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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愧

  得了榆哥这句话,屋内欢气氛虽不说荡然无存,却也随之减色。善桐给善梧、善樱都使了眼色,两兄妹便不声不响地鱼贯掀帘子出去了,善桐这才坐到母亲身边,柔声道,“娘,您就别再问哥哥科举事儿了,您看哥哥本来高高兴兴,这一问,他面上又连一点笑影子都不见了……”

  因屋内只剩下亲生女儿,王氏也不曾摆出她那亲切和善面具,她用手捂着脸,并不曾理会善桐,仿若泥雕木塑一样,炕桌上支了额头出了半晌神,肩头才轻轻抽动了起来,善桐站一边,心下又怎能好受?只得又递过去手中帕子,按着王氏肩膀,又劝慰了几句,“事到如今,就不要多想了,能够治好结巴,不说别,一个秀才功名是肯定可以到手。就是荫个监生也好,总之不是白身,让哥哥学个爱好,一辈子太太平平,倒是比现再开始发奋读书,三十多岁中进士再开始做官,要强得多了……”

  她忽然发觉自己口径和父亲如出一辙,不禁露出了一个无奈苦笑,见王氏犹自并不抬头,便轻声道,“现家里这个样子,两个亲弟弟不说,就是大堂哥等人,看着也都不是跟红顶白、忘恩负义之辈,就算不能做官又怎么样?这一辈子,哥哥还是可以心想事成,难道还有人敢给他气受?”

  知母莫若女,提到梧哥,王氏终于渐渐气平,她抬起头来,又忍不住将善桐搂进怀里,双臂分明带了颤抖,下巴搁女儿头顶上,与其说是和女儿互相抚慰,倒不如说是将全身重量,都压了善桐身上,声音还打着颤,带了浓厚鼻音。“咱三妞说对……不能做官又怎么样?这一辈子,别人有,我们榆哥也有,别人没有,只要我们榆哥想要,他也一样会有……”

  这一夜,善桐却并没有陪母亲身边就寝——没有多久,二老爷就进了堂屋,他沉着脸把善桐打发出了屋子,上房灯火,是一直亮到了四时分。

  第二天起,不论是老太太还是大太太,就几乎都绝口不提进学事了,异口同声,都说榆哥长途跋涉,实辛苦,让他家好生将养一段时间再说。榆哥于是又成了家里唯一闲人,每天起来给祖母请过安,不是自己关屋里演算些不知所云算学题目,就是山野间带着族里小兄弟们闲逛。三老爷带他去宝鸡听了几次戏,见了些文人墨客朋友,榆哥却似乎都不大喜欢。他虽然已经治好了结巴,但却渐渐地又再寡言少语起来,成日里关着门,也不知捣鼓着什么。

  又过了一个多月,杨家要考科举一大帮秀才,都汇聚了一起,由宗房夫子亲自带了往西安过去,二老爷也就随之打点行装,预备动身了:他之所以硬是拖到了这个时候,主要还是因为巡抚亲戚族人,那按例是应该回避,等乡试放了榜,便可以同前任巡抚正式交接了。

  因梧哥也随着族人一道去了西安,小五房自己又派出几个得力家人前往西安,迎接檀哥几兄弟,家里一下就冷清了下来。大太太整天忙着和三个妯娌算今年收支账,又要派管家和佃户们打官司,谈来年地租等等,大人们都忙得不成。含沁再到村子里拜访时候,善桐很轻易地就寻到了空子,钻到了村后小亭子里,和含沁谈天说地,顺便又偏了他一对碧玉笔架。

  小姑娘收得都有点不安了,便埋怨含沁。“你又带这么贵重东西来,不收么,又觉得和你见外了,要收下了,日后家里人问起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要你就还我。”含沁举起手来,作势要敲善桐,善桐抱着笔架一闪,不禁露出笑来,可这笑意却也只是一闪,便又收敛了去。含沁看眼内,便不动声色地道,“干嘛,你爹娘回来了,哥哥也回来了,好容易一家团聚,怎么看你心事,好像反倒比前段日子重些。”

  善桐心中有许多话想要倾述,她其实并不大意含沁身份,她信任沁表哥不会将她这些私密话泄露出去,就好像她不会泄露出含沁私下一些烦难一样,但两人能够说话时间毕竟有限,有些迷惘也不是几句话便能开解。她叹了口气,只是捡了心头觉紧要一件事,向含沁道,“哥哥虽然已经不再结巴,但回到家里,整天无所事事,祖母、母亲跟前,好像也过得并不开心。总觉得他脸上笑越来越少,话也不多……重要是游手好闲,和朋友们也玩不到一块。要让他学着经营家里买卖么,娘陪嫁铺子多半都京城,家里这些铺子,我们又不好插手。再说,铺子里伙计,滑头不少,哥哥那样敦厚朴实性格,和他们多接触了,准又吃亏。”

  含沁眼神一闪,若有所思,他望了善桐一眼,低声道,“听起来,你们家是有分家意思了?”

