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竹心里紧张,萧禹又何尝是气定神闲?光是加重脚步引她回头,都是不知用了多少的勇气才能说服自己,此时望着宋竹一片漠然的小脸,他想好的一番话,险些就说不出口,原本坚定的决心也动摇了起来,心中只想着:“刚才不会是我听错了吧?其实她压根都没有叹气,也没有跺脚……”
两人的关系会恶化疏远到这一步,其实他也清楚,多数的过错,都还是在自己身上。——那一日因为李文叔的事拌嘴,还能说是两边各错一半,可上回在齐国公府,那就无论如何都是错全在他了。若是换了宋竹是宋苡那般的性子,这辈子只怕都不会多看他一眼,便是她性子素来和蔼,会否再和他和好,也是两说的事。要知道当日她被气成什么样,萧禹可是亲眼目睹,平日里最是和善爱笑的小娘子,一旦冷下脸来,也是毫不容情,斗篷一解,在得宜笑容下的那份不屑和厌恶,他可是领会了十成十。
其实吧,那天他的表现,的确也是太失常了点。他本意是过去卖卖好,和宋竹和好了的,谁想到一张口又是那般冲的语气,倒是反而把事情给弄拧了……
萧禹其实不是不记仇的性子,不过对宋竹,他素来气得不久,因李文叔拌嘴的那几天,确实是一想到宋竹就来气,再加上病得昏昏沉沉,又把这病给赖到了宋竹身上,满拟这一辈子都不再搭理她了。不过病好以后,仔细一想,却也是渐渐气平:其实说到底,就是和李文叔说几句话的事,人家也未必是真的想和李文叔一道射箭,不过是遇到了说笑几声。总不能是李文叔一过去,宋竹立刻跑到内室藏起来吧。那是大家子弟,心胸又是狭窄,若是这般往死里得罪了他,以后明枪暗箭的,宋竹怎么应付得了?
虽然宋竹自己不知道这个道理,不过从结果来看,她的应对其实也挑不出什么错。自己那股气,反而是气得莫名其妙——他不喜李文叔,是有好几个来由,可这些来由宋竹全不知道,就知道李文叔看着她的眼神挺讨厌的,如此单薄的理由,随时可以被推翻,也许她就觉得李文叔和薛汉福交情不错,也许她觉得李文叔再讨厌也不值得当面得罪……总之,她对李文叔那几笑,其实没什么理亏的地方。倒是他那一顿脾气,发得奇奇怪怪的,确实是有些唐突了。
萧禹自己其实也知道,他毕竟是从小被宠大的,也是有娇纵的一面,虽然大多数时候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但毕竟年纪小,有时候脾气就是不稳定,宋竹也算是倒霉撞上了其中一次小爆发,而和他比,她当时的表现,已经算是极为克制,足以让萧禹脸红了。
虽然也知道是自己错了,但萧禹骄纵的那一面,在这件事上也是有所爆发,他这一辈子都还没对一个人低声下气地赔罪过——上学的时候被老师训斥,在家被长辈训斥,这些不算在内,就只说平辈之间,除了某个特别人物以外,还没对任何人低过头,便是和宋竹的几次冲突,虽然也有理亏的时候,但两人打打闹闹的,终究也不算是真正的低头。现在要他酝酿着怎么诚心和宋竹认错赔罪,一个他实在觉得很难启齿,还有一个,他也觉得难以解释——该怎么说?难道和宋竹说,自己本来还没什么,就是听到她对李文叔笑,一下就来火了……这样的话,如何上得了台面?
