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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步

  善桐当然没有留原地受父亲巴掌,她灵活地退了一步,躲到了书桌一角,依旧未曾失去自己沉着。

  “就是他没有上门提亲。”她轻轻地说,“就是我一辈子不嫁,剃了发去做姑子,我也还是会这么做。您不必迁怒于沁表哥,也不必生拉硬扯,就是要把两件事扯一起,答应不答应这门婚事,由您。可您要这么说话,那就太没意思啦。”

  二老爷不禁就是一怔。

  他左想右想,都怎么也没有想到善桐会是这么一种态度,他想过善桐也许会和自己大吵大闹,会历数自己不对,他甚至也准备和女儿撕破了脸大闹一番,宣泄心中积郁了许久怒气,可善桐这轻描淡写表现,这沉着神色,终于使得二老爷认识到了一点:自己善桐心里,或许已经没那么有分量了,他怒火对她来说,也已经没那么灼人了……就好像隔着一条河去看,就是自己再恼火,恐怕也激动不了女儿情绪。

  忽然间,他感到自己极为苍老,极为疲惫,悬舌尖上,仿佛铁弹一样指控,竟是无以为继,再没法往外喷射出来。他只能摇着头低沉地道,“孩子,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千错万错,你不该和你祖母去说,你这是把你娘全出卖了,你伤了你娘心,你伤了你爹心啊……”

  他来硬,善桐是早有准备,可现二老爷一旦示了弱,她就没有这么从容了。她一下别开眼去,满是倔强地吸了吸鼻子,才轻轻地道,“我知道您,就是找了您,又有什么用呢?您不会和娘翻脸,为了梧哥您都没有,我就是再得您喜欢,有梧哥得您看重吗?”

  两父女话说到这里,虽然不过几句对答,可俨然是已经将往日里堆面上温情一把推开,一下就直指到了二老爷心底深处隐痛。他竟无语回答,只能望着善桐,眼中有伤感、有悲哀,却也有一种难以言喻骄傲和喜悦,这种种情绪混杂一起,使得这个对家人素来严厉有加官老爷,竟一瞬间显得苍老而脆弱,他虽然还没到五十岁,但这一刻,却仿佛年过古稀老态龙钟。

  是啊,孩子一个个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心思,还想像从前一样,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拿捏掌心,已经成为妄想了。善桐话句句理:为了这个家庭和气,自己连王氏盘算都死死地捂住了,善桐婚事又算得了什么?她就是来找自己,自己回答,也一定是息事宁人,向着王氏。毕竟两夫妻之间再冷淡,那是两夫妻事,对妾室也好,对子女也罢,他都不会和王氏作对,从前如此,现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孩子就不一样了,夫妻之间是要过一辈子,女儿家到了年纪,就是飞出去蝴蝶,就是别人家媳妇。她又怎么可能甘心受到王氏摆布?善桐不禁不是善樱,不是善桃,她从小就敢带着哥哥走上一千多里路求医问药,她敢和草原上凶悍匪徒当头对面地谈判……她会听母亲安排吗?她不会,只看她态度,二老爷就能明白善桐说确是实话:就是没有和含沁亲事,她也决不会嫁进卫家。这天下纷乱世道,已经决定了她阅历远超一般同辈,那么她魄力也就自然要比同辈女儿们要高出太多。哪管女儿家婚事素来都是父母开口……她也决不会让自己命运,就这么被父母三言两语决定下来。

  忽然间,他又有了一丝货真价实悔意:早知道,自己应该亲自问问女儿意思,而不是被繁忙公务耽搁了全部心神。这毕竟是善桐一生大事,王氏做娘疼女儿不假,可他早该知道,次女素来刚强而有主见,和王氏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两块砖,两人间要和和气气还好,一旦有了冲突,那是谁都不会让步,两条路都只能越走越偏。

  可现后悔又还有什么用呢?事已至此,也就只能至此了。

  忽然间,他失去了所有兴师问罪兴致,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颓然坐回了太师椅内,对善桐张开了手臂,轻声道,“到爹身边来!”

