门前,他停下脚步琢磨,“他们会不会已经回家去了?”

  思及此,他转身要往咖啡馆里走,想要借用电话打回家里去问问。可就在他抬手要推门的一瞬间,忽然横着伸来一只手,轻轻巧巧地一拍他,“哎!”

  露生扭过头,看见了个陌生青年。

  陌生青年面无表情,盯着他低声说道:“白露生,我们师座要见你。”

  露生反问道:“你们师座?陈有庆?”

  陌生青年答道:“对。”

  露生望着青年,一颗心开始在胸腔中激烈地跳,“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青年从衣兜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块布,递向了露生。

  露生接过那块布,认出了它的来历。

  这块布来自于龙相的上衣,边缘不规整,是撕下来的。龙相的衣服并不多,翻来覆去只穿那么几件,每一件他都认识。把这块布送到鼻端嗅了嗅,他不知道自己闻没闻到龙相的气味,只感觉这块布柔软至极——他总给龙相穿旧衣,为的就是旧衣柔软,穿着舒服。

  “就凭这个?”他问青年,并且冷笑了一下。

  青年平静地答道:“就凭这个。”

  “我要是不和你走呢?”

  “你可以不和我走。”

  露生瞪着青年,这一回,他心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完了!龙相在对方手上,他怎么可能不跟着对方走?可他走了又能怎么样?他单枪匹马,能救得了谁?不,根本连单枪都没有,他这是赤手空拳地去陪葬!看来龙家的饭真不是白吃的,他终于要为这小子把命搭上了。丫丫是第一个,他是第二个。

  露生什么都懂,他跟着那青年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汽车发动之时,他望着车窗外的灯光,这一刻他心里不是愤怒,而是悲怆。

  第三十章:余情

  露生上了汽车不久,便被那名青年用黑布条子蒙了眼睛。这一趟会不会有去无回?不知道,露生只知道自己还没活够。

  曾经也有活够了的时候,但那是曾经。现在他像兄长又像父亲一样带着龙相生活,心里重新有了希望。他对龙相说要开着新汽车出城去郊游,那不是哄人的玩笑话,他是说真的。

  汽车越开越快,忽然一个急刹车。露生顺着惯性向前一扑,随即就感觉身边车门一开,一只手抓着他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地把他硬拽了出去。他下意识地要抬手去扯眼睛上的布条,然而对方的动作比他更快,先他一步出了手。

  未等他看清周遭情形,那只手已经把他拽进了门。门是大门,墙是高墙,门内吊着一盏小电灯。露生踉跄着跨过门槛,一刹那间,他怕了,他觉得自己这是一步跨进了监狱。监狱外是天高地阔的花花世界,监狱内,有个龙相。

  为了龙相,他得进去。因为,“就剩那么一个了”。

  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关拢,咣啷一声,原来是沉重的铁门。露生回了一次头,这回看到了门内的卫兵。原来全副武装的人马全藏在院子里,谁进了来,都是插翅难飞。

  枪口抵上了他的腰,逼着他继续往前走。于是他又怕了一下,怕那枪走火,提前毙了自己。

  他还没有见到龙相,绝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死去。见了龙相,他还有话说——他要骂他怨他恨他。本来,此时此刻,他和龙相应该坐在自家餐厅里,吃一顿最平常的晚饭。过了今晚,他们还会有无数顿平凡的晚饭要吃,前提很简单,只要龙相不出门乱跑就行。

  可是这样简单,他都做不到。他一定要作死,并且还要带上自己一个。

  穿过一片黑黢黢的高矮房屋,露生被人推进了一座老洋房里去。顺着盘旋的铁梯子往下走,他在越来越浓烈的霉气中踏了实地。空气是憋闷的,灯光却明亮,在一间很空旷的地下室里,露生看到了龙相,以及陈有庆。

  几大步走到了龙相身边,他心里没别的念头,先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

  龙相先前呆站在地上,脸上满是傻相,冷不防地挨了一巴掌,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脸,倒像是清醒了点。

  这时,旁边的陈有庆忽然开了口,“好,打得好。”

  露生转向了他,满腔的言语在心中翻覆了几个来回,最后他开了口,声音带着颤音,“陈师长,他疯疯癫癫的,你饶了他吧。”

  陈有庆站在电灯泡的正中央下,整个人像是浴了佛光,几乎有了几分庄严相。对着露生一点头,他正色开了口,“白少爷,你杀满树才,是为了报父仇,对吧?”

