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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是托孤的语气,令慕容逸震了一下,不由得追问:“那你准备…”

“我?我没有其它退路了,只能做一个彻底的叛国者,”慕容隽摊开了手,微微苦笑,“如果冰族人没有因为这次的失败而杀我,那我就会不惜一切地帮助他们击败白墨宸,夺取这个云荒!”

慕容逸说不出话来。沉默了片刻,低声:“你可以逃啊,隽!云荒那么大,为什么不离开叶城、离开帝都,去隐姓埋名地过完这一生,而非要做一个危险的叛国者呢?!”

“是啊,苟活太容易了…可是,那不是我慕容隽想要的人生。”年轻的城主冷笑起来,一掌重重地拍在哥哥的肩膀上,低声一字一句,“听我说,哥哥。本来这一次我想直接夺得云荒的控制权,可是我失败了——为了慕容氏,或者说整个中州人的命运,接下来我们两兄弟最好各为其主。这样,无论最后是谁赢得了这个天下,我们慕容氏都将屹立不倒!”

“…”没料到弟弟会说出这样深远的打算来,慕容逸一时间无法回答。

“时间不多,我要和你在这里告别了,”他叹了口气,转身,“放手去做吧!忘了我还活着——就当这个弟弟已经死了,就当我们兄弟之情从此断绝。直到最后一刻我们重逢。”

“到最后,如果是空桑人赢了,那么就请你杀了我这个叛国者,用我的头颅去向空桑人邀功,换取对慕容氏、对中州人有利的东西。反过来,如果冰族赢了,我也会如此对待你。”

他的语调冷静而残忍,令慕容逸微微颤栗了一下。

那一刻,他才真正地相信,眼前这个弟弟身上流着先祖的血。他,的确是在为了慕容氏、乃至中州人的未来,做了一场不顾性命的豪赌!

出神时,慕容隽松开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低哑地说:“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就不多留了。白帅日落之前就要动手,我已经秘密派人从府里准备好了这些…”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都交给你吧。”

慕容逸强自忍住了询问那是什么的冲动,只是点了点头——是的,事到如今,他也不怕隽再利用自己一次了。慕容家的生死存亡在此一举,自己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最多也不过是和所有家人死在一起罢了!

“如今四大家臣已经四折其三,唯有北宫尚在,我已经吩咐他向你效忠。”慕容隽叹了口气,再度低声,“对于这十几年来明里暗里对你做过的所有事,我要说一句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弟弟,请…请你原谅我。”

这样的语气,几乎从未在这个深谋远虑的人嘴里听过,慕容逸不由得微微一怔。

然而慕容隽侧头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忽地道:“你该去了。”

不等慕容逸说什么,他俯过身来,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兄弟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跳出了窗外。窗外有人在檐下伏着,看到他出来,便立刻带着他消失在暮色里。慕容逸定定地看着那些背影,心里无比失落和茫然——在遥远得几乎记不起了的童年,他和这个弟弟之间也曾经有过真正的手足之情,然而,一切都终止于他们知道权欲是什么的那一刻。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了解了那个令他憎恨的弟弟的另一面。

可是,就在今日,他们两兄弟便要永远地分道扬镳。

当老鸨带着人返回的时候,看到那个满身酒气的慕容家大公子居然已经醒了,自行下了楼,踉跄地走出门来,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呀…”纵然是良薄妓家也忍不住怔了怔,老鸨嘀咕着,“没想到这个还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居然自行回去投案了!”

蓬头乱发的天香从昏迷中醒来,发了疯一样的追出来,却只看到了那个满身酒痕的孤独背影。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喊一声,却终究不敢。他就这样孤身一人走了,走向了那一座黑沉沉、深不见底的深宅大院。

她看着看着,忽然间捂着脸哭了起来。

“披头散发的哭什么丧!”老鸨看着自己的摇钱树,声音立刻冷了,“慕容家靠不住了,前面正好来了藩王的子侄,还不打扮一下去接待?”

