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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冯京篇 – 醉花阴

1.新娘

隔着一重红绡纱幕,他看见她坐在妆台前,十七八女儿,长裙曳地,背对着他,正伸手去摘头上的珠翠团冠。

所着的红素罗大袖衣右侧袖口因此滑落至手肘处,她露出一段戴着细缕金素钏的皓腕。那钏儿约有八九只,每一只都很纤细,随着她取发簪的动作悠悠地晃,发出细细碎碎的清亮响声,而她引臂的姿势异常柔软优美,纤长的手指轻点头上珠翠,仿若天鹅回颈梳羽。

终于摘下那隆重的头冠,透过面前铜镜,她看见他身影,于是回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纱幕把她身边龙凤香烛的焰影晕开,使之幻发出七彩的光,映亮了她已洗却铅华的素颜。她目若寒星,下颌微扬,没有盛大发饰的拥簇,光洁的脖颈显得格外细长美好。这种回顾的姿态亦强调了她清晰的五官侧面,清绝秀雅,未及走近,仿佛已可闻见她袖底发际飘散的芝兰芬芳。

后来他回想平生所见的新娘,其实她并非最美的那个,偏偏这一回首,那足以堪破世道人心的清澈眼波在他身上一旋,便成了他毕生难以忘却的记忆。

他完全没料到所见的景象会是这样。片刻之前,他先是听见表哥一声惊呼,然后看见那位新郎自洞房中狂奔而出,逾墙逃走,因此他本以为,房中端坐的,若非妖魔鬼怪,至少也是个无盐嫫母。

彼时他十一岁,父亲去世,母亲的表姐把他们接到京师小住,多赠财物,有接济之意。其间表哥李植娶亲,母亲因他尚处于行服期,不便观礼,便让他在后院回避了一日。晚间新人入洞房,宾客大多散去后,他才敢出来,在园中月下透透气。

然后,便听见了不远处表哥的惊叫。

这真是件怪异的事。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朝新房内探去,边走边想,表哥出身于官宦世家,现在是宫中侍禁,见过世面,亦有胆识,却不知这新娘有何等异状,竟令他惊吓至此。

但竟然是这样。

那优雅的新娘端详他须臾,随即起身,款款朝他走来,一褰纱幕,毫无阻隔地出现在他面前。

“小弟弟,你也是李家的公子么?”她很温和地问,看他的眼神是极友善的。

他摇头,垂目看她黄罗销金裙上绣着的瑞云芝草,说:“我姓冯。”

“那么,”她微笑着,很礼貌地询问,“你可以带我出去么,冯小弟?”

“你要去哪里?”他问。

“回家。”她明确作答,解释道:“先前有盖头遮面,我不识路。你带我至门边就好。”

她是要逃回娘家么?他想,于是迟疑着问:“是后门么?”

“哦,不。”她笑而摆首,“是大门。”

新郎逾墙逃走,新娘要公开地从大门回娘家,大概没有人想到这场婚事会是这般结果罢?他前一日还亲眼看着家中长辈热火朝天地筹备婚礼,且听见李植父母在向母亲憧憬将来含饴弄孙的情景。

隐隐觉得向表哥的新娘指引回娘家的路有些不妥,可是,当目光触上她那双剪水双眸,他便觉得她一切要求都是合理的。

带她至正厅堂前时,遇见了李植的父母及喜宴上几位未散的宾客。她不紧不迫,从容举手加额,拜别这对仅做了半日的舅姑,道:“阿翁,阿姑,李郎自云少年好道,不乐婚宦,希望退婚,现已舍新妇而去。新妇不敢有碍李郎修道,就此归家侍奉父母,望翁姑应允谅解。”

言讫,她不待舅姑回答即已平身,裙裾一旋,在满座惊愕目光注视下朝正门走去。

他快行数步,跟着她出门。

此刻门外已停着一辆都中仕女常乘的牛车,驭车的是位翩翩少年,肤白貌美,头发是奇异的绀青色,表情恬淡宁和。见到新娘,少年双目微微一亮,当即下车前来相扶。

而车上有人褰帘,一位俏丽的小姑娘探首出来,十五六光景,眉眼盈盈,顾盼神飞。

“曹姐姐!”她带笑唤新娘,连连招手示意新娘上车。

新娘答应了一声,却未立即过去。伸手于袖中,她取下一只金钏,再递给身边的孩子:“给你的,冯小弟。”

他摆首,略略退后:“我不要。”

她并不收回手中的礼品:“可是你帮了我,我想谢谢你。”

他想想,道:“那么,你记住我的名字罢。”

“好。”她浅笑应承,和言道:“敢问公子尊讳?”

“我姓冯名京。”他回答,还稍微提高了声音,“京畿的京。”

“嗯,幸会。”见他答得如此认真,她不由莞尔,而在他凝视她笑颜时,她悄然拉过他一只手,把那金钏套上他手腕,然后轻移莲步,在那少年扶持下上车,适才被小姑娘褰开的帘幕复又垂下,少年御车扬鞭,牛车启行,渐渐远去。

此刻府中有人追出来,凝望她车后烟尘,欲言又止,惟有叹息:“这般性情……毕竟是将门虎女。”

他听说过,新娘系出名门,是大宋开国元勋曹彬的孙女。

在周遭一片叹息声中,他垂下衣袖,蔽住了手腕上的金钏。

指尖回探,他悄无声息地轻触着那一圈陌生的金属品——那里似乎还残存着她手中余温——竟有点庆幸她今晚没有成为表哥的新娘。

2.幽影

画船载绮罗,春水碧于天,冯京穿着州学生的白襕春衫,步履轻缓地走过暖风十里江南路。

有一小小的白色球状物自旁边绣楼上坠下,不轻不重地打在他幞头上。他凝眸看,发现是一枚这季节少见的、早熟的荔枝,被精心地剥去了果壳,滚落在地上,兀自闪动着晶莹水色。

举目朝上方望去,见楼上栏杆后倚着一位螓首娥眉的美人,四目相触,她盈盈一笑,引纨扇蔽面,略略退了开去。

面前小桥流水,耳畔弦管笙歌,他这才想到,今日路过的又是一径章台路。他亦不躲避,微挑眉角,朝那秦楼楚馆中的行首呈出了一抹温情款款的笑容。

这时他年方弱冠,暂别居于江夏的母亲,游学余杭。在这被文人墨客反复讴歌的烟雨江南,诗书孔孟不会是生活的全部,除了郡亭枕上看潮头,更有吴娃双舞醉芙蓉,若不随同舍去薄游里巷,访云寻雨,倒会落得为人耻笑。似这般神女有心,含情掷果的事亦常有发生,他也是从那些足可满载而归的水果中意识到,原来自己有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

情爱之事上,他也算是略有天赋,很快学会用眼神作俘虏芳心的利器,也明白什么样的微笑才是恰到好处,威力无穷。因此,在这风月情场,倒是频频告捷,与他有过巫山之约的烟花女子不算多,但每位皆是个中翘楚。

他是个靠领州县学钱粮度日的学生,平日尚须卖些字画贴补用度,因此那些名妓不肯收他银钱,只请他为她们作诗填词为谢。

如今这位“铜雀春”的行首乔韵奴也是这样,先就与他声明,只求诗一首为缠头之资。但枕席之间,他随身携带的金钏被她窥见,她拈起仔细打量,笑道:“冯郎这个金钏儿就赐与奴家罢。”

他当即从她手里夺回,直言道:“不可!”

