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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管在哪个时空、哪个朝代,不分古代或现代,人脉的建立是通向成功的第一要素。

    有钱,可以请人来为你服务,但只是有钱,却不见得会得到尽心尽力的效劳。有权也是相同的道理。所以,目前的第一要务就是摸清楚整个宫女太监宿舍区的现况、搞清楚自己这个职务的权利与义务,然后就是跟同事们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还要有意但绝不刻意地层现出自己的价值(当然不是以前那种可以被白欺负的价值),让自己在同事里有一定的存在感,有了存在感之后,说的话才会有人听。做到了,才能再谈其它,比如讲出口的话有一定的分量等等。

    在这具金宝生的身体里重生已经二十天了,再不情愿,曾经的金公子哥儿,也得咬牙认下这个名字,把前生的种种都打包到记忆的遗忘区,尽量的再不回顾。毕竟,人总得脚踏实地的活在当下。再说,这个金宝生的生活实在太艰难了,她再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打算打算的话,难不成在未来剩下的几十年生命里,依然镇日与发臭的酸菜、拌着沙的粗面,以及半带着谷壳的糠米饭为伍?

    不!绝不!

    她可以住会漏风漏雨的破屋——前提要干净!

    她可以穿戴有补丁的旧衣——前提还是要干净!

    她可以头不戴金、颈不佩玉、手不挂银,但她拒绝枯草般的乱发、粗糙得像树皮的肤质、黑中带黄得像十年没洗过澡、抹过脸的肤色!就算不拿养尊处优的前世来比较,纯粹以身为一个人而言,不管是男是女,连自己都不能好好打理爱惜,更遑论对身外之物的追求了,真不知道活着干什么!一个乞丐模样的富翁,对她而言是世上最大的悲剧。

    想要改变现下的一切,就一定要有钱!

    想要赚钱,就一定要有计画。

    而再优秀的计画,也要有一票人来齐心合力执行,不然全都是空话。

    人才啊!人才!

    就算有人才,以她现在这样一副倒楣样,也绝对不会理她,更别说被她说服来共同创造开源大业了……

    一个打扮得金光闪闪、衣冠楚楚的骗子站出来振臂高呼说:跟着我投资,我能带你发大财!是很有可能拐得人去愿意相信他的——瞧瞧电视上那些来路不明却自称理财专家的“老师”,哪一个不是这样?就算不断带股民去住“套房”,依然有人对他们报出的明牌深信不疑,倾家荡产终不悔。而,“带着你发大财”这句话要是从一个状似街头流浪汉、实则背后家财万贯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别说没有人会鸟他一眼了,就连路边流浪犬也懒得朝他吠一声。

    现实如此,世道如此。

    所以形象是很重要的!这不止是出于爱美的心态而已,真的……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还是从保养自身开始做起吧!唉……

    碰!

    就在金宝生正在要求房里的宫奴去烧水好准备洗澡时,薄薄的房门突然被粗鲁无礼地撞开,重重地拍在墙上,因为力气太大,那门板反弹回来,差点将立于门口那个闯入者给搧塌了鼻子。可惜的是,那人满机灵的,退得够快,一点事儿也没有。

    金宝生望着那名以茶壶状站在门口的女子,脑中还在Google着来者是谁,立于角落的那三个宫奴已经抖着身子俐落地跪了下来,同声高呼道:

    “奴婢见过金姑姑,金姑姑安好。”

    贱籍之人,在一般人眼中是渺小到不存在的。所以那位被称作金姑姑的女子,不仅没有叫起,连眼光都没扫过去一枚,仿佛这问屋子里只住着一个金宝生,没有别人似的。

    “听说你在上巳节那日被踩傻了?”