慕容隽在阴影里站住身,回望着兄长奔赴镇国公府的背影,眼神也是复杂而悲凉——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杀局里,他本来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联合各方势力,剑指帝都,意图直接夺得云荒的控制权,然而最后功亏一篑,竟落入了这样被动的局面。

药膳司的那一场大火,本来应该成为他们这一方胜利的最终篇章。

那时候,家臣们不惜违背他的命令,将失去控制的少主死死按在大雨里,不让他靠近半分。那些人在对他说,主人,你要冷静,这是最后分出胜负的时刻,容不得丝毫软弱和感情用事——这场火必须燃尽一切,白墨宸也必须死!

只有这样,这一局才算是完美收官。

他只能眼看着火焰在眼前熊熊燃烧,烧死他的政敌,同时,也焚烧了他这一生最爱的人。在大火里,他几乎能听到恶魔低低的笑声——是的,在他眼前进行的是一场血淋淋的祭献…如果他要拿到梦想的一切,那么,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最重要的东西在面前燃为灰烬!

那一刻地狱般的折磨,在他的感知中,几乎漫长如恒久。

然而,当火焰熄灭,白墨宸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废墟里时,一切计划都成为泡影了。

和所有的人一样,他在清晨冷雨里定定看着最后的结果,忽然觉得全身发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那个男人…居然活着?在那样的大火里,堇然都已经成为枯骨飞灰,可是,他却还完好无损地活着?他为什么会活着!

这是天意么?还是…

他颓然将手覆盖在脸上,说不出话来。

想到这里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北阙尘的声音:“城主,现在是不是要去见冰族的使者了?都铎说,那些人在螺舟里已经等不及了。”

“等不及要我的命么?”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就再让他们等两个时辰吧。”

“可是…”北阙有些为难。

“可是什么?反正我现在也不怕那些冰夷了。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处理。”慕容隽蹙眉,“在白墨宸的人包围镇国公府之前,库里剩下的黄金都已经全部运出来了么?”

“是。”北阙低声,“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从地道里秘密运出来了,没有落到骁骑军手里——属下粗粗计算了下,一共还有八十石左右。”

“不到一半了,”慕容隽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这次用掉了那么多黄金,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做成,反而让我自己也暴露了,沧流元老院会暴怒吧?”

“…”北阙顿了顿,道,“属下愿陪城主去见冰族人,如果他们真的要对主人不利,属下…”

“不必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慕容隽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交代,“你要留下来辅佐我那个怯懦的哥哥——从此后他就是镇国公府的主人了,四大家臣里唯有你幸存,你要像效忠于我一样效忠于他,知道么?”

“是。”北阙咬牙回答,眼眶却有些红了。

“哭哭啼啼,没出息。”慕容隽看着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家臣,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我们跟着去镇国公府,看看下面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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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的冬日,白昼短暂,不到酉时天便黑了。

当最后一丝日光消失的时候,白墨宸坐在马上,冷冷地斜觑了一眼脚下的人群——慕容府的人看到白帅这样的眼神,个个噤若寒蝉,有些胆小的便已经放声大哭起来。

骁骑军统领骏音心里知道不好,生怕等一下真的要下狠手,连忙想找白帅的心腹幕僚穆星北商议。然而那个青衣谋士在看到被割舌的天官苍华之后,居然不知道去了哪里。

“糟糕。”骏音顿足,看着前厅地下黑压压那一大群妇孺老幼,急速想着方法。

昨夜帝都禁宫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他还不曾来得及细问。在他带兵杀入帝都的时候,禁宫里已经血腥遍地,经历了数场杀戮。药膳司大火如山,吞噬了所有——然而万幸的是,当那场大火熄灭后,白帅居然奇迹般地从火窟里幸免于难。

不过,在那个瞬间看到墨宸的表情,他就觉得有一股冷意从脊背升起。那是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非杀之而后快的黑暗眼神,充满了仇恨、恶毒和杀戮气息——从来不曾在这个熟悉的同僚身上看到过。

难道…卷入那一场政变的人里有慕容隽?或者说,殷夜来的死和那个人有关?否则现在为什么他会带兵包围了镇国公府?

