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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马崇年、马崇禧口述

时 间:2006年4月1日

地 点:北京市朝阳区世纪嘉园马崇年宅

访谈者:定宜庄

[访谈者按](2006年)这篇口述的被访者,是著名京剧演员马连良的两个侄子。马崇年与马崇禧都是马连良的弟弟马连贵的儿子,马崇年是出自荣春社科班的专业京剧演员,工三花脸。马崇禧是教师,唱戏仅仅是他的业余爱好。我有一次与马崇年先生的儿子马光闲聊,偶然听他说起他的父亲,倍感兴趣,于是请他为我约马崇年先生做访谈,马先生觉得自己不善言谈,担心冷场,就把他的弟弟一起拉来了,这显然为这篇口述增色不少。

我找马家兄弟,并非是奔着马连良去的,而是因为当时是京剧在北京人的文化生活中占据最重要位置的年代,不为京剧演员的生活留下一定的篇幅,这部讲北京的书肯定就有缺憾,就不会精彩。又要找京剧演员,又不想访问名角儿,这是我选择一直在舞台上“傍角儿”的马崇年先生的原因。至于他是不是马连良的侄子,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重要。

不找名角儿本人,是因为对他们的各种介绍和描写,无论正史逸闻,都已经太多了,用下面马崇禧先生的话说就是都“烂乎了”。这也理所当然,因为京剧本来就是靠名角儿支撑着的艺术。但我此书的主旨并不是研究戏剧和戏剧史,而是了解那个时代、那个地方“人”的生活,名角儿只是戏曲演员中很特殊的一个人群,他们的生活是不可能囊括和代表这个整体的。而许多其他的演员,或因自身条件和角色的限定,或因其他原因而未能成为名角,却同样受过严格的科班训练,同样在演出时一丝不苟,同样孜孜于自己的追求,也同样从这样的勤奋中感受快乐、并因自我价值的实现而获取满足,观众也因此能从这样的演出中获得精神享受,而京剧艺术也正因如此才能达到那样的完美和精致。马崇年先生就是这样的演员中的一个。谁又能说如今京剧和其他传统剧目的衰落与再难找到如此敬业的配角没有关系呢。

马家也是回族。在旧日京城,回族入科班当京剧演员的不仅马连良和他的家人。写作于20世纪30年代的《富连成三十年史》中有“富连成师生小传”,其中“持奉清真教”的除马连良之外,还有侯喜瑞、雪艳琴、马连昆、沙世鑫等数人,这当然是不完全的统计。

[访谈者按](2016年)以上的访谈者按,是我在2006年访谈之后写的。

十年之后我再次找到马崇禧先生,其时马崇年先生已经逝世。马崇禧先生仔细批阅了全文,并做了多处修改,我尊重马先生的意见,不再在他改过的稿子之上再做任何改动,这篇口述稿,就是他改过之后的样子。

马崇年(左)与马崇禧兄弟合影(1968年摄,马崇禧提供)

马崇年(以下简称年):我今年七十五。我是最不爱说的主。

马崇禧(以下简称禧):我跟他(指崇年)说了,报道马连良的文章啊,烂乎了,再讲就重复了。可是我要写他(指崇年),那就是自吹自擂了。要是您写上几笔,不管您是早也好晚也好,就能给我哥哥一生啊画一个完满的句号。

1.爷爷奶奶家与姥姥家

定:你们家最早是北京人么?

年:我们在早是北京人。我们不是回民么,实际就是说从西域过来的,那都很早了,就不清楚了,反正我们是北京人。我爷爷那会儿就在平则门那儿,是开茶馆,“门马”我们叫,“门马茶馆”。现在不是叫阜成门么,再早叫平则门。

我的奶奶等于是生了三男一女。我伯父马连良是老大,还有一个二伯父,早年给伯父拉胡琴,那会儿叫小手伯。小手伯故去了,就剩他们(崇年的父亲与马连良)老哥儿俩,我还有一个姑妈,在我父亲的上边,姑妈嫁了一姓杨的。我爷爷用回民的话说是最信教门,就是特别信主,每年圣日必到、平时也是五时不离清真寺,我伯父受其影响,也非常虔诚,甚至演出完了的钱都搁到清真寺。