    金顺儿,是金宝生的邻居,同为金家村出身,在血缘上多多少少有点亲感关系。两人同龄,但金顺儿打小就是个泼辣俐落、头脑清楚的人。因为总是比别个村姑聪明、主意也多,自然对周围的小玩伴显得颐指气使,理所当然成为孩子王,总是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气,“笨蛋”、“傻子”等用语,更是她招呼别人的口头禅。

    当年地方官府派人到金家村采选进宫役女时,相貌周正、聪明精干的金顺儿就是第一个被挑选上的,反而光看面相就知道笨得紧的金宝生直接被拨在落选那一头,连第二次复选机会都没有。

    不是每个役女都可以进宫服务的,像她这样虽然老实,但也看得出憨笨的女孩,还是放在国家织染纺司当个染布的女工吧!省得哪天在宫里糊里糊涂把自己一条小命给弄丢了——当初负责采选的姑姑就是这样想的。

    要不是金顺儿花了两天的时间去奉承采选姑姑,然后趁着那位宫女姑姑心情大好、喝得三分醉时,终于说动成功,将金宝生的名字写进合格的采选名册里。

    金顺儿一直很讨厌金宝生。不过,在金家村,能入得了金顺儿眼底让她觉得喜欢的女孩,还真是没有。她对每个人都是趾高气扬的样子,教同龄的女孩对她都又敬又怕的。不过,金宝生还是从记忆里察觉出不同。这个金顺儿不知为何特别看金宝生不顺眼,从小就没少欺负她。

    那么,金顺儿千方百计让她入宫是为了什么?新?金宝生我行我素惯了,就算眼前站着一个气势强大的茶壶女,她还是坚持先把自己心中的疑惑给想完……

    进宫服役唯一的坏处是婚姻大抵就此没着落,吧像被分配到各式厂司工作的役女那样,年纪到了,上司会为适婚男女说亲配婚,为国家创造生产力。

    除了婚姻这个缺点之外,役女能够进宫服务,其实是份教人称羡的优差,就算拿的是最低薪资,也比别的地方高出一倍了。进宫可说是役女最好的出路了——如果混得好的话。

    工作体面、薪水高,还有开设一堆免费的培训班,教授各种学习,从最基础的识字、规矩,再进阶到算数、看帐、园艺、厨艺、女红、衣物整理、刑律等等。皇室的师资当然是一流的,每个来教授的先生,都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更不乏已经有品级的大太监、女官等。有心上进的人,随便一项学得好了,就可以参加升等考试,然后就会升官了。

    宫女的考绩评等若是一直是优秀的话,就能升品,一旦有了品级,那就不叫宫女了,叫女官!有幸升到最高级的女官甚至无须对低阶的妃嫔行礼,反而还会被其奉承讨好,各项收入好到低阶的妃嫔都要羡慕……

    而金顺儿这个女孩,如今虽然还没有升品,但已经是宫女里最有身分地位的一个大人物了,日后升品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光是想着她的月俸是金宝生的五倍,就忍不住感到忌妒呢……

    别说金顺儿是金家村一百多年来进宫服务的女性里最有出息的楷模典范了,整个洪昌县的女性也没她这样有出息。

    即使金顺儿已经是个宫女里的大人物了,但她每月仍然会在百忙之中,抽出一些儿空闲过来欺负欺负金宝生一下。不是口头刻薄,就是指派她去做一些吃力不讨好、而且非她分内该做的事。

    要不是两个人都是女性的话,金宝生差不多要以“爱她就要欺负她”做出为什么二十三年来金顺儿会如此执着于欺负金宝生的权威结论了。一切,都是因为爱情啊……

    金顺儿喜欢欺负金宝生,但却并不曾真正对金宝生造成什么伤害。光这一点就很值得玩味了。

    以前的金宝生畏金顺儿如虎,避之唯恐不及,要是真避不掉,就缩成一团,摆出标准的受虐童养媳脸,哭丧着任由金顺儿欺负,抖着身子,泪眼汪汪的,连吭一声也不敢,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坑里,一点点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金、宝、生!”已经一个人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冷嘲热讽的话的金顺儿突然高八度地尖喝出声。

    没有发抖!没有眼泪!没有退避到角落!没有畏怯恐惧!金顺儿不满意了!怀疑这个金傻是吧是偷偷拿布塞住耳朵,用“听不见就不怕”这鸵鸟招来壮胆,所以才会在她的威压之下,依然保持着平日面无表情的呆傻样,而不是该有的耗子见到猫的模样!