“点火!”正在揣测,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低喝,骏音霍地回头。

白墨宸坐在马上,用右手压着左臂手肘处,似乎那里有伤口在痛,脸色越见阴沉。在夜幕降临的一刻,他断然挥手,语气狠厉:“好,既然慕容隽做了缩头乌龟,那么,少不得就要让他的族人来顶罪了——来人!”

“是!”左右一声应答,如狼似虎的战士们齐刷刷站了出来。庭中那些男女老幼爆发出了一阵哭喊,拼命地挣扎着,一时间混乱不堪。

“墨宸,要三思啊!”骏音连忙阻拦,却被一手推开。

“骁骑军听令!”白墨宸举起了手,将一物在掌心里摊开——那是一枚青铜错金的虎符,左右合璧,完整无缺,象征着整个云荒上的军权所在。这枚虎符经历了昨夜的大火,已经被熏得有些黑了,然而在看到它的时候,骏音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单膝跪地。

是的,他是军人,只能服从元帅的命令。

“以十人为一组,把慕容氏满门都给我推到火里烧死!”白墨宸手握虎符,冷冷地凝望着镇国公府的大门口,一字一句下令,“除非慕容隽出现,不得中止行刑!”

“是!”军令如山,立刻有士兵上前动手。

“住手!”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暮色里,只见一个少女从侧面跳出,拦在了白墨宸的马头前,“你还要来真的啊?这里那么多人,你都要杀?”

然而马上的元帅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淡淡:“对,差点把你给忘了——来人,把这位九公主也一并给我绑到火上去!”

“谁敢?”广漠王大喝一声,率众冲上。

来自西荒的卡洛蒙家族,身体里留着盗宝者悍勇无畏的血,这次他们来叶城虽不过是观潮兼见驾,只带了两百人随行,然而这些大漠上的男儿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一听到王的命令,个个唰的拔刀出鞘,将琉璃护在了中间,和骁骑军对峙。

“墨宸!你想做什么?”骏音连忙对挚友低声耳语,“广漠王不好惹,你该不会真的想把他的独生女儿烧死吧?这样的话,我们就要四面树敌了!”

“是她自己和我打的赌,”白墨宸用鞭梢指着琉璃,冷冷,“愿赌服输。”

“慕容一定会来的,”琉璃强调,似是说服对方,又似是说服自己,“一定!”

“哈…”白墨宸笑了起来,握紧了刀柄,眼神森冷,“到了现在,你还相信那家伙?!夜来都被他活活烧死了,他还会顾及这些不关痛痒的人?做梦吧!”

“他不是这样的人!”琉璃抗声,“他一定也不希望殷仙子被烧死!”

听到那个名字,白墨宸的眼神瞬地变冷,眼里有一股暗色迅速地蔓延上来,琉璃不由得略微颤抖了下,避开了视线。是的。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奇特而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竟然连来自于隐族的她都深感畏惧。

“是么?”白墨宸咬着牙,一字一句,“正因为你这么想,所以你的结局,也是像夜来一样被活活烧死!”

“他一定会来的!”琉璃转过头,一直看着镇国公府的大门,大声道——然而暮色里,门口空空荡荡,只能看到那一对石狮趴在那里。眼看着日光一分分地消失了,然而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少女的神色渐渐地变了,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还不死心么?”白墨宸冷冷。

琉璃回过头看着他,忽然大声道:“你以为我害怕么?”她推开父亲和卡洛蒙家族的战士,直走过去,抬起头和那个军人对视:“愿赌服输,我当然不会逃!”

“阿九!”广漠王吃了一惊。虽然知道这个女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未曾料到她居然真的在这个当儿上和白墨宸叫板,连忙想拉她回来,然而琉璃一甩手,继续看着白墨宸,道:“不过,你烧了我,就不许再烧这些人了!”

