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榆哥所说一样,一家人日子还是照样得过,尤其是北边局势渐渐又有些吃紧,还边陲前线驻守军队,和鬼王叔队伍打了几次遭遇战,结果还竟各有胜负,虽然没有丢了城镇,但民间颇有议论,有些较为悲观边民,都觉得下一场大战将临。一时间为了稳定民心,也为了镇住局面,将改元这关键一年平稳度过,就是进了腊月,二老爷也没有封印,和桂将军并肖总督天天关一道,不是开会,就是找人开会。
进了腊月,大太太带着善桃等人先回了村中,因为老太太本人并不回去,而是要城里过年,过了腊月初八,孩子们又都不必读书了,因此除了善楠之外,其余孙辈也都有机会跟着回去村里,一来祭祖,二来也是和父母多相处一番,三来也是为过继事撑撑场面,别显得小五房人丁冷清,免得十三房心里也有嘀咕。只有善榆善梧两兄弟并善桐留西安城内,合着二老爷夫妻并老太太,府内一共就是六个主子而已,别不说,就是这一大早请安,都从一屋子人挤也挤不下场面,变作了众人零零落落,爱坐哪儿就坐哪儿。
因为西北局势渐渐有转为紧张意思,卫家着急想赶年后把亲事给办了,免得卫麒山耽搁了上战场机会,又或者是议定了婚期,反而被兵事耽误。正好善桃过年就是十七岁了,西北也算是大龄姑娘。大太太回乡也还有为善桃清点陪嫁意思,没几天就捎信过来:嫁妆所需女红,这些年来她和善桃凭着一点一滴时间见缝插针,慢慢地已经全都做出来了,家中需要置办无非就是家具等物。至于首饰体己,善桃得到祖母馈赠那一千两银子,正好用来置办这个,要是不追求标立异,也足够凑上一盒不错妆奁了。
大房经济情况,老太太心里是有数。善桃平时手上身上无非就是那么几样东西,还有些是善桐送,老太太赏,大太太给几乎没有多少。因为眼下是大房婚事,二房、四房都刚刚受过敲打,怕是不敢说话,三房又素来不乎公中钱财。老人家大笔一挥,官中出了七千两为善桃置办嫁妆,“那个卫太太,看着也不是个眼里没钱人,咱们犯不着因为嫁妆受人褒贬。卫家小子还有弟弟,善桃这个长嫂,必须得撑得起门面来。”
比起老太太言明归给善桐四万两体己,这七千两算得了什么?就是再翻一倍,官中给了善桃,就没有不给善桐道理,因此二房自然没有声音——也确不敢有什么声音了。倒是大太太写信过来:来年还要说善檀、善榕婚事,接连三桩婚事都是大房子女,官中虽然底蕴厚实,但折腾了这三场,紧接着又有柏哥、榆哥、梧哥、桂哥并善桐善樱到了婚嫁年纪,这些银子开支出去,即使以官中多年来积累,也难免元气大伤。善桃嫁妆,似乎应该稍微从简。
老太太看了,也没说什么,派人把信送到了二老爷书房里,第二天一大早二老爷就送账本来了。“这些年没住一块,家里账就没奉上来,现母亲来了,正好进了腊月交账,母亲可千万别嫌麻烦——”
善桐正老太太身边坐着,一眼看见父亲手中捧着,除了家里日常开销公帐之外,似乎还有母亲堂屋内日常翻阅一本红皮账册,她不禁看了母亲一眼,又望向祖母,欲言又止,咬住唇又垂下了头去。
