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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在陈铭生母亲回来之前,杨昭赶去一次。

  陈铭生见到她回来,十分惊讶,他张嘴,想向她说些什么,杨昭打断了他。

  “你告诉我,你妈妈都什么时候在。”

  陈铭生低声说:“……她晚上才会走。”

  “好。”杨昭说,“那我晚上来。”

  “杨昭……”

  “你不想我来么?”

  “不,”陈铭生说,“我妈她对你——”

  “你想我来就行,我自己也想来,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杨昭站起身,很快地离开了。

  回到酒店,杨昭躺在床上。她不困,但是却异常疲惫。

  杨锦天就坐在酒店的沙发上,看着杨昭。

  他又说了一遍。

  “回家吧,姐。”

  杨昭没有力气回答他。

  杨锦天说:“你教过我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待在自己该在的地方,才会舒服。姐,你跟他在一起,快乐么?”

  杨昭坐起身,她定定地看着杨锦天。

  “他叫陈铭生。”她缓缓地说。

  杨锦天看着她的眼睛,依旧没有叫出他的名字。

  “你为什么觉得,我跟他在一起不快乐。”

  杨锦天说:“你照照镜子,你哪里快乐。”

  “小天……”杨昭低下头,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她说:“陈铭生不是坏人,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接受他。”

  “因为你。”

  杨昭握紧了床边。

  杨锦天的回答,似乎完全不着边际,又似乎完全合乎情理。

  因为你,我有一种感觉,因为他的出现,你变得脆弱而难过了。

  “姐,你可以喜欢他,那是你的事。我不会接受他,只要你还是今天这个样子,我就永远不会接受他。”

  杨昭的头低着,杨锦天看不到她的神情。

  静了一会,杨锦天觉得,杨昭或许有些伤心了。可他依旧没有改口。

  杨昭抬起头。

  她居然在笑。

  杨锦天设想过她很多种反应,唯独没有考虑过,她在笑。

  而且那不是苦笑,不是无奈地笑,那是真正的笑容,有些疲惫,有些苍白,可是是真真正正的笑容。

  她对他说:“小天,你总算有点像杨家的人了。”

  夜晚,杨昭回到医院。

  她偷偷来到陈铭生的病房,陈铭生的母亲已经走了。

  杨昭在门口站了一会,她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进去。

  现在太晚了,她在想如果陈铭生休息了,她是不是不应该打扰他。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门开了。

  文磊看见她,低声说:“嫂子你来了?”

  “嗯。”杨昭说,“今天你在?”

  “对。”文磊顿了一下,又说,“嫂子,我听说了……你跟生哥母亲的事情,她可能是误会了,我们会解释清楚的,你——”

  “我知道。”杨昭打断了他的话,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睡了么?”杨昭问。

  “还没,生哥白天睡来着。”文磊给杨昭让开路,说,“那我在外面等着了。”

  “麻烦你了。”

  杨昭进屋,没有开灯。她悄悄来到陈铭生的床边,他醒着,看着她。

  杨昭转过身,拉开了窗帘。

  月光照了进来。

  杨昭回到陈铭生身边,坐了一会,屋里非常非常的安静。

  “这个色调,觉得眼熟么。”杨昭说。

  陈铭生不懂什么色调,他有些费力地抬起手,搭在杨昭的手上。

  杨昭看着屋外的天空。

  月光将屋子扫上一层淡淡的银青色,灰冷的调子,一张床,一扇窗,一个月亮,两个人。

  “真的似曾相识……”杨昭喃喃地说。

  “杨昭……”陈铭生低声说,“我妈她,有点怪……你别在意。”

  杨昭摇头,拉着他的手,眼睛依旧看着窗外。

  他们在夜晚,讲了许多话。

  陈铭生明明说得很吃力,可他就是不停地在说,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告诉杨昭一样。

  他告诉她他的身世,告诉她他这一生里,一共有两个父亲。

  一个亲生却没有见过面的父亲,还有一个没有血缘却教他做人的父亲。

  这两个父亲,用有声的或无声的语言,用有力的或无力的动作,将他从孩提时代起,就推向一个既定的方向。

  他告诉她,他妈妈爱了他爸一辈子,爱到最后,几乎有些疯狂了。她觉得女人一定得守在男人身边,照顾一生一世。

  “你后悔么。”杨昭问他。

  陈铭生静默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

  杨昭笑了一声,“真的?不是逞能?”