“…”她的眼神明澈,令白墨宸居然微微迟疑了一下。他捂着左臂的断处,感觉那种灼热的感觉还在继续,杀意在胸中如潮汹涌,不由得蹙眉,冷冷:“他们都是慕容氏的人,族长犯下如此重罪,他们是九族之内,自然也该连坐。”

“灭九族?你太过分了吧!”琉璃愤然看着马上的军人,眼神却忽地一改,脱口道,“奇怪!你…你的身上有什么东西?”

白墨宸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护住了左手手肘。

昨夜大火里的那一幕遥远如幻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听到过那个声音,又是否许下过诺言——然而被斩断的手臂完好如初却是事实。他,是否曾经真的做过某种交换?——每一念及此,那种烦躁愤怒就呼啸卷来,顿时令他不能思考。

琉璃越看越心惊,不由得伸出手:“让我看看?”

白墨宸自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听这样一个小丫头的话,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垒得有两人高的柴堆,冷然:“好!如果你肯自己上去受火刑,那么我答应你就让这些人多活一天!”

“好!”琉璃居然脱口应允,毫无畏惧。

“阿九!”广漠王大惊失色。

“父王…”琉璃却在后面偷偷拉着他的衣襟,不住递眼色。广漠王怔了一怔,却听女儿在后面轻声道:“没事的。”那一瞬,广漠王半边铜面具后的眼里掠过一丝震惊和领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看了一眼她脖子里挂着的那块古玉,喃喃:“难道你…”

“是呀!”琉璃对着他偷偷眨了眨眼睛,“别担心,反正时间也快到了。”

“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做么?”广漠王看到她脖子里的那块古玉的双翼眼见就要完全分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有些不快,“还是别这样了,若是闹大了,我估计帝都白塔上的祭司都会被惊动。”

“白塔上的女祭司已经死了,”琉璃低声嘀咕,说出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又道,“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白帅把慕容家的人全部杀光么?”

“…”广漠王迟疑了一下,不再阻拦,只是低声:“自己小心些。”

“嗯!”琉璃听到他终于同意,欢喜地笑了一声,从他身边走出去,对着白墨宸大声道:“卡洛蒙家的女儿,大漠上的白鹰,当然说话算话,愿赌服输!”她甩开了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灵活地一跃上了柴堆,在最高处站定,挑衅似地说:“来啊!点火!”

白墨宸定定地看了她一瞬,那一刻,他眼里有一丝动容——这个少女的眼眸明亮而无所畏惧,映照着暮色,似乎有一种纯净的光华。

那一刻,他充满了杀戮和憎恨的心似乎静了一静。

然而只是一瞬的犹豫,左手上的剧痛又开始蔓延,从手肘辐射向肩膀和肋骨,让他不能呼吸。“别忘记她是怎么死的!”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喊着,昨夜的一幕幕再眼前回闪。

“我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她曾经对他那么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那是一生骄傲、宁折不弯的女子隔了十年漫长的岁月,第一次用这样柔软和依赖的眼神望着自己,吐露真正的心意。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骤然拥有了整个世界。

然而,那一场火把一切化为乌有。

他记得她在最后一刻奔向自己,穿过烈火和掉落的木石,毫无畏惧。他却眼睁睁地看着虚弱到极点的她被坠落的大梁砸中,拦腰压住——烟火和巨木隔绝了他们的视线,他知道她正在身侧不远处一分分地死去,然而用尽全力,却也无法触及,甚至再也无法看到彼此生命最终的样子。

——只是咫尺之隔。她,毕竟还是死在了看不见他的地方!

那种感觉令他痛苦得几乎发狂,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

回忆在眼前一幕幕闪现,引起了剧痛,仇恨如疯狂的藤蔓在心底蔓延。白墨宸的眼睛瞬地变成了没有光的黑色,没有一丝犹豫,只是一挥手,左右的人立刻上去抓住了琉璃。

“烧死她。”他开口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烧死这个女孩…烧死所有和慕容隽有牵连的人!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血缘牵扯,哪怕只是名分上的关联,无论杀多少人,只要能加诸分毫痛苦于那个人身上,对他而言,都是不惜一切渴望的报复手段!

悲哀,愤怒,憎恨,这一切酿成了毒酒,他却饮鸩般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