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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茶楼还是和平常一样喧闹,杂乱空荡的墙,早几年前就该粉刷的斑驳柱子,变了色的桌椅,边上还有一道灰扑扑的废梯。但是在气氛上迥然不同,而且观众之中不乏衣着考究的人士。报上评论都在赞扬这位唱大鼓的艺人。星期六晚上总是比较叫座,有学生、有店员,连市政府和铁路局的职员们也带着全家大小出动。茶楼的生意是空前地卖座。掌柜的看着人们一批批地进来,好几次笑得嘴都合不拢。
    李飞三人来得很早,占了中央一张离戏台只三两尺的好台子。座位经过特殊的安排,其他客人看到几张台子柱上“已订”的牌子,都猜到了会有重要人物来。
    掌柜的亲自跑来和文博他们打招呼。文博很忙,他认为帮忙就该帮到底。首先他到后台自我介绍一番,想借着安排招待券的机会,看看杜小姐。然后把记者带去见这位唱大鼓的名伶,经过这么一宣传,遏云的声名大噪。茶楼夜夜满座,于是她延长了两个礼拜表演。这件重要新闻的大标题和李顿爵士到达上海的消息一样,用墨色的铅字印出来,而且还更吸引读者。观众里有不少是游客和穿灰色制服的军人。观光客到了西安,观赏崔遏云的表演竟成为必看的节目之一。
    李飞紧张极了,他希望能再见到柔安。范文博最先看到杜氏一家人走进来。
    “他们来了,小杜和他太太。”
    李飞转身张望。走在前头是位梳着高髻的摩登少妇。接着是前市长的儿子,手上拿着手套,一副参加盛大舞会的派头。在后面走着的是穿黑衣的柔安,以及一位比她们都漂亮的少妇。
    李飞想起了几年前曾经在上海的一个舞会中见过小杜,祖仁——旁人介绍说是杜恒的孙子——大概比他大四五岁吧。后来他听说小杜出国留学去了。李飞认为祖仁可能不记得他了。
    柔安穿了一身简便的旗袍,除了玉耳环之外,再也没佩戴其他手饰。她正忙着愉快地和那位神秘而又美丽的少妇说话。
    李飞的心兴奋得怦怦跳。少女脸上那种高雅的安详和快乐的热情交杂的神态,特别吸引着他。他把柔安指给文博看。
    “你该谢谢我。”文博得意地说。
    “那个和她说话的漂亮女人是谁?”
    “从来没见过。”文博认为自己应该对西安的社会圈子了如指掌,答不出来似乎很没面子。
    李飞背对着走进来的人。当他们一行走过他身边时,柔安一眼看到他霎时满脸羞红,她仿佛要说话又忍住了,走向前坐在她的座位上。她兴奋地在春梅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离开座位走了过来。李飞立刻站了起来。
    “你好吗,李先生?”
    她并不想掩饰声音里的快乐。
    “很好。你的伤怎么样了?”
    就这样,他们像老朋友似的谈着。她打量着他,似乎要确定面前这个她一个礼拜前才认识的男人是活生生的。他的头发向后梳,仍是那顽皮的笑容,仍是那活泼的眼神。
    “我猜你会来,收到招待券了?”
    柔安眼睛一亮:“是你送的?”