老太太拿过账本来,漫不经心地翻阅了几页,倒是一时没搭理二老爷。她拿了几本,都是看了看前头就放下了,看到王氏那本红皮账册时,才翻开一页,眉头就是一跳,她饶有兴致地坐正了身子,一页页往下看去。二老爷和王氏对视了一眼,王氏面色苍白,神色静若止水,却也没有只言片语。倒是善榆不知就里,几次想要说话,又为梧哥用眼神止住。
就这诡异而僵冷气氛中,善桐终于再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祖母’。她又是着急,又是难受,又是心虚地望向了祖母,老人家抬头看了她一眼,才漫不经心地一笑,将账册摔到炕桌上,轻蔑地道,“这是王氏陪嫁铺子,我虽然好事,也没有婆婆管媳妇私房小账道理。想来,是你们拿错了,好生收着吧,别和公账混一起。”
二老爷看了善桐一眼,自从事发以来,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女儿,神色也首次有所触动,他才要说话时,屋外忽然又来了人气喘吁吁地道,“老爷,许将军送帖子上门,问老爷不府中,他才从前线回来,想要上门来和老爷说话呢。”
这里许将军,说是许家唯一一个留边疆儿子许于潜。他西北大战中声名赫赫,如今也是五品千户了。善桐也曾听到女眷之间传言,都说要不是为了不盖过许家世子风采,他位置还能再往上蹿蹿。现许世子人下广州,他留西北,除了当年声名赫赫小诸葛许大少爷,因为身体不好已经退居幕后之外,许家这两个儿子倒是堪称双壁。不论是从他本身能力,将来前途来说,还是以他西北隐隐为许家代言人身份来讲,二老爷自然都没有怠慢道理。就是老太太都问了一句,“怎么,许家四郎别是从前线带回了不好消息吧?”
“恐怕还是和罗春事情有关。”二老爷对自家人当然没什么好隐瞒。他扫了小辈们一眼,“出去了敢胡乱传一个字,回来就领罚吧——”
这才缓了语气向老太太解释,“您也知道,福安公主今年才刚去世,本来连嫁妆都备好了要嫁过去,现人没了。罗春似乎有继续求福寿公主意思,可福寿公主今年也才五岁,这年纪实是太小了点,就是皇上肯,礼部都不愿意操办。这不就是两边耽搁住了,现罗春是文不成就来武。他这几年休养生息势力壮大,怎么处理这事,还得看皇上意思。许四少上门来,估计是想问问京里消息。”
如今小四房大爷很有上位为首辅希望,京中消息就不像从前那样来得又慢又虚了。再怎么说,两房兄弟互相提携、来往频密是肯定事,许四少从交通不便边境回来,想要盘盘局势,就近问个亲戚,似乎也很说得通。老太太便点了点头,看了王氏一眼,不忘叮嘱,“要是说起京里事,别忘了问问他们许家和那个什么封子绣有没有来往。”
二老爷自然应下,他给妻子打了个眼色,又带上善梧,“跟着我伺候一番茶水吧!”便先出了院子,屋内四个人相对无言,还是王氏先打开话匣子。“二姑娘嫁妆……”
老太太翻了翻账本,又挑了几件事来问王氏,见王氏有问有答,便将账本撂开,随意地道,“这么多账我也不耐烦看了,今年结余多少?”