    于是冲了上去,双手成爪,就要扣住金宝生的头好生检查一下,看看她有没有往耳朵里塞东西,要真有的话,她就死定了!

    如果金宝生还是之前的金宝生,她会畏金顺儿如虎,她会在金顺儿的威压之下,抱头鼠窜,满屋子乱转,口中哀哀告饶。但新?金宝生呢?毕竟才当了二十几天女人,却当了四十年的男人,面对向她投怀送抱的美女——就算张牙舞爪了点、表情狰狞了点,她还是本着大男人怜香惜玉的翩翩风度、偷香窃玉的猥琐心思,双手大张,将美女给抱了个满怀。

    满香的,满软的,满不错的。

    上辈子都在生病,对于女性的经验只限于他的前妻。偏偏由于前妻的特殊家世,以及独一无二的彪悍性格,使得两人的恋爱过程充满了惊涛骇浪,一点也不正常不温馨不浪漫香艳,所以就算有过娶妻生子的经验,金宝生还是没有体会过那种温香软玉抱满怀的粉红色浪漫感觉。

    现在趁机补补也不错,虽然两个人都是女的……

    嗯,这样绵软而丰实的触感,莫非正是传说中的36D?

    上辈子就只爱过那么一个女人,差劲的身体条件让他丧失了再次谈感情的可能,自然也就没有过第二个女人。而他唯一有过的女人呢,八成是花木兰来投胎,胸怀一片坦荡,是典型的“木兰无长兄‘胸’”之代表人物。以至于他从没有机会真正明白前凸后翘的奥义,对于尺码问题,就无法做出精准判断了。

    如今这样,也算是圆满了吧……

    “你在做什么?”因为同是女人,进宫十几年,也没太多机会接触到真正的男人,所以即使精明厉害如金顺儿,面对金宝生的毛手毛脚也纯洁得不会想歪,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一名披着女人外皮的中年怪叔叔给非礼了。她只想着,这个金宝生,果然是变得奇怪了。

    “啊……你真丰满。”真心实意地赞美着。如果是重生在金顺儿身上,她一定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在自怨自艾上,不会镇日感到了无生趣,应该早就振作起来了吧?

    可惜她不是老天爷的宠儿,前世是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健康:现世是有了健康,却没有自由、没有美貌,当然更没有富贵。

    “什么丰满?”是指什么?金顺儿想了一会,努力理解金宝生奇怪的用语,然后再看了看金宝生放在她身上的双手,这一想通,便柳眉倒竖起来!永盛王朝以弱柳临风的姿态为美,她这样偏向丰腴的模样,反而会被取笑肥胖!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敢当面取笑她!

    “金宝生!你什么意思,啊?!”用力将金宝生推开,伸手如电,一把揪住她的耳朵,狠狠扭着:“你敢取笑我的身段!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这么说我,找死了你!”

    “哎,轻点轻点。扯掉了可不会再长出来。”金宝生一向很有绅士风度,纵使遭遇到了如同“野蛮女友”般的女士,受了点皮肉之苦,也很能大度的不予计较。不过,如果金顺儿能放开她作恶的爪子,那就更好了。

    “你、你到底在发什么疯?怎么都不一样了?!”金顺儿放轻了手劲,但没有放手,仍然揪着金宝生,一双大眼像两把火炬似的,直直盯着性情大变的金宝生看。将自己满腔的怒火都暂且搁到一边记着,反正随时可以讨回来。“真的被踩坏了?不可能啊,你身体那么好,小时候被牛踹了一脚都没事,只是被人踩几个脚印,又怎么可能会出事?”

