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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长烟落日孤城闭

1.舐犊

今上与我一样,能感觉到司马光阻止我复职之事只是第一步,他肯定会继续请求今上再次将我逐出京城。为此今上在仪凤阁中与苗贤妃私语许久,大概与她商量如何将我调离公主身边,但最后苗贤妃非常反对,蓦地站起凄声道:“不能再让怀吉离开了!现在的他就像是公主的麻药,有他在公主还能有些安静的时候,如果他不在了,公主会痛死的呀!”

或许今上也认同这个观点,他沉默下来,不再提此事。

苗贤妃又忿忿道:“那司马光真是个刺儿头,老盯着公主的事不放,步步紧逼,简直让人气都喘不过来。官家不如把他外放,越远越好,省得他又再生事端害了咱们女儿!”

今上长叹:“司马光忠良正直,德行无亏,哪里寻得出一丝错处!无故将他外放,势必朝野哗然,会掀起更大的风波。”

苗贤妃泫然道:“那官家日后处理公主的事,仍需处处看他的脸色么?”

今上想想,道:“我把他调离谏院罢。不在其位,他的话也许会少一点。”

于是,他下旨将司马光升为知制诰。知制诰与翰林学士统称“两制”,分管外制、内制,为皇帝草拟诏令,职位清贵,又易于向上晋升,馆阁之士莫不以置身两制为荣。而且,仅从俸禄上看,知制诰的钱粮也比谏官多得多,因此,世人都以为司马光会欣然接受任命,却不料司马光接连上表推辞,称自己才疏学浅,文采不足,不能胜任词臣之职,恳请圣上留他在谏院,让他继续做言官。

起初今上还道司马光这是升职前的例行谦辞,不改圣意,促他上任,而司马光居然又连续五六次上表,态度坚决,反复重申诏令文章非其所长,不敢领旨。最后今上把他那厚厚一叠辞呈给苗贤妃看,两人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今上终日愁眉不展,只有在清醒时的公主面前才会露出一点温柔的微笑。他凝视公主的模样终于让我领会到什么是“舐犊情深”——他的目光像一只柔软的手,总在尝试抚平女儿无形的伤口。

除了考虑我的事,他们也很担心李玮会询问公主的归期,他们也不知在这样的情况下,公主与李玮的婚姻该如何维系。而李玮忽然主动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他上书自劾,说自己奉主不周,罪无可恕,恳请今上将他外放。

苗贤妃大喜,力劝今上允其所请,今上考虑后也答应了,宣布以驸马都尉李玮知卫州,其母杨氏归李玮兄长李璋处,兖国公主入居禁中,公主宅内臣随其回宫,其余诸色祗应人皆散遣之。

如此一来,公主实际便与李玮分居了,虽未离绝,但可使公主暂时从她厌恶的婚姻中摆脱出来。

在今上作此决定之后,苗贤妃悄悄把这消息告诉了公主,公主茫然盯着母亲,听她说了好几遍才似听懂了其中意思。斜倚衾枕,她褪色的朱唇弯出上弦月的弧度,却意态清苦。

我能想到言官不会平静地接受今上的决定,但他们反应之激烈在我意料之外。

今上让人在殿上宣读这个诏令之时,我原本在仪凤阁中与公主及嘉庆子闲聊。经我建议,苗贤妃把嘉庆子召入宫来陪公主两天。嘉庆子带来几卷崔白的画和他做的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在公主面前一一铺陈开来,请公主赏玩。其中有个锦盒她却没有打开,瞟了我一眼,似有顾忌,而公主径直接了过去,略略开启盒盖看了看便搁在身边,也不像是准备给我看。我想也许是女孩儿闺中物事,便没有多问,至于他们一起欣赏别的物品。

少顷,有内侍从今上视朝的垂拱殿过来,对我道:“官家请梁先生即刻上殿。”

我不免错愕,怎么也未想到皇帝会在视朝之际宣我上殿。

公主听见,立即很关切地问:“爹爹让怀吉去做什么?”

内侍踟蹰道:“臣也不知……适才官家在跟一些谏官台官讨论驸马补外的事,那些官儿提到了梁先生,所以官家命臣来传宣梁先生……”

公主十分不安,起身靠近我,拉紧了我的袖子。

我给她一个安慰的微笑,轻轻把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和言道:“没事的,我去去就来。”

我阔步朝外走,走到阁门处忍不住回头,见公主跟上几步,扶着廊柱目送我,蹙眉凝眸,意极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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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垂拱殿时,见殿中已有多人出列,有谏官有台官,有的站着有的跪下,都秉笏低首,神色凝重,看来进行的又是一场台谏联合的廷诤。而御座中的今上侧首朝一旁,耳廓赤红,双手紧握御座扶手,手背上青筋凸现,是愤怒至极时才会有的样子。

我进到大殿正中,未及下拜,今上已霍然回首,挥袖一指我,扬声对众人说:“你们好好看看,这就是你们逼朕去杀的人!从他的眼中,你们可能看出一丝奸佞邪气?从他的身上,你们可能感知到一点祸国殃民的气息?”

“陛下!”立即有人上前回应,我不必移目,只听声音已知他是司马光,“忠奸岂可以外表分辨?人心之所以叵测,也因奸佞之人可能会有温良的皮相。”

“那么你们再仔细看他,”今上道,“所谓日久见人心。他此前曾在前省服役多年,你们多是馆阁出身,或多或少会有过与他接触的机会,近年朝会庆典,也可能见过他。请你们仔细想想,你们所见的他,可曾犯过一点错?你们说他罪恶山积,当伏重诛,那就请你们列出他的具体罪行,只要有切实证据,哪怕只是一桩,朕都会依照你们所说的,将他诛杀!”

群臣语塞,眼光都在我身上逡巡着,但均未开口回应今上,连司马光暂时都找不到反驳的话。须臾,有个穿绿袍,台官模样的人出列,秉笏躬身道:“闭上说梁怀吉无罪,但此前他又以罪贬谪至西京,若怀吉无过,岂会至此?陛下曾亲自颁布放逐他的诏令,而今又称其无罪,岂非自相矛盾?”

这话令今上难以驳斥。他斜睨着眼,开始打量面前这位三十多岁的低品阶台官,问:“你是何人?”

台官欠身道:“臣是监察御史里行傅尧俞。”

见今上无语,傅尧俞又道:“驸马都尉李玮知卫州,事出仓遽,惊骇物听。闻者都说李玮素行循谨,不闻有过,却不知陛下为何忽然将他斥逐居外。而梁怀吉本以罪谪,却又非时召还,朝廷事体,乖戾莫过于此。李玮夫妇之事,原不为外人所知,如何处理,应由陛下父女自己决定,贱臣本不当开说,但如今驸马无过而被谴,内臣有罪而得还,闻者惊诧之余都在猜测其中原因。臣相信公主自幼蒙陛下悉心教导,娴雅淑慎,不会有失礼之举,但万口籍籍,传相讥议,浮谤滋生,在所难免。故臣恳请陛下保全公主姻缘,不使驸马补外,至于梁怀吉,即便不加诛杀,也应依旧放逐,如此方可清除流言,公主清誉亦不致受损。”

此言一出,即有多名言官附议,都要求留下李玮而放逐我。今上摆首,道:“公主是朕的女儿,朕比你们中任何一人都要关心她的名节。如果怀吉真的做过有损公主清誉的事,朕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怀吉之于公主,亦师亦友,岂如你们想的那般不堪。何况,他又是内臣……他与一卷书画、一束鲜花、一炉香烟并无不同,不过是公主不愉快生活中所能找到的一点慰藉……”

提到公主的不愉快生活,他的目光愈发黯淡了,低眉凝思须臾他又抬头直视众臣,说了几句令所有人惊讶的话:“兖国公主的婚事,是朕所下的一着昏招。朕曾经以为这是个最佳选择,既可报答章懿太后之恩,又可让你们都满意,但没想到,却害苦了朕的女儿……既然事与愿违,结果如此,那朕也只能设法弥补这个错误……”

他坦承自己为公主安排的婚事是昏招已足以令人惊异,而其后竟又说如此许婚是为了“让你们都满意”,显然暗指公主的婚事涉及朝廷政事,他选李玮这样一个在朝中全无根基的人,也是为了协调朝中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党派利益。直言至此,难怪殿中官员都睁大了眼睛,不顾君臣礼仪,一个个都去窥看今上表情。

而最先回身应对的还是傅尧俞。在今上意欲进一步说出弥补错误的决定时,他截住了今上话头:“陛下何曾有错!陛下选李玮尚主,完全是为了赐殊荣予舅家,以报章懿太后顾复之恩。当时天下闻之,皆争相传颂,无不感叹陛下仁孝,并劝儿曹效仿,国人莫不以孝义为先,此风至今犹存,可见陛下抉择之英明。因此,陛下更应不改初衷,不使李玮危疑,以全初宠;不使怀吉侥幸,以严后戒。何况,陛下几位小女依次长成,举动必以兖国公主为榜样,陛下不可不在意。臣望陛下精选宫嫔,以道理磨切公主,让她收敛性情,安于其家。如此,陛下对章懿太后之孝心增广,而朝中坊间对公主的浮谤也将平息。”

说完,他对今上顿首再拜,“臣肺腑之言,望陛下三思;区区关心,冀陛下加察。”

2.幻舞

“区区之心……”今上重复着傅尧俞这话,恻然道,“那么你们可否也体谅一下朕的心情呢?朕的女儿无意求生,朕每次上朝都会担心,午时回到禁中,是否还能再见到她。”

他屏息坐正,抹去了声音中的苍凉之意,先浅笑着问傅尧俞:“卿有女儿么?”

傅尧俞迟疑,但还是回答了:“臣有二子,并无女儿。”

今上又转而看司马光:“司马卿家呢?”