    李飞点点头:“我一直想再见到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朋友文博认识这里掌柜,于是我们碰碰运气。我本想打电话邀你来,却又不敢。”
    他转身介绍他的朋友。文博照例摆了一副庄严的表情,站起来鞠个躬。春梅和香华都回过头来看。祖仁正在看别处,似乎不希望被人打扰。这个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看起来好像和茶楼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似的。
    柔安回到她的座位,向他们说明招待券是谁送的。当她瞥向李飞的台子时,并不掩饰隐藏在眼里、嘴里的笑意。
    不久其他的台子也客满了。掌柜的走上前向贵客打招呼,然后走到李飞的台子,对文博说:“范老爷,崔姑娘要谢谢您,她请您点一段您爱听的故事。”
    文博征求两位朋友的意见,李飞朝柔安点点头:“问问那桌的小姐她要点什么。”
    当掌柜的走近柔安,她有点吃惊地挺了挺腰。
    “《宇宙锋》。”她大声地说。
    这时祖仁注意了一下。他看了看范文博,问柔安那桌的客人是谁。他忘了《宇宙锋》是一出冷门戏。
    崔姑娘出场了,她穿了一身袖子长而紧的蓝缎旗袍。她的头发卷成时下最流行的发式。面前摆了一张直径十二吋的小鼓。观众热情地鼓掌喝彩。范文博也随着其他人鼓掌。她爹则穿着褪了色的旧蓝袍,正在将三弦调音。她对贵宾席上的客人看了看,然后宣布故事的名字,并且说明这是客人特别点唱的。
    她徐徐地开始,圆润的声音轻易地传遍了整个大厅。《宇宙锋》是在说宇宙界的疯狂,一个女子拒绝被封后的戏剧故事。命老百姓筑万里长城的暴君秦始皇死了,善良的太子因为反对父皇的暴政,正被放逐边疆。于是宰相赵高假传圣旨,拥护始皇淫荡的次子继承王位。为了巩固他在皇帝面前的势力,赵高希望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当皇后,这件事皇帝已经答应了。但是赵高的女儿知道老百姓都在暴政的统治下痛苦呻吟,而国家的政权也四分五裂了。她还知道那位善良的太子也已被假圣旨害死了。当皇上亲自下诏娶她为妻,她无法做主拒绝,于是她将计就计,装疯卖傻,使他们的计谋无法得逞。
    崔姑娘把她装疯的那段学得惟妙惟肖。她不认父母;她吐着猥亵、淫荡的言语,带着歇斯底里的狂笑。对她而言,世界变得颠倒混乱。上了金殿见到圣上,她疯得更厉害。击鼓声愈来愈快。她说了一大串的激烈言词,辱骂他、嘲笑他。这些话也只有疯子才敢骂。她质问皇上到底是如何处置他哥哥的?他为什么被杀了呢?
    有时她温柔婉转,有时她又愤怒地扯紧嗓门儿,皇上怒火膺胸地恐吓说要将她处死。疯女仍然发笑,只是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中,皇帝相信她是真的疯了,于是决定不立她为后。崔姑娘用歇斯底里的获胜狂笑声结束了这段说书。
    每当赵高的女儿冷嘲热讽地辱骂暴君一句,观众就鼓掌一次。崔姑娘伶俐的口舌、动人的语调,完全掌握了台下的情绪。
    柔安似乎很受感动,在故事结束时她大声喝彩。她真的是被吸引住了。当观众七嘴八舌地赞美时,她回头看了看李飞。
    崔姑娘喝了口茶,坐下来喘着气。台下闹哄哄的时候,她和她爹说了一些话,然后站起来继续说其他的故事。她早已带起了整个场子。观众欣赏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以及她声音里的感情。光说那一面小鼓在她熟练的敲击下发出来的各种节奏,就够听的了。
    李飞并没有专心地听。柔安现在也活泼乱动,不再全神贯注地听了。她笔直地坐在位子上,身体微微地向前倾,好看到他。在这一身简便的黑裙衬托下,雪白的脸上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他真希望自己有这份勇气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但是她们的台子没空出座位,何况祖仁又是一脸神气活现的表情。算了。李飞这辈子最讨厌对自负的人多礼,生怕别人误会他。
    崔姑娘又结束了一段精彩的表演,台下掌声如雷。跑堂的在场子里来回穿梭,卖些橘子、梨、花生和糖果。茶楼里面很热,柔安摇着白手帕扇凉。台上休息的时间很长,茶楼趁机赚了一笔。祖仁不耐烦了,他拿出香烟,放在镶了金边的烟嘴里,摆了一个适当的角度。
    茶楼是公共场所。任何人只要花两毛钱买票,就有权利进来。在遏云表演的这些晚上,称这批人是争先拥挤的群众总比叫“观众”要恰当得多了。这些人包括了三教九流,而且还有很多闲游的败兵夹杂其中,算起来观众的举止已经是很文雅的了。