  也就是含沁这样心有七窍玲珑人,才能从一句话里推测出小五房近况了,善桐也没有瞒他意思,“嗯,祖母意思,祖业肯定还是大伯父一家多继承一点。这些年来经营生发部分,三房平分……为了这件事,四婶不大高兴,话里话外,似乎觉得三叔是庶出嘛……近三婶都不搭理四婶,唉,反正居家过日子,还不都是这些事。”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不过,听娘说,祖母手里还是扣了一大笔现钱,是没听着提该怎么分。四婶因此也不敢闹得太过分,家里怎么说都还是太平。”

  见含沁唇角露出一丝会意笑容,她又不无自嘲地加了一句,“也就是为了这个,我就不能跟着爹娘去西安啦,以后被大伯母管着,就是你来了村子里,咱们怕是也不能说话了。”

  二老爷这个陕西巡抚,虽然位高,可权却不重,有多少好处能落到他头上,那还是难说事。二老爷虽然没有明说,但王氏私底下多次叮嘱女儿,要好好服侍祖母,个中用意,自然不必多说。含沁嗯了一声,倒也看不出多少失落,只是若有所思地道,“那以后要居中传话,就不大方便了。”

  说到这里,善桐才想起来问桂含春近况,她忙关心了几句桂含春伤势,含沁只道,“治呢,疤痕渐渐地窄了,但要不留痕迹,那是说笑。他问你好。”

  善桐除了说一声,“我很好,也问他好”之外,其实也没有多少话说了。两个人虽然就隔了百十里地,但这么久没见面,说几句话都要托人居中传话,要长篇大论互诉相思,几乎绝无可能。话也就一次比一次少,现善桐就是要问,都不知道还要问什么了:现又不是提亲事好时机,反而希望要量拖延时间,等到朝局出现转机时,再提起来好。倒是和含沁之间,话题似乎是永远都说不完,谈了几句含春,桂含沁便提起了西安城里一帮子名士,“从前没有来往,但多少也听说过,西安府学里有位先生,算学造诣炉火纯青,和江西李先生是莫逆之交。我其实一早就想说了,算学虽然只是小道,但也颇能怡情,善榆兄弟又那样痴迷算学,索性就拜个名师正经学起来好了。总算是给他找件事做,别家里闷出病来就行了。”

  才提到善榆困境没有一刻钟,就想出来一个办法,偏偏又是这样切实,善桐心情一振,顿时直起腰来,迫不及待地道,“我回去就和爹说去,哎呀,竟不知道府学里还有这么一位先生。虽说人就西安左近,但到底是乡巴佬,比不得沁表哥人头熟。”

  含沁揉了揉鼻子,冲善桐扮了个鬼脸,故意凶她,“现总算开心了吧?嗯?”

  他素来跳脱疏懒,虽然年纪长大,但始终似乎缺乏一份稳重,这一声嗯,也嗯得很是轻佻,似乎有一只无形手,从这拉长了、上扬着尾音中伸出来,作出了一副纨绔姿态,要去勾善桐下巴。按着善桐原本性子,她必定是要笑着和含沁闹回去,可此时她却被勾起心事,不禁又低沉了下来,摇头难过地道,“不,还是不大开心。”

  含沁啧声道,“怎么这样难讨好?年纪越大,脾气也跟着越来越大了!”说着,便又叩了善桐额头一下,见善桐连闪都不闪,他面色渐渐严肃,便坐直了身子,低声道,“究竟怎么了,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

  就因为你是庶子,所以才不能说,因为那是我亲娘,所以才不能说……善桐望了含沁一眼,见他凤眼熠熠生辉,竟是露出了难得认真,盯住自己不放,不知为什么,她有几分惊惶起来,眼神闪开了去,竟不敢和含沁对视,只是低着头语焉不详地道,“就觉得人生世上,实是难……实是难得厉害。”