我爷爷有好多(朋友),有好唱京剧的呀好拉胡琴的、好打鼓的,就在这种影响下,把我伯父送到喜连成去了。富连成科班原来叫喜连成。在早是牛子厚先生创建,叶春善先生为社长,肖长华先生是总教习。富连成科班原址是现在虎坊桥晋阳饭店,那边还有个达仁堂药铺,那个是老址。

牛子厚像(马崇禧提供)

叶春善像(马崇禧提供)

定:两个院都是富连成的,它是当时北京最大的一个科班啊?

年:没有什么最大的班,但是最有名的就是喜连成。这些老人也基本上不在了,像侯喜瑞啊,也是我们回民,唱花脸的。再翻回来说,京剧在早没有,您说徽班进京,它是由汉剧转过来的,过去叫皮黄,汉剧跟京剧差不多,谭先生注187是哪儿人?湖北人。后来您像荀慧生这些位老人,都是由梆子过来的,徽班进京就是梆子。远的咱不说了,当时李万春的鸣春社,注188尚小云的荣春社,注189叶家的富连成,就这仨科班,这仨班为咱们今天的京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现在很多老先生都出自这仨科班。现在年轻人拜师拜的,都是这仨科班出科的老先生。

后来把我父亲也送到那儿去,原来是唱花脸的。我父亲在富连成没待多久,由于喜欢打击乐,拜了杭子和先生学打鼓,拜了魏希云注190先生学打锣。

禧:在上海没有拜打锣的为师的,都是拜打鼓的为师,可他却收了不少徒弟。他生前得一雅号,叫锣王。他那大锣啊,用上海人的话说,能具五音。当年排样板戏的时候不少人建议说,大锣得找马连贵。

定:他就给马连良打锣?

禧:一直,一辈子。

定:锣很重要吗?

年、禧:哎哟!噔、噔、呛,我这噔、噔、呛打不上去,您这身段表现不出来呀,一辈子他就托着他哥哥。他没离开过他哥哥,他哥哥也没少提拔他。我伯父(指马连良)在早组班叫扶风社,后来改叫马连良剧团,自个儿成立一个团。挣多少大家伙儿分。老哥儿俩就没离开过。

禧:我跟您讲,我们家有一块匾,就是我父亲艺术生活60年友人送的匾,写的我父亲和伯父:“氍毹合璧四十载”。他哥哥成名了,谁也没看到幕后。我父亲生前写过一篇纪念伯父的文章,诸多内容中,有一段写道,戏到尾声,即将落幕时那段新颖耐听的打击乐,就是伯父和我父亲老哥俩研究出来的。

定:您爷爷怎么把两个孩子全都送到科班去了呢?

年:那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是很好的,开个茶馆就是维持生活。那时候进科班的人哪,都是家里没有什么钱的。我爷爷为什么要给送进去?那就是没有辙!

定:到您这辈儿家里应该有钱了吧?

年:子女多啊。我先那大妈呢(指马连良前妻)姓王。我伯父到外地演出,我大妈生了一个(孩子),不幸夭折,为了不使我伯父难过,就把我们这个大哥给过继过来了,(这就是)马崇仁注191,马崇仁知道吧?他原姓夏,今年八十多了。那时候的事我也不清楚,还没我呢。是听我母亲说的这么一过程。我先后两个伯母共有七男三女,马崇仁是科班出身,中华戏校的毕业生,德和金玉永,他是金字辈的。

定:那么多孩子。

年:我父亲这支呢,我们也是哥儿7个,姐儿仨。

定:嚇,10个孩子!