这问题令司马光稍显不安,又惆怅之色自他眼中一闪而过,但他旋即又肃穆如故,欠身作答:“臣无亲生子女,但膝下有一族人之子为嗣。”

今上再环顾殿中所有台谏官,徐徐道:“如果你们做过父亲,就应该能设想朕如今的感受罢?兖国公主是朕的女儿,在此前十几年的光阴中,她曾是朕唯一的骨血。她在朕眼中,远比所谓的‘掌上明珠’珍贵,江山都是身外物,何况那些如同过眼云烟的金银珠宝。而公主,却与朕血脉相通,是朕生命的一部分。她受伤之时,看到她那气息奄奄,命悬一际的模样,朕真的很怕失去她。如果她不在了,朕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公主,还有一股断裂的生命。见她如此痛苦,朕也能感到摧心损肝般的疼痛,更令朕难受的是,她的痛苦是朕这个父亲一手造成的……如果你们也有儿女,眼见着他们因你们的错误陷入困境,你们又会是何等心情?公主的余生大概已与喜乐无缘了,所以,朕现在也恳请你们,给朕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让朕略作补救,让她至少得到些许安宁。”

这一席话尽显父母之心,听得大多数官员哑口无言,目中的锐气也敛去不少。傅尧俞也沉默着,只是秉笏低首肃立,但与此同时,亦有另一官员趋身向前,摆出了进言的架势。

司马光。

“陛下怜惜女儿,其情可感,但臣也想请问陛下,可曾想过李国舅夫人的感受?”司马光道,继而慨然陈词,“她是驸马的母亲,也有一颗父母之心。当初承蒙陛下赐婚,想必国舅夫人也满心欢喜,期待新妇进门,早日安享儿孙之福。却不料公主与驸马不谐,欺侮家姑,宠信内臣,以致外议籍籍,无不怪愕。国舅夫人面对如此景况,心中悲凉可想而知。如今陛下又因公主之故贬逐驸马,使李氏母子离析,家事流落,大小忧愁,殆不聊生。这等结果,岂是陛下决议与李氏联姻之初衷?陛下为求女儿顺意,却又可全不顾国舅夫人爱子之心,强令其骨肉分离么?陛下钟爱公主,杨氏亦爱其子,随上下有别,尊卑有差,但舐犊之情都是一样的,陛下岂可以他人之痛来疗公主之伤?章懿太后忌日就在二月中,陛下阅太后奁中故物,再想想太后平生之居处,独能无雨露之感、凄怆之心么?陛下追念章懿太后,使李玮尚主,是欲申固姻戚,富贵其家,以报母恩。而今令李玮母子落得如此结果,陛下面对章懿太后在天之灵,能不惭愧?再欠李氏的这一笔人情,又该如何偿还?”

他确实是个擅长做言官的人,这一连串追问语气依次递增,辅以扬臂振袖的手势,是他在皇帝面前全无颓势,倒像个教训学生的夫子,所说的话听起来又句句在理,今上面露难色,垂下了眼帘,缄口不语。

略停了停,不见今上回答,司马光又建议道:“臣愚以为,陛下宜留李玮在京师。公主宅邸应人等,未曾有过者皆可留在宅中,家具什物也都安堵不移,以待公主经陛下义理晓谕后回心转意,率德遵礼,复归本宅。不然,公主必无复归李氏之志。”一语及此,他又侧首看我,目中多了一分冷肃之光,“而梁怀吉,若陛下决议宽仁待之,也可饶其不死,但务必远加窜逐,贬放于外,终其一生,不可召还。”

其余台谏官频频点头,都请今上采纳司马光建议,傅尧俞亦附议,再对今上道:“陛下钟爱公主是人之常情,但钟爱不能等同于溺爱。因溺爱而容许公主不遵礼义、不守法度,终将害了公主。何况,公主恃爱薄其夫,陛下斥逐李玮而召还隶臣,是悖礼之举,已为四方笑,若不依司马学士之言补救,日后陛下将何以教诲其余幼女?”

而今上经过一番思量后镇静地抬起了头,开口对众臣说:“很抱歉,我还是不能按你们的意见去做。如果再给我的女儿这样的打击,她会死的。”

我察觉到了他语气的改变。皇帝在朝堂上自称用“我”而不用“朕”,如果不是刻意为之,用以表达与众臣推心置腹的态度,便是他情不自禁,用普通人的口吻说话而不自觉。

“我十五岁大婚,到二十九岁才迎来了兖国公主这第一个女儿,其中足足等待了十四年。”今上说,还是用那种平常人的语气缓缓道来,“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三天三夜,几乎不曾合眼。她出生的那晚,我立在苗娘子生产地馆舍外等待,风露蚀骨,我着了凉。但是,看到我的第一个孩子这么美丽这么可爱,我实在是很快乐,三台呢不睡觉也快乐,着凉也快乐。那天晚上,头一次见到她,她睁开眼睛,哭得惊天动地,我居然跟着落泪了。”

说到“落泪”,他的语调有异。我垂目而立,没有窥探他的表情,但仿佛看见了他含泪的眼,也可以感觉到他现在是如何感伤地忆及当年的喜极而泣,通过他微颤的话音。

这微微的变调只是一瞬间的事,今上调整好情绪,又继续说:“在等待她出生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除了把她带到这个世上,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当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眼睛,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会珍爱她一生一世,让她拥有幸福无忧的人生。自从跟她有了那个漫长的约定开始,我便时刻提醒自己要对她好,为让她平安喜乐地成长和生活,我会做我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而我的悲哀是,我给了她最大的承诺,但却是我无法保证可以实现的承诺……她与李玮的婚事,我曾以为会让所有人都满意,是最佳选择,但结果却让她如此不快乐。我当年那错误的决定已经令她丧失了快乐和健康,我便不能一错再错,按你们的意思,留下她的丈夫,逐出她信任的侍从,继续困她在这场婚姻里,也任她的生命消磨在连一丝慰藉也无的惨淡人生里。”

最后,他深呼吸,换回了皇帝的语气,很坚定地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朕很感谢众卿家对兖国公主家事的关注,但朕不会收回之前的旨意。李玮仍旧知卫州,朕也不会再将梁怀吉放逐出去。对章懿太后和李氏一家朕自然是有愧的,也会尽量设法补偿。众卿家嘲笑朕也好,指责朕也罢,朕都不会介意,只请你们容许朕这个父亲,为了保全女儿的性命,如此自私一回。”

今上话已至此,众台谏官亦无更多意见,何况今上那番话说得颇动情,期间诸臣相互转顾,有唏嘘之状。原本出列在殿中与今上僵持的官员逐渐开始归位,连傅尧俞都默默地退回了原来所立之处,只有司马光一人非但不退回,反而迎面趋近,直视今上。

“陛下!”他朗声唤今上,语调沉稳,暗蕴威仪,“世人皆称陛下为‘官家’,是取‘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之意。皇帝以天下为家,天下万民无不是陛下儿女。陛下岂可独爱公主而将其余子民抛诸脑后?如今众议纷纭,烦渎圣听,皆因公主纵恣胸臆,无所畏惮,数违君父之命,宠信内臣,陵蔑夫家。女子婚姻从来都由父母决定,女子自当遵命,既嫁从夫,岂有因嫌弃夫君而哭闹要求离异之理?何况公主身份与众不同,又有宦者从旁蛊惑,公主今日既可以性命要挟陛下插手其家事,明日便可依样要挟陛下许其干涉国事。谨防宫闱之变是祖宗家法重中之重,汉唐教训,陛下不可不引以为戒。再者,天地纲常不容淆乱。今李玮因公主而遭斥逐,是妇得以胜夫。妇若得以胜夫,则子可以胜父,臣可以胜君。其源一开,其流势必将不可塞,上行下效,风俗败坏,陛下又将如何以安天下国家?”

然后,他搢笏于腰间,屈膝跪地,拱双手于地,头也缓缓点地,手在膝前,头在手后,向今上行最庄重的稽首礼,再道:“臣伏望陛下秉公处理公主之事。若李玮蒙斥出外不可改变,公主也应受到处罚,爵邑请受,不可全无贬损,如此,陛下方能以至公之道示天下。至于梁怀吉,万不能再姑息,至少要贬逐于外,才可使流言平息。公主无受阉宦教唆之虞,陛下亦可防大患于未然。”

听他说完,今上并无改变主意的迹象,只是挥了挥手:“今日之事就议到这里,卿退下罢。”

司马光毫不领命,又再次下拜,扬声请求:“臣肺腑忠言,请陛下三思!”

今上冷了面色,缄口不答。

司马光反复请求数次,仍未等到回音,最后他直直跪立着,伸手摘下了头上的漆纱幞头。

今上冷笑:“卿想辞官么?”

司马光摆首,肃然道:“陛下,臣当初十年寒窗,求的不是腰金曳紫,出人头地,而是期望可以辅佐一位贤明的君主,以使天下归心,河清海晏,时和岁丰。而今臣无能,无力说服陛下摒却一己私爱,示天下至公之道,将来势必会令陛下蒙上不明事理,罔顾道义的骂名。臣无法尽责,亦无地自容,只能殉职谢罪了。”

今上听出他意思,又惊又怒:“你想碎首进谏?”

他蓦然站起,但急怒之下气血攻心,一按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又重重落座在椅中。

这时司马光已把幞头端端正正地搁在面前地上,站了起来,目光直视左前方的殿柱……

这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殿中众人,包括我,都来不及反应,惊愕之下只是盯着司马光,尚未意识到应采取何种行动阻止他。而这时,殿外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司马学士。”

在此刻一片静默的环境中,这声呼唤显得尤为清晰,众人立即举目去看,司马光诧异之下亦停下即将迈开的步伐,回首望向殿外。

我与众人一样,讶异地发现那是公主。

她里面穿的还是卧病时所着的白绫中单,外披一件大袖褙子,淡绿缂丝,外罩一层薄如烟雾的青色纱衣。长发披于脑后未绾起,她素面朝天,尚无着妆痕迹,像是梳妆之时跑出来的。

她脸上带着一片残余的泪痕,应是不久前流过许多泪,但此刻又全无哀戚之色,冷冷淡淡的双眸凝视着司马光,她一步步走近,唇边勾出讥诮笑意。

走到司马光面前时,她徐徐抬起此前一直垂着的右手,衣袖如水自腕上退去,一个一尺高的悬丝木傀儡从她大袖之中露了出来。

那傀儡看起来是女子模样,亦穿着跟公主衣裳色彩相似的绿纱衣裙,头上戴着花冠,脸部覆有一个面具,粉面朱唇倒晕眉,是画得很精致的女儿妆。

面对困惑不解地观察着她的司马光,公主幽幽一笑,提起傀儡,双手把持引动悬丝,让傀儡手舞足蹈。她自己也轻摆衣袖,袅袅移步,身姿优雅,宛若舞蹈。与此同时,她轻启双?唇,开始唱一阕词:“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听着歌词,司马光面色大变,锁着眉头紧盯公主,既恼怒又尴尬。

按词义推测,这《西江月》上阕写的应是个穿绿色轻衣的妙龄女子,踏着笙歌翩翩曼舞,公主此举模仿的正是这景象。

联系公主尚未唱出的下阕想来,词中女子应该不会是司马光的夫人,如果实有其人,很可能是以为歌姬舞伎,那么,司马学士年轻时,也曾有过一段事关风月的温柔情怀了。

想来众臣也知道此词来历,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微露笑容,戏谑的目光投向了司马光。

公主仍衔着那抹冷淡笑意,一边操纵傀儡,一边以游丝般虚弱的声音继续吟唱:“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唱至“无情”时,可能是公主有意为之,傀儡先有一次低头,再猛地抬起,花冠和面具都因此摆脱,傀儡露出的真容令许多旁观者发出了一声惊呼——凹目露齿,那头部竟是个木头雕成的骷髅头!