  露生沉默。

  陈有庆继续说道:“你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也一样。你爹死了十几年,你还没忘了报仇,我爹死了还不到三年,和你一样,我也忘不了、不能忘。”

  露生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这回再开口,他隐隐地有了哭腔,“有庆,我知道陈叔死得冤,可龙相他是个疯子啊!他不是故意要杀人,他那天晚上是吓坏了,那是误伤。”

  话到这里,他留意到龙相在很认真地看着自己,像是被自己方才那一点哭腔吓着了。他的确是在装可怜,装可怜是不体面的,他也知道,可他现在只觉得自己装得还不够——他恨不得做成个叫花子模样,抱着陈有庆的大腿,求他发发慈悲。

  “我年初把他从北边带回来时,他连我都不认识了。”他继续讲述龙相的病,“他一直在吃药,吃到现在才好了一些。你看我从来都不让他出门,就是因为这个。”

  露生顿了顿,忽然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因为陈有庆太安静了,简直就是在含笑倾听。这是个有主意的人,而且他的主意早已定了,露生想他让自己这么由着性子说下去,大概和给死囚吃一顿断头饭差不多。

  但是他也得说。

  “有庆,你饶他一命吧,要什么都成。”

  他说前头那些话时,陈有庆一直都是没有情绪地听,然而听到了这句话,他忽然冷笑了。

  “白少爷,你是不是误会了,以为我这是在绑票?不是,真不是。我现在也是有点儿身份的人了,哪能拿自己老爹的性命做买卖?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想杀他。我不杀他,这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这时,龙相忽然出了声,“是常胜,常胜把我弄过来的。陈有庆,你给了常胜多少钱?”

  陈有庆饶有兴味地转向了他,“一万。”

  龙相不看陈有庆,只对露生说话:“妈的才一万!我在他那儿就值一万块钱!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露生听他现在还说这些没要紧的嚣张话,急得真想再给他一巴掌。而陈有庆没理会他,直接对露生又道:“我和他有账要算,艾琳也很想见见你。”

  露生闭嘴看着陈有庆,心想这回自己和龙相全是自作孽不可活了。陈有庆又道:“艾琳出城去了,还没回来。我有一件事儿是最得意的,就是艾琳自从跟了我,就再没受过苦。今天天气好,我也没想到常胜能这么快就把人给我送过来,就让她出城玩去了。你等等,她明天不回来,后天也一定回来。对我爹开枪的人不是你,我不恨你,你是死是活,艾琳说了算。”

  露生抬手一指龙相,“那他呢?”

  话音落下,露生就感觉指尖掠过一阵风,没等他反应过来,龙相已经大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陈有庆毫无预兆地飞出一脚,正踹中了他的肚子。捂着痛处抬了头,龙相直眉愣眼地看他。从来没人敢对龙相动手,露生也没这么冷不丁地狠踹过他,他在疼痛之前,先呆住了。

  紧接着,拳脚砸下来了。

  露生想要去护一护龙相,然而门口的便衣人物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外推搡。他拼了命地回头去看,就见龙相爬起来冲向了陈有庆,竟像是还想还手。露生急死了,大声地喊:“陈有庆,我出钱,一百万换他一条命,你留他一口气就行。一百万……两百万……给你三百万……”

  陈有庆忙着和龙相鏖战,没有工夫理睬露生的三百万。三百万,真诱人,可它是那么容易要的?上百万的钱财流动起来,必有痕迹,而他只想悄悄地弄死龙相,换个痛快。

  当然,露生似乎也不该留,不过不急,他也想借此看看艾琳的态度。况且把个活生生的露生送到她面前任她处置,这恩就越来越大了。他没奢望着艾琳能死心塌地地爱上自己,不过等那恩情重到了一定的程度,他会鼓足勇气向她求婚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信她不会拒绝。

  露生被那些人推进了地上的一间空屋子里。窗户是有的,然而被人从外面用木板横七竖八地钉了起来,他只能通过几线缝隙向外窥视——外面似乎是后院一类的地方,他只依稀看到了长草的影子,除此之外,便只有夜色。

  席地而坐竖起耳朵,他慢慢地吸气又慢慢地呼气,尽全力捕捉着门外所有的声音。他在等一声枪响,除了枪响,他也听不到更多的声音。陈有庆到底要怎样处置龙相?活活打死他吗?

  这个时候他就感觉龙相还是疯了好,疯了,就不知道疼也不知道怕了。疯了的时候,丫丫死了他都不哭。

  露生等了一夜,并没有等到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