乔韵奴一怔,复又笑开:“奴家只是想取个冯郎身边物,留作念想,却不知那是个多贵重的宝贝,冯郎这般珍视,不愿与人。”

他把幞头上镶的碧玉摘下,递与乔韵奴:“姐姐若不弃,就留下这个罢。”

那也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乔韵奴接过看看,笑道:“冯郎这生意可做亏了。那金钏虽好,但分量太轻,没这块玉贵重。”

他淡淡一笑:“原是因那金钏轻了,才不肯给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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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铜雀春”出来,莫可名状地觉得烦闷。冯京上了一水边酒楼,单点一壶酒,临窗独酌。°

不自觉地,他取出那只金钏,像往常那样,一手持了,轻轻抚摩。

一别数年,不知这金钏的主人后来做了谁家新妇。他怅然想,以另一手斟酒、举杯、饮尽、再斟,一杯复一杯,浑然不知长日将尽。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窃窃私语:“那就是乔行首看上的穷小子……”

忽有一人冷笑,扬声说:“果然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冯京侧目一睨,见说这话的是一名着公服的胥吏。听这几人语意,想必是欲接近乔韵奴而不得的了。遂懒得搭理,他再斟满杯中酒,继续独饮。

那人却无意放过他,盯着他手中的金钏,又高声道:“还好意思拿着女人首饰炫耀,也不知是从哪个粉头手里骗来……”

话音未落,只听“嘭”地一声闷响,胥吏脸上已挨了一下重击,直直地仰面倒下。

胥吏撑坐起来,见冯京立于他面前,冷面视他,那双对男子来说太过美丽的眼睛中闪过一道肃杀之光。

胥吏不寒而栗,舌头也变得不太利索:“快,快把他,拿,拿下!”

这一拳的代价是十天的自由。冯京被拘捕入县衙牢狱中,十天后才获释放。

回到寓居的径山寺,管事的僧人前来告之:“近日寺中不便再留人住宿,还请冯秀才尽快收拾行李,明天便搬出去罢。”

他一蹙眉:“是我给的香火钱不足么?”

僧人摆手,连说不是,却又不肯解释原因。冯京想找几文钱给他,希望略为通融,怎奈囊中空空,所有银钱已被狱卒搜刮干净。

此后一日,僧人屡次前来催促。冯京无奈之下只好收拾行礼,准备离开此地。临行前看看这居住数月的冷清斗室,不免感叹世态炎凉,竟至无处栖身,遂提笔,在寺壁上题诗一首:“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秋风。吁嗟天下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

*************

在县城里奔波一整天,才找到个肯收留他的同学生员,寻得一陋室借宿。

不想数日后,那曾拘他入狱的胥吏竟来学馆找他,客气地称他“冯秀才”,略显尴尬地说县令有请。

他颇感讶异,但亦应邀前往。

余杭县令请他入席,把酒言欢,嘘寒问暖,甚是殷勤。席间县令听他谈吐,越发赞叹,乃至半真半假地笑道:“苟富贵,毋相忘。”

冯京觉出此中必有内情,遂着意试探,而县令亦于酒酣之余道出实情:“京中有贵人来,去径山寺烧香还愿,见了你题在墙上的诗,向僧人询问你的情况,然后说:‘这冯秀才如今虽然甚贫穷,但观他所留诗,可知其胸中自有丘壑,他日必贵显。’”

冯京问贵人是谁,县令却又警觉,支吾遮掩过去,并不回答。

宴罢县令说已为他另寻了一处妥当住所,明日即可入住,且赠钱数缗,差人好生送他回去。

这钱冯京倒是很快派上了用场。借着贿赂下山购买什物的相熟僧人,他打听到,那到寺中烧香的贵人是位京中来的贵夫人,这几日宿于寺中,但具体身份,那僧人也说不知。

见他流露好奇神色,僧人道:“你可别想去看!那夫人不知什么来头,一到寺中,县令就派了许多卒子前去把守,把寺围了个圈,闲杂人等根本无法入内。”

冯京笑笑,又把一缗钱推至僧人面前。

他换得了一身僧袍,又戴了个僧帽,扮作寺中和尚,于晚间混入径山寺中。

那夫人身份想必真是非同寻常,门外守卫森严,门内亦在她可能经过的路上设了帷幕,寺中普通僧众皆不得入内。

冯京入寺时,那夫人在正殿中行祝祷之礼,他避至帷幕后墙边一隅。仪式结束,夫人起身,他迅速上前,靠近那蔽住她所行道路的帷幕。

夫人徐徐向前走,幕中明灯高悬,将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了那层防人探视的布帛上。

他在光线晦暗的帷幕外,随她影子缓缓移动,亦步亦趋。

帷幕上呈现的,是她侧面的身影:五官轮廓秀美,头发高挽,以一样式简洁的冠子束着,露出的脖颈细长美好,她下颌微扬,从容移步,姿态高雅……

眼前所见身影与他深处记忆渐趋吻合,他但觉双耳轰鸣,甚难呼吸,意识好似也在随着跳跃的焰火轻飘飘地晃。

隔着这层薄薄的帷幕,她继续前行,他继续跟随,举步无声,但心跳的节奏却开始加速,他甚至有些害怕幕中之人会听见这出自他胸中的不安的声音。

他的心终至狂跳,在仍萦绕于院内的诵经声和木鱼声中。他好几次想一把扯下帷幕,确认心底的猜测,但还是强忍下来,最后,当她走至两道帷幕接驳处,他才以微微颤唞着的手指掀起布帛一边,目光朝内探去。

那些所有若隐若现、难以言说的期盼与情愫,随着这一瞥尘埃落定。他垂手跪倒于她看不见的帷幕之后,在光影流转间,寂寂无声地流着泪微笑。

果然是她。

他闭上了眼睛,心里却豁然开朗——纵然被天下苍生漠视、轻慢又何妨?只要她知道他,懂得他,那被他供奉于心中明镜台上的永远的新娘。

3.梦泽

大袖迎风,巾带飞扬,冯京气喘未已,却不稍作停歇,沿着水岸疾奔,追上远处那艘飘向水云间的龙舟画船,是他模糊的目标。

从僧人那里得知她乘舟北上的时间,本以为自己可以淡然处之,他特意于那时邀了两位好友,寻了一酒醇景美处,对饮行令,吟诗作词,原是笑语不断,醺醺然斜倚危栏,似乎忘却了与她有关之事。偏偏这时有歌妓从旁弹起了琵琶,曼声唱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江边潮已平。

他笑容凝结,他心绪紊乱,怀中的金钏温度似陡然升高,炙灼着他心脏近处。

那个世间最懂得他的女子就要再次离开他了。此番一别,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漫漫光阴,会否又是一个十年?又或者,他将再也见不到她?

他蓦地站起,未向朋友解释一字,便向船行处奔去。

她所乘的楼船已然启航,他便循着船前行的方向在岸边狂奔。所欲何为?他扶醉而行,未及多想,只是竭力跑着,以最快的速度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

后裾拂过岸上沅芷醴兰,布履触及水中参差荇菜,拨开重重蒹葭芦荻,任凭衣衫为白露浸润,他甚至涉水而行,溯洄从之,但她却依然渐行渐远,慢慢飘往水中央。

看着那一痕画船载着她和这年他所感知的明亮春景,一齐消失在烟波尽处,他终于颓然倒地,躺在荻草柳花深处,迷惘地看了看在他眼底褪色的碧宇青天,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再次稍有知觉时,已是蛙声一片,月上柳梢。有人提了灯笼靠近他,以灯映亮他的脸。

冯京蹙了蹙眉,用手略作遮挡,微微睁开惺忪睡眼,依稀辨出处于自己面前的是一女子身影。

是她么?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灯光刺眼,且体内残醉阵阵袭来,昏昏沉沉地,连抬起眼睑都成了困难的事。

白露沾衣,寒意彻骨。他觉得冷,继而隐隐约约地品出了此间的荒凉与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光源处,像是欲抓住那团橙黄的暖色。

那女子此刻正俯身仔细打量他,靠得颇近,以致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触及他脸庞,是一种清甜的少女香。

他伸出的手抓住了她提灯笼的手腕,她的皮肤光滑细腻,且有他需要的暖意。他顿时发力一拉,那女子一声惊叫,灯笼落地熄灭,她跌倒在他怀中。

他紧搂着她,既像是借她取暖,又像是想把她锁于怀中。她拼命反抗,挣扎得好似一只陷入捕兽夹的鹿。这激烈的举动和他腹中残存的醇酒一起,奇异地激起了他的欲望。他体肤燥热,血脉贲张,侧身将她压倒,她并不屈服,用尽全力想推开他起来,便这样两厢纠缠着滚落在荻花丛中,惊飞了两三只栖息于近处的鸥鹭。