  陈铭生好像想了一下,又轻轻地摇头。

  当他的人生越是跌宕,走的越是远的时候,他就会越来越相信命运。所以他没有后悔。

  他相信一切都是注定的。

  而且他也不能后悔。

  如果他在这个时候低头了,那就意味着他否定了从前的所有,否定了他的父亲,否定了严郑涛,否定了老徐文磊,甚至否定了杨昭。

  “……我不后悔。”陈铭生说。

  回想过去,我不后悔。

  我只是有一点点遗憾。

  如果我能再聪明一点,如果我能再努力一点,或许,我会比现在更好一些。

  杨昭抚摸着他的脸,她转过头,看着窗外。

  “足够了,陈铭生。”她说,“足够了。”

  “如果可以,”陈铭生说,“如果我能好起来,我就去见你爸妈……”

  她的头发,挡住了脸。

  在陈铭生的视线里,她的形象有一些恍惚。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在说话期间,抽搐了很多次。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杨昭的身上。

  “你在哭么。”他忽然问。

  杨昭握着他的那只手,在轻轻地颤,他的精神有些迷茫,他把那些颤抖,归在了杨昭那边。

  等他问出这句话,杨昭的手真的微微地抖了。

  陈铭生淡淡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哭了。”

  杨昭慢慢转过眼,她没有哭,但是那股压抑的悲伤,比哭更痛苦。

  可她的声音依旧平淡。

  “如果我哭,你愿意好起来么。”

  陈铭生茫然了,他迷茫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花板,最后说:“对不起……杨昭,对不起。”

  杨昭低下头,她的嘴唇轻轻贴在陈铭生干裂的唇上,她吻他,一下又一下。

  陈铭生的气息吞吐在她的脸上,他的味道与从前一样。

  你不曾见过这样的吻,它这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它又这么的轻,轻得好像不复存在。

  你同样,也不曾见过这样绝望的吻。

  好像吻的不是情人,而是一个残破的梦。

  她与他鼻息相贴,她与他亲密无间。

  陈铭生抬起手,轻轻抚摸杨昭的头发。

  “是不是想抽烟了。”

  杨昭无声地摇头。

  “抽吧……”

  杨昭低声说:“陈铭生,这里是医院。”

  “抽吧……”陈铭生的声音有些轻松,“我也想抽,好像好久都没有碰到烟了。”

  “你身体还没好。”

  “给我一根吧……”陈铭生好像完全不在意,他笑着对杨昭说话,就像一个大孩子。“或者我们抽一根。”

  杨昭真的,从包里拿出一根烟。

  她把烟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

  她忽然问:“陈铭生,你知道打一瓶吊瓶,要多久么?”

  陈铭生说:“不知道。”

  杨昭说:“两根烟的时间。”

  她点燃了那根烟,烟头在打火机的火光中,明亮了一瞬,又渐渐消隐,最后融成橘色的火星,在夜里,那烟似乎离得很近很近,感觉就像绽放的烟花。

  她到底,没有让陈铭生碰这根烟,她只让它燃起了片刻,就熄灭了。

  她说:“陈铭生,我走了,你休息吧。”

  陈铭生说好。

  她站起身,来到门边,在开门之前,她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夜太深了,她看不清楚陈铭生的眼睛,她只觉得,他似乎正在望着她。

  他好像在笑。

  “杨昭……”他轻声说,“谢谢你。”

  杨昭不知道说什么,点点头,拉开了门。

  文磊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他迎上来。

  “嫂子,要走了?”

  “嗯。”

  “你辛苦了,也——”文磊熬夜熬到现在,眼睛也有些赤红,他对杨昭说,“也委屈了……生哥的母亲早上五点就回来的,晚上十点多走,她昨天还跟我们说要把我们换走,她晚上在这边看着就行。要是那样,你就更不好见生哥了。”

  杨昭低声说:“没事。”

  “我再想想办法吧。”文磊说。

  杨昭点头,说了句谢谢,转身离开。

  她走出医院的大门,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把一包烟抽完。然后她给薛淼打了个电话——

  “小昭?”薛淼接电话的时候分外惊奇,“你那现在是几点?是我精神错乱了还是你精神错乱了?”

  “老板,你帮我个忙行么。”

  杨昭这一次,甚至连回应他调侃的力气都没有了。

  薛淼静了一下,然后语气也认真了起来。

  “说吧,什么事。”

  杨昭说:“我想带一个人,去那边治病。”

  “什么病?”

  杨昭说:“毒品中毒。”

  薛淼安静了。

  片刻后,他开口,“是他?”

  “嗯。”

  她听到薛淼深深呼吸,“小昭,他吸毒?”