年:现在我们哥儿7个都在。大妹妹在银川车祸死了,二妹妹在日本过世,就一老妹妹在北京。上科班学戏的就是我跟我那个亲大哥马崇信,艺名马荣祥,注192他现在在美国呢,我们都是尚小云科班荣春社出来的,他是头科的,我是二科的,差两岁。他是解放前1948年走的,参加国民党空军大鹏京剧团,那时候人称他是“小马连良”,现在在美国给票友说说戏呀,他在台上特别像我伯父。我们马家这支呢,基本就这么一个情况。那时候维持这个家庭确实不容易。家里孩子太多,就把我们都送姥姥家去了。(进科班以前)我在姥姥家住,我姥姥住在虎坊桥以西的粉房琉璃街。

禧:我姥姥家是在前门外臧家桥开饭馆的,名叫穆家寨,也称广福馆,您要是到南城跟老人打听,一般都知道,广福馆炒疙瘩,那就是我姥姥家开的。注193我姥姥的母亲是寡妇,为生活摆了个面摊,为来往脚行、扛大个儿的卖些米粥面食。我姥姥又是寡妇,操持我老祖的家业,咬牙奋斗有了这个小饭馆。两代人都是寡妇,“广福”是用这两字的谐音,据说是小恭王爷注194赐的名儿,标明是寡妇馆儿,就这么来的。专门炒疙瘩,出了名儿了这炒疙瘩。

年:就跟六必居似的,六必居是严嵩写的,六位女的,谐音,六位女的开的酱菜园子,就跟我姥姥那儿一样。

定:这些女的还够能干的。

禧:当时那会儿没办法呀。

定:生意挺好的?

禧:那个!小恭王爷上那儿吃过。我听我姥姥说,小恭王爷爱听尚小云的戏,所以跟尚小云关系特别密切,尚小云初见了我姥姥就觉得我姥姥像他母亲似的,个儿高矮长的模样,结果说:“老太太我认你当干妈得了!”说完趴地下就磕头,从此就认了干妈了。尚小云爱吃炒疙瘩,无形中影响了小恭王爷,常向恭王爷说,我干妈那儿炒疙瘩好着哪,恭王爷让他给说动心啦,就差人挑着他们家自个儿的锅盆碗灶的来吃炒疙瘩,席设广福馆,楼上一号,雅座。注195

定:那还是挺大的馆子,还好几层哪?

年:两层楼啊,那时候那小楼就算高级楼了。现在那旧址还有。那时候臧家桥广福楼那地方都停有汽车,坐汽车去吃饭的也大有人在。

禧:我母亲那会儿年轻,她19岁结婚,转过年就生头生儿,生生生生生那么些个,哪儿照顾得过来呀,我父亲又经常出外演戏,我姥姥就我母亲这么一个女儿,妈妈疼闺女,就把我们这稍微利索点的、能够自理的都接姥姥家去了。

定:这些事也有人写过了吗?

禧:穆家寨啊?……没有。我外祖母那儿解放前夕生意就萧条了。姥姥这么个60来岁的老妇在无外援又无内助的情况下卧病不起,再难支撑饭馆生意了。随着外祖母1949年逝世,广福馆穆家寨也就结束了。

2.从科班出来的

年:我跟您说我自己的一些事,我也是科班出来的。我就上了一年学,7岁进的尚小云先生那科班,我是荣春社出科的。

科班练功(马崇禧提供)

禧:那是1938年前,日本人已经来了。

年:就在日本时候么,吃混合面么。我学戏是7年哪,过去叫7年大狱呀,那吃的苦!早上5点钟起床,起来吃早点啊?没有。起床就开始练功,学戏,晚上再到剧场去演出,4点钟下后台,到夜里12点才能回来呢。回来能跟电线杆子叫乖乖,跟电线杆子亲嘴儿,怎么回事?孩子困哪,排大队走啊,走着走着“当”,脑袋就撞电线杆子上了。都睡大通铺,那晚巴晌睡觉尿炕,尿完了往那边一滚,第二天早上也不晒被子,就卷起来了,长疮,长虱子,那能不长虱子不长疮嘛。要进科班先得写字据啊,写了字据家长得按手印,跑了,打死了,班主不负责任。我们那时候叫打戏嘛,那小时候挨打可不得了啊,打着打着受不了了,孩子跑了,找不着了,人家不负责任。平时哪儿让回家呀,春夏秋冬,一年就放一次假。每年放假,过去叫封箱,老板一人给几个铜板,到家爹娘都不让进屋来,为什么呢?怕把科班的虱子带回来。先把从科班穿回来的衣裳整个儿都脱了扔了,换上新的才许进屋里,怕那虱子爬得满处都是啊。