  含沁便也不再追问,他若有所思地偏过头去,盘算了一会,便猜,“是为了你三哥事心烦吧?你放心吧,他心里有数呢,现就等着考上举人,这才开口把他生母求回来了。姑婆心里有数,什么事都安排得很妥当,你用不着瞎操心。”

  这件事瞒不过含沁,善桐是早有心理准备,只是他连老太太后续安排、梧哥心理状态都这样清楚,却不禁令善桐大为惊异,她扫了含沁一眼,挑起了一边眉毛,含沁却只是微微一笑,居然伸出手来,摸了摸善桐脑门,又戏谑地弹了她额头一下,轻声道。“傻三妮,送你一句话吧,‘岂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别人事,你管那么多干嘛?你自己还是泥菩萨过江呢,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就过去了,一家人哪有跨不过坎!”

  却是句句正中善桐心事,小姑娘顾不得去计较额上留有那灼热余温,捂住额头瞪圆了眼,望着她便宜表哥,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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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含沁这一次过来倒是住得久,他村子里住了半个来月,等乡试放了榜,便又帮着二房收拾行李,同二老爷夫妻一道带着榆哥、善樱动身去了西安。——虽然年纪小,可老太太嘱咐起他来,却是用和大人一样口气,“到了西安,平时多看顾你兄弟些,没事了就上门来住,家里给你备着院子呢。榆哥我就交给你了,拜师也好玩乐也罢,只别让他学坏。”

  含沁笑嘻嘻,理都不理善桐——小姑娘一边给祖母捶腿,一边滴溜溜地转着眼睛,满是疑窦地看着表哥,他响亮地应了一声,“知道啦姑婆,您就安心把事儿都交给我吧,我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等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又冲善桐挤眼睛,善桐满腔郁闷,早已经化为好奇,满腔好奇,此时又忍不住要化为怒火,险险没有捞起玉槌扔向含沁,她对含沁怒目而视,并不说话。等含沁一行人走了,免不得又去缠着老太太,想要问出个子午寅卯来。

  老太太被她缠得不过,便丢给她一句,“你表哥人面广,人又可靠,托他物色了几个嬷嬷而已。”就算是打发过善桐了。小姑娘若有所悟,便也并不再问。

  这一回乡试放榜,杨家村中举人者同上届相比,简直有翻倍之多。一面固然是因为前几年兵荒马乱,耽误了科举,这一回应试者可谓是人才济济。一面多少也和二老爷即将上任陕西巡抚有关,总是大家心照不宣,中了举人人家,一面大排酒席,一面也都到小五房来说话。小五房内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善桐等姐妹也不得不出面招待女眷。又要互相客气,听了一耳朵,“果然教子有方,如今家里老少两代,足足有五个举人了。”

  确,这一回乡试,小五房也算是出了一次风头,家中兄弟有三人都中了举,并且还算得上是名列前茅。榕哥成绩好,高中了第五名,檀哥紧随其后,得了个二十三名,梧哥虽然成绩五十名开外,但以他骇人年轻,也算是令人瞩目。善桐不知道母亲心情如何,但大伯母却着实喜悦,就是善桃,连日里面上也都放着光彩,腰杆子不期然都又直了几分:考中举人,就是会试失意,也总算是有了做官资格。大房两个儿子,终身是再不必担忧了。

  也就这样合家欢气氛里,二姨娘悄无声息地被送回了杨家村。老太太发话,二房原来小院子里,给她拾掇出了一间屋子,安顿她住了进去,善桐连一面也未曾见到自己这位庶母,就再也未曾听说过二姨娘消息。——虽然就近咫尺,但自从回了村子,二姨娘便足不出户,不要说给老太太请安,就是有时候善桐回院子里取些东西,她都紧紧反锁了门窗,并不出来相见。

  等到入秋时候,大房母女俩面上欢容又为戚容取代:京城送来消息,善桃外祖母月初寿终正寝,已登极乐。于是善檀、善榕两兄弟说亲事,又暂缓了下来。

  小姑娘亲事,终于要提上日程了。

  Ps 烦死了啊,鼻炎洗鼻壶帮助下总算好了一点了,不会成天都不透气了,可又祸不单行地传染了流行感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