鸟儿扑簌簌展翅而飞的声音令那女子有一瞬的愣怔,而此刻冯京已搂住了她的头颈纤腰,低首在她的脸上眨了眨眼,让睫毛轻柔地在她面颊上来回拂过。

她如罹电殛,浑身一颤,停止了所有动作,束手就擒。

他的唇滑过她光洁的脸,品取她丰润双?唇上的女儿香,再一路吻至她肩颈处。轻轻含住那里的一片肌肤,唇齿厮磨,他阖上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七色光,红绡纱幕后,有女子淡淡回眸,天鹅般优雅的姿态,袖底发际散发着芝兰芬芳。

4.沅沅

她似乎有十七八岁,但也可能是十五六岁。

她身段匀称,姿态一如长成少女般美好,但眼睛却一清如水,神情举止犹带孩子气,又好似不比豆蔻年华的小女子大多少。

她肤质细腻,但并不白皙,应是常在外行走,被阳光镀上了一层近似蜜糖的颜色。

她的肌肤密实光滑,惟手心粗糙,生着厚厚的茧,可能常干重活。

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但很随意地胡乱挽了两个鬟,现在看上去毛毛糙糙地,有好几缕发丝散落下来了。

她穿的衣裳很粗陋,质地厚重,颜色暗旧,并不太合身,大概是用别人的旧衣改裁的。

她没有穿鞋,光着脚坐在地上,连脚踝也露出来了,那里的皮肤有几处蚊虫叮咬过的痕迹。

她显然是个贫家女,但这好像并不妨碍她快乐地生活。此刻她手持着几支抽了穗的芦苇,正忽左忽右地挥打周围的蚊蝇,口中还轻轻地哼唱着歌谣。

貌似昨夜的事也没影响到她的好心情。如果她是个如青楼女子一样的人,这自然不足为奇,可是……她此前分明还是处子之身。

这也是令清醒之后的冯京倍感尴尬和愧疚的原因。所以他虽早已醒来,却还是没有立即坐起与她说话,还保持着安睡的姿势,眼睛只略睁开条缝,借着逐渐明亮开来的晨光悄悄打量这个被他冒犯的姑娘。

她似乎,好像,并未因此厌恶他。因为她挥赶的蚊蝇,有一大半是他身边的。

一只细小的蚊虫落在他下颌上,她那芦苇拂尘立即杀到,芦穗从他鼻端掠过,冯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得不睁开眼,即撞上她闪亮的眸光。

“你醒了?”她俯身问,大大的眼睛里甚至有喜悦之意。

他只好坐起,低首,好半天不敢看她。沉默良久,才道:“请问姑娘芳讳。”

“唔?”她愕然,并没有回答。

于是他换了种说法:“你叫什么名字?”

“哦,”她明白了,笑着回答:“我姓王,名字叫元元。”

“怎么写呢?”他很礼貌地欠身请教。

“写?”她瞠目,惊讶地盯着他,好似听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然后笑出声来,“不知道!我一个字也不会写。”

“那么,”他再问,“你的家人为什么会给你取这个名字呢?”

她很快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我爹喜欢元宝——虽然他从来没摸到过一锭真的。”

如此说来,她的名字是“元元”了。冯京思忖着,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了这两个字。

那姑娘看着,问他:“我的名字就是这样写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举目看面前烟云碧水,随即又在每个字左侧加了三点水。

“沅沅,”他轻声念着,对她道:“以后你的名字就这样写罢。”

她很高兴地以手指轻轻碰触那溼潤土地上的字迹,一笔一笔地顺着笔划学。然后也问他的名字,他告诉她,也写了,她便继续学,带着微笑,口中念念有词:“冯……京……京……”

仅就相貌而言,她算不上美人,但这天真烂漫的神态却极可爱。冯京默不作声地看着,心下越发懊恼。

“对不起。”他垂目,诚恳地道歉。

她一愣,旋即意识到他所指的事,停下手中动作,脸也不禁红了。

他思量许久,终于下了决心,取出怀中金钏递给她:“这个给你。”

他想对她稍作补偿,而这是他目前所有最珍贵的东西。

她迟疑着,没有伸手接过,“你是要给我钱么?”

“不,”他当即否认,想了想,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她这才欣然收下,把金钏戴在了手腕上。

他一时又无言,茫然四顾,见近处水边泊着一叶扁舟,便问沅沅:“你是乘船来的么?家住这附近?”

“是呀,我家就在二里外的莲花坞。”她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继续说:“对了,昨天我打渔回来,在上游遇见一艘好大的船,有两层,上面好多仙女一样的姐姐……有人叫住我,问我是不是往这个方向来,我说是,一位夫人就从舱中出来,命人取了些钱给我,说在船上看见有位秀才追着船跑了许久,现在离县城已远,恐怕回去不太方便,让我顺道载他回学馆。我就沿途寻找,天黑了才发现你躺在这里……你是她说的那位秀才么?”

冯京不语,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沅沅如今戴着的金钏上,半晌后才黯然移开,答道:“不是。”

“哦……”沅沅点点头,忽又一拍手站起来,笑道:“不管是不是,你也该回去了罢?来,坐我的船,我载你。”

上船后她拒绝了他的帮助,引棹划桨姿势纯熟,载着他朝城里渡去。

她身姿并不高大粗蛮,但刺棹穿芦荻,意态轻松闲适。他坐在船头,踟躇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她:“昨晚……你为何不推开我?”

“推了呀!”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出此间事实:“本来我一直在推……”

他赧然低首,差点一头扎进身侧清流碧渊。

掩饰性地轻咳两声,他又低声问:“我是说,最后……”

如果她坚持抗拒,他亦不可能用强。

这个问题令她颇费思量。轻蹙着眉头望天须臾,她还是没找到答案,后来只迷惘地说:“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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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后会来看我么?”离别时,沅沅这样问。

他不敢给她承诺,仅淡淡笑了笑。

她亦很乖巧,默默转身离去,没有再问。

数日后,冯京收拾行囊,离开了余杭,回到江夏的母亲身边。

他没有在江夏找到期盼的平静。无论面对书本还是闭上眼睛,余杭的一切都好似历历在目,时而是帷幕后的影子,时而是水岸边的沅沅。他开始薄游里巷、纵饮不羁,却仍难以抹去那反复掠过心头的一幕幕影像。

母亲因此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时摇头叹息。

“京哥儿该寻个媳妇了。”邻居的婶子见状了然地笑,对冯夫人说。

此后多日,冯家的主要宾客便是说亲的媒人。最后冯京不堪其烦,向母亲请求再度出行。

“这次你想去哪里呢?”冯夫人问。

冯京也屡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像是不由自主地,他最终选择的目的地还是余杭。

去莲花坞找沅沅,原本只是想看她一眼。

但一开始,从他问到的本地人眼神和口吻里,便觉出一点异处。

“王沅沅?”他们通常是重复着他所说的名字,然后上下打量着他,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才向他指出沅沅的居处。

当他看见沅沅时,她正抡了根船桨,从她家茅草房中冲出来,恶狠狠地追打两名贼眉鼠眼的男子。

她追上了一个跑得慢的,“啪”地一声,船桨结结实实地击在那人腿上。

她把船桨往地上重重一顿,手腕上的金钏随着这动作晃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敢找上门来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老娘见一个打一双!”她倒竖着眉头,扬声宣布。

被打之人连声呻[yín],一瘸一拐地继续跑,一边跑着,却还不忘回头骂她:“肚子里怀着不知道爹是谁的野种,还有脸装三贞九烈!”

冯京讶然,着意看沅沅腹部,才发现那里确实微微隆起,她应是有身孕了。

沅沅闻言也不予争辩,探二指入口,响亮地吹了个口哨,立即有条黑犬从屋后奔出。沅沅一指前方那人,命道:“咬他!”

