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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算了,还是把他交给白帅吧?”老鸨只犹豫了片刻,便下了决心。

“可是…”天香扭着身子,坐在榻边看着大醉的人,有些犹豫:“逸公子好歹也是老恩客,这些年来洒了多少钱在这楼里?”她嘀咕着,有些于心不忍,“如今外头一个不好,妈妈就要把他给卖了,也未免太无情了吧?”

“没奈何,”老鸨叹了口气,“我们这些青楼女子是蝼蚁草芥一样的命,哪里敢和那些有钱有势的贵人作对?小妮子你可别犯糊涂——今日包庇了他,说不定被灭门的就是我们国色楼了!”

天香本来是个没多少见识的女子,吃了这一吓,顿时也不敢再多说话了。只能任凭老鸨开门出去,吩咐了小厮去给白帅通风报信,自己看着榻上醉醺醺的贵公子暗自垂泪。

毕竟还年轻,刚入这个行当不到一年,她的心还是软的。慕容逸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个世家公子就算对自己没有真正的爱意,至少也在自己身上挥霍了那么多金钱,如今要把他推入死地,她的心里不能说没有一丝波折。

难道…真的让嬷嬷就这样去叫人来把慕容大公子卖了?

天香看着沉睡的人,挣扎了良久,刚伸出纤纤十指去推了他一下,想把他叫醒让他快逃,忽然间只听到背后的窗户响了一声。

“谁?”外面形势紧张,她已经如惊弓之鸟。

然而,还没有回过头,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不住了,”悄然出现在房里的是一个和慕容逸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公子,满身风尘,面色疲惫地看着昏过去的女子,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你一个身为妓家,居然还有这等善心…也算是难得了。”

夕阳西下,晚霞如血。外面都是士兵,全城都在搜捕——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镇国公慕容隽,却居然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慕容隽看着榻上酒醉酣睡的兄长,眼神微微一变,对着一边的北阙尘点了点头,家臣心知肚明,便立刻带着昏迷的天香退了出去。

国色楼里一片寂静,只有浓香和酒气弥漫,充满了醉生梦死的味道。

外面都已经这样危机了,他的兄长却还是自顾自在这里酣睡。慕容隽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逸,已经在这样的气息里浸泡了十几年了吧?昔年那个轻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兄长早已不复存在。如今他沉迷酒色,已经把自己糟蹋成了这个样子。

慕容隽俯下身去把大醉的人提了起来,用力摇晃:“哥…哥!快醒醒!”

然而慕容逸醉得狠了,只是咕哝了几声,继续鼾声如雷。慕容隽看着烂醉如泥的兄长,眼神一冷,忽地一松手——“啪”的一声,慕容逸直直摔在了地上,身体先是在硬木的案几上重重磕了一下,然后又落在了地上,后脑着地。

那一瞬,剧痛终于让醉酒的人醒过来了,慕容逸嘴里嘟囔骂了一声,醉醺醺地动了一动,睁开了眼睛来,眼神却游离。

“起来!”慕容隽一把将他提了起来,“跟我走!”

“是…是你?你想干…干什么?”慕容逸朦朦胧胧看到是弟弟在面前,却懒得动上一动,大着舌头,“怎…怎么跑来这里了,镇国公大人?我…我又不和你争什么,找…找个粉头取乐,你…你也要管么?”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他脸上,把半梦半醒的人彻底打醒。

“等你一觉睡醒,慕容家都要死了!”慕容隽厉声,“死绝了!”

他一贯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甚少有这样激动凌厉的语气。慕容逸全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兄弟:“你说什么?”

“自己来看!”慕容隽拖着兄长一直到了窗边,抬起手指给他看镇国公府的方向——那里,赫然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包围着巍峨的府邸,水泄不通,府里一片慌乱,隐约听得到里面传来妇孺老幼的哭喊声。

“那里面有我们的叔伯婶娘,大小上百口人,还有嫂子…你的妻子。”慕容隽低声,“哥,你就准备在这里看着他们死么?!”