  见善桐面露游移,二老爷不禁又是一阵心凉:一辈子汲汲营营,为还不是这个家?榴娘也就罢了,真正是身边千恩万宠长到十六岁出嫁。打从榆哥起,尤其是榆哥和善桐,从小相聚时日就少,不过两三年相处,就是长年累月分别。榆哥还好,始终要身边养老送终,善樱从小跟着自己,也就是西北战事这几年分离,嗣后又西安相聚,唯独善桐,自小祖母身边,十几岁就要处处替二房孝敬祖母。如今老人家是真把她宠到心里,连善檀这个嫡长孙都要暂且靠后,可她和父母之间,也真就少了榴娘、梧哥那份理所当然亲情了。没事时候还不觉得,出了事终于发现,其实不知不觉间,女儿心离这个家已经远了。

  想要怪她,又怎么怪?自己确偏宠梧哥,王氏心里全是榆哥,这个家把她当回事,也就只有老祖母了。孩子又怎么不和家里离心呢?尤这半辈子操劳下来,长子没出息,次子被逼着出继了,三子背上永远背了那么一个大包袱。长女远嫁难以依靠,次女眼看着和家人离心,三女和自己也不大亲近,半生操劳到了后,除了功名利禄,竟是连一家和乐这四个字,都是天边水月……

  二老爷炽热功名心忽然就是一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再也没有和善桐计较兴趣,而是疲倦地道,“来吧,傻孩子,爹难道还能吃了你吗?”

  善桐便狐疑地缓缓接近了二老爷,她小心地挨着父亲坐下,只觉得身上一沉,父亲是一把抱住了自己,将面孔压了自己头顶心上——二老爷平素里威严有加,不要说抱她了,自从善桐脱离了童年阶段,二老爷恐怕都有几年没碰过她了。这一抱,倒是把小姑娘自己给抱傻了,她无措地挺直了脊背,承受住了父亲施加重量,张开口又艰难地酝酿了半晌,才哑着声音说。“我实是没办法了,爹,我不能看着她这样下去了。我……我想不出别办法了,我怎么说她都不听。我都跪下来求她……”

  她不禁捂住了脸,轻轻地颤抖了起来,她艰难地道,“我不孝,就算我不孝,别事我会应,可这件事我是真不能应。爹,我是真不能应……”

  她小小,稚嫩肩膀,绷得比松木还硬,就算是二老爷怀抱中,也没能松弛上一点。这每一个似乎凝聚了多少愤懑与血泪音节,都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地插了二老爷心头,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才抑制住了声音中悲恸,他说,“三妞,我们不提这事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谁对谁错,有什么意思?爹不怪你,换亲事,是我们不对……你也别怪爹娘,你……你怪爹吗?”

  到了这背后一句,他声音里似乎也终于现出了一丝颤抖。似乎到了这一步,二老爷才意识到了自己所作所为对女儿造成了怎样影响,意识到了自己妥协与冷漠,对善桐又带来了怎样伤害,这一句话,他问得心惊胆战,几乎是藏不住心底忐忑。

  可回答他却只有一片沉默。

  二老爷望着女儿光洁脖颈,他几乎是绝望地又紧了紧对女儿怀抱,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却也不乏释然地道。

  “你别怪爹,孩子,你别怪爹,现咱们往前看,咱们往前看,啊?以后爹……爹一定疼你,一定不让你灰心,你信不信爹?”

  善桐又再沉默了许久,久到二老爷几乎都要自嘲地苦笑起来,小姑娘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这幅度微小得几乎让人无法分辨,可落二老爷眼中,却好似一团希望火,一下就又温暖了这个父亲疲惫黑暗心湖,他连声道,“好,好,好孩子,好孩子……那你告诉爹,你和含沁之间,走到哪一步了?”

  他松开手,让女儿坐到了自己身侧,俾可仔细地观察着善桐面孔,见女儿一时有些愕然,二老爷心中便是一宽:还好!看来,不过是私定终身,还没行那不才之事!

  “就……就是约定了他上门提亲。”善桐果然答道,“别就没什么了,自从我成年之后,连手都没拉过。”

  二老爷敷衍地点了点头,他深深地望着女儿,脑海中掂量着女儿心思,组织着即将出口言语。这个饱经世故官僚毕竟不是省油灯,一经用心,善桐这个小姑娘心思,哪里还能逃得过他注视?他想了想,便又柔声道。

  “他会上门提亲,想必是你已经也有了允诺,想着这一辈子,就交给他了,除了他,你是谁也不愿意嫁了?”

  话说出口了,便又禁不住是一阵感慨:女儿是真大了,这下半辈子,她已经想着要和别人一起过了!