绿袖微扬,青丝飘拂,公主轻颦浅笑,牵引悬丝,从容歌舞,而那傀儡舞动的幅度愈发增大,青烟翠雾般的一层层舞衣亦随之渐渐散开,悄然自傀儡身上滑落,坦呈于众人目光之下的,不出我所料,是一排排肋骨……

这个悬丝傀儡原本就是做成一具骷髅的样子,比例与人体完全相同,只是缩小了些。原来这就是她要崔白做的“不一样”的木傀儡,怪不得嘉庆子刚才不敢给我看。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公主的歌声在宽阔寂静的大殿中回旋,一曲唱罢,她又重按曲调,再次唱过。

她星眸微朦,舞步飘移,与她操纵的骷髅一起舞动。而她面色苍白,双目凹陷,宽大的衣袖下只余一把瘦骨,看起来也跟她手下的木傀儡差不了太多。

众人就这样看她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且歌且舞,没有人出言阻止,一个个只是圆睁两目注视着她,带着惊骇表情,霎眼如见美艳鬼。

而司马光看着在这诡异气氛中呈现的骷髅之舞,目中的凌厉神色逐渐随之化去。凝神再听公主细弱的歌声,他最后发出一声叹息,默默垂下了起初高昂的头颅。

3.无逸

清歌未绝,与两侧金狻猊吐出的青烟一起萦绕与殿间。公主旁若无人地舞动傀儡,广袖飘萧,纤弱身姿如垂杨风袅。而周围的人仿若被这两重红艳枯骨施了定身术,都保持着纹丝不动的状态,中蛊般地聆听着她这一阕冰冷婉约词,看她艳冶轻盈,春山淡远,旋身回眸,任一缕瑞脑烟飞过她素白梨花面。

御座上的皇帝几度引袖掩面,还曾颤声唤公主:“微柔……”但公主恍若未闻,一径舞下去,后来打断她的是今上左右近侍的一声惊呼:“官家!”

公主舞步滞涩,垂下双袖,怔怔地望向父亲所处的方向。而今上身体侧向一边,头无力地低垂着,像是已然晕厥过去。

公主手一松,骷髅傀儡萎顿于地,她匆匆奔至今上面前,握起他的手连声唤“爹爹”。

而不见今上回答。我快步上前,与其余内侍一起扶起他。但见他双目紧闭,眉头呈紧锁的状态,而眼角有泪水滑过的痕迹。

回到禁中,太医诊断后说今上这是连日忧愁,思虑过多所致。他这几年龙体并不十分康宁,公主不幸的婚姻和立储之事一样,是给予他重负的两桩心病,而最近公主频频出事,压在他欣赏的石头一点点累积,终于令他濒临崩溃。

公主坚持要守在父亲身边,虽然她自己也虚弱不堪。而后今上苏醒,见了她第一句便是:“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歇息。”

他还是以和颜悦色的表情对她,并对大殿上的情形只字不提,只是反复催她回去将养休息。最后公主含泪离开,我随她出去,走到门边时忍不住回首,见今上一直在目送女儿,此前对她呈出的笑意尚未隐去,而眼中却有莫可名状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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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是先帝真宗忌日,今上虽然圣躬欠安,但仍强撑着主持仪式祭典,接受群臣进慰。晚间一切仪式结束后,他独自前往收藏真宗御书的天章阁,命阁中内侍出去,把自己一人锁在供奉天宗御容得天章阁影殿内。

须臾,影殿中传来一阵恸哭声,哀戚无比,闻者皆动容,几名内侍奔入后宫报讯,苗贤妃与公主听见,立即双双赶往天章阁。

以前二十多年中,我多次见过今上落泪,但这样的放声恸哭却是闻所未闻的。若不是悲苦难言已达极点,身为一国至尊的他绝不可能如此失态。

公主听见父亲的哭声,忧虑之下越发着急,亲自上前双手拍影殿门,扬声唤父亲,但里面并无回音,传出的依然是今上哀泣之声。

“爹爹,是女儿的事让你难过么?你是在生女儿的气么?”公主惶然问。

还是无人回答。

公主无措之下跪倒在影殿门前,泪如泉涌,父女俩一人在内,一人在外,各怀心事,却都是一样的悲伤。苗贤妃的劝慰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令公主更加难受,一边抽泣着一边朝殿中叩首,她用哀求的语调反反复复地唤:“爹爹,爹爹……”

“让他独自待一会儿罢。”皇后缓步走到公主身边,对她说,“你爹爹抑郁已久,现在能哭出来倒是好的。”

公主泪眼看皇后,转身欲行礼,皇后止住她动作,俯身以丝巾拭去她脸上泪痕,再和颜问她:“微柔,我可以跟你说说话么?”

公主颔首,呜咽道:“孃孃有何教诲?”

皇后牵着她手拉她起身,对苗贤妃说带公主去阁楼之上说话,侍从不必跟随,贤妃答应,让公主侍从都留下,我亦随之止步,但皇后却回首顾我,说:“怀吉。你也来。”

公主随皇后上了楼,仍在担心父亲景况,又走到阑干边,忧心忡忡地向下探视。皇后见状跟过去,对她说:“不必担心,你爹爹不会有事。他是称职的皇帝,知道自己负担的责任,自会保重的。”

公主黯然低首。皇后又携她手,引她到阁中坐下,端详她须臾,再轻声问她:“微柔,你知道你这名字的意思么?”

公主点点头,说:“爹爹告诉过我,元德充美曰微,至顺法坤曰柔,《尚书?无逸》亦有云:‘微柔懿恭,怀保小民’。”

今上向公主解释微柔之意时我也在,关于“柔”的解释今上还曾说过另一重意思——顺德丽贞。看来公主是为避“贞”字之讳而没提这点。

“是这样。”皇后又问:“那你是否知道当年你爹爹为何给你取这个名字?”

公主道:“这两个字都有很好的意思,爹爹是用来表达对女儿的祝福罢。”

皇后向她呈出一点柔和笑意:“不仅如此。这是对你的祝福。但也包括了对你的期望。”

“期望?”公主蹙眉,有些迷惑。

皇后颔首,道:“元德充美,至顺法坤,他希望你既有硕人之姿,更有王姬邦媛必不可少的肃雍之美,最重要的是,还要拥有一颗善良仁慈的心,以温和谦恭的姿态对待天下子民,善加恩惠,泽被四方。”说到这里,她着意看看默不作声的公主,再道,“这也是大宋臣民对天子妻女的要求。”

公主摇头道:“孃孃那样的肃雍之美,我一辈子也学不会。我也不想做王姬邦媛,像一个普通仕宦家的女儿那样平平凡凡地活着就很好,再或者,做一个农家女都不错,没有人整天盯着你,观察你一举一动是否符合肃雍之美,那生活就会轻松得多罢?”

“她们的生活未必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皇后一叹,“每个要在这世上生存的人都必须承担一定的责任。农家女从小就要跟着母亲采桑养蚕,饲养家畜,再穷一些的,甚至要随父兄下地耕种;普通人家的姑娘可能要学会织布裁衣,操持家务的技艺是必不可少的;仕宦家的女儿除了女红针黹,还要学习诗书礼仪,孝经女则,以备将来做士大夫家的女主人,相夫教子之余还要管理一个家族的事务……无论是谁,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面临着不同的身份带给他们的不同的责任,而是上也不会有不必承担任何责任却还能无拘无束地生活的人。”

公主开始明白了:“孃孃是想说,摆出元德充美,至顺法坤的姿态,做有肃雍之美的王姬邦媛,就是我的责任。”

皇后淡淡一笑:“那些寒门士子,在寒窗苦读,憧憬书中黄金屋时常会勉励自己:没有白白经历的磨难和痛苦;而对我们这样,已经身处黄金屋的人来说,需要经常提醒自己的则是:没有白白领受的荣华与喜乐。”

“那我的代价就是按大臣们说的那样,与怀吉分开,继续和李玮生活下去?”公主呼吸渐趋急促,适才掩去的泪光又泛了出来,“可是那些荣华富贵是我想要的么?我一生下来就是公主了,我没有选择!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我不会希望生在皇家。”

“所有人都没有选择。”皇后旋即答道,语调温和,但凝视公主的眼神透着她惯有理智与冷静。“出身使我们无法决定和改变的,我们能做的只是接受现状,去适应我们的身份,去尽到我们的责任。天家女子,一生衣食用度,无不极天下之养,受万民供奉。而臣民对我们的要求便是,我们拥有女子应有的一切美德,未嫁时做孝顺的女儿,出嫁后做贤惠的妻子,诞下子女,又化身为慈爱的母亲……我们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寻常女子,而是画中的美人,书上的贤媛,庙里的菩萨,一些可供他们让妻女效仿的神像。保持完美的形象,做国朝女子的典范,便是我们泽被天下的方式。所以,你不可以露出血肉之躯的真相跌入凡尘,否则他们会惊诧,忧虑,甚至愤怒,步步紧逼,一定要请你退回到神龛上去。”

公主泫然,只是摆手:“我不要做他们的泥塑菩萨,我也不要他们的供奉,我什么都不要,我可以箪食瓢饮居于陋巷,只要他们不干涉我的生活……”

皇后眼波一横,略微提高了声调:“可是你已经受了他们二十多年的奉养!”

公主一怔,敛眉垂泪,无言以对。

皇后缓和了容色,又温言道:“身居高位者,只享受尊荣富贵而不顾及所处地位给予他的责任,是可耻的,必将为世人所唾弃。你的身份高贵,享有得天独厚的福泽,自当懂得珍惜。你的爹爹就是个惜福之人,珍视自己的身份,更明白肩负的责任。他会克制自己的欲望,去俯就臣民的要求,宽仁恭俭,礼贤下士,即位至今数十年,而百姓终不闻兵戈之声……微柔懿恭,怀保小民,他是做到了。那么微柔你呢?你可否体谅一下他的慈父之心,为了不负他和天下万民的期望,做一点适当的牺牲?”

说最后一句话时,皇后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了我的脸,公主顿时很不安:“孃孃也要我与怀吉分开?”

“如果你坚持,你爹爹会保护你们的。”皇后说。其实她只是在陈述事实,但听起来却比朝堂上任何一个言官的谏言更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他是要保护你,为你抵挡言官的唇枪舌剑,和他们以道德大义、祖宗家法为武器掀起的攻势。但可想而知,只要你和怀吉还在一起,言官就不会偃旗息鼓,但凡你们有何风吹草动,这回的廷诤便会重现,让你爹爹面对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责难与攻击。这会让他很痛苦,就像今日一样。但他还是会保护你,因为你是他最珍视的女儿,他爱你甚至超过爱他的生命。”

公主泪流满面,为了避开皇后的注视,她捂住口,侧过了身去,但双肩仍在止不住地颤唞,使她掩饰悲伤的举动收效甚微。

皇后叹了叹气,又对公主道:“当初晋封你为兖国公主时,你爹爹曾亲自援笔,在学士拟好的制书上给你加了一句:‘聪悟之姿,匪繇于外奖;微柔之性,乃蹈于自然。’……”

似一言未尽,但她也没再继续说,只是转顾我,吩咐道:“怀吉,照顾好公主。”然后自己先起身离开,朝楼下今上所处的影殿走去。

我移步靠近公主,轻声唤她。她遽然转身,双手搂住了我的腰,把满是泪痕的脸埋于我怀中。

“怀吉,我该怎么办?”她沉闷的哭声听起来如此绝望,“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

4.蓼莪

我拥着她双肩,逐渐加大力道,仿佛想拉她脱离一个无边的漩涡,但自己心底却也是一片空茫。仰视上方,我看不到任何光亮和希望。

最后我选择回到这个摆脱不了的空间,松开手,低下`身子,半跪在她面前,让她能平视着我,然后,对她说:“皇后的话,请公主三思。”

她含泪凝视我双眸:“你也觉得他们说的是对的?你也要离开我?”