黑犬应声追去,那人一声惨叫,抱头疾奔。

沅沅得意地笑笑,提着船桨准备回屋,岂料这一转身,整个人便全然愣住,僵立在原地,无法再移步。

冯京立于她面前,微笑着唤她:“沅沅。”

她没有答应。默默地看他片刻,一只手局促地抚上了凸显的腹部。

他留意到,小心翼翼地问:“我的?”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敛容肃立,好一阵没再说话。她两眉微蹙,一会儿低头看他足尖,一会儿又不安地掠他一眼,可怜兮兮地,像是在问:“你不相信?”

“令尊……”他终于又再开口,才说出此二字,立即又改了口:“你爹爹,在家么?”

“他出门打渔去了。”沅沅回答。

“哦……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么?”

“王阿六。”

“那你翁翁叫什么?”

“王有财。”

“你公公呢?”

“王富贵……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沅沅警觉地反问:“他们欠你钱了么?”

“嗯,不是……这叫‘问名’,提亲之初,理应叙三代名讳。”冯京解释,对她呈出温柔笑意,“沅沅,我想娶你。”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须臾,忽然放声痛哭。

从来没有这般大的姑娘在他面前像孩子一样地哭泣。他慌得手足无措,忙牵她回到屋里,好言劝慰许久,她才略略止住。

然后,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睁大那双犹带泪痕的眼睛热烈地看他。

“为何这样看我?”他微笑问她:“我脸上有元宝么?”

“没有。”她认认真真地回答:“可是,你比元宝好看多了。”

5.新妇

冯夫人最后勉强允许沅沅进门,完全是看在她腹中孩子的分上。迎亲之前,她一想起沅沅低贱的家世就摇头叹息,不时抹泪,而过门后的沅沅也每每有惊人之举: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临近中午时回来,捧着一盆在河边洗完的衣服;赤足在院中跑来跑去扫地晾衣服,渴了便奔到井边吊起一桶水仰面就喝;为捉一只逃跑的鸡可以爬到屋顶上去……

冯夫人为此委婉地劝她,她却浑然不晓有何不妥,例如劝她穿鞋,她爽朗地一摆手:“没事,地不凉!”劝她别喝生水,她则说:“煮过的水没那么甜,就别浪费柴火了。”

后来冯夫人搬出小孩来耐心跟她解释,说这样做对孩子不好,她才一一改了。

此外她还有许多坏习惯,诸如喝汤太大声,偶尔说粗话之类,常让冯氏母子看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不过,她有个最大的优点:她真诚地爱着她的丈夫和婆母,并且不吝于表达。

为了让冯京和冯夫人觉得开心,她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虽然往往做过了头:为冯京磨墨会让墨汁飞溅到他脸上,为婆母捏肩捶背会疼得冯夫人暗暗朝儿子使眼色,示意他让沅沅停止……

“沅沅是个好孩子,”后来冯夫人私下跟冯京说,叹叹气,“虽然有一些坏毛病,但,你慢慢教她,让她改过来就是了。”

冯京很高兴母亲终于肯接纳沅沅,逐步去教沅沅改正以前的习惯,而她也确实在认真地学,不过,总有一些内容是屡教不改的,比如她对他的称呼。

大概因为冯京一开始告诉她的就是他的大名,她后来对他便直呼其名,无论有人没人,见了他都会立即欢欢喜喜地唤:“京!”

“你不应该这样称呼我,”冯京也曾向她说明,“妻子不能直呼其夫之名。你称我‘夫君’、‘郎君’,或我的字‘当世’都可以,就是别再叫我‘京’了。”

“当世?”她仿佛听见了一个大笑话,立即哈哈地笑起来,那乐不可支的样子看得冯京也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字有所怀疑,反复琢磨其中是否真有可笑之处。

而她的理由只是:“你这小名太难听了。”

经冯京强烈要求,她终于答应不再当众称他为“京”,但后来事实证明,在这一点上,她相当健忘。

有一日冯京请两位州学同舍到家中做客,之前嘱咐沅沅好好做两个菜,她猛点头,乐呵呵地准备去了。而当天酒菜之丰盛也大出冯京意料,鸡鸭鱼肉都有,彼时他们家境不算好,冯京暗自诧异,不知沅沅怎么有足够的钱买来这些,但因同舍在场,也不便去问她,邀二人入席,把酒叙谈。

酒过三巡,沅沅忽然挺着大肚子从内室冲了出来,捧着一盘螃蟹喜滋滋地摆在桌上,朗声笑对冯京说:“京,这是我刚做好的,快请你的朋友尝尝!”

二位同舍惊讶地看着她,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沅沅见他们不立即动箸,便自己抓了两只螃蟹,往二人碗里各放一只,笑道:“吃吧,别客气!”

虽然很有扑倒捶地的冲动,冯京却还是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朝两位目瞪口呆的同舍略笑笑,道:“拙荆厨艺粗浅,让二位兄台见笑了。”

同舍也忙赔笑,礼貌地称赞:“嫂夫人手烹佳肴美味非常,我辈今日得以品尝,真乃三生有幸。”

冯京只求沅沅快些退去,便对她说:“母亲这几日胃口不好,还请娘子入内陪伴,相从照料。”

沅沅应道:“阿姑晚饭吃得早,现在已回房歇息去了。”

“哦……”冯京思量着,又道:“娘子劳累一天了,也请早些回房安歇罢。”

“不累不累,”沅沅摇头,连声表示她对招待客人之事很有兴致,“你朋友难得来做客,我哪能躲在房中偷懒呢……再说,我就怕闲着,整天坐着躺着,反而会腰酸背痛。”

冯京心下无语凝咽,亦不好对她公开表示不满,只得由她去,自己举杯祝酒,将话题引开,惟望同舍不要太注意他这位夫人。

但是,沅沅的表现实在很难不令人注意到她。生怕客人吃不饱,她不停地穿梭于客厅和厨房之间,为他们加菜添饭。见客人碗中米饭快没了,不待他们有表示便自己跑去添给他们。客人忙起身道谢,她很高兴,也越发殷勤了,索性捧了一大钵米饭在怀中,见谁碗中略少一些,便随手挖一大勺直直地盖到他们碗里。

那两位同舍原是文弱书生,哪里吃得下这许多,到最后都像是跟沅沅打攻守战,在沅沅“虎视眈眈”下以手遮挡着饭碗,且不敢走神,惟恐一不小心,手略移开就会又被她盖满一勺。

好容易捱到饭局结束,二位同舍落荒而逃后,冯京才斟酌着词句,竭力劝沅沅以后不要在家中有男客时露面。

沅沅大为不解:“为什么?我爹的朋友来家中做客,我妈就是这样招待他们的。”

冯京估计跟她说那些男女大防和礼节仪制之类的大道理她也不会懂,便找了个简单的理由:“我不喜欢你被别的男人看见。”

“哈哈,你真小气!”她大笑起来,“怕什么呀,反正他们看到得不到!”

冯京彻底放弃,抹着额头上的汗坐下,暗暗叹息。

面对着一桌残羹冷炙,他忽然想到起初的疑问,遂拿来问沅沅:“你今日怎能买到这么多肉食?是娘给了你许多钱了么?”

她摇头,笑道:“你猜。”

冯京想想,还是没答案:“猜不着。”

沅沅笑得更开心了,得意地朝他伸出两手,在他眼前不住地晃。

他顿时留意到,她手腕上空空地,平日从不离身的金钏不见了。

他一把抓住她素日戴金钏的手腕,问:“你把金钏卖了?”

她愣了愣,然后又笑了:“是呀,卖了不少钱呢……”

他脑中轰鸣,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但觉身体微颤,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逐渐冷去。

他紧捏沅沅的手腕,无意识地加大着力度,直到她大声呼痛,他才愤而撒手,拂袖离开,将自己锁在书房内,任凭沅沅怎样敲门恳求都不开。

这是沅沅首次见他发脾气,连声呼门而不见他回应之下开始哭泣,一壁哭着一壁扶着门滑倒在地,惊动了已睡下的冯夫人。她披衣而起,过来查看。须臾,冯夫人发出一声惊叫,大力拍门,唤道:“快开门!沅沅不好了!”