这里还在烦恼呢,那里又听说了周家提宋三娘的消息,而且为之提亲的还是他素来不大喜欢的周霁,萧禹自从知道这消息以后,心里就是憋着一团邪火。只是他素来也有些城府,虽然自小到大,就没中意过周霁,但周霁却是毫无所觉,还是一味地和他起腻套近乎,闹得萧禹一整个年都没过好。也亏得他擅长表面功夫,别说周霁了,连范萧氏对他的恼火,都是一无所觉。——不过这也更是说明了他那一日的失常,居然是直接就对李文叔流露出了不喜和敌意,让李文叔心中对他已经是生出了提防。
正月里听说宋竹来了范家,他本想乘机溜过去和宋竹说几句话,试探一下她的心意,谁料周霁和范家几个衙内,一定要压着他去赏雪赏花,萧禹连脱身都不得,心里正是着急时,眼见范大姐领着宋竹过来,心中更是雪亮:应该是周霁托了表姐,让她拉着宋三娘过来的。哼,为了让宋家答应这门亲事,他也真没少做工夫。
好吧,宋竹人来了,一句话也没多说,对他就和不认识一样,反倒是对周霁更亲切,两人还聊了几句,听着,周霁和她之前见过……萧禹心里本就不得劲了,此时更是不知为何有了深深的委屈感——尤其,宋竹又说周霁的诗做得比他的好,还夸赞了好几句,两人一副一见投缘的样子,更是让萧禹气不打一处来,心中酸涩之余,都是想着:“要不就让她应下周家这门亲事算了,反正过门以后,她自己也就知道苦了。”
话虽如此,他心里到底还是存了一分和好的念头,可惜,在回廊上遇到宋竹的时候,他一眼看到她,立刻就想到了她居然把周霁的诗放在他之上,真是一见宋竹就来了气,本来准备好的开场白,一出口就变了味道,倒仿佛是要把心里的不舒服,全都化成尖刺,让宋竹也失去她的仪态,狠狠地不舒服一番那才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冷静下来以后,萧禹那个悔呀,可错已铸成,人家好像压根都不打算理会他,这份交情,眼看已经是走到了尽头。
开学以后,他几次来先生书房,明知宋竹在里间,可她都不曾和以往一样出来相见,也没在后院练箭,萧禹就是想要搭讪都没理由。他心里能不着急吗?这一日会走到后院来,的确也是出于故意,他知道,宋竹一般都回家吃晚饭,里头讨论未完,她应该不会等宋先生,而是会提前先走,回女学去找宋苡她们。
可这见了面以后,饶是萧禹素来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可面对宋竹冰霜笼罩的俏脸,他的胆子就像是被谁抽走了似的,心里翻来覆去,只是在想,“完了,她是恼死我了,看来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再搭理我了。”
木着一张脸,目送着宋竹上了小径,尽一切努力,都没看出来她有丝毫和好之意——脚步没慢,也不曾回头……
萧禹这时脑子方才渐渐灵活起来,心中一动,便是放轻脚步,随宋竹一道也上了山。他从前和胡三叔学过一些轻身功夫,很懂得遮掩脚步,是以也就无声无息地看到了宋竹跺脚哼声的那一幕,心里这才是知道,“原来她还是想和我和好的,见我没和她说话,她心里只怕也挺恼呢。”
虽然从未和人低头,但他也晓得,今日他不上去诚心赔罪,两人便是万万没有和好的一天,牙一咬,终于从树后走出,放重脚步,引得了宋竹的注意力。
可,等到两人双目相对时,本来想好的话语,一下又全落了空,一张嘴鬼使神差,竟是又提起了李文叔。“他处置流民的事,我让人查过了,背后颇有文章,并非是他自夸得那样简单,你那日那样夸赞他,他根本就受不起。”
宋竹本来神色冷淡,此时听了他的说话,倒是第一次正眼看了萧禹几眼,神色难以捉摸,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跟上来,就是要说这个?”
她的声调,与其说是冷漠,倒不如说是埋怨、撒娇、委屈……也许,都是带了一点点。
也不知为什么,一听她说话,横亘在萧禹心中的担忧,全都是冰消瓦解,往日那个跳脱而顽皮的他,忽然又回到了他的躯体里,他手一背,又不着急道歉了,反而是笑嘻嘻地说,“那不然要说什么,粤娘妹妹?”
宋竹气得呸了一声,回身又要走,萧禹便忍着笑跟在她身后,只觉得心情大畅,什么郁闷烦恼,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看宋竹在前头气得疾走,好似比看东京城最有名的杂耍还有趣,他背着手,左一句‘粤娘妹妹’,右一句‘粤娘妹妹’,叫得没完没了,不多时,就跟着宋竹一道,走到了岔路口。
从这条岔路过去,尽头便是一处观景台,也有小路下山,宋竹和他其中一次见面,便是在这岔路附近。今日她仿佛是被气得够呛,居然走错了路,没继续往女学方向前进,而是直接走到了岔路上。萧禹见此,心中更是笃定,他快活得几乎都要飞起来了,紧跟着宋竹走了一段,‘粤娘妹妹’也叫得够了,方才是拉长了声音,懒洋洋地道,“喂,你不停下来,我怎么说话啊?”
宋竹的小脸蛋,气得一片嫣红,却到底还是收住了脚步,回过身来站在那里,提防而戒备地盯着萧禹,抿着唇等了一会,又不耐地道,“你要赔……你要说什么,就快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
萧禹本想说:‘我可不是要道歉,我就是要提醒你,你走错路了。’——但又怕宋竹听了真恼,正是思忖间,忽然听到远处山间悉悉索索,似乎有人正在穿行,并快速向这里接近。
要知道,如今洛阳一带还不是十分宁静,如宋竹正月回家时一般,路遇盗匪的事,西京附近各地都不少见。而且宜阳书院又在山上……萧禹的神经,一下就绷得紧,再顾不得调弄宋竹,而是肃容道,“你别说话。”
见宋竹拧起眉头,小口微开,他心中一急,干脆直接揉身上前,捂住她的嘴,半是拉半是拖的,把她拉到了小径附近最大的一株树背后,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