  善桐面上微微发红,但仍然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她也抬起头来,诚挚地看着二老爷,以进书房前所未曾具备柔软态度,轻声道,“我知道,他出身低、家里没亲戚,老九房又待他不好,以后路不会那么容易走。这些您不用再说了,爹,我都明白,可沁表哥待我好……和他一块,我心里舒坦。我心不大,我不求家财万贯,也不求权势熏人。就是咱们家,我也不觉得我们一家比起大伯父一家要开心些。沁表哥也不是个窝囊废,他都能请得动许家提亲,能耐还小吗?您别嫌我说得直——就是我嫁了卫麒山,他一辈子能不能混出个五品功名也是难说呢!他会待我好……我和他一块能开心、能舒坦,您要是真疼我,就,就许了这门亲事吧……”

  这真是姑娘家心底话了,二老爷不禁微微点头,他也诚恳地说,“爹知道,你自然是喜欢他,不然,以含沁为人,也不至于贸然上门提亲。甚至你们是不是说好了,先由你出面把家里抹平了,他再托人送信上门,这个我也就不追究了。”

  见女儿张口欲言,他一挥手,打断了善桐话头,又道,“但我现就想问你,你究竟有多喜欢他?你今年才十五六岁年纪,你能就这么定下一辈子?爹你这个年纪,心里也不是没有喜欢姑娘,可现回头再看,少年时这种浮念,也就是如今一抹遐思。就算你这辈子是注定非他不可了,可你能保证,含沁也会这么想?”

  没等善桐说话,他又为女儿分析。“这些事我知道你未必也没有想过,就算我点了头,你祖母点了头,你母亲也是决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她从来就没喜欢过含沁,不过就是面子情。再说,不管你怎么想,你告状前,含沁提亲后,你母亲能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她要能轻易释疑,也就不是她了。就算硬要成就了这门亲事,他我们家里始终是身份尴尬。桂家那头,二少爷娶了小四房庶女,你这个嫡女却嫁给了含沁。我们北边和南边还不一样,重嫡庶,你这是自低身份,将来和这个未来宗妇,恐怕天然就有隔阂。别说桂家那位太太作风,连我都有所耳闻。婆家难做人,娘家只怕也难做人,就为了这一时喜欢,你觉得值得吗?孩子,你可要想好了,喜欢不过一时,日子却是一辈子事!你娘刚进门时候,我不喜欢她,我对她没有情分吗?”

  他不禁露出苦笑,“可你看看我们夫妻之间现走到了什么地步!日子长得很,一生中多少坎坷,并不是凭着喜欢两个字,就能度过!”

  见善桐虽然面露沉思,却似乎未被触动,二老爷不说话了,他叹了一口气,他平静地等待着女儿回答,而这个回答,也确他意料之中。

  “就算是门当户对,又能如何呢?”善桐轻声道,“就像是您和母亲,门当户对了吧,可和您说一样,现家里日子都过成了什么样子……”

  她抬起头来,神色宁静而坚定,她说,“就算开心只有一时,那好歹也开心过呀。爹,您要问我意思,我是嫁定沁表哥啦。我固执得很,您改不了,不过,这门亲事成不成,还得看您意思不是?”

  就这一刻,二老爷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即使他不愿承认,即使他觉得这来得太突然,但他终于不得不明白:他二女儿杨善桐一不当心,就已经真长大了,她再也不是那个任凭自己摆布处置、随口教育小妞妞了,她是一个青年女子,她已经可以为自己终生做主,为自己终生负责了。

  即使他多后悔虚掷了过去数年光阴,即使他多想要重来一遍,悉心和女儿相处,共享天伦之乐。可时机终究已经过去,现实便是如此遗憾:善桐已经到了出阁年纪,她和家人之间这条深深裂缝,可以被弥补,但终究再也无法完全愈合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奔赴往人生下一个阶段,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和机会,留给她家人了。

  他打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来,摸了摸女儿桃花一样脸颊,柔声说。“你记住,孩子,这门亲事之所以能成,不于桂含沁那个臭小子抬出了平国公,你爹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决不会为了谁面子低头。我答应下来,是因为我闺女愿意,明白吗?是因为桂含沁他三生有幸,也就能让你死心塌地跟着他……”

  这么多年来头一次,他亲眼见着善桐脸亮了起来。国事家事双重煎熬中,即使是她应该无忧无虑童年时代,二老爷记忆中女儿也往往是略带愁苦之态,眼底似乎总有着心事,而仅仅这一刻,他或多或少明白了善桐心思:她没说假话,对命运多舛杨善桐来说,这喜悦就算只有片刻,也是一生中难得辉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