禧:他小时候在戏班,要是休息一天回来以后,晚巴晌睡觉都不敢脱裤衩,为什么不敢脱裤衩啊?师傅打的。皮肉打破,跟裤衩都粘在一起了,那会儿多苦啊,学艺不易啊。

年:那屁股上没有不见血的。

禧:尚小云先生要求特别严格,所以他们从小就训练成了这么一种性格了。演戏非常严谨。

年:上台有点差错,回去以后,轻则打你一个皮开肉绽,重则今儿不痛快打通堂,全体学生挨个儿趴到板凳上挨打。谁还敢犯错儿呀。

定:那时候回民学戏的多吗?

年:也不少啊,可是成立回民科班根本没有。科班里也讲究有回民饭。那时候的回民饭就不用说了,没有什么肉,没有什么白面,大锅菜,我们有一句口头语,叫“长吃菠菜,老吃韭菜,一年到头儿吃饺子”。您理解这几句话吗?长吃菠菜,这菠菜长得都快成树了。老吃韭菜,那韭菜就甭说了,老得都嚼不动了。一年到头儿吃饺子,就是一年,放假回来了,给学生包一顿饺子吃。这就是科班的生活。想吃点肉啊那得到年下。

定:那时候一个科班好多孩子,能成角儿的不多,那剩下的怎么办?

年:那时候一个科班都二百多孩子,唱不出来您就跑龙套,跑龙套您要不愿意干,您就自谋生路。有的是跑一辈子龙套的。不是说了嘛,“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科班里就靠自己练,你不愿意练你就老跑龙套。(从科班)出来也就跑龙套了,过去没有成立国营剧团,谁给钱哪?自个儿挣钱。

我去科班的时候是学花脸,后来改的三花脸。小花脸那时候叫三花脸,二花脸就是摔打花脸。

定:三花脸是不是一般演不了主要的大角儿啊?

禧:演小花脸的就是傍角儿的。就是丑行。就跟马戏丑角似的。

定:那您为什么肯干这个啊?

年:那时候个儿矮啊,我父亲就说你这个儿唱不了花脸,就改小花脸。我们家兄弟几个,就数我最矮。俗话说娘矬矬一个,爹矬矬一窝嘛。我妈个儿矮,就矬到我这儿来了。唱花脸要个儿高啊,过去就讲究要金少山那么大个儿。那时候就瞅着金少山个儿高。金少山的父亲叫金秀山,也是唱花脸。小时候知道什么?反正让演戏就演戏。我学花脸的那些老人现在年轻人一个都不知道了,尚小云请的都是好老师,什么唐长利、霍仲山,教花脸的,宋步廷、孙风龄,这些老先生现在都没人知道了。您问问现在谁还知道唐长利,有几个知道霍仲山?

禧:我都不知道。他说的老先生我都没见过。

年:那时候科班都没女的,只有中华戏校是男女生合校。那时候中华戏校像李玉茹、高玉倩,高玉倩唱老旦知道吧?我们科班的祖师爷是谁呢?是唐明皇。中华戏校供谁呀?供孙中山。人家中华戏校出来都会写字,人家有文化课。

定:不是你们这种教法是吧?