“这…这是怎么回事?”慕容逸算是彻底清醒了,“骁骑军?”

“白墨宸下了灭族令。”慕容隽脸色苍白,“日落行刑。”

“什么!”慕容逸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脱口而出,“不,不可能…我们慕容氏有祖传的丹书铁券!开国的光华皇帝有遗命,就算我们慕容氏犯了滔天的大罪,也不可以株连九族!”

“是。”慕容隽咬牙,“但现在白墨宸管不了这些了。”

“你…你干了什么?竟然要让慕容氏落到这样的境地!”慕容逸回过头,一把抓住了弟弟的领口,“你干了什么?白墨宸…白墨宸和我们哪来这样的深仇大恨?!”

任凭对方推搡着,慕容隽脸色死去一样苍白,沉默着,许久才道:“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族人——但现在多说这些毫无涌出,我来找你,是希望在这样的时候我们能兄弟同心,挽救家族于危难。”

“兄弟同心?”慕容逸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来,“从小到大,我们什么时候‘同’过心?——你害得我还不够么?当初是谁在族人里散布谣言,不停诋毁中伤我,是谁把我的私情密告给父亲让他棒打鸳鸯,是谁令我母亲背负了善妒的恶名?!”

在这一连串的叱问里,慕容隽无话可答。

他看着满身酒气的兄长,眼神里掠过一丝的愧疚,低声,“是。当初是我不择手段——这一切都是我的不对,也并不奢求你今日能原谅。”

“你认错了?隽?”慕容逸定定看着他,忽地苦笑,“你居然也会低头认错?”

“无论我认不认,但从一开始,我心里就知道那是错的。”慕容隽却抬头和他对视,眼神里慢慢露出一丝痛苦,淡淡,“只是我不得不那么做而已…你是嫡长子,不会知道像我这样的庶出外室孩子一旦对家主的位置发起了挑战,如果失败,又会有什么结果。”

顿了顿,他一字一字:“我一定要赢。否则,就是死。”

“赢,或者死?”慕容逸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彷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一样看着他,喃喃,“这是君子之表,狼子之心的人啊,弟弟…在你的人生里,从没有退让或者无争这些词么?——所以你夺走了权位不算,还毁掉了我整个人生?”

“对不起。”慕容隽低声,“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们毕竟是兄弟。”

“对不起?我们的兄弟之情,也只不过到十岁那年为止…”慕容逸满身酒气,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对我做了那些事,我却不想报复你——因为你已经代表了整个家族的利益,如果要报复你,就等于报复整个慕容氏。我不能这么做。”

慕容隽低声:“我知道你比我宽容。”

“宽容?”慕容逸苦笑,“木已成舟,我不知道报复还有什么意义。其实我也明白,从小你就什么都比我优秀…功课也好,权谋也好,处事也好,样样都比我强十倍——你远比我更适合当城主,慕容氏应由你来重振家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衣襟,厉声:“但是,今日又是什么局面?你…你做了什么,怎么将慕容家推到了这种地步?!”

慕容隽任凭他怒斥,没有一句话可以回答。

要怎样才能对这个只知道醇酒美人的哥哥解释这十年来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地步的呢?时势逼人,诸方逼迫,不在其位不知其艰难…他有千百种的理由。可是,到了如今,这一切的话语又是如何的苍白无力。

“都是我的错。”他只是低声,“如今只有你能出面救他们了。”

“救他们?”慕容逸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连你都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不!”慕容隽忽然开口,“此刻你若是不站出来,传承九百年的慕容氏就完了!”

“昔年你夺去了镇国公之位,今日却要我作为嫡长子站出来?哈!”慕容逸怆然大笑,满身酒气地推开门,走下楼去,“好,既然你要我‘站出来’,那我就如你所愿!我回镇国公府去自首,和他们死在一起!这是目下我唯一能做的——你可满意?”