    范文博可不是那种姑息养奸的人。他的保护网广布在茶楼里里外外。虽然屋顶是坚固而又防水,但是总免不了有拳头来坏事。范文博在“河南红枪会”中位居“大叔”,也就是说,在这个联盟组织里是第三号人物。秘密组织渗透到下层社会、戏园子、茶楼、酒馆,那种地方难免发生暴力纠纷,总是仰赖帮会来保护。
    李飞向柔安招手,示意他这桌还有些空位。柔安和香华一块儿走过来。李飞和柔安说话
    ,蓝如水则和香华聊天。
    春梅没和柔安她们一起过去,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很难向人介绍。
    “杜小姐,和你们坐在一起的漂亮姑娘是谁?”文博问道。
    柔安看了看香华,犹疑了一会儿:“她是替我叔叔照顾孙子的保姆。”
    如水对香华谈及他在城里参观了一座回教庙宇,那是几世纪前元朝建筑的。他告诉她远在一千年前唐朝的时候回人自中亚来中国的经过。香华从来没进过回教庙宇,因为她丈夫不感兴趣,而她又不敢单身前往。她听得津津有味。
    柔安的心思里只有李飞。
    “让我看看你的表。”
    柔安伸给他看。她的手又白又嫩。“还在走,我拿去修过了。”她愉快地对他笑着说。
    “很高兴那时候你把表弄丢了。要不然你跟其他女生回学校,我也不会认识你。这叫做缘分。”
    她盯着他的眼睛,低柔地说:“你相信缘分?”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我宁可信其有。命运拉着线,而我们对它却毫不知情,这样比较有意思。主宰命运的神仙真是幽默大师。他喜欢捉弄人,看到一对男女为爱情受折磨,他就开怀畅笑。这才扭动了线,使他们团聚。等到那对男女顺利地订了亲成了婚,他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有时候他也是个愚弄大师。”
    李飞的眼光停在她身上。他喜欢刚才她走过来,只简单地说一声“你好吗?”的方式。那时她脸红了起来。他很健谈,她被迷住了。
    “告诉我为什么点这段《宇宙锋》。”
    “这出戏我曾经看过一次,过后一直忘不了其中的剧情。有些故事我不觉得怎么样,可是当初这出戏好令我感动。”
    “我告诉你为什么。这出戏里面有位善良的太子和僭位的险恶王子。赵高的女儿爱上那位善良的太子,这就是为什么她疯了。”
    “咦,我也是这么认为哩!别人从没有这种说法。那么她应该是真的疯了。真高兴我们的想法一样。”
    “我们两个都对。”两人大笑。柔安很愉快地望其他人。李飞很孩子气。
    “我可不可以再和你见面?”他问她。
    “嗯?”
    “我不敢打电话到你家。”
    “你可以打电话说是要找唐妈。”
    “你能不能出来和我吃顿晚饭?”
    “出来是可以,不过不能吃晚饭。叔叔会找我,我又不想解释。”
    祖仁在另一桌很沉不住气。他付了茶钱,丢一块大洋在桌上,然后点点头示意女士们跟他走。
    香华还不想走,不理他。他多事地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走吧!”他说。香华恼极了,继续聊天。
    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一个当兵的喝太多白干酩酊大醉,漏听了遏云的表演,他正用力地向前挤去。
    “遏云,遏云,出来!你老子叫你出来!”
    观众拍手大吼。
    “喂,遏云,出来!”
    掌柜的走上前。“她已经唱过两回,累了。”
    “她不认得她老子?你看她出不出来。”
    这个醉鬼从腰带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向台上开枪。观众惊愕得大声尖叫。
    一直在场观看的范文博站了起来,丢了一个眼色给满布在大厅里的“侄儿”们。他扬了扬头说:“把他扔出去。”
    这个当兵的伸着颈子瞪着台上看。有一块酷硬的东西自后面敲了他的头。他双膝一软,就瘫在地上了。帮会里的兄弟们拿走他的枪,把他拖了出去。紧张的观众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疏散。有人大叫:“干得好!”
    祖仁已经开始向外面走,女士们跟着他。春梅经过时,迅速地朝李飞的两个朋友看了一眼。他们站起来笑着道别。当柔安走过李飞身边时,李飞问她:“怕不怕?”
    “还好,幸亏他被撵出去了。”她说。
    她离开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