门哗地大开,冯京脸色煞白,迅速弯腰抱起了地上的沅沅。

她有早产的迹象。幸而救治及时,冯氏母子请来大夫稳婆,一番忙乱之后,胎儿好歹是保住了。

待众人退去后,冯京坐在沅沅床前,黯然向她道歉:“对不起,今日之事,是我不对……”

沅沅摆首,含泪伸手到枕下摸索,少顷,摸出了那个冯京熟悉的金钏,给他看。

“我没有卖……”她轻声说,“我是跟你说笑的……早晨我去江边捉螃蟹了,捉了很多,卖了一些,用那些钱买的鱼肉……因为要干活,怕丢了金钏,所以没有戴……”

冯京有泪盈眶,轻轻拥她入怀,郑重在她耳边承诺:“沅沅,以后我会好好待你,不会再让你过得这样辛苦。”

而她在他怀中满足地闭上眼,微笑道:“我不辛苦……只要你让我在你身边。”

6.陶朱

“要保大人还是孩子?”

沅沅分娩时,稳婆把这个残酷的问题摆到了冯京面前。

沅沅胎位不正,腹中胎儿脚朝下,导致她难产,已经拖了一天一夜,她在房中惨叫着晕倒好几回了,孩子还是没生出来。

冯夫人以哀求的目光看稳婆,问:“不能都保住么?”

稳婆无奈地摇头:“如果可以,谁还会问你们这种问题。”

“保大人。”冯京肃然说,没有过多犹豫。

转朝此时开始啜泣的母亲,他斩钉截铁地,又说了一句:“一定要让沅沅活下来。”

这事便如此决定,沅沅保住了性命,但她孕育的儿子却没了。

失去孩子,沅沅比任何人都要伤心,而且她生育过程中失血过多,身体损伤太大,也严重地摧毁了她的健康。从那时起,她便缠绵于病榻,形容枯槁,日渐消瘦,也经常哭泣,浑不见往日活泼灵动、笑靥常现的模样。

为了给沅沅治病和进补,冯家用完本来就不多的积蓄,沅沅的身体却并不见起色。一筹莫展之下,冯京去拜访一位经商的从叔父,希望向他借些钱暂渡难关。

彼时那位叔父刚从江西采购金橘回来,听说沅沅之事,亦慷慨解囊,借了不少钱给冯京,并取出许多金橘,让他带回去给沅沅品尝,说:“这江西的金橘味儿好,今年连官家最宠爱的张美人都特意派人从京中赶过去买。我这一批,就是在向张美人供货的那家果园买的。”

“张美人?”冯京有一疑问,“听说东京瓦肆繁盛,天下四时土宜应有尽有,难道竟无这金橘,尚须张美人特意派人从京中赶去江西购买?”

叔父答道:“这金橘虽好,但京城中人却不认得,并不常吃,宫中也没把这果子列为江西供奉之物。而张美人幼年在家便爱吃,现在惦记着,京中又没有,所以才派人大老远地跑去采购。”

冯京略一沉吟,再对叔父道:“侄儿有一建议,叔父或可参考:叔父尽快再往江西,用可动用的所有钱再买一批金橘,然后运往东京,在那里销售,异日盈利,将不止一二倍。”

叔父犹疑:“京中之人一向不识金橘,往年也有人在那里卖过,无不亏本。况且从江夏去江西,再赶往京师,路途遥远,运费昂贵,贤侄的建议,岂非太冒险?”

冯京淡淡一笑,道:“叔父不妨一试,运费只管摊进售价中去,将来若亏了本,回来惟京是问。”

叔父思量再三,终于决定依他建议试一次。不久后回来,特意备了重礼喜气洋洋地去冯京家中道谢:“贤侄良策果然奏效。我运了金橘去京中,挂上江西金橘的招牌后,不到两日便被抢购一空。我一打听,原来张美人派人去江西买这果子之事已经传开,京城人都好奇,正想找金橘品尝呢,可巧我的货便运到了。我见买的人多,便把售价调高三四倍,竟然还是供不应求,正应了你那句话,盈利不止一二倍。”

冯京微笑道:“侄儿素日听说,京中之人,无不视宫中取索为一时风尚,越是官家亲近之人,趣味玩好越是容易被人效仿。张美人既得宠,自然一言一行都颇受人关注,她若喜欢什么,宫外人知道了必然会跟风采购,那售价自然没有不涨的,所以侄儿才敢劝叔父做这金橘生意。”

叔父大赞冯京有见识,且知恩图报,除了礼物外还取出一笔钱相赠。冯京推辞,叔父坚持请他收下,对他说:“这钱也不是白给你的。叔叔还指望贤侄能继续出谋划策,与叔叔一起做生意呢。这点钱也算是给你的一笔本金。贤侄读书多,有远见,若花点心思去经商,岂有不发财的?”

在目前收入微薄,难以养家的情况下,这确实像是个不错的出路。略为考虑之后,冯京接受了叔父的建议,暂时搁下书本,开始与他一起经商。而效果很好,他相当聪明,会分析所得信息,致身商界游刃有余,堪称长袖善舞,未过数月家中财政景况已大为改善。

于是他请来名医为沅沅诊治,亦不惜花重金为她求药调理,为分散沅沅的注意力,不让她继续沉湎于丧子之痛的记忆里,他亲自教她记账,管理财务。他的这些努力终于开始见效,沅沅身体渐好,也对理财有了兴趣,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半年后,当年曾与他把酒言欢的余杭县令任期满,改知鄂州另一县,途经江夏,冯京得讯后前往码头相迎,并设宴为其接风。其间冯京提及往日事,试探着问当初京中来的夫人身份,想必时过境迁,县令亦不再有顾虑,遂坦然相告:“那时来的,是天子之妻,本朝国母,皇后曹氏。”

皇后?冯京惊讶莫名。脑中一幅幅影像如书页般翻过:红绡纱幕后着红素罗大袖衣的新娘引臂拔簪;素颜女子在绀发少年的扶持下上车,端然坐着,帘幕垂下,隔断他目光的探视;径山寺内的夫人莲步轻移,下颌微扬,发髻高挽,脖颈弧线美好,在帷幕上投下的影子如云飘过……那些都是她么,皇后曹氏?

虽然知道当今皇后姓曹,也隐约听说过皇后是曹彬的孙女,但曹彬儿子有数人,孙女想必亦不少,他万万没料到曾与表哥举行过婚礼的那位曹氏女公子会获选入宫,受册为后。

“她入宫前曾在径山寺许过愿,因此后来特意去还愿。皇后此行不欲兴师动众,一路扰民,故未列仪仗,只秘密通知沿途地方官接驾护卫。”县令解释说,打量着轻袍缓带的冯京,忽又叹道:“当年下官很是羡慕冯兄,笔下诗作隽迈豪放,获国母赏识,何其幸也!中宫阅冯兄大作后即断言冯兄胸中有丘壑,他日必贵显。冯兄如今虽鲜衣怒马,坐享醇酒玉食,但恕下官直言,商贾毕竟属杂流,若冯兄甘于做一世陶朱公,岂非与中宫判词相去甚远?”

之前的好心情就此散去。回到家后,冯京郁郁不乐地入书房闷坐片刻,忽然想重寻几本久违的经书来读,但一顾书架,触目所及皆是帐本,翻来翻去,竟怎么也找不到他想看的书。

此时沅沅闻声而至,臂中还抱着把算盘,微笑问他:“你在找什么?”

“我那几本《大学》、《中庸》呢?”冯京手指书架问。

沅沅想了想,掉头跑回卧室,须臾,拿了几册皱皱巴巴、满是污痕的书递给他:“是这些么?”

冯京接过,眉头一蹙:“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见书架上帐本没地搁了,这些书你又许久不看,就拿去垫箱子底……”沅沅说,见冯京脸色不对,忙又道:“地上有些潮,所以变皱了,不过没关系,明天我就拿去晒干压平!”

冯京重重吸了口气,把书抛在桌上,坐下,漠然道:“罢了。我也没说要看。”

沅沅“哦”了一声,再偷眼观察他,很小心地问:“我可以留在这里算帐么?”