“不!不要贸然去,先听我说!”慕容隽抢先一步,握紧了兄长的肩膀,眼神灼灼,“如今只有你能救他们了…按我说的去做,一定能救他们!”

“什么?”慕容逸回头看到弟弟的眸子,忽然间静了一静。

那样的眼神,猎猎如火,却深如不见底的海——隽从小就是极聪明且有城府的孩子,每次他有这样的眼神,就显示着他对某件棘手的事已经胜券在握。宛如十年前的那个黑夜里,他带着人将自己抓回府去的时候一样。

那一刻,他在隽的眼里知道,自己的所有终将尽归其手。

“你…要我怎么做?”顿了顿,他用干涩的嗓子低声问,“真的可以救他们?”

“是。”慕容隽侧过头,在兄长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慕容逸听着,脸色忽然一变,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这…这是真的?”

“真的。”慕容隽语气平静。

“不…不,”慕容逸喃喃,“不可能!她…”

“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在今晨。”慕容隽低声,紧握着兄长的肩膀,“所以如今慕容氏一族的安危就要拜托你了…除了你,别人再也难办到。”

慕容逸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脸上有悲欣交集的复杂表情。

“那你呢?”他忽然问了一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弟弟,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带了一丝讥讽,“你推着我出面顶缸去救族人,自己却准备置身事外地逃跑么?”

慕容隽苦笑:“原来在你眼里,我一直是这种人么?”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起了手,放到了兄弟面前。慕容逸一眼看到,忍不住失声惊呼——他手上那一个原本只是微小的创口,不知何时已经迅速扩大了,整个掌心一片黑气,彷佛死人的手,冰冷而诡异。奇怪的是溃烂的地方却不见血,就像是一个窟窿一般,在慢慢地被看不见的力量撕裂。

“这是…”慕容逸低声,看了一眼兄弟。

“这是来自于冰族元老院十巫的诅咒,无法可解。”慕容隽咬着牙,“你以为我赌上的只有慕容家么?我当然也赌上了自己的命!”

“…”慕容逸怔怔地看着弟弟,说不出话来——冰族元老院?从什么时候开始,弟弟居然胆大妄为到了和海外冰夷勾结的地步!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啊,隽!”他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为了你自己的野心,整个慕容家都会被你害死!”

“我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才去冒险的!”慕容隽冷冷地截断了他,“我是为了中州人的未来,才赌上了这一切。”

“中州人的未来?”慕容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愤怒而激动,“可如今中州人的命运就要毁在你手上了!为什么你放着好好的城主你不当,偏要去做这些犯上作乱掉脑袋灭九族的事情!——你非要连累所有人么?”

“到底是为什么?”慕容隽忽地冷笑了起来,“为了自由——或者说,是为了让我们中州人能平等地生活在云荒这一片天和地之间。”

“自由?平等?”慕容逸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慕容隽看着哥哥,“从我嘴里说出这两个词,很可笑么?”

慕容逸看着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无法理解地喃喃:“难道你现在不自由么?你是高高在上的叶城城主,连藩王都要对你礼让三分,在领地里几乎可以随心所欲,要什么有什么!还要什么自由,平等?”

“…”慕容隽看着哥哥,眼神悲凉,忽然间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

“你笑什么?”慕容逸低喝。

“我是笑别人也罢了,为什么连你都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眼里只有自己那点不幸的爱情,还是因为醉生梦死的生活过多了?”慕容隽笑容苦涩,看着他,“哥哥,你真的觉得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生活得有自由,有尊严么?和那些空桑人平等么?——别自欺欺人了!”