    伸手探探金宝生的额温,确定是正常的。

    “还是你那后娘拦着你大哥不让来探望,你伤心得傻了?”再猜测着。然后凶巴巴地骂道:“今年一月底时,你找我帮你,让司饷总管嬷嬷提前预支一整年的月钱给你。那时我就警告你别那么傻,不要把钱全寄回家,你一旦寄了,就别想上巳节时你家里会有人来探望。虽然咱金家村离天都不远,走个八、九天也就到了,但没钱可拿,谁想白走这一段路?就算你大哥心中想念你,也要看你后母和大嫂同不同意!自然是不同意的!想也知道!偏你不信,竟还是把钱全寄了,才在上巳节那天当众哭鼻子,真是太难看了!”

    “我很确定那一天我没有哭鼻子。”金宝生很坚持地说道。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当时只感到一切太过玄幻、对自己的糟样感到人生无望,不过,她没有哭!这是无比确定的!

    金顺儿一楞。骂道:

    “谁管你哭不哭,你会不会听重点啊?!重点是你在做了傻事之后,就该知道后果。那么上巳节那天,没见到亲人来探望,一点也不值得意外,不是吗?你在伤心什么!”

    金宝生本来还想好好纠正金顺儿对她的误会的。她真的没有哭,却被误会有,这对他堂堂男于汉的尊严是多大的污蔑啊!不过在听到金顺儿说的话之后,她定定打量着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女子,深思起来。

    虽然在旧?金宝生的记忆中,金顺儿是个绝对不能惹的恶霸、心黑手狠,谁见谁倒楣,她自己更是被金顺儿从小欺压到大,正是个血淋淋的实例。

    但是,新?金宝生在稍稍流览完记忆里许多相处的片断时,却有不同的看法。

    她当男人的年头比当女人多。思维模式上,还是倾向于男性化,看事情的角度也不同。她不会注意金顺儿毫无理由欺负她多少次,她看到的是金顺儿对她的怒斥里总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或许金顺儿不是什么好人,对金宝生也带有鄙视,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没事也要跑来欺负她取点乐子,但除此之外,她也确确实实在罩着金宝生——她能在宫里好好活到二十三岁,就是证明。

    人的性格是很复杂的,谁说你在欺负一个人的同时,不能将他列为自己的小弟小妹罩着?只许自己欺负支使,不许别人擅动的?

    在金宝生看来,金顺儿不喜欢金宝生是真的,但没有太大恶意,甚至带着一点点善意,也是真的。

    “我问你,你是真的身上连一个铜子都没有了吗?”金顺儿发现金宝生又在走神,气得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摇来摇去。“金宝生!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被摇得很舒服的金宝生无意制止野蛮女子的行为。这要是在以前哪,身体虚弱的他早被摇晕了,肯定马上挂点滴伺候,哪像现在,头不晕、脑不茫,这样摇来摇去的,应该很像荡秋千的感觉吧?

    “你别想胡乱说听到了来搪塞我!说说看,你听到我问你什么了?”

    金顺儿很怀疑自己被虚应了,看看这金傻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于是逼问道。

    “我听到你问我身上是不是一毛钱都没有了?我的回答是:对,身上都没钱了,一个铜子都没有。”

    一边回答,一边在心底分神遥想着:嗯……哪天有空,叫宫奴帮她在院子边上钉个秋千。从小他一直很渴望可以狠狠地玩秋千,将自己荡个360度,若是不小心被抛甩出去,一定很刺激吧?

    “那么你十天前央求庆丰司的唐姑姑帮你订了两块棉布和五彩绣线,如今宫外的人将货都送来了,你要怎么付钱?”

    “啊?”有这事吗?金宝生在脑中回想着,还真有……

    记忆中,即使是金宝生这样五大三粗(以金公子的标准而言)的粗糙女,也是会一点针黹功夫的,做件简单的衣服裤子、绣点花花草草禽禽兽兽什么的,还是可以的。不过,现在的金宝生就算应该是会的,也不考虑从事DIY这类的行当。君子动口(吃美食)不动手(做手工),他一向奉为圭臬。

    “我没钱支付,能不能退货?”