他默然,但最后还是颔首同意。于是沅沅愉快地在他身边坐下,开始劈里啪啦地拨算盘。

他侧首看着这位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竟无法觉察到往昔的亲近感,两人并肩而坐,之间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烛红影里,她唇角的微笑显得空前地遥远而陌生。

“我心中所想,她大概永世都不会明白。”冯京默默对自己说,这个念头无可抑止地令他觉得悲伤。

当然他那无形的泪只流向心里,并未形之于色,而沅沅算帐间隙转头看他时也只发现了他的失神。

“你这样呆呆地看着我做什么?”她笑问。

他依然凝视着她,问:“沅沅,你认识我么?”

她眨了眨眼,颇为不解,但还是认真作答:“当然认得……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能把你认出来。”

他恻然笑笑,轻轻把她拉到怀中拥着,再不说话。

7.许愿

次年,曾到冯京家中做客的那两位州学同舍通过了在州府举行的解试,准备赴京参加省试,即礼部贡院锁试。冯京再次邀请他们至家中,设宴为其饯行。

宴中冯京把酒预祝同舍科场告捷、平步青云,同舍连声道谢,之后,其中一人注视冯京,甚是感慨:“当世才华盖世,远胜我等,若当初一同参加解试,只怕解元头衔亦唾手可得,如今我们三人相伴进京,岂不快哉!”

冯京摆首道:“舍下书本尘封已久。何况,自隋唐至国朝皆有规定,工商不得入仕,京不敢再奢求应举。二位兄台已于解试中脱颖而出,释褐在望,将来曳紫腰金,亦指日可待,却不以结交工商杂类为耻,仍与京联席共饮,京已深感荣幸,感激不尽。”

同舍听了忙劝道:“当世何出此言?你我从来都是一般人,你虽做过一两笔生意,却也不必把自己归入工商杂类。当世还年轻,若现在开始停止经商,继续读书,下次再参加贡举,亦未为晚矣。”

另一位同舍也相与附和,道:“国朝取士不问家世,虽说工商不得入仕,但太宗皇帝曾下诏令:‘如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当世行商时日甚短,且有奇才,即便有人强将你归入工商杂类,你也可借此条例应举。不妨重返州学,潜心读书,以待下届贡举。”

自今上即位后,往往每四年才开一科场,下一届,也应是四年后了。冯京默然想,四年,足以发生和改变许多事……沅沅也应该会再生一两个孩子了罢,她与孩子,是否都会健健康康、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于是,他抬目,淡淡对同舍一笑:“京安于现状,无意应举。”

同舍相顾无言,惟有叹息。须臾,一人又道:“如今当世披锦衣、食馔玉,家有娇妻,便把当年我们在州学中指点江山,纵论韬略,立誓治国平天下的豪言壮志抛在脑后了么?”

冯京搁下杯中酒,平静地迎上同舍质问的目光,道:“如果连妻儿都养不活,又岂能奢谈治国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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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沅沅接受了冯京建议,并未露面,只与婆母在内室布菜,让婢女端出来。其间冯夫人数次走至门帘之后,听到了一些冯京与同舍的对话。

夜间,冯夫人唤儿子至书房,取出一册他幼年所读的《诗》,翻到最后一页,递与冯京:“这行字是你爹爹当年亲笔写的,你可还记得?”

冯京接过,看见父亲熟悉的字迹:“将仕郎守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借绯冯京。”

当年他看不懂这官衔,问父亲,父亲便拍着他肩微笑道:“我儿将来若考中状元,皇帝多半会给你这官做。”

话犹在耳,透过这行字,更好似又触到了父亲殷切的目光。冯京阖上书页,黯然垂目。

“你父亲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中举入仕。”冯夫人缓缓道:“他早年也跟你如今一样四处行商,受人冷眼,后来才因进纳米粟补了个左侍禁的小官虚衔,好歹算是脱离杂流之列了。所以,他一直要你好生读书,将来举进士、中状元,堂堂正正地做大官,光耀门楣。不想现在兜兜转转,你竟又走上他当年的老路了……”

一语未尽,冯夫人声已哽咽,泪落不己。

冯京朝母亲跪下,肃然道:“儿子有负父母厚望,实属不孝。但父亲当年亦曾教导孩儿,好男儿要守信义、有担当,圣人亦将修身、齐家列于治国、平天下之前。如今母亲年事渐高,沅沅之病尚未痊愈,京岂可弃母亲妻子于不顾,只求功名,不思养家?”

听他这样说,冯夫人亦难反驳,最后摆首叹道:“我虽已有一把年纪,所幸倒还没病没灾,平日用度不大,也能随你清贫度日。不过沅沅如今身体不好,倒是常须进补……或者,我们现在让她好好调理,过个一年半载,待她大好了,你再重新准备应举?”

想着那漫漫四年,冯京没有顺势答应,只应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罢。”

这一语又听得冯夫人伤心,掩泪道:“若你晚几年再娶亲,当不至于为家室所累,困于其间,不得遂志。”

默思须臾,冯京再度开口,对母亲说:“沅沅之事,是我的错。我当年放浪率性,铸下此大错。但若不娶她,更是寡情薄幸,有失道义,无异于错上加错。错误既已铸成,便要勇于承担。起初是我害了她,而今我愿意许她安稳的生活,以此来弥补曾经犯下的过失。所以,现在这样的结果,我亦甘心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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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离开后,冯京仍留于书房,枯坐良久,这并无异处的夜晚似也变得格外漫长,他选择了一个消磨时光的方式:一手提酒,一手执笔,痛饮清酒,奋笔疾书。

终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扫落面前那一堆带字的纸。纸张纷纷扬扬旋舞飘落,每一张上都写着同样的诗句:“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秋风……”

半夜悠悠醒转,见身上披有大氅,而散落于地的纸张已被拾起,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案上。

是沅沅来过了么?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如果她来了,一定会叽叽喳喳地吵醒他,催促他回房睡觉。

也许,是婢女所为罢。他懒得再求证,觉出夜间幽寒,头也隐隐作痛,他便起身,拖着沉重步伐回到卧室。

沅沅躺在床上,侧身向内,是沉睡的模样。他和衣寂寂无声地在她身边躺下,无意惊动她。

她今日倒是很安静。在陷入深眠之前,他曾这样想。

而这之后,沅沅一天比一天安静,话越来越少,虽然面上仍常带笑容,但也只是礼貌的微笑,以前那种朗朗笑声日渐稀少。

连拨算珠的声音也没有以前欢快。冯京暗自诧异,终于忍不住问她:“沅沅,你有心事么?”

她笑了笑:“没有呀。”

他端详着她:“你气色不大好。”

她想想,道:“可能病没全好罢……没事,总有一天会好的。”

上次难产确实给她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她至今未痊愈,常腹痛腰酸,葵水也不正常。他继续为她延医问药,但收效甚微,而且,她还不太配合治疗,有一天,他竟发现她把要服的药悄悄倒掉。

他又气又急,过去质问她为何不服药,她对他微笑,轻声道:“药太苦了。”

后来,她越来越厌恶服药,索性公然拒绝,就算强迫她喝下,她也会很快呕出来。

如此一来,她的病越来越重,终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一日,冯京来到沅沅病榻前,见昏睡着的她枯瘦憔悴,惟面色病态地酡红,像一朵即将于夜间凋零的芙蓉,不禁悲从心起,落下泪来。

沅沅于此刻醒来,伸手徐徐抹去他的泪,她浅笑着说:“京,带我出去走走罢。”

他建议等她身体稍好些再出去,她却坚持现在就走,于是他问:“你想去哪里呢?”

她说:“有山有水就好,哪里都行。”

他带她去黄鹤楼,抱着她上到最顶层,让她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她半躺半坐,依偎着他,面含微笑,观孤帆远影,日暮烟波,不时仰首告诉他眼前景色与家乡之异同,直到暝色四合,月华满川。

她沉默下来,凝视着月亮,目中却无神采,软绵绵的身体虚弱无比,仿佛所带的生气正被夜风吹散。

冯京心中酸涩,一手拥着她,一手为她拢了拢盖在她身上的大氅,微笑着在她耳边说:“沅沅,据说月明之夜,在黄鹤楼上可以看见仙人。今晚月色好,你仔细看看周围,也许也能见到仙人呢。”

沅沅茫然侧首看他:“真的么?”