“…”慕容逸没想到他会忽地说出这一番话来,不由得语塞。

“几百年前,我们中州人为了生存,不远千里迁徙到云荒,勤苦劳作,积累财富,奉公守法——可那些空桑人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十二律断绝了我们所有生路,歧视和掠夺处处都在!”慕容隽咬着牙,语气却越来越激越,“这几年来,连我这个城主都当得如履薄冰,受尽了藩王贵族的逼迫和欺辱,普通百姓又怎能有立足之地!再这样下去,不出一百年,中州人就要从云荒上被彻底消灭和驱逐了!”

“你,想看到中州人逐步沦为以前的鲛人奴隶那样的卑贱存在么!”

慕容逸看着弟弟,一瞬间似乎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鲛人奴隶?不至于吧…毕竟几百年都这样过下来了,也没有活不下去过…”许久,他才喃喃,“这里是空桑人的云荒,中州人寄人篱下,还能如何?”

“那就把它变成我们中州人的云荒!”慕容隽咬牙,一字一句,“只有在属于自己的家园里,才能让我们的孩子世代地生活下去,不被任何人欺凌!”

慕容逸一惊,抬起头看着弟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敢于说出口,然而,他却说了!

“知道么?在十七岁第一次遇到堇然的时候,我就曾经告诉过她我的这个梦想…不,应该说,那是我们共同的梦想。我永远不能忘记那时候她站在码头上,用手指着叶城,给我描画未来梦想天堂的样子,”慕容隽喃喃,“但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太天真,太自负,不知道实现这个梦到底有多难…难到、居然要出卖一切来换取,包括堇然的爱和生命。”

年轻的城主眼里燃烧着一种暗火,炽热而不顾一切,令他几乎不敢对视。

慕容逸转开头去,叹了口气:“隽,这就是我们的不同…我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和胆魄。我也不敢拿全族、全中州人的命运去赌博。”

“是的,”慕容隽看着她,忽然不留情面地开口,“正因为‘不敢’,所以在十年前你才会失去继承人的位置和至爱的女人!”

“…”慕容逸如遇雷击,脸色瞬地苍白。

“所以,不要再第二次退缩了,哥哥!”慕容隽看着他,语气低而深,“上一次你输给了我,就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东西。如果这次再来一回,你将真正一无所有!”

酒色多年的慕容家长公子站在青楼上,定定看着弟弟,说不出话来。

许久许久,他重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他一字一句,“我这就回到镇国公府,按照你说的去做。”

慕容隽长长松了口气,身体忽然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你怎么了?”慕容逸连忙扶住他,“脸色太差了!”

“呵呵,和你说过,我就要死了啊…”慕容隽看着自己已经快要变成漆黑的右手,冷笑,“白墨宸要的只是我的命,本来送给他也无妨。但是,我们要对付的何止是白墨宸而已?——我搞砸了这件事,那边的冰族还少不得要去给一个交代。”

“…”慕容逸只觉得头绪繁多,心乱如麻,“冰族?”

“哈,我天真的哥哥,你真的是除了醇酒美人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来如果没有冰族,我们慕容氏早就要被空桑人巧取豪夺到破产了么?”慕容隽喃喃,“是的,我几年前开始就和他们做了一笔买卖——我收了他们的钱,卖了这个国家。怎么样,想不到吧?”

“…”慕容逸说不出话来,定定看着这个弟弟。

那一瞬,沉醉了多年的他才从朦胧的醉眼里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世界是如此清晰而残酷。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问:“他们…会杀你么?”

“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慕容隽摇头,“但我必须去。”

慕容逸看着弟弟苍白的脸,忽然发现隽居然瘦了那么多。这几年的城主生涯,表面上看似风光无比,其实内底里他也承受了很多吧?他本该是憎恨这个弟弟的,然而这一刻,两人之间却似乎又达成了微妙的原谅。

“今天一别之后,你就当我这个弟弟死了吧!”慕容隽低声道,“去承袭镇国公的位置,对外宣称我已经暴毙。去接过一切的权力,不要有丝毫的犹豫——抱歉,哥哥,慕容家这个千斤重担可能要轮到你来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