我避而不答,另寻了话头:“公主当年不喜欢张贵妃,是因为她身居高位就在宫内滥用权利,为所欲为,自恃得宠便对官家软硬皆施,为自己和家人谋利求封赏,却没有天子夫人应有的德行。如今公主若坚持留臣在身边,在天下人看来,公主此举必定也与张贵妃所为一样,是失德的行为。”

公主恼怒道:“为何拿我与她比?这是不同的……”

“在旁人眼中并无不同。”我向她耐释。“没有人目睹和关心公主家事的起因和经过,他们只看到了结果,而他们看到的结果是公主不愿与驸马继续生活,坚持要留我这个有离间公主驸马之嫌的内臣在身边,为此几度自尽,胁迫官家答应……”

“不是这样!”公主激烈地否认,阻止我说下去。

我压抑住心中起伏的情绪,冷静地看着她,向她说明必须面对的现实:“那些在议论和评判这件事的人,都是遥远的旁观者,他们都不可能接近我们,探寻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所能感知的,只有最后的结果。这个结果被他们断章取义,可能是很片面的,但他们不会有兴趣和耐心去像公主的母亲那样了解其中真相,而立即就被这片面的结果激怒了,因为公主的一切衣食用度皆靠天下人供奉,公主的一裘华服,一炉沉香,公主宅的每一块砖瓦,都用到了他们的税钱,他们当然希望自己奉养的公主是拥有完美德行的国邦贤媛,而非一个不守妇道的悍妻,更非一个宠信内臣,忤逆君父的恶女……而这个愿望,本身是合理而正当的。”

公主泣道:“为了满足他们的愿望,我们就要任由他们冤枉?我必须按他们的意思,去做一个泥塑的磨喝乐?”

我只应以一笑,苦笑。不这样,又能如何?公主与内臣的感情,任何不认识我们的人听了都会觉得荒谬而可笑罢。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厌弃丈夫、要挟父亲的公主,以及一个挑拨离间的内臣,他们甚至会联想到一些肮脏的东西,但绝不会尝试去理解,更遑论同情。

“爹爹,爹爹明白的……”公主嘤嘤地哭着,提到了她的父亲,但声音却显得虚弱而无底气。

我黯然道:“是的,他明白,他也会努力保护你,但是他的保护会令大臣们更加愤怒,因为每当君王流露出对某个人非同寻常的宠爱时,总会引起臣子的特别警惕。当这种情况出现在公主身上,他们一定会联想到太平、安乐之祸。皇帝越维护公主,大臣便会越反对,就如皇后所说的,官家会一次次地陷入如今这样的痛苦之中。”

公主无语,只是低首饮泣,好半天才又问我:“你要我怎样做?”

我一手握着她柔荑,一手牵出中单衣袖,像以前那样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痕,待她看起来略微平静些了才问她:“那日官家叙述公主出生时的情形,想必公主在殿外都听见了罢?”

公主颔首,双睫旋即垂下,又有两滴泪珠滑过了刚才被我拭净的面颊。

我再次引袖为她抹去那溼潤的痕迹,又道:“我听见官家那样说时,真是很羡慕公主呢……我幼年丧父,母亲改适他人,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你长大后有出宫的机会,可以去找她呀!”公主说。

“我后来也曾打听到她住处,每年都会派人送银钱给她,但自己没去见她,因为她与后来的夫君又生了几个孩子,她见了我会尴尬罢,何况……”我对公主勉强笑了笑,“我想,没有人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做了宦者……”

公主反手握住我的手,安慰般地轻唤:“怀吉……”

我瞬了瞬目,蔽去眼中潮湿之意,又对公主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我这二十多年中,常常会为无法报答父母顾复之恩而感到遗憾,因为我连在他们身边尽孝的机会都未曾有过。公主能在父母身边长大,本来就是难得的福分了,何况他们都如此珍爱公主……官家常提及章懿太后恩典,而官家对公主的顾复之恩,公主亦不会漠视罢?”

公主垂首拭泪而不答。我凝视着她,诚恳地劝道:“如那首《蓼莪》所说,这世上有两个人,我们从出生之时起,对他们就有所亏欠,那便是我们的父母。他们生养我们,抚慰我们,庇护我们,不厌其烦地照顾我们,无时无刻不牵挂着我们,对我们的恩德如青天一样浩瀚无际,是我们终其一生都难以报答的。而官家,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父亲,他为公主可以倾尽所有,愿意舍弃的不仅仅是财富,还有他最重视的帝王的尊严和原则。他对公主的关爱可使一切相形见绌,包括我能给予公主的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情。面对这样的父亲,公主如何还能一意孤行,让他继续为保护我们而付出健康、乃至生命的代价?”

我没有说下去,因她已经泣不成声。她的坚持逐渐被泪水瓦解,消融在那无边的悲伤里,身子一点点滑落于地,散开的衣袂掩住一把瘦骨,像一朵凋零的花,随时会被雨打风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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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的悲泣又使公主病势加重,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两日,清醒之后她既不愿进食也不愿服药,只是倚于床头怔怔地出神。

后来今上亲临仪凤阁来看她,虽然他也心神恍惚,步履蹒跚。

他让人呈膳食给公主,公主只瞥了一眼便厌恶地转过头去,毫无食欲的样子。

“是没胃口么?”今上微笑着问公主。

公主点点头。

眼中笑意加深,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递至公主面前:“看看这是什么。”

公主低目一看,立时睁大了眼镜,讶然回视父亲。

那是一碟酿梅。

“我听说你不想进食,便带了这个来。酿梅是开胃的,你小时候最爱吃了……但现在只许吃两颗,然后吃点饭菜,服了药,爹爹再把剩下的给你……”

公主默默听着,顷刻间已泪流满面。未待今上说完,地陡然掀开被子下了床,跪倒在他面前。

“爹爹,”她仰面看一脸惊讶的父亲,一字一宇无比清晰地说,“我可以和怀吉分开。”

5.结发

对我的处置,是在一种温和的气氛中讨论决定的。今上再度表明不会逐我出京,只是调到前省,且重提擢我为天章阁勾当官之事,我婉言谢绝,说:“内臣进秩向来有固定程式,须依序而来。臣品阶不足,不能当此重任,若陛下加恩擢升,台谏必有论列。”

今上便问我:“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说:“臣当年是从画院调入后省的,如今请陛下允许臣回到那里去。亦无须让臣领何官职,臣若能在画院做一个普通的内侍黄门,每日整理一下画师图稿,便于愿足矣。”

这事便这样决定了。我这起初的公主宅勾当官被调为前省画院内侍黄门,连降数阶,又远离后宫,在外人看来也无异于受到了严厉惩罚,故此这旨意宣布后台谏亦能接受,不再提将我贬逐之事。这期间李玮已离京前往卫州,也许是出自他的授意,其兄李璋上言请求今上允许李玮与公主离异:“玮愚矣,不足以承天恩。乞赐离绝。”

帝后试探着再问公主意见,我也取出李玮的画向公主叙述了李玮饮御酒前后的情形,公主看了看画,命人收好,但还是摇头:“我知道他是好人,但偏偏不适合我。我们就像两根被绑缚在车子两边的辕木,看似可以一起走过千山万水,却永远都不会有遇合的一天。”

于是,嘉祐七年三月壬子,今上宣布李玮落驸马都尉,降为建州观察使。与此同时,为示公允,他亦降兖国公主为沂国公主。按司马光的意思,损其爵邑俸禄。

国朝公主的封号跟命妇的名号相似,国名不同,爵邑请受亦不同,沂国远不如兖国,不过,这种处罚对公主来说几乎没什么影响,就现时的她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名位钱财了。

今上对李氏心存歉意,虽李玮落驸马都尉,但今上待其恩礼不衰,且赐黄金二百两,命人传话予他:“凡人富贵,亦未必要做公主夫婿。”

一切尘埃落定,我也到了必须跟公主道别的时候。我离开公主阁的前一晚,公主苦苦恳求苗贤妃允许我再陪伴她一夜,让我们二人独处,最后说说话。

见苗贤妃很犹豫,公主幽幽一笑,目意苍凉:“姐姐,一待明日天亮,我与怀吉此生便不会再见了。”

我们此前约好了,一旦分别,以后便不会设法相见,哪怕在节庆典礼时都不会再见,这既是为了遵守向今上许下的承诺,也是为连免相见后的情难自禁。

听女儿这样说,苗贤妃也忍不住红了眼圈,遂颔首答应了她的要求。

这夜银河泻影,玉宇无尘。我与公主并肩坐在廊中阶前,檐下风铃淅沥,香阶乱红堆积,起风时她瑟瑟地有娇怯之状,我展袖护她,她亦轻靠在我胸`前,我们就这样彼此依偎着,看夜深香霭散空庭,看月明如水浸楼台,良久无语,惟听漏声迢递。

彼时桃李凋零,梅妆已残,但有一丛海棠正红艳艳地开在中庭槐影里,短墙边的荼靡架亦缀满白色繁花,微风过处,清香不绝。

公主看得有些兴致,取下头上漆纱冠子,走到庭中摘下花来往冠子上插。我亦随她过去,为她选取鲜艳花朵,任她装饰冠子。不一会儿,她的冠子上已插满红红白白的海棠和荼靡。

“像不像新娘的花冠子?”她微笑着托起冠子问我。

那冠子花团锦簇地,如红缬染轻纱,确实有几分像婚礼上用的花冠,于是我含笑朝她点了点头。

她双眸晶亮,忽然提了个建议:“现在我戴上它,与你拜堂好不好?”

我大为震惊,看着她无言以对。

“我听嘉庆子说起她与崔白的婚礼,很有趣呢,跟我下降时的仪式不一样。”她说,带着憧憬的神色。她的婚仪是欧阳修等学士根据周礼制订的,颇循古制,的确跟坊间百姓的婚礼大有不同。

“我也想有个她那样的婚礼……当初嫁给李玮的是公主,现在与怀吉拜堂的是徽柔……”她两睫低垂,有些羞涩地轻声问,“怀吉,你愿意么?”