    “什么退货?那是什么话?你不会是想赖帐吧?”金顺儿不可思议地瞪着她。

    “退货怎么可以叫赖帐?又没有叫别人吃亏,为什么你的脸色看起来很沉重?”只是退货而已,有很过分吗?她又没有要求七天监赏期,把东西用过了再退回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没想到你这样不守信,央人代买了物件,没给辛苦费也就算了,还说不要了,以后还想有人愿意出宫帮你带东西进来吗?”

    “啊……我懂了。意思是,如果我敢说退货,等于是自找死路是吧?”才想着要好好建立人脉,绝对不可以立马就把那些在宫里人缘佳、行动活跃的人给得罪了。

    “没错,就是这样。所以别再说退货了,快点凑钱把货款付了吧。不过……怪了,你怎么会变得如此奇怪?”金顺儿皱眉看着金宝生,总觉得她真的变得太奇怪了,太不一样了。可到底是怎么的不一样法,她又没有办法具体说出来,因为金宝生看起来还是很迟钝很笨,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但言谈举止上,又是那么不同……

    不容金顺儿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金宝生已经打断她的沉思,用着充满商量,却又不太接受拒绝的口气道:

    “顺儿姐,看在我们同乡一场,五百年前同一个老祖宗的分上,借点钱给我付货款吧。”

    *****

    你今天,被借钱了吗?

    这句话,成了最近小宫女们面见时最流行的打招呼用语。

    这几天,低阶宫女宿舍区里充满了一种惊恐的气氛。

    低阶宫女宿舍区,住的大都是那些年资浅、才能平庸、被分配的工作大抵是喂鸡养鸭、种菜浇水那种边缘再边缘,远离皇城权力中心的没前途粗活的宫女,她们与宫奴混居一处,虽没有同房,但也可以由此知道她们混得有多么不如意了。

    待在这样的地方,别说见到贵人了,连那种稍有体面有品级的女官或宦官,恐怕是一辈子也见不着的。

    原本日子就够难过了,偏偏这阵子还要担心受怕,日子过得不得安生,真不知道这是招谁惹谁了,竟引来这样一个煞星,所有人都在叫苦连天,努力祈祷着那个在三月三日上巳节被人群踩傻的“金傻”快快痊癒,回复正常,不要再做那些出格的事了!

    大家都穷得要命,努力将那点微薄的月钱给存下来容易吗?俭肠勒肚地苛待自己,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将赚来的钱寄回家,好改善家里的生活?既然大家都活得这样努力、这样辛苦,总该将心比心地体谅一下,怎么忍心轻易将“借我钱”这三个字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还一副“借钱的是老大”的嚣张样?

    这真是太过分了。

    以前大家是懒得理这个已经二十三高龄,至今仍居住在低阶宫女区,还不幸被分配去与贱籍宫女同宿的倒楣老女,不对她起坏心眼就已经很不错了,谁会把她当一回事?但现在,也不知道金宝生的人缘算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坏了,在她莫名其妙的出格行为下,她出名了,出名到连中阶宫女区都耳闻过她的事迹,偶尔擦身而过,还会回头对她指指点点,将她的音容样貌认个真切,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视而不见。当然,知名度跟人缘从来不是正比关系——因为,大家努力记住金宝生,是为了躲开她。

    “唉,形象不好,借钱这种事,果然非常困难。”金宝生拿掉脸上敷到已经失去水分的西瓜皮薄片,屈身在水盆边洗脸。

    对于站在一旁以悲愤的目光无言指责她浪费的那三名宫奴,她已经学会不予理会了。只是拿没有果肉的西瓜皮来敷脸,说起来也是废物利用而已,做什么一副把她们的满汉大餐给糟蹋掉的模样?

    太扯了!

    这些日子以来,任何可以称得上食物的东西,比如小黄瓜、比如柠檬、比如菜瓜等等,随处可见的廉价物品,她都在这些人哀求的目光下,放弃用来美容,转而送给她们,让她们偷偷煮来加餐,已经很够了好吧?