年:挨打是常法。现在我认识几个字,那是解放后扫盲时候认识的。就说我伯父他们那时候,都这么受过来的,那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中华戏校女生练跷(马崇禧提供)

3.傍角儿

年:我改这小花脸,现在看来倒合适了,傍角儿嘛,都傍上了,好的老先生也都瞧见过了,也都接触过了。18岁我就搭班傍角儿,我就跟着角儿满处跑码头唱戏,那时候散班,没有什么剧团,今儿这明儿那儿。就跑码头,我跑的地儿多啦。

禧:我伯父是1946年到香港去了,47、48、49这三年当中,我父亲没跟他到香港去,因为我奶奶活着呢,就让我父亲侍候我奶奶。我父亲留下了,我伯父不在北京,没人唱戏,那他傍谁去呀,也就像他刚才说的似的,梅家(兰芳)有戏就上梅戏,荀先生(慧生)有戏就上荀家班,杨宝森有戏上杨家班。

定:他那时候就到处傍戏去?

禧:不傍不行啊,家里吃喝怎么办哪?

年:对呀。那时候什么苦都吃过。

定:你们的戏班不是固定的啊?

年:没有固定的。那时候呀,您这班有(演出),我就上您那儿去,然后他那班有戏,我就上他那边去。有时候碰一块儿了我跟这边演完了再上他那边去。

定:是不是就跟现在拍电影的剧组似的?

年:对对对。那时候没人管,那时候有梨园公会注196,在樱桃斜街,旧址还有,我们那时候都上那儿去,有负责的在那儿派戏,(安排)你今天上谁谁谁那儿去,你哪哪哪儿。有催戏的,什么叫催戏?说你今天晚上早点去啊。那您说这会的戏少了成吗?今儿晚上这儿演什么戏,没有人告诉你,除了老板,角儿,人家知道自个儿的戏。头里还都有开场戏呢,没人告诉你今儿开场戏是什么,它都有那水牌子,到后台一看,上面说是什么什么戏,您就知道一开锣您上场您是什么角儿了。噢今儿个这戏有小花脸,那我就自个儿知道,这个(是我的角色)。那会的戏少成吗?不像现在告诉您了,老师都给排了戏了,排完了再演出,那阵儿,没有。

定:临时的?

年:临……叫您去了您就看什么戏。

定:那比如梅兰芳演戏,演《霸王别姬》那他就只管唱他自个儿的,别人谁唱什么他都不管?

年:那有专傍梅兰芳的,有大丑有二丑,像我们去了搭梅先生的班,我们就算一般的了。

定:那您今儿要说不去了这戏不是就缺个角色,就唱不下来了吗?

年:让您去您就得去,不去这没有钱,临时给钱。

定:那您要不去它临时缺一角儿怎么办呢?

年:那不会,缺不了,您不会不去,您不去上哪儿挣钱去,上哪儿吃饭去呀?要生病就跟管事的说了,管事的人就得找临时替工的,内行说是“救火”嘛。

定:还是得有管这些东西的。

年:有管事的。梅兰芳那管事的是李春霖,就好像咱们现在叫经纪人似的。

定:明白了,就跟现在剧组一样,咱们现在剧组有点回到原来旧戏班的方式了,就是解放那段时期搞了一段国有的剧团。

那你们比如傍谁事先都有个排练是吧?

年:没有。那是后来,等成立北京京剧院时候,要过戏了,才开始事先排练了,尤其是新编的戏。

定:那您解放前就到处跑?

年:那时候没辙呀。现在年轻人我跟你讲,会一百出戏的人为数不多。您现在看电视,《红鬃烈马》啊、《穆桂英挂帅》啊,都是一折一折的,没有唱整本的。过去晚上6点钟开戏,得唱到夜里11点左右,科班自己成立班社的,也得照着4个小时演出,现在两个小时完了,所以很难讲。

定:我听马光(马崇年的儿子)说您傍过四大名旦。

年:对。我在尚小云先生的荣春社出科,出科就搭了3位先生的班,一出来先搭的荀慧生先生那班。梅先生那班我也搭过,程砚秋程先生的戏我也搭过。我第一次搭梅兰芳的班是在天津,梅先生的《生死恨》,我演一个庙里的老姑子,那会儿真的有点瘆得慌啊,没上台前就在后台哆嗦。李春霖先生,是给梅先生管事的那位,给我叫到梅先生面前,(李先生)说这是连贵(马连贵,马崇年之父)的儿子,连良的侄子,今儿他演一姑子,跟您同场,转过身对我说:“就叫伯父吧。”梅先生装没化完就站起来了,跟咱说话儿,说:“别害怕别害怕,自己放松了,错了也不要紧,错了有我哪,我给你兜过来。”别害怕?心里都打鼓,到快上去了站在上场门那儿我这手还哆嗦。真怵啊。我那阵儿才20几岁,没搭过这班啊,我原来搭的那班都是大散班,让上就上去了,稀里糊涂。梅先生说话温和,梅先生有戏德,开戏前还给我说戏,使我成怹演戏中的帮手。搭梅伯伯的班真的是学东西啊。