我最终答应了她。之前苗贤妃按公主的要求已摒退了所有侍从,现在公主阁中只有我与她二人。何况,即便有人看见也无妨。现在还有更坏的结果么?就算是死,对我来说也不具威胁性了。

于是她欢欢喜喜地戴上花冠,又到房中找来一幅彩缎,绾了个同心结,让我与她各执一端,搭于手上,她倒行着徐徐牵我入寝阁。

“这叫‘牵巾’。”她告诉我。

然后,我们在房中对拜,再就床相对而坐。我按她的指示拨出一绺头发剪下,她亦做了同样的事,随即将我们的头发用丝带绾在一起,也做同心结状。我观察着她动作,忽然意识到,这是“合髻”之礼,民间亦称“结发”,是百娃婚礼上的很重要的仪式。公主当年下降,欧阳修说合髻之礼“不知用何经义,固不足为后世法”,于是公主与李玮的婚礼上便少了此节。

公主又让我取来两个银酒盏,用彩带连结了,再与我互饮一盏,这便是俗称的“交杯酒”了。饮完后她告诉我,我们要把酒盏和花冠子一起掷于床下,然后看酒盏仰合,若一仰一合,就是“大吉”。

我依言而行,与她一同掷出酒盏和花冠子。她很关心结果,促我下床去看酒盏,我查看之后却发现不尽如人意,酒盏都是口朝下覆于地面的。

“怎样?”见我无语,她蹙着眉头很紧张地问。

“很好,一仰一合。”我微笑对她说。与此同时,我悄然伸手到床下,把一个酒盏例转,使盏口向上。

她仍不放心,自己下床来查看,果真见到一仰一合的情况才松了口气,开心地笑。

少了宾客祝贺的环节,此后便是“掩帐”了,我们心照不宣地和衣并卧于床上,两人之间保持着半尺左右的距离,暂时都没去碰触对方。

沉默半晌后,她问我:“怀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应该过三更了。”我回答,又道,“公主早些睡罢。”

“我不睡。”她黯然叹息:“我怕醒来的时候你己经不在我身边。”

6.空衫

这淡淡一语听得我心中凄郁,侧首去看她,见她目中有微波一现,漾动在烛红光影里。

我们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多,我不希望最后的结局是执手相看泪眼,于是,我对她微笑:“公主,以后我也会守护在你身边。”

她回眸凝视我,显得有些迷惘。

“我还会陪伴着你,”我告诉她,“当你赏月时,我就在这宫廷的某个角落,与你沐着同样的月光;当你游园时,我会站在拂过你的清风触得到的宫墙外,可以闻到从你身侧飘过的花香;当你练习箜篌时,我还是处于离你不远的地方,或许也取出了笛子,在吹奏和你一样的乐曲……虽然不能像以前那般如影随形……”

“影子在公主脚下,怀吉在公主心里。”公主忽然接过话头,提起了这句儿时的戏言,这令我心襟一荡,怔忡着忘记了原本想说的话。

她侧身微微挨近我,轻声说:“后宫与集英殿之间只隔着一道宫墙,宫苑内长着一株很高的桃花树,枝叶伸出了墙头。以后每年的立春、花朝、寒食、端午、七夕、重阳、立冬,我都会亲手用彩缯剪成花胜,挂在那株桃花树上。每逢那些节日,你就去集英殿外看看,看见花胜,就当见到了我。”

我颔首说好。感觉到她语意忧伤,身体在轻轻发颤,便握住了她一只手,借此将无言的安慰与我的温度一起传递给她。

她与我相依须臾,又问:“怀吉,你说,人会有来生么?”

我答道:“应该有罢。人死了,也许就像睡着了一样,等醒来时就换了个躯体和身份,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

“那么,下辈子,你一定要找到我。”她给我下了这温柔的命令,想了想,又道,“下一世,我肯定不会是公主了,就做一个寻常人家荆钗布裙的女子罢……你呢,多半会是个穿白襕的书生……有一天,我挽着篮子采桑去,你手持丝鞭,骑着名马,从我采桑的陌上经过,拾到了我遗落的花钿……”

她憧憬着彼时情景,嘴角不由逸出了笑意。我亦随之笑,却也不忘提醒地:“如果你是荆钗布裙的采桑女,一定不会有闲钱去买花钿。”

“这样呀……”她烦恼地蹙起了眉头,对这诗词里常描绘的情景不便实现深表失望。思前想后,她还是不准备放弃原来设计的情节,提出了个解决方案:“我可以早起晚归,多采点桑叶,多挣点钱,就能买花钿了。”

我心念一动,存心去逗她:“那你一定要努力,几天几夜都不能睡,多采点桑叶,挣多点钱,才够买两盒花钿……”

她很不解:“为什么要买两盒?”

“你贴一盒在自己脸上,再洒一盒在我即将经过的路上。”我正色解释道,“因为你着急嫁给我,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我拾到你‘遗落’的花钿……哎哟……”

有这声“哎哟”,是因为她狠狠掐了我一把。

“谁想嫁给你了?”她不忿地反问。

我笑而应道:“哦,原来刚才我是在做梦,梦见有人问我愿不愿意跟她拜堂……”

她又羞又恼,不轻不重地踹了我一脚,然后转身背对我,还刻意拉开了距离,佯装生气不理我。

我这才抑住笑意,轻唤了她两声,她纹丝不动,于是我靠近她,在她耳边温言说:“好罢,我承认,是我着急想娶你,所以整天骑着马在你身后晃悠……还举着一把大扇子,对着你拼命扇风……”

她果然很诧异,忍不住开了口:“为什么要扇风?”

“为了要你的花钿尽快掉下来。”

她嗤地笑出声来,终于肯转身回来面对我:“如果你下辈子还这样贫嘴,惹我生气,我就天天罚你跪砖头。”

我故做哀戚状,叹道:“有这么惨的么?我这一世这样过也就罢了,却难道下辈子还要受你奴役?”

大概是担心刚才的话伤及我自尊,她立即补救:“我是说你惹我生气我才这样对你呀,如果你好好的,谁会折磨你呢?”

见我并不表态,她又向我描述了一个美好前景:“我会对你很好的……你读书时,我会为你点一炉香;你与字时,我会为你磨一泊墨;你作画时,我会为你调好所有的颜料……有时候你累了,想活动活动筋骨,或舞剑,或投壶,我就在旁边为你弹箜篌……”

想着那情景,我不禁笑:“吵死了。”

她瞪了我一眼:“真是对牛弹琴!”

兴致并未因此消减,她又仰望上方,含笑憧憬,“清明寒食,我们一起出去游春赏花;七夕中秋,我们又可以一起坐在屋前檐下品月观星……这样的时候,你一定会想作诗,那么我就……”

我不待她说完,即刻接话道:“你就在旁边吃芋头。”

她坐起来,双手举起一只锦绣枕头,朝我劈头劈面地乱砸一气,怒道:“我是说我就与你唱和!”

我本想继续调侃她,但已笑得无力再说。她瞪了我半晌,到最后唇角一扬,那怒色终于挂不住,一下子消散无踪,她又在我身边躺下,抱着我一支胳膊,把脸埋在我衣袖中,亦笑个不停。

听着她一连串轻快的笑声,我的笑容逐渐消散在她目光没有触及的空间里。

这些天来,我见她流了太多的泪,现在很庆幸我们还能有这样一段欢愉的时光,希望我最后留给她的是我的明亮笑颜,而那些无法泯灭的悲哀和伤痛,就让它们暂时沉淀在心底,在我离开她之前,绝对不能让她在我眸中看见。

在她抬眼看我时,我会再次对她笑,尽量让她忘记,伯劳飞燕各西东,就在天明之后。

她后来也一直在笑,直到有了倦意,才迷迷糊糊地在我怀中睡去。

我拥着她,却未阖目而眠。待到月隐星移,炷尽沉烟,我悄无声息地起身,想就此离去,却发现一段衣袖被公主枕于颊下,不好抽出。

我欲托起她的头,再移开衣袖,但又想到她最近精神欠佳,睡觉极易惊醒,这样碰触,多半会令她醒来。于是,我一手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另一手解开衣带,先抽出这只手,小心翼翼地缩身脱离这件宽衫,最后才让不动的手从被公主枕住的袖子中一点点滑出来。

如此一来,我可以脱身离开了,而公主依然枕着那段衣袖兀自沉睡。

我在她床前伫立良久,默默注视着她,想把她此时的样子铭刻到心里去。

少顷,漏声又响,四更天了,我必须离去。

缓缓俯身,我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她似有感觉,睫毛微微颤了颤,但终于没有醒来。手无意识地抚上那件空衫的胸襟,她又侧身朝那里挨去,仿佛还在依偎着我。

枕着留有我余温的空衫,唇际笑意轻扬,她熟睡中的神情像婴孩般恬淡安宁。

这是她此生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

这一年,她二十五岁。

7.淑妃

我回到翰林图画院,作为一位普通的内侍黄门,做着与少年时相似的工作,每日默默整理画稿,为画师们处理杂务,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除了知道我经历的人偶尔会在我身后指指戳戳。

自回归前省之后,我一直没再见到今上,但嘉祐七年八月,他忽然亲自来画院找我,像是信步走来的,身边只带了两名近侍。

他召我入一间僻静画室,摒退侍从,命我关好门,才开口问我:“你与崔白是好友罢?”

我颔首称是,然后,他徐徐从柚中取出一卷文书递给我,一言不发。

我接过展开一看,不由大惊——那是当年我代崔白传给秋和的草帖子,议亲所用,上面序有雀白三代名讳及他的生辰八字。

“董娘子现在病得很重,卧床不起,一个内人帮她整理奁盒,在最深处发现了这草帖子。”今上面无表情地说。

我立即跪下,叩首道:“董娘子与崔白虽曾有婚约,但那是在她服侍官家之前,此后他们绝无来往,请官家明鉴,勿降罪予他们。”

今上看着我,淡淡问:“这草帖子,是你送进宫来的罢?”

我承认,低首道:“臣自知此举有悖宫归,罪无可恕,请官家责罚,惟愿官家宽恕董娘子与崔白,勿追究此事。”

言罢我向他行稽首礼,伏拜于地。

他叹了叹气,道:“你平身罢。我今日来这里,只走想求证这事,不是为追究谁的罪责。”

他从我手里收回帖子,自己又看看,忽然问我:“这帖子是什么时候给她的?”

我如实作答:“庆历七年岁末。”

“庆历七年岁末……”今上若有所思。大概是想起了其后发生的宫乱之事,他眼神甚惆怅,其间的因果于他来说也不难明了了。

“难怪,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快活……”他喃喃低语,随后让我取来火折子,点燃草帖子,默然看它化为灰烬,再起身朝外走去。

见他步履蹦跚,我上前相扶,他亦未拒绝,在我搀扶下走到了画院西庑附近,却听见前方不远处有人喧哗,像在争论什么。

说话的人是两位卫士。相随的近侍欲上前提醒他们官家驾到,今上却先摆手止住,自已往前逼近两步,隐身于廊柱后,听卫士说下去。

卫士甲说:“人生贵贱在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此乃至理名言,不可不信。”

卫士乙则道:“这话不对。天下人贵贱是由官家决定。你今日为宰相,明日官家一道圣旨下来,就可把你贬削为平民匹夫:今日你富可故国,明日官家一不高兴就可能会把你抄家没藉。所以说官家是天下至尊,有这生杀予夺的权力。”

二人继续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直争得面红耳赤。今上看在眼里,也不现身评判,而是折回画室,命我取来笔墨信函,手书御批:“先到者保奏给事,有劳推恩。”一式两份,分别封入信函,然后唤来两名卫士,先命乙携一信函送往内东门司。等了片刻,估计乙将至半道了,再才命甲带另一信函相继而去。

今上留在画院中等待。若按他的安排,应该是乙先到,经内东门司确认后会获推恩补官,但少顷内东门司派人来回禀,却是保奏甲推恩。今上讶异,问其中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乙跑得太快,半道上扭伤了脚,结果被甲赶超,所以先到的是甲。

今上听后久久不语,最后喟然长叹:“果然是命!”