    要是连西瓜皮也要计较,那就太过分了!她这个人是很有君子风度的,但也不可能毫无底线地退让不是?

    以前依稀彷佛听说过西瓜皮也可以用来煮汤,但这个承平了一百五十年的永盛王朝,不至于物资匮乏到连西瓜皮也要吃进肚子才算是不浪费吧?!

    如果连西瓜皮也不能用,那她的美白保养大计根本就别想推动了。上辈子她又不是女人,对于这些美容知识根本没有涉猎多少,要不是自己的美人老妈每每陪着他养病时,都以美容心得当话题,让他多少吸收到一点知识的话,如今面对自己凄惨的身体状况,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任其堕落下去了。

    “喂,我说,你们有没有月钱可拿?”金宝生不是贱籍出身,所以在她的大脑现有资料库里,找不到可以了解贱藉的各项讯息。即使她已经跟这些人住了两三年了,居然从来没有发挥八卦之心,好好打听一下。这人生过得也太麻木了吧。

    一听到金宝生谈钱,就算是笨蛋也会赶紧溜!

    但,一般宫女可以这样做,贱籍宫女却不敢。就见她们原本蹲在小庭院一角,对着即将煮好的西瓜皮糠米粥流口水,下一刻就神速地齐跪在金宝生身边叩首——这还是金宝生第一次被人这样大礼参拜,自然被吓了一跳。

    “只是问一句而已,你们这是干什么?快点起来。”

    “大姐,你行行好,你行行好……”三名宫奴浑身哆嗦地发出抖音,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字。

    “我说你们……”好好的心情立马被弄糟了,金宝生对天空翻去一枚白眼,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朝她们挥挥手:“去吃午餐吧,吃完了下午才有力气干活,别在这里跪了。”

    三名宫奴唯唯诺诺地一边偷觑她一边小心往小火炉那边挪去,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减到最低。

    “你到处借不到钱,终于决定学别人往贱籍身上榨钱了吗?”

    金宝生已经洗好了脸,听到院门口传来金顺儿的声音,也没有马上转头,迳自慢条斯理地抽来一条还算干净的棉巾,细细抿着脸上的水分。刚敷好脸,触手水润有弹性,这让她心情不错,忍不住要好好摸摸,等会脸上的水分被大太阳晒干了,又会回到干巴巴的状态。

    美容这事儿,是长期抗战的过程,非一朝一夕可成的啊。

    “你为了不借我钱,躲了七天了,怎么不继续躲下去?我还没借到钱付那些布钱呢。”

    “谁躲你了?我就是不借你钱,也不必躲你。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不借我钱,那你今天来干嘛?前两天菜圃长成的青菜都被膳房收走了,剩一些烂叶拐瓜,你是看不上眼的。如果你想来要讨两把的话,十天后请早。”

    金宝生五年前被调派来打理宿舍后方一片菜圃,职位就再也没有动过。与其他三名身属贱籍小宫女虽说是平级的同事关系,但其实因为籍别的不同,金宝生俨然是这里的小主管,可以极力鞭策她们三人工作,自己坐在一边纳凉。

    “去!那片种给宫女太监吃的普通菜圃只有你自己当成宝贝看着,能人得了谁的眼?以为有谁会惦记几颗菜叶苦瓜的?偷都没人要偷!又不是果园!一说完,突然从随身拎着的提篮里掏出一个东西,用力朝金宝生脸上丢过去:“喏,给你!”