他点点头,道:“是真的。据说一位守门的老卒子曾见过。那天晚上月色也是这样好,照得黄鹤楼前景象清澄。那位老卒半夜肚子饿了,睡不着觉,辗转反复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谈笑风生,他便起来探视,结果发现外面有三人,身披羽衣,足着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清脆的木屐声在周围山间引出了阵阵回音……”

沅沅瞬了瞬目,问:“他们是什么人?”

冯京答道:“不是人,也不是鬼,他们是神仙。”

“那后来呢?”沅沅又问。

冯京道:“后来,他们走到山边,面对石壁,伸手叩了三下,然后石壁像门一样豁然洞开,他们便如一缕轻烟那样飞入门中,消失在山中了。”

沅沅环顾面前青山,追问:“是哪片石壁呢?”

冯京笑道:“不知道……你且留意看着,兴许仙人会又在楼前现身。”

沅沅却又迷惘地问:“看见仙人,又该怎样呢?”

冯京建议道:“你请他们实现你的一个愿望罢。”

“好主意!”沅沅双目一亮,继而表露得陇望蜀之意:“但一个愿望不太够……三个好不好?”

冯京故作沉吟状,然后笑道:“应该可以罢。他们有三人,一人帮你实现一个心愿应该不太难。”

“还有你,”沅沅亦笑道,“你也要许三个愿,请他们帮你实现。”

冯京扬眉道:“唔……我当然没意见,只是不知道人家仙人是否觉得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沅沅立即道,脸转朝外,像是对着山间隐身的仙人说,“仙人当然对谁都一样,帮人实现心愿,决不偏心,见者有份!”

冯京忍不住笑起来:“那你想许什么愿呢?”

沅沅反问:“不是要见到仙人才能说么?”

冯京道:“你这样多话,仙人肯定被吓得不敢现身了。不过他们一定藏在山中看着你,只要你在这里许愿,他们都能知道的。”

沅沅似乎也相信了,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那我们现在一起闭眼,各许三个愿,请仙人为我们实现。”

见她那么有兴致,冯京自然不会拂她的意,便颔首答应。于是二人同时闭目许愿,少顷,冯京睁眼,见沅沅也正在转顾他,遂相视一笑。

“你许的愿中,有跟我相关的么?”沅沅关切地问。

“有,”冯京回答说,“第一个就是为你许的……我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从此健康快乐地生活,长命百岁。”

沅沅恬然笑了,双臂搂紧他腰,似想进一步缩短与他的距离,然后轻声告诉他:“我的第一个心愿是:生,和你住在一起;死,和你葬在一起;生生世世,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冯京颇动容,低首吻了吻她额头,低声道:“好,仙人听见了。”

“你的第二个心愿是什么?”沅沅又问。

冯京略为踟躇,但还是告诉了她:“我想,以后若有机会,为国为民做一点事。”

“那我的第二个愿望应该能派上用场。”沅沅微笑着说出她这个愿望,“我希望你日后中状元,做大官……那样的话,你便可以为国为民做大事了罢?”

冯京双目微热,待鼻中酸楚之意散去,才道:“谢谢你,沅沅。”

沅沅接着问了最后的问题:“那第三个愿望呢?”

这一次,冯京望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良久不语。

沅沅亦不追问,依旧含笑道:“那我们都保留着第三个愿望,暂时不说罢,想必仙人已经知道,会帮我们实现的。”

然后,她埋首于冯京怀中,倦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许愿时的好精神是回光返照。回到家中后病势如山倒,次日医师宣布无药可救,请冯京准备料理后事。

临终之时,沅沅凝视守于病榻前的丈夫,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许愿时,我还是忘了嘱咐仙人,下辈子我们再相遇时,不要让我成为你的错误。”

原来她听见了。冯京恍然醒悟,这才是她不欲求生的根源。

他默然抓紧她身边的被褥,心痛得无以复加。

“不要哭啊,京……”她无力地伸出手,想帮他拭泪,但怎么也触不到他。

冯京自己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把握住沅沅的手。

她的手指微微动,触摸着他手背上的皮肤,仍然保持着笑容,她又说:“没有我,你也许会过得更好……我们祈求过仙人……”

她停下来,温柔地看着他,忽然问:“你能猜到我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么?”

不待他回答,她又略显得意地笑了,断断续续地说:“你一定猜不到的……第三个愿望,我也想代你许,但又不知道你除了中状元,还想要什么……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对仙人说,我的第三个愿望,就是希望京实现他所有的愿望。”

冯京大恸,一时说不出话来,引她手至唇边,亲吻着,泪亦再度滑落。

“我聪明罢?”沅沅轻声道。

冯京勉强微笑着,好不容易才开口道:“我许的第一个愿,就是要你好起来……没错,一定会实现的。”

沅沅微微摆首,道:“你许这个愿时,仙人一定走开了,没听见。”但她很快又露出了笑意,“不过,第二,第三个他们一定都听见了,你的愿望,总有一天会成真的。”

冯京低首不语,怕与她对视,会让她感染到他的悲伤。

她的目光移至手腕中戴着的金钏上,提了个要求:“这个金钏,可以与我陪葬么?”

冯京一愣,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颔首,道:“这本来就是你的,你当然可以一直戴着。”

沅沅却浅笑着抽手回来,自己退下金钏,递给冯京:“刚才是逗你玩的,这根本不是我的东西,我才不要呢……”

冯京讶异,暂时未解她是何意,然后,沅沅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的第三个愿望,跟这金钏有关罢?”

冯京握紧适才接过的金钏,无言以对。而沅沅也无意等他回答,侧首向内,说出她此生最后一句话:“金钏的主人,是在那条船上罢?”

说这话时,她仍保持着浅淡的笑容,但转侧之间,有一滴泪珠滑过鼻梁,坠落隐没于她身下衾枕纤维内。

8.莺飞

一团红绸彩线精心扎成的绣球悠悠坠下,自东京金明池前街道一侧的楼上,豪家贵邸所设的彩幕帷幔之后,碰落了楼前马上,新科状元冯京皂纱重戴上的簪戴宫花。

冯京轻勒青骢马,止步转顾……黄衫加绿袍,回首风袖飘。

彩幕后影影绰绰的几位女子身影似蓦然被风吹乱,局促零散地略略退去,随之而起的,却又是一阵轻快喜悦的清脆笑声。

他唇角微扬,亦不再顾,待争夺他簪戴宫花的路边行人被呵道者摒开后,他以乌靴轻触马腹,引马继续前行。

这是皇祐元年,冯京三元及第,辉煌的成绩与无瑕的容颜,使他成了闻喜宴上最炫目的绿衣郎。

于他有意的女方,常以掷物的方式引起他的回眸,掷的可能是水果、纨扇,也可能是饰物、绣球,自他三魁天下之后,更有豪门富室,掷以赤摞裸的财势,例如张尧佐家。

对这些意识暧昧的飞来赠品,他不会投桃报李,一概拒而不纳,及第之后收下的女子礼物,便只有唱名那天,中宫在太清楼上所赐的龙凤团茶饼角子。

但那日,她隐于楼上彩幕珠帘后,他并未看见她,连赏赐的话,都是内臣传达的。后来,他拾起楼上一位小姑娘误坠的扇子,细细玩赏,薄露笑意——这柄纨扇曾经她御览,便愈显可爱。

亦想过下次与她相遇时,该与她说些什么。但当他骑马过金明池前路,迎面瞧见中宫仪仗凤舆时,他猝不及防,浑然忘却所有设想的话,只下马低首,觐见如仪,像个初见夫子的学童般,等她问一句,再答一句。

见他没了簪戴宫花,她让内人将车舆檐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来,给他簪上。那是千叶左花,色紫叶密而齐如截,后来他向人打听,知道此花名为“平头紫”。

紫,是士大夫喜爱的颜色,因为曳紫腰金,是大多数人的梦想。

她这随手相赠的小小礼物也显得大方而得体,应是对他的一种祝福。他再拜谢恩,恭送她起驾,再无一言。但其实,他很想问她,是否认出面前这位状元郎,是曾为她引路的少年,以及余杭城外,追着她楼船跑的秀才。

今后,可有机会再问她?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重戴上“平头紫”溼潤的花瓣,上面有清凉的触?感。

好像每次见她,她都会送些礼物给他。他忽然忆起,初见时,她赠他金钏;唱名时,她赠他龙凤团茶;而今,是赠他“平头紫”……那么,余杭那次呢?