第二天,他便命翰林学士王珪草诏,正式立养子赵宗实为皇子,赐皇子名为“曙”。据说王珪曾问他可否再等等,看后宫嫔御能否生下皇子,今上黯然道:“若天使朕有子,那豫王就不会夭折了。”

发现草帖子后,今上非但没有怪罪秋和,还于九月中把她升为充媛。皇子既立,今上依制亲赴近郊明堂,祭祀斋戒。而这期间秋和病情恶化,没等到今上回宫便已薨逝。弥留之际,她恳求皇后勿遣人把自己病危的消息告诉今上,说:“妾不幸即死,无福继续服侍官家与皇后。官家连日为国事操劳,又在宿斋之中,请勿再告诉官家此事,以免令他烦忧难过,损及心神。”

皇后泫然从之,未将噩耗传往斋宫。

今上回宫,见秋和已香消玉殒,返魂无术,顿时大悲,亲为其辍朝挂服,恸哭于灵前。临奠之时今上即宣布追赠秋和为婉仪,过了两日,今上凄恻悲戚之情愈增,又加赠秋和为淑妃,还特迁了她父亲及其弟侄四人的官。

或许今上仍觉这并不足以表达他对秋和的亏欠,他又命臣下为秋和定谧,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国朝只有皇后才有谥号,妃嫔向来无此待遇,而且今上同时还宣布要为秋和行淑妃册礼,下葬之日给予她有军功者才能享有的卤簿仪仗。

自温成之后,他还没有对哪位嫔御的离去表达过如此深重的悲伤,这又引起了司马光的注意。他上言力谏今上罢议董淑妃谥号及册礼之事,其葬日不给卤簿,凡丧事所须,悉从减损,不必尽一品之礼……以明陛下薄于女宠而厚于元元也”。

今上没有立即允纳司马光谏言,于是宫城内外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这回君臣谁将妥协。而听说后来打破僵局的是皇后,她劝今上道:“淑妃温柔和厚,生性淡泊,与世无争。在她生前,陛下曾多次想令其进秩,她皆力辞不受,也是因仰慕陛下圣德,故一心秉承陛下恭俭寡欲之风。而今陛下加恩至此,淑妃贤德,自然当之无愧,但陛下恩宠过盛,却非她所愿。

册礼之事,淑妃若在世,必会再度坚辞,而谥号卤簿,淑妃泉下有知,更难心安。”

今上忆及秋和平生行为,亦同意皇后观点,这才按下册礼谥号卤簿之事不提。

经历公主一事,今上已心力交瘁,老了一轮。现在秋和病故,对他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愈发摧毁了他的健康,何况,从立皇子之时起,他似乎就对人生不抱什么希望了。身体每况愈下,他人也一天天消沉下去,有次我在集英殿外远远看见他,发现他枯瘦憔悴,须发花白,身形完全是个老头模样了,而其实他这时也不过才五十三岁。

这年十一月,宫中传出李玮复为驸马都尉的消息。据说这是今上在病榻上向公主提出来的,他始终希望女儿回心转意,仍做李家媳妇。而公主也答应在名义上与李玮复合,但要求继续留在宫中,不回公主宅与李玮同居。

我可以猜到她的想法。她早已不冀望还能与什么人有姻缘之分,那么让李玮恢复驸马名位也不是难以接受的事,只要他那丈夫的身份继续停留在名义上。

于是今上随即下旨,进封沂国公主为歧国公主:建州观察使、知卫州李玮改安州观察使,复为驸马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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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八年三月辛未晦,今上崩于福宁殿。

这天日间,宫内人并没觉得他有何不妥,虽然有疾在身,但他饮食起居尚平宁。夜间睡下不久后,他遽然起身,呼唤左右取药,且连声催促近侍速召皇后来。

据福宁殿内的侍者说,皇后到殿中时,今上已虚脱无力,连话都说不出,看见皇后,他流下泪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皇后忙召医官诊视,投药、灼艾等急救方法都试过了,仍回天乏术。皇后无措,最后只得坐于他床头,半拥着他,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一些别人无法听清的话。

时至丙夜,今上在皇后含泪凝视下松开了她的手,与世长辞。

在医官确认今上晏驾后,殿中内臣欲开宫门召辅臣,皇后这时拭净泪痕,站起来,厉声喝止:“此际宫门岂可夜开!且密谕辅臣黎明入禁中。”

然后,她又唤来侍奉今上饮食起居的内臣,不动声色地吩咐道:“官家夜间要饮粥,你快去御厨取来。”

环顾殿中,她发现医官此刻已离开,当即命人再去召他进来,然后让几名内臣守着医官,不许其擅出福宁殿半步。

后来她引导十三团练赵曙即位之事更成了朝廷内外流传的传奇:

皇帝暴崩后,皇后秘不发丧,只密召赵曙入禁中。次日,她命宣辅臣至福宁殿见驾。宰相韩琦等人至福宁殿下,扣帘欲进,内侍方才告诉他们:“皇后在此。”

韩琦止步肃立,皇后于帘后泣而告之官家上仙之事,众臣随即伏地哭拜。而皇后稍抑悲声,问韩琦道:“如今该如何是好,相公?众人皆知,官家无子。”

韩琦应道:“皇后不可出此言,皇子在东宫,何不便宣入?”

皇后道:“他只是宗室,又没有太子名分,立了他,日后会否有人争?”韩琦斩钉截铁地回答:“皇子是大行皇帝下诏所立,也是唯一嗣子,他人能有何异议!”

得到这个答案,皇后唇角微扬,示意侍从卷帘,这才对韩琦直言:“皇子已在此。”

帘幕卷起,韩琦等人惊讶地发现皇子赵曙已立于皇后身侧,皇后神情淡定,而皇子一脸忧惧。

在辅臣一致拥护下,赵曙即位为帝,尊皇后曹氏为皇太后。

赵曙休弱多病,厂向又敏[gǎn]多思,陡然当此重任,一时难以承受如此重负,患上心疾,常于禁中号呼狂走,不能视朝。辅臣商议后请皇太后垂帘听政训于是,在皇帝抱恙期间,皇太后御内东门小殿,面对满朝重臣,端然坐在了帘后训大行皇帝庙号定为“仁宗”。嘉祐八年十月甲午,仁宗皇帝下葬于永昭陵。

那日宫中内臣送葬者众,我亦在其中,待回到宣德门前时天色已晚,宫门将闭,却见一位内侍从宫中匆匆赶来,对守门使臣说:皇太后先前吩咐,这门暂且多留片刻,等张先生回来。”

我听后不禁出言问那内侍:“你说的张先生,可是张平甫先生么?”

内侍回答:“当然是他。今日皇太后下旨,升他为内侍省押班。前几日已派人去召他了,算好是今日回来,所以吩咐留门等他。”

话音才落,便闻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我回首望去,见一全身缟素之人正策马驰来,身材颀长,眉目清和,正是我们刚才提到的张先生。

他在宣德门前下马,宫门内外的内侍辨出是他,立即蜂拥而上,有请安的,有牵马的,有为他掸灰拂尘的,一个个皆争相献媚示好。而他平静如常,只是朝他们很礼貌地略一笑,然后抬首举目,大步流星地向柔仪殿方向走去。

夕阳西下,为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镀上了金色的光。我隐于宫墙下的阴影中,目送张先生走进覆于这九重宫阙之间的流霞金辉里,渐渐意识到,对皇城中的宦者来说,这是张茂则时代的开始。

8.时代

皇太后曹氏听政十三个月后撤帘还政,皇帝赵曙开始视朝。

在太后垂帘期间,入内都知任守忠常在太后面前说皇帝不是,而一旦皇帝亲政,他又在其面前换了副谄媚的嘴脸,编造事迹诋毁太后,意指太后不欲还政,乃至有废立之心,令皇帝心存芥蒂,甚至停止每日定省,公开流露对太后的不满。

朝中重臣见两宫不睦,都频频上言,两厢劝解,而司马光在劝解之余更写下洋洋千余言弹劾任守忠,列出他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欺凌同列、贪污财物、编造谣言、离间两宫等十备具体罪状,要求皇帝将其处斩。在他引导下,吕诲等言官连续进言,前后上疏十数章,交章劾之,终于迫使皇帝下令将任守忠贬黜出京,薪州安置。

任守忠虽然被逐,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却未修复。赵曙待太后冷淡,又把仁宗留下的四名幼女迁出原来的宫室,让自己的女儿住进去。此举令司马光痛心疾首,怒发冲冠,上疏直指皇帝忘恩负义,说:“臣请以小喻大。设有阁里之民,家有一妻数女,及有十亩之田,一金之产,老而无子,养同宗之子以为后,其人既没,其子得田产而有之,遂疏母弃妹,使之愁愤怨叹,则邻里乡党之人谓其子为何如人哉?以匹夫而为此,犹见贬于乡里,况以天子之尊,为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此后赵曙略有惭色,在皇后高氏及欧阳修等辅臣簳旋下,才重新开始定省太后。

在冷对太后的同时,赵曙也对自已的亲生父母流露出尊崇眷顾之意。赵曙生父汝南郡王赵允让薨后被追封为濮王,赵曙即位次年下诏命群臣议崇奉濮王典礼。宰相韩琦、参知政事欧阳修等主张皇帝称濮王为皇考,因为”出继之子于所继、所生父母皆称父母,“而台官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及谏官司马光等则力主称仁宗为皇考,濮王为皇伯,说”国无二君,家无二尊”,若皇帝称濮王为父,将置仁宗于何地?