一边说,一边冲善桐、善榆兄妹摆了摆头,两兄妹便都起身退出了屋子,榆哥笑着对善桐道,“昨天先生喊我过去,是我们做一柄小火铳开了膛线了,我记得你有一柄火铳来着,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旧了吧?你等着,我给你拿来。”
善桐忙说了一句,“我——可我现也用不——”
连个着字没出口,善榆就跑得没了影,善桐只好望着哥哥背影一阵苦笑: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自从自己搅黄了这两场婚事,榆哥就对她客气到几乎百依百顺,闲来无事就找些小玩意往自己屋里送,可私底下见了面,他又似乎急于摆脱这两人独处环境。慌里慌张,就像是呆久了,自己就要数落他一样……
再回头看看屋内,老太太正和王氏算账,两个人倒是看不出异样,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就是善桐深知底细,也只能看出两位长辈都绷紧了肩膀,虽然屋内气氛看似和睦,但归根结底,依然未曾放松。她不禁又收回眼神,望着脚尖叹了口气,这才踟踟躇躇地往屋内去了。才坐下没有一会,一个香囊都还没做完呢,那边就又来了人。“老爷请姑娘进书房说话。”
善桐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她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里,虽然只是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但已经让小姑娘陷入了一种异样兴奋里。她隐约地感到了什么,可又不敢先下定论。不过不论如何,父亲召见,总是要有一场硬仗打,善桐也不及多想,便抚了抚裙子,跟来人身后,出了内院,直进了我二老爷书房。
二老爷自然是已经送走了许四少,连善梧都没一边伺候,他正一个人坐案前,对着眼前数张信纸发呆,等善桐进了屋子父亲身后站好了,他还又出了一刻神,这才缓缓地道,“你看这封信。”
一边说,一边便把这几张纸递给了善桐。
善桐一拿到手,第一件事便是去扫落款,见落款处竟是‘愚兄衡’这三个字,心中便是一跳。她一目十行地扫完了整封信,果然信中除了一般问好叙旧之外,只提了一件事:据说平国公当年西北时候,就特别欣赏含沁这个棒小伙子。近忽然惦记起了他还未曾成婚,又数次听杨海东大爷说起小五房还有善桐这么一个好女,便冒昧想要说一门亲事,将这两个大闺女同棒小伙子撮合成一对,也算是门当户对,结两姓之好,为杨家和桂家再添一门亲事。
就是她已经有一定心理准备,善桐依然不禁被含沁手笔镇住。
就算全国三品往上人家也就这么不到千户,可这些人家里也有分个贵贱。小五房如今是发达了,可还是不如桂家底气足,桂家底气足又如何,杨家小四房跟前也摆不出架子,可杨家小四房现就是再风光……和百年贵胄、皇亲国戚,多年来屹立不倒,能掌管天下兵马,又有女儿宫中养育皇帝许家相比,那又完全不是一个分量了。
能请动平国公许衡亲自来做这个大媒,令他命四少爷亲自代其上门送信,这样亲事,小五房就是要回绝,也都要先掂量掂量自己遣词造句了。毕竟,这可是摆明面上:桂含沁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其实私下里和许家关系可铁着呢!甭管是什么样关系,至少,他是能请得动许家家主写信来做这个中间人!
卫家和善桃亲事,论媒人也算是显赫了,可和许家这么一比,就又落了下风。别说卫家是桂家多少年老下属了,卫太太又是何等奉承桂太太。可含沁呢?他一个孤儿,能有谁后院为他斡旋周转?这件事不能往深想,越想就越是耐人寻味。不要说二老爷,就连善桐都为含沁露出这一手给镇住了。
几乎是立刻地,她便联想到了许三少爷那忽然离世,突然间她觉得自己也许还是低估了含沁,这个看似跳脱惫懒少年,说不定能耐要比谁想得都高得多,除了他自己,怕是谁都不能明白他全盘布局、全盘打算……
不过是走了这么一回神,当她发现二老爷正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神色时,善桐忙又收敛了表情,努力端出了一副无动于衷样子来,她也没有费事伪装出彻底无辜,只是将信搁回了父亲书桌上,便抬起眼来,平静地等待着父亲下文。
二老爷却是神色阴晴不定,罕见地将犹豫表现到了脸上,他视线善桐和书桌前来回转动,过了半晌,才低沉地问,“你和他,什么时候……”
“定情么,”善桐平静地说,“是祖母生日前那段日子,沁表哥到村子里来看祖母。我当时被娘逼得厉害,心情沉重,不免向表哥诉苦……”
二老爷猛地桌上击了一掌,这个素来笑面迎人,即使对着家下儿女严厉威严,也轻易不曾失态中年官僚居然气得站起身来,他一下就打断了善桐话,指着善桐慢慢地道。“真是女大不中留,为了一个野亲戚,你——你把你娘卖了,好,杨善桐,你真好本事——”
一边说,一边居然禁不住就是一个巴掌扇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