沅沅。他心微微一颤,黯然神伤,如今回想,他与沅沅的相遇,也可算是受她所赐。

他提笔,给尚在江夏的母亲写信报讯,亦给叔父写了一封,委托他在家乡寻一片足够大的墓地,留待将来他与妻子合葬。

母亲的回信很快传来,她在表达喜悦之余不忘提醒他:若有中意的闺秀淑女,不妨早日缔结婚约,迎娶过门。

何谓“中意”?及第以来,每日上门向他提亲者倒是络绎不绝,想招他为婿的既有名门望族,亦有当朝权贵,而如今婚姻于他,绝非成家立室那么简单了,每位议婚对象的身后都有一个盘根错节的政治背景,娶了谁,就等于选了她家族的立场,他必须慎重选择。

当然,从拒绝张家提亲那时起,他心里便有了个明确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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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中,皇帝下诏为状元授官:以进士第一人冯京为将仕郎,守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推恩借绯。

大宋官员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以下服绿,若以岁月资历计,是入仕着绿,满二十年换赐绯,又满二十年再换赐紫。虽未及年,而其所任职不宜着绯绿,或皇帝推恩特赐者,即谓之“借紫”、“借绯”。冯京初授的官职只是从六品,以状元身份获赐绯衣,亦属借绯。

竟与父亲当年在书后写下的那行字一点不差。冯京暗自讶异:将仕郎与守将作监丞的确是国朝状元初授的阶官名,推恩借绯也是惯例,但具体到通判荆南军府事,就不是常人可以预料的了。

冯京领命走马上任,数月后还阙述职,听见都中同僚正在议论知制诰胡宿拒绝为复内臣杨怀敏入内副都知之职草制的事。

杨怀敏是张贵妃心腹,因庆历八年逆贼入宫之事遭到贬黜,出任高阳关钤辖,后来入宫奏事,张贵妃从旁怂恿,皇帝有了复其原职之意,遂命胡宿草制。

文官左右谏议大夫以上、武官观察使以上除授制诰,及立皇太子、后妃、封亲王、拜宰相、枢密使、三师、三公、使相、节度使之类的大诏令,是由翰林学士起草,称“内制”,而知制诰负责起草的“外制”主要内容是一般官员或外命妇的任免、诰封,通常是皇帝先将诏令词头送中书审核,再由中书传给知制诰草制。

关于杨怀敏官复原职的旨意中书已经许可,但词头送至当制的知制诰胡宿手中时,他却断然拒绝草制,说:“杨怀敏当年管勾皇城司,宿卫不谨,导致逆徒窃入宫闱,又未生擒贼人,当时便有议者说他欲灭奸人之口,而陛下不忍加诛,止黜于外,已是格外开恩,而今岂可复其原职?何况按旧制,内臣都知、副都知以过罢去者,不许再除。如今中书送到词头,臣不敢草制,还是封还给陛下罢。”

于是词头便被他依旧封还给皇帝了。

“今上问胡宿之罪了么?”冯京问同僚。

得到的答案是:“没有。今上以此事问文相公:‘前代有此故事否?’文相公回答说:‘唐给事中袁高不草卢杞制书,近来富弼亦曾封还词头。’今上听了顿时便想通了,收回成命,仍然让杨怀敏补外。”

富弼?冯京目色一亮。这位目前在青州救灾的富侍郎前几年随范仲淹推行新政、主持更张,贤名遍传天下,冯京在州学中亦早有耳闻,原已十分景仰,只是尚不知他还有过封还词头的故事。

同僚笑说:“国朝以来,敢于回绝内降词头的原本只有宰相,例如杜衍杜相公,说今上推恩太频,到后来皇帝下传给他的迁官赐封之类的词头,他十有八九会封还于上。以致后来再有人求官讨赏,今上就会对他们说:‘不是我不给你们,是那白胡子老儿不许。’但知制诰远不如宰相位尊,本来若有词头下达,是不敢不奉命草制的,而富弼是国朝第一个公然缴还词头的知制诰。”

见冯京颇感兴趣,他便继续讲述了此事经过:今上当年立后,本属意于蜀人王蒙正之女,但章献太后觉得此女妖艳太甚,对少主不利,便命他立了郭后,而让自己义兄刘美之子刘从德娶了王氏。刘从德不久后病卒,而今上对王氏念念不忘,便封她为遂国夫人,让她出入内庭,亦有流言称,王氏曾得幸于上。后来王蒙正私通其父婢妾事发,被除名流放,王氏亦获谴夺封,罢朝谒,今上曾明文诏命其日后不得入内。但庆历元年,王氏竟又频频被今上召见,出入如故,中宫曹后不怿,但因王氏并非内命妇,又得今上维护,亦不便加以管束。谏官张方平上疏论列,今上也置之不理,后来欲复王氏遂国之封,命富弼草制,而富弼当即缴还词头,态度坚定,决不草制。今上得知后亦感惭愧,遂取消了封命。

冯京听了若有所思,良久未语,直到同僚出言问他意见,方微微一笑,道:“庆历年间多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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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京跃马往青州,正值莺飞草长,春深时节。

问明知州府邸所在,他依言寻去,过了一脉流水小桥,面前现出一壁青瓦粉墙,内锁重楼飞檐。

想来此墙之后应是花园,莺啼婉转,风携暗香,围墙上方现出几丛碧树冠叶,而墙头上则垂着数枝从园中蔓生出来的荼蘼花。

墙内传来女眷笑语,唤人推动园中秋千。

他引马稍稍退后,倚于桥头,斜傍垂杨,在金色阳光下微眯着眼,漫视秋千扬起的方向。

也许围墙太短,抑或秋千架立得太高,当秋千飞至最高处,上面的女子身影越过粉墙,惊鸿一现。

那女子年约十七八岁,秀眉凤目,螓首蝉鬓,脖子的弧度纤长美好,随着秋千摇摆,她衣袂飘飞,雅态轻盈。

秋千第二次荡起时,她亦注意到他,讶异地侧首看。他略一笑,从容引袖,轻轻抹去了飞上他额头的一点杨花。

她借过墙秋千看了他三次,然后便停下来,墙内响起几名女子低语声,应是她在跟同伴提起他。

须臾,墙头荼蘼花枝动,上方先是露出两个小鬟髻,和垂髫少女齐刷刷的刘海,然后,一张十三四岁小女孩的脸映入他眸心。

相较适才看见的女子,她脸形稍圆,肤色细白,眼睛大而清亮,触及他目光时,她嘴角的笑靥尚未隐去,那纯净明亮的天真意态令他觉得似曾相识。

小女孩双手摁住墙头,睁大双目打量他,从他的面容眉目、衣冠巾带,直看到丝鞭骏马、玉勒雕鞍。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十个指头上。她未染蔻丹,指甲呈干净的粉红色,他觉得可爱,不由对她笑了笑。

这一笑惊动了她。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她倏地转首后顾,对墙内的人说:“姐姐,把扇子递给我。”

有人奉上纨扇,她接过,然后严肃地回扇障面,蔽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一双美目却还是好奇地观察着他。

他笑意加深,开口问她:“请问姑娘,知州府邸大门应该往哪边走?”

“你为何要来知州府邸?”扇子后传来她犹带稚气的声音。

他回答:“我想拜谒富侍郎。”

“你找我爹爹做什么?”小姑娘立即追问。不待他回答,盯着他黪墨色凉衫衣袖下露出的一痕绯罗袍,她又补充了一个她更想了解的问题:“你是谁呀?”

他骑着白马,立于草薰南陌,烟霏丝柳的背景中,朝她微微欠身,含笑道:“在下江夏冯京。”

(《醉花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