台谏派与宰执派互不相让,长篇累犊地上疏辩论,令这一场争论延续了近两年,史称“濮议”。治平三年,皇太后发出手书,允许皇帝称濮王为父,尊濮王为濮安懿皇,其三位夫人并称后。赵曙旋即颁布手诏,说:“称亲之礼,谨尊慈训。”台谏请罢诏命,赵曙置之不理,最后把吕诲、吕大防、范纯仁三人贬放于外。

这场争论中,朝中臣子更倾向于台谏派,宰执派常被目为奸佞小人,尤其是在辩论中引经据典,为皇帝称亲提供重要理论依据的欧阳修。

赵曙多病,在位不足四年即驾崩,庙号”英宗”。此后登基的是其二十岁的长子,现已改名为赵顼的大皇子仲针。

在赵顼即位不久后,因“濮议”一事与欧阳修结怨的政敌便展开了对他的攻击。

先是欧阳修夫人薛氏的从弟薛宗孺与欧阳修有私怨,在朝中散布谣言,说他与其长媳、吴充之女私通,御史彭思忠、蒋之奇遂借此飞语弹劾欧阳修。

但他们拿出的证据却是软弱无力的。吴氏小字“春燕”,他们便找出了欧阳修的几首词,说里面既有“舂”又有“燕”,是暗藏吴氏之名。

皇帝赵顼在此事上很坚定地支持欧阳修,甚至当面怒斥蒋之奇,说:“你们大事不议,却爱抉人闺门之私!“随后将弹劾欧阳修的台官一个个逐出朝堂,但仍有台官继续论欧阳修“私媳”之事,而欧阳修也心灰意冷地自请补外,皇帝不许,他便一再上疏恳求。

治平四年三月间,我送画院画师完成的英宗御容图卷去秘阁供奉,偶遇从宝文阁出来的欧阳修。多年不见,他仍一眼便认出了我,很友善地唤我:“梁先生。”

一直以来,他对我与公主都怀有一种长辈般的关爱之情,在我们受到言官猛烈抨击的时候,他都没有随众指责过我们哪怕一次。如今听见他招呼,我心中一暖,立即向他施礼,寒暄道:“久不相见,相公安否?”

参知政事是副相,平时众人亦尊称其为“相公”。但欧阳修一听却摇头,微笑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参政了,先生不可再称我‘相公’。”

我讶然脱口道:“这却从何说起?”

欧阳修道:“今上己接受我辞呈,免去我参政之职,命我出知毫州。明日我便要离京了,所以适才去宝文阁,拜别仁宗皇帝。”

宝文阁内藏仁宗御书,亦供奉有其御容,仁宗朝臣子离京通常都会前来拜别。

欧阳修的事被台官闹得沸沸扬扬,我是知道的,此刻听他这样说,不免深感遗憾,道:“台官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诬,贬黜构陷之人,相公为何仍要求去?”

欧阳修没有细说原因,仅应以寥寥一语:“我只是觉得累了。”

我闻之感慨,又联想到当年言官说他“盗甥”一事,遂叹道:“相公一生性直不避众怨,惜为言者所累。”

欧阳修听了展颜一笑,道:“我年少时曾请僧人相面,僧人说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着齿,无事得谤”如今看来,这话倒是应验了。”

我听后仔细打量他,果然发现他耳朵比面部要白,“唇不着齿”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开口去问他,便只是微笑。

与我相对而笑须臾,他又敛去了笑容,对我正色道:“我这一生确实受,风闻言事,所累,两次名誉受损,也弄得身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还是很庆幸,我的仕宦生涯是在这个言路开明的时代度过的。”

我一怔,开始品味他的话,而他继续说了下去:“台谏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国君滥用皇权,宰执独断专行,下可监察百官,肃清风纪,令奸佞腐败之徒无处藏身,不致政事败坏。而言者强调身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点瑕疵,动辄上言论列,其实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现,尽管在两派相争中,不矜细行,常被对方用作构陷定罪的借口。国朝台谏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职权以报私怨、伐除异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却是不畏权贵、不图私利、刚正敢言的君子。有他们在,夏竦那样的权臣不能一手遮天,温成那样的女宠没有祸国的机会,张尧佐那样的外戚难以借后宫之势鸡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样的奸佞内臣更无法弄权干政……风闻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总好过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台谏形同虚设,国君恣意,为所欲为,以致女宠、近侍、外威皆可典机密、干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独揽大权,不避亲嫌,以致一门尽为显官,驺仆亦至金紫,道德沦丧,风俗败坏,而言者又畏惧强权,既无法独立言事,又不敢指责身居高位者的过失,百姓纵有意见,亦不能明说,只能把对其供奉之人的不满化作满腹讥议,私下流传……那么,大宋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此时他肃然回首,望望身后的宝文阁,目露感怀留恋之意,然后再道:“好在我遇到的君主仰惧天变,俯畏人言,严于律己,又并不乏辨识力,知人善任,礼贤下士,从谏如流,国家言路开明,所有人都受到言者监督,无人可肆意妄为、独断专行“所以,我很庆幸生在这个堪称海晏河清的时代……”

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着意看了看我,才又道:“虽然我们都曾被时代误伤。”

9.桃夭

无论是仁宗在世的最后一年,还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随母亲居住,尽管宫外的公主宅内还有一位她名义上的夫君。但这种情况在赵顼即位后有了变化。

赵顼是公主钟爱的侄子,从小便与她相处融洽。即位后不久,他便把公主进封为楚国大长公主,给予她的爵邑为当朝皇女之最。他对公主的态度令苗娘子忽然怀有了新的希望,几次找人代为劝说,想请皇帝允许他这位大姑姑与姑父离异,改嫁他人。但赵顼并不答应,当面正告公主母女:“仁祖当年复李玮驸马都尉之名,便是希望姑姑能继续做李家媳妇,尊人伦之妇顺,广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贤,以仪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纯孝,故愿遵父命,与李玮再续前缘,以笃外家之爱,如今岂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顾遗训,而有改适他人之心?若姑姑执意如此,顼不敢阻止,但请姑姑三思,姑姑与姑父不谐,已使仁祖有遗恨,若再离绝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该如何痛心?”

公主默然,并不反驳,而赵顼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姑姑既与李玮有夫妇之名,长居宫中总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讥议。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调,方为两宜。”

在他的极力劝说下,公主终于同意,按他的意思,回到了公主宅。而赵顼也随后宣布废除“尚主之家,倒降昭穆一等”的规定,并正式下诏,要求以后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礼,如寻常人家新妇那般侍奉舅姑。

据说,在公主将要上车回本宅之时,赵顼曾向她欠身致歉,说:“对不起,姑姑。可是所有皇室中人都一样,既不能放纵自己的欲望,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

有好事者把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一边说一边窥探我的表情,而我沉默地听着,面上波澜不兴,心里也没有他们期待的情绪驿动。因为我知道,对公主来说,结局早已注定。公主的花期已在她二十五岁时结束,凋零的花瓣栖身何处,其实已并不重要。

可想而知,她在公主宅与李玮过的是绝对“相敬如宾”的生活,他们彼此都受伤太重,破裂的关系他们也不会再尝试修复,能各自保持安静的状态便好。有一次我听一位画师说起他在李玮园中看贝李家小公子,细问之下我得知,那是韵果儿所出,而公主并没有自己的孩子,自然,很可能永远都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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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节庆,我都会去集英殿的宫墙下,看公主为我裁剪的花胜。她也从不失约,当天黎明即把花胜挂上桃花树梢,待我等到集英殿院门开启,进到院中的时候,那些越过墙头的彩缯花片早已迎着清风在枝头飞舞,像一群寻香的蝴蝶。

年复一年,都是如此。她回公主宅长居之后都没有放弃这个习惯,总会在节日前一天入宫,依旧于黎明时分挂上花胜。

有一年七夕,她不知为何来得晚了,我等到将近午时才见桃花枝头有花胜挂出,是桃在一根竹枝之上,伸到桃花树上挂好。

是公主亲自挂的么?我快步靠近宫墙,隐隐听见里面传来的环佩声。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那竹枝高低起伏,使一片片彩缯裁成的花朵绽放在花期已过的桃花树梢,久久难以移步。

“梁先生!”忽然有人从对面的秘阁处跑来,扬声唤我。

他的声音很大,我尚未收回的目光觉察到花树上方的竹枝颤了颤,然后带着枝头的花胜倒了下去。

来人已跑到我身边,我仓促地转身面对他,发现他是许久不见的白茂先。

他当年在公主夜扣宫门之后也遭到了处罚,被贬往前省书院做小黄门。后来英宗即位,几位年轻公主入禁中居住,缺少内臣服侍,小白便又被调到后省做事。

小白现在已长成了一位俊秀的青年,穿着内侍高品的公服,手中捧着一些卷轴,神采飞扬。

“不错,进阶了。”我含笑对他说。

他谦恭地朝我欠身,微笑道:“全仗先生教导。”

我与他寒暄几句,看看他手中的卷轴,又随口问:“这是什么?”

“公主在学飞白,要我来宝文阁取仁宗皇帝御书给她临摹。”小白回答。

公主?我有些讶异,但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他现在服侍的某位长公主,因他是在英宗朝入侍那位长主,所以现在还保留着原来的习惯,称她为公主——与我一样,他口中的公主就是指他心里眼里的公主一人。

“公主的飞白已经练得很好了,太皇太后也经常教她,说她很有灵气呢……”小白继续描述他的公主的情形,目中闪烁着从心底浮升而出的喜悦。

我惘然地看他,有一些不安的感觉。

他浑然不觉,又独自与我说了半天,仍忘了跟我解释那位公主是谁,仿佛认为这是普天之下的人都会知道的事。

最后他终于意识到时间问题:“哦,公主还在等我呢,我得走了。先生多保重!”

不待我回答,他便乐呵呵地捧着仁宗御书跑开了。我上前数步,本想唤住他,为他与公主的相处方式稍作提醒,但他已迅速消失在院门外。我默然止步,也想到或许我的劝诫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当年皇后与张先生何尝未提醒过我,但一切还是如此发生,无法逃避的是宿命的渊薮。

回首再观桃花枝头,已不见竹权探出。我本以为公主已离开,但伫立之下,却又听见越墙的微风送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我缓步上前,双手抚上朱粉红墙,面朝她可能存在的方向。

也许她就在这面墙的后面:

也许她也正以手抚墙,探寻我所在的方向:

也许就在这一刻,我们手心相对,而彼此目光却在这红墙屏障两侧交错而过……起风了,她会冷么?我伸出了手,她还能感觉到些许温度么?

我怆然仰面,望向浩渺天际。

秋水长空有彤云缥缈,今晚应可见烟霄微月,星河皎皎。但少的是金风玉露,多的是银汉迢迢,又有谁能伴在她身边,与她同品这银烛秋光,共渡那天阶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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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后,花胜挂出的时间越来越晚,我有不祥的预感,留意打听,才得知公主已有顽疾在身,常常胸口疼痛,体虚乏力,偶尔还会有晕厥现象。

每到节庆之时,她还是坚持回宫来挂花胜,我还是早早去等待,虽然可能会等到很晚,但无论如何,总能等到。

但,熙宁三年花朝节这天,我从黎明时分直等到将近黄昏时仍未见花胜出现在树梢,只有那满树的桃花,正对着春风开得喧嚣。

她一定是回了宫的,我还听人说,昨日最后进入宫城的是她的车辇。

而为何花胜始终不见?