    “什……啊哦!”等金宝生反应过来,那颗被丢过来的东西已经快砸中她的鼻子了。还好她反应灵敏,右手一抬,牢牢抓住那只“暗器”,成功挽救了自己五官里唯一还算可取的挺鼻。

    “咦?这样的好东西,哪来的?”居然是一颗苹果!金宝生好讶异。

    在这个国度,苹果或许还不是叫苹果……如果佛教不存在这个时空的话,苹果一词就不可能会出现。印象中“苹果”一词是源自于古印度梵语,本来音译为苹婆,后来在明朝才开始叫苹果,而在之前,它通常被称为“柰”或“林檎”,从汉朝就这样叫了。

    她很确定手中香喷喷的水果正是苹果,但由于不知道它在这里的正确叫法,所以才这样说道。

    “这世间你没享用过的东西多了去了,只要你没见过的,都是好东西。”冷哼。然后又得意洋洋地道:“不过这次你说对了,这真是个好东西。这可是海外商人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香柰,比我们国内种的还香还大颗,你若不是沾我的光,再给你两辈子,你也吃不到这样的果品。在外头有钱都买不到。”

    错了,只要有钱,吃喝玩乐上的各种玩艺,哪里会买不到?不过金宝生没有反驳金顺儿的话。反正也只是听她吹牛献宝,就能白得一颗在这个时代算是稀罕物的苹果,也算是赚到了。这金顺儿对她果然是不错的。

    “那今天真是沾你的光,才有幸能享受到这么名贵稀罕的香柰,谢谢你啦。”

    金顺儿给了好处,当然是愿意多听一些感恩戴德的好话的,但金宝生这样漫不经心的道谢,没有半点诚惶诚恐,甚至听不出太多诚意,以至于被谢完的人,非但没有觉得开心,心里反而涌起一股气堵的感觉……

    “不过,如果你愿意借钱给我的话,我会更感谢你。”

    金顺儿一听这家伙居然还在不死心地找她借钱,再没空理会心口那股气闷感,伸手揪住金宝生的耳朵,大骂道:

    “你这个笨蛋!大家都知道你直到明年一月之前身上都不会有半毛钱,没有人会借钱给你,因为你还不起!与其四处丢人现眼地求别人,你就不会想想别的办法吗?”

    “比如?”金宝生很从善如流地向金家村百年来第一聪明有前途的女强人请教。

    金顺儿嘴角一抽,有种自找麻烦的无力感……

    “你可以绣几块巾帕、纳几双鞋子请人带出宫去贩售。”

    “我现在身上不止没钱,还没布没绣线,再说这样耗工的事儿,没十天半个月不成,我等不到那个时候。换一个。”金宝生摇头,不由自主进入董事长模式,要求手下的企画经理提出完美且可执行的方案。

    这是求人的态度吗?金顺儿觉得非常疑惑。不过还是接着道:

    “再不,就拿你身上任何一件稍微值钱的物件去典当周转一下。等日后手头宽裕了,再赎回来。”

    瞧金顺儿眉毛悄悄一扬的模样,就知道这才是她今天前来的主要目的。不过……自己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

    “我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这颗香柰了,虽然可能卖到好价钱,但我想吃掉它,不想卖。不过如果你非要买的话,看在两人的交情上,我忍痛割爱也不是不可以。”金宝生举高苹果,脸上带着不舍道。

    “你没忘记不久前,这颗香柰还是我的吧?”金顺儿气得直哼哼喷气。

    “没忘记啊,不过也许你给了我之后,发现自己也很想吃,后悔了,于是只好花钱买回去了。”金宝生说得好理所当然。

    “你——”金顺儿大口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见被气得多严重。

    “我不会卖很贵的,你放心。”无视眼前的野蛮女士正往喷火龙变身而去,金宝生很善解人意地安慰道。

    “谁想吃你的香柰了?我自己那儿还有很多呢!你变得如此胡搅蛮缠,难怪人人都怕遇见你,我也懒得理你了,气死我了,拿去!”用力在金宝生手臂上捏了一下后,从怀里取出三个小布袋,重重丢向她,就要闪人了。

    “这是什么?”