禧:他之所以能够傍梅先生,能够傍荀先生和程先生的班,因为他在荣春社演出实践中,得到过正规的严格的训练,台上绝不允许出错儿。(那几个大角儿)梅伯伯脾气最好,梅伯伯谦虚、和蔼。有一次梅伯伯给我们票,让到人民剧场去看他演的《贵妃醉酒》,看完戏以后,我们说到后台道谢,梅伯伯在后台正卸装呢,一瞧我们进去了,赶紧站起来了。那会儿我还小哪,我才二十啷当岁。(学梅先生):“怎么样老八,”在家里兄弟中我排行老八啊,“给我提提意见”。您说至于的吗?来这么一个孩子给您道谢来,您就站起来了,我提得出什么意见我!真是谦虚和蔼。而且他那种表现啊,让您感觉不是在嘴皮上呢,也不是在脸皮上呢,好像他是发自内心地征求意见,让人很受感动。你看谁要跟他在一块儿研究戏,受益极深,那能演不好吗?能够不给怹傍严了吗?

荀先生要求也严,别出错,你要错一点他就考虑了今后用不用你。要是不错,到明天:“行,还用你吧。”

年:程(砚秋)先生也不错。有一回刚搭上他那班吧,排戏,排《荒山泪》。其实我没有什么角色,就是边上站着的一个,程先生要瞧瞧,过过戏,让他看看。程先生家里有个大鱼缸,当间儿有个石头心的桌子,别人都坐着,程先生不,程先生就(半蹲,做骑马蹲裆式,虚坐),没凳,底下没凳,就跟你聊天儿。问贾先生,这是谁?他多大?说这是连贵的儿子,二十几岁。

定:啊?这么聊啊?

年:对,程先生好练。

禧:程先生演旦角个儿高,比我还高半头。我怎么知道啊?五几年赴朝慰问,回来接站的时候,头一个下车的,梅先生,第二个下车的,周信芳周先生,第三个程先生,我一看程先生,哎哟,戴个大皮帽子,哎哟嗬……

定:大个儿。

禧:我们管他叫程四大爷。嘿,人家一出台的时候给您感觉一点儿都不高。他那个腰包,外行说裙子,内行说腰包,撑起来特别肥,他不是个儿高么,他屯着腿儿出来,嘡嘡嘡忒,嘡嘡嘡忒,给您感觉矮下来一块,所以他练这功(半蹲)。

定:那他得多累啊。那膝盖受得了吗?

禧:受不了他习惯成自然了呗。您就知道台上美了,您不知道台下受多大罪啊。

年:我有一次就失策。那时候程先生上海南岛慰问解放军,程先生就点名让我去,我们大老爷子(指马连良)不让我走,说演出需要不能走。那时候要是跟程先生去了,那戏我就会更多了,学也学得多了。

再说裘盛戎这人,平时相处大大咧咧,平易近人,一块儿坐着抽烟喝茶,在演出时他可要求一丝不苟。我那时候跟他演那个现在叫《赤桑镇》嘛,头里是铡包勉,我跟他演的时候,我演他那侄子,他就跟我说了,咱爷俩在台上必须得严丝合缝,然后对戏、说戏,直到他满意了才告结束。