我眼睛牢牢盯紧桃花枝头,那上方每一次的花技摇曳都令我心跳加速,而事实证明,那只是春风开的一场又一场玩笑。

夜幕降临时,我终于等到了结果,墙头升起的不是彩色的花胜,而是刺目的白幡,层层叠叠地,像即将迎面盖下的白色巨浪。

一阵哀戚哭声从后宫传来,不久后宫中殿门开启,许多内臣奔走相告:楚国大长公主薨……她死于我们分离后的第八年,熙宁三年的春天。

皇帝赵顼命人把她灵柩送回公主宅,然后亲幸其第临莫,哭之甚哀。

他追封公主为秦国大长公主,并命辅臣为她议谥,最后他亲自选定了“庄孝”二字,因为“主事仁祖孝”。

另外,他还把李玮贬到了陈州,公布于众的罪名是“奉主无状”。

尾声双喜

熙宁三年,崔白再次步入阔别已久的翰林图画院,而这次,他的身份是图画院艺学。

此前皇帝赵顼要寻画师为垂拱殿屏风画一幅《夹竹海海棠鹤图》,又嫌画院诸人画风呆板,流于程式,欲觅笔法有新意者执笔,太皇太后曹氏便向他推荐崔白,赞其画风不俗,于是赵顼召崔白入宫,与另外几位著名画师艾宣、丁贶、葛守昌共画这巨幅屏风。

完成之后,崔白所作部分为诸人之冠,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将崔白补为图画院艺学。而崔白一向洒脱疏逸,不想受画院约束,再三力辞求去,最后皇帝恩许其不必每日在画院供职,“非御前有旨,毋与其事”,崔白这才勉强接受,做了这画院高官。

如今的年轻天子与两位先帝不同,充满蓬勃朝气,从即位之初起便立志革新,以富国强兵,后来任王安石为相,大刀阔斧地变法度、易风俗,而画院格局也在他变革计划之内。故此,崔白如鱼得水,改变了上百年来画院较艺以黄签父子笔法为程式的状况,令大宋画院进入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全新时代。

自我回归画院后便几乎没有出宫的机会,在崔白重入画院之前我们未曾相见,久别重逢,我们格外欣喜,独处叙谈一番后,崔白取出了一卷画轴,双手递给我,道:“当年离开画院时我曾向怀吉承诺,要送给你一幅画,这么多年来,我画过许多,但都没有觉得很满意、不辱君子清赏的。几年前总算画成一幅,稍可一观,如今便赠与怀吉,望贤弟笑纳。”

我谢过他,接过一看,见画的是郊野一隅,山坡上立有秋树竹枝几株、袁草数丛,一双山喜鹊斜飞入画面上方,雌鸟已立于残树枯枝上,在对着左下方一只蹲着的野兔鸣叫,而雄鸟尾随着它,正展翅飞来。

这是幅我前所未见的佳作,运用了多种技法:山喜鹊、竹叶、秋草是双钩填彩,笔法工谨细腻,而荆棘和部分树叶叶脉用的却是没骨法,晕染写意,不用墨笔立骨。

树干笔意粗放,土坡线备是用淡墨纵情挥毫而成。那野兔皮毛更是一绝,并没有轮廓边线,也很难用某种特定的技法来形容,毛是一笔笔画出的,与真实皮毛一样,层次分明,长短不一,既有柔密细软的内层绒毛,也有粗直挺健的外层长毛,一根根描画细致之极,仿佛一伸手便可体会到那一片温软细密的触?感。整幅画可说是集国朝众家之长,笔意粗细共存,却又能和谐相融,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最令我惊讶的,是他对画中鸟兽神情的描绘。那只雌鸟体态玲珑,但俯身向下、对着野兔张翅示威时鸟喙大张,眼睛圆睁,表情愤怒之极,竟透着几分凄厉。

它身后的雄鸟曳着长长的白色尾羽,身形漂亮,表情不像雌鸟那么愤怒,看上去有些惊讶,亦有点迷惘,虽在朝雌鸟飞去,但不像是要和它一起与野兔对抗,似乎还未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而那有着丰厚皮毛的野兔正回首仰望,愣怔着看朝它怒斥的雌鸟,右前爪不知所措地抬起,像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我观察着画中景象,隐隐猜到崔自画中深意,而他也指着雌鸟从旁解释:“山喜鹊性机灵,喜群聚,有卫护自己所处领域的习性。若有外来者闯入,它们便会激烈地对其鸣叫示威。而这只野免可能是经过山间时误入这一对山喜鹊的领域,雌鸟不满,所以愤怒地要逐它出去……”

我点点头,衔一抹浅淡笑意,最后把目光锁定在画面右侧的树干上,那里有崔白落款:“嘉祐辛丑年崔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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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幅《双喜图》悬挂在房中,常常沉默地凝视着,一看就是半晌,而那些前尘往事也随之浮现于脑海,明晰得如同只隔了一宿清梦。

数月之后,我决定把这幅画送入秘阁收藏,既是为了不再触摸那些旧日伤痕,也因为它太过精美,美得不像是我可以保留住的东西。

我这一生的阅历印满了各种各样美的痕迹:我见过辉煌的皇城,雅致的书画,精巧的玩物,以及这清明时代的美人如玉、江山如画……可是,他们都不属于我,我特殊的身份决定了我只能是这些美好事物的旁观者,我习惯去见证他们的存在,却不会试图去拥有。

送《双喜图》入秘阁那天是熙宁四年的花朝节,宫中人大多随帝后去宜春苑赏花了,殿宇之间空荡荡的,稀见人影。

走到集英殿外时,我侧首朝院中与后宫相连的宫墙处望了望。这是出于长年来形成的习惯,虽然刚一转头我便已想起,公主不在了,桃花技头的花胜已有一年未见。

但这一回眸,结果全然在我意料之外——墙头的花树上有花胜,已挂上四五片,还有一根竹枝正颤巍巍地向上伸着,要把一片蝶形彩缯挂上去。

那一瞬我耳中轰鸣,完全僵立在原地,直视着那片挂上枝头的彩缯,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着,胸中痛得难以呼吸。

终于,多年来的禁忌被我彻底抛开,我迈步绕开宫墙,以惊人的速度穿过一重重有人或无人把守的殿门,朝后宫跑去。

只是一墙之隔的距离,真的绕过去却像是翻越了千山万水。直奔至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我才进到了阔别九年的后宫,看见了那株红墙后桃花树之下的景象。

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负手立于桃花树前,着红梅色圆领窄柚襕衫,身姿挺拨,面容俊美,此刻正注视着面前的女孩,目中尽是和暖笑意。

而那女孩背对着我,身形看上去甚矫小,还梳着少女双鬟,应是十二三岁光景。

她穿着柳色衣裙,正举着竹枝往桃花树上挂花胜,娇怯怯地,行动亦如弱柳扶风。

这次她的目标是花枝最高处,但她个头小,够了好几回都无法如愿将花胜挂上技头。那少年看了笑道:“我来帮你挂罢。”

女孩回首道:“不要。苗娘子说,大姐姐每次都是自己亲手挂的。”

她这一转头,让我看见了一张酷似秋和的脸。刹那间我曾以为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在仪凤阁中偶遇秋和的那一刻。一样的明眸皓齿,一样的语调轻软,只是这个女孩还要小些,比当年的秋和多了两分娇憨。

又听她提苗娘子和“大姐姐”,我旋即明白,她便是秋和的女儿朱朱,仁宗的十一公主,现在的封号是邠国大长公主。与她同母的九公主已于治平四年夭折。

再打量那少年似曾相似的眉目,我亦推测出他是当年的仲恪,现在已改名为赵頵的英宗四皇子。不久前,今上刚进封他为嘉王。

见朱朱这样回答,赵頵一哂:“谁让你那么矮!不要我出手我便回去,明年花朝节再来,你一定还在这里,够来够去还是够不着。”

他语气随意,全然不像是对姑姑说话,两人相处的样子倒似兄妹一般。

朱朱听了他这话竟也不生气,侧首想了想,忽然对他招了招手:“过来。”

赵頵问:“干什么?”

朱朱指了指足下地面:“你过来给我垫垫脚。”

赵頵摆首道:“让亲王做这等事,真是岂有此理!我不去。”

朱朱嘟起嘴,佯装恼怒:“我是你姑姑!”

赵頵笑道:“什么姑姑,明明是猪猪。”

虽然这么说,他却还是朝朱朱走了过去,俯身弯腰,果真让朱朱去踩他的背。

朱朱一手扶着墙,另一持竹枝的手摁着赵頵的肩,小心翼翼地踏上他背部,然后晃悠悠地站起来,又把花胜朝最高的枝头挂去,一边挂一边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王姑娘和庞姑娘‘我的毛’的事……”

赵頵伏在地上应道:“她们跟我有何相干?”

朱朱道:“不相干么?那为什么上次太后特意召她们入宫赏花?”

赵頵答道:“她是要为二哥选新夫人,可不关我的事。”

朱朱又问:“不关你事,那你那天巴巴地跑去找她们说什么话?”

赵頵唇角一桃,勾出一抹狡黠笑意:“我是跟她们说,下次不妨跟邠国大长公主去玉津园看射弓,那里除了珍禽异兽、外邦使臣,还有很多值得看的人,例如曹……”

他话未说完朱朱已是大惊,脚一滑,从赵頵背上跌落,连人带竹技一齐摔倒在地上。

赵頵忙翻身起来伸手去扶她,我默默地在一棵槐村后看了许久,此刻也疾步过去,与赵頵一起把朱朱搀了起来。

赵頵与朱朱打量着我,都有些诧异。

我感觉到自己现身突兀,当即行礼致歉,请大长公主恕我唐突,然后低首告退,缓步退至宫院门边。=思=兔=網=

当我转身时,朱朱开口唤住了我:“老人家,请等等。”

她对我的称呼令我有一瞬的失神——老人家?

这年我四十岁,已经成她眼中的老人了么?

似回答这个问题一般,我垂目窥见了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弯腰驼背,确实如耄耋老者。

朱朱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卷画轴:“这是你州才扶我时从袖子里掉出来的。”

我双手接过,躬身谢她。她伶悯地看着我,忽然退下手腕上的玉镯,又唤来赵頵,扯下他腰悬的玉佩,煞后全塞在我手中。

我怔怔地,不知该作何反应。而赵頵大概以为我是有顾虑,便对我鼓励地微笑:“收下罢,这是大长公主赏你的”

我没有多话,只是颔首,恭谨地道谢,把玉镯何玉佩收入怀中,又再次告退。

将要出门时,我回头再看了看那一双年轻美丽的孩子,他们又在在那里说笑着挂花胜,头上金阳摇漾,周围晴丝袅绕,彩缯与桃花对舞春风,时见落英飘零如雪。

我默然垂首,捧着《双喜图》一步步走出这春意盎然的深院、芳菲正盛的桃源。有内侍赶来,关闭了我身后的门,将这一片缱绻红尘锁于我遗失的空间,而我也没有回顾,只是继续前行,漠然踏上目标未定的归途。

渐行渐远,适才少年的笑语已自耳畔隐去,而远处有教坊乐声隐约传来,是三五位女子清按宫商,在唱一首凄婉的歌:

“相误,桃源路,万里苍苍烟水暮。留君不住君须去,秋月春风闲度。桃花零乱如红雨,人面不知何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