  “不是。”杨昭说,“我一时解释不清楚,你帮我联系好一点的医院。”她说,“求你了……”

  了解她如薛淼,此时,已经知道不需再问什么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休息,等你醒了,我差不多就会有消息了。”

  “谢谢你。”

  “不用,这没什么。”薛淼回答,语气有些低。

  杨昭一夜未眠,她在思考,如何说服他的母亲。

  她想了很多很多的说词,甚至在深夜里,坐在桌前打稿,一直到凌晨,她才恍恍惚惚地捋清了思路。

  杨昭洗了个早,她熬了一夜,脸色奇差,可她不敢用妆容弥补,就简单把头发扎了起来,穿了一身半袖t恤,和一条长裤。

  她来到医院,在楼下的花店,买了一束百合。她在交钱的时候,还在脑海中重复地演练等下要说的话。

  她抱着花,走进医院的大门,她没有坐电梯,而是走着楼梯,一层一层地向上。

  她紧张,从所未有的紧张。

  杨昭走到楼梯的转交,她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嘶喊。

  那声嘶喊是一把匕首,从杨昭的头顶扎进去,慢慢地,一直传到下颌。

  那是陈铭生母亲的声音。

  杨昭忽然看见楼梯涂刷整洁的墙壁,角落里爬着一只小虫,小虫是黑色的,趴在白色墙上,就像迷失了一样。

  在漫无天际的冷光里,杨昭看到了浓黑的夜,在刺鼻的药水味道重,杨昭嗅到了一丝佛香。

  陈铭生死于突发性的心脏衰竭。

  没人料到这样的情况。

  没人知道,陈铭生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尤其是精力,当年大腿截肢的时候,他的处理就不妥当,导致体质看起来很好,实则元气大伤。

  这次,他再也没有撑住。

  或者说,他没有再想往下撑。

  陈铭生的母亲在走廊里疯狂地喊着。她在叫一个名字——

  陈国赢。

  她一直一直,在叫这个名字,叫到整个人垮掉。

  走廊里乱成一片,杨昭抱着花,慢慢走了过去。文磊看见她,扑通一下跪在杨昭面前,他说嫂子,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的声音很遥远,可以也清清楚楚地传进杨昭的耳朵。

  有个年轻的护士拿着一叠纸,过来,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杨昭的脸色,然后说:“家属请节哀,我们这还有几项要签——”

  另外一个护士给她拉到一边,瞪了她一眼。

  “看看时候啊你。”

  那个护士也觉得不该,闷头说对不起。

  杨昭冲她抬起手,说:“给我吧。”

  两个护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把纸递给她。杨昭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护士问:“请问,您是……是他的妻子么?”

  杨昭怔住了。

  不是。

  她什么都不是。

  她把笔还给了护士。

  “对不起,我记错了……”

  这个时候,那个年轻的护士看着纸上的名字,“你叫杨昭?”

  杨昭看了她一眼。

  那个护士张了张嘴,轻声说:“患者在最后,念了你的名字。”

  杨昭静了一会,淡淡地说:“是么。”她问护士,“我能看看他么。”

  护士点点头,她们把她领到一个房间。

  杨昭走进去,在房间贴着墙壁的地方,放着一张单人床,上面躺着一个人,身上蒙着一张白白的布。

  他右腿的地方,深深地凹陷下去。

  杨昭走过去,把陈铭生的脸露了出来。

  她不能像那些电视剧和小说里说的那样,把他形容成就像是睡着了。

  他死了。

  与睡着分毫不想干,他已经完完全全,没有生命的迹象了。

  杨昭靠近他,那种让她熟悉的温度不在了。

  她在他耳边说:“你想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你最后叫我的名字,是想跟我说什么。

  “你不能这样,陈铭生。”杨昭轻声说,“你得把话说完。”

  陈铭生安安静静。

  他似乎永远都这样安静。

  杨昭看着他,看到几乎不认识他。

  她俯□,亲吻他的嘴唇。

  当她真正碰触到他的时候,那种空旷的沉默更加明显了。杨昭不去在意,她吻他的唇,吻她的下巴、脖颈、胸口、小腹……

  她亲吻他的性/器,最后,她的吻来到他的右腿。

  那一段缺失的肢体,那一段残破的记忆,那一把开启故事大门的钥匙。

  杨昭终于哭了。

  在吻到他的腿时,她终于哭了。

  你后悔么。

  我不后悔。

  回想过去,我不后悔。

  我只是有一点点遗憾。

  如果当时我再聪明一点,如果我再努力一点,或许现在我能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