    “她们三个人的月钱,由你发放。”已经大步走到院门口的金顺儿,突然转身朝她笑得坏坏的。“想来刚才那两个主意你是看不上眼的,那么,教你最后一招——也就是方才进门时我给你提点的。”

    “嗯哼?”一副懵然无知的表情。其实心中已经明白金顺儿指的是什么,不就是学其他人对宫奴的薪水加以“抽成”吗?更狠一点的,就直接私吞了事,反正也不会有人多事地帮她们申冤。

    金顺儿仰头笑了好一会,自然不会笨到将话挑明说。以一种快意而残忍的目光看金宝生,轻哼道:

    “有些事是不用人教的,你笨了十一年,我等着看你会一直笨下去,还是终于能够为了让自己日于好过一点,而愿意变得……聪明。”收回目光时,冷然的眼淡淡瞥过那三个缩在角落簌簌发抖的宫奴,冷笑一声,这才转身离去。

    【小剧场之宿命】

    某年某月初识没多久的某夏日,阳光很热情,空气很凝滞,风不吹、草不动,走在大街上,连人都要像冰棒一样地融化。

    “你相信宿命吗?”金宝生“刷”地展开折扇,拼命搧凉,一边找赵男主闲话好散热。这个男人有一颗冰封的心,夏天用正好。

    “不相信。”回答淡淡地、凉凉地,带着点嗤之以鼻。

    “为什么不信?我倒觉得一个人不管投胎几次,他的人生其实都会走得大同小异。”

    “无稽之谈。”赵男主手边的工作做到一个段落,原本打算休息一下,施舍一点时间给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嗑嗑牙,但由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于是又抽出一本帐册,开始核对了起来,只分出两分精神应付她。

    既然赶不走她,又无法真正做到不见她,就只好应付她了。

    “我这是有根据的!”金宝生走到书桌前,正对着他,一本正经地道。

    不过她这样正经的神色却没有得到赵男主多少重视——监于此人常常一本正经地说出彻底不正经的话,赵男主对她能说出正常而富意义的话,早已不抱任何期待。

    金宝生也不在乎他一脸的不以为然,反正他有在听就好。

    “就拿你当例子吧。你上辈子跟这辈子的情况雷同到让人忍不住对你掏一把同情之泪。”说到这里,很假惺惺地擦拭着眼角不存在的泪水。

    不过这番作态,赵男主连白眼也不赏她一枚,手下摆着算筹,那一根根由象牙制成的筹摆得端正,表示此人正专心于算帐,闲人勿扰。

    金宝生觉得这人真是太不合作了,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不过,这并不能打击到她的情绪,就见她接着道:

    “你上辈子跟家族处不好,这辈子也是。主要都是你能力太强,家族不允许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于是不管怎么调和,都会走到对立的地步。所以说,宿命这东西啊,不服都不行。”装模作样的叹气,像是真的为他的不幸哀伤。

    “你会算命?”抬起一根眉毛瞥她一眼。

    “当然不会。”

    那么她就是在胡扯了。她是嫌天气不够热,非要惹到他发火赶人才高兴?。

    “我虽然不会算命,但我说准了你的处境,不是吗?”

    “全天都有谁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处境?”他冷笑。

    “也是。”金宝生想了下,点头。“所以你才会当我胡言乱语。”

    赵男主没理会她,继续工作中。

    “好吧,不谈事业上的理想。再说到你我吧,虽然我上辈子没跟你约定过生生世世,但我们的缘分是命中注定的,不然我不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遇到的人很多。”

    “但金宝生只有一个。”她很骄傲地说着。

    “我想也是……”光是她一个就够让人吃不消了,再多来一个还得了?!

    “所以,你还是相信宿命的好。因为,我来了。”这就是宿命啊。

    “如果我坚持不信,你会消失?”抬起头,很诚挚地问道。

    “……”金宝土突然闭口不言,深信如果自己问他“你是希望我消失选是不消失”这样的问题,他的回答一定会让她很没面子。

    “哎啊,天气真见鬼的热!我来帮你搧搧!”将扇子展开,用力挥动扇子,将他摊了满桌子的帐本给搧得页面凌乱。

    “金、宝、生!”决定再也不给她轻易激得变脸的男人,又变脸了!

    发火的男人,让夏天的天气更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