禧:您像《铡判官》,裘盛戎演包公,探阴山救柳金婵这场,这剧情您知道吧?就是柳金婵跟颜查散本来挺清白的,被五殿阎罗判官的外甥杀死在荒郊野外,桥边上。这柳金婵阴魂不散,来到五殿了,最后判官一瞧,这不是我外甥给害的吗,结果他把这生死簿给撕了,让柳金婵在阴间受罪。包公到阴间调查,探阴山的时候,怎么忽闻有女人哭声啊?就察看去。看阴山的是一个油流鬼,是给五殿阎罗点灯油的,这判官的一切罪行呢,油流鬼全都看在眼里了。裘盛戎演这个铡判官(的包公),探阴山这场的油流鬼,就非得马崇年不可。一来嗓子好,二来武功好,能从三张桌子上翻下来,三来台上傍得严。裘盛戎个儿也不高,嗓子也好。这油流鬼呢,他是文武小花脸,小花脸哪,个头也得跟他差不多,胖瘦也差不多,而且还得有嗓子。他得跟包公叙述啊,大家得听着你念白口啊,你得通过念白,把情节传达到观众那儿去,您的发音吐字,都得(让观众)听得一清二楚。嘴里得干净,胡萝卜就酒,嘎嘣脆。而且有很多动作,翻哪,跳啊,特别是在台上蹲着走,内行叫走矮子。他在台上走矮子,台下掌声不绝,整个剧场都沸腾了。现在有麦克风,那会儿全都得凭嗓音,得让坐最后一排的观众听得清清楚楚。

他跟谭富英演那个《奇冤报》,他饰演刘世昌,下人刘生,俩人在一个店里都是被害了。我是在台底下看啊,谭先生呢,唱的什么什么什么,又通过舞蹈表现了死前挣扎,最后逝去。紧跟着他也是通过一段唱,一段舞蹈动作,表现他也死了。但人家那是正面人物,角儿啊,他这是傍角的,丑嘛。既要表达出你被害前的挣扎吧,另外还得让观众感到有哏。那谭先生嗓子好啊,傍角儿的要是嗓子不行就不符合条件,谭先生又瘦又小,您要又胖又大也不行,他的体格也符合条件,嗓子好,高矮相似,胖瘦也差不多,可以跟谭先生唱一个调门,你是G调我也是G调,另外我这死的表演比您还得加一分,他得整个儿吊毛儿翻过来,摔在台上,既得有嗓子,又得有武功,还得招台底下观众在观赏中得到满足,您不具备这几个条件,您没法傍谭先生。谭先生这出《奇冤报》,在众多小花脸当中,还非得马崇年不可。倒不是说他是马先生的侄子,没那个意思,是他台上的活儿盯得住。

我哥哥在北京京剧团时候,那时候还没有京剧院呢,那阵儿跟马团长(马连良)演戏都发愁啊,紧张啊,哪点儿不合适,轻者下回不派你了,重者您走人吧。我伯父(马连良)演《黄金台》,剧中有一个差役提着灯给老爷带路,一路得掩着灯,不能有亮,这灯就是一个杆儿,底下一个布制的像个没底儿的口袋,上边绿的,下边红的,上面一个圆撑子,软了吧唧的。戏中有个情节,就是马先生拿脚一踢这灯,这儿一抬脚,这灯笼准得动,还得被他踢跑了,动作看来很简单,但是您得做到恰到好处,又要让马先生省力,还得让他表演出来是把这灯笼给踢了,你这儿掌握尺寸,掌握火候,什么时候他抬脚了,什么时候到灯笼这儿了,就这几个复杂的变成简单的动作,一般演员一来紧张,二来也不能恰到好处。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角色,我哥哥能把这一个复杂的动态,化解成几个简单的动作,表现在舞台上。所以我伯父演这出戏的时候,非得马崇年不可。(对马崇年)所以有生之年您还真得回忆回忆,我傍马先生,我怎么傍的马先生,马先生为什么还非我不可。

再跟您举一个简单例子。当年傍着马先生演《四进士》,戏中有一下书人,夜宿宋士杰店内,下书人关门睡觉,宋士杰拨门盗信,关门的门插关和拨门的门插关那是一个。傍角的就得留心观察角儿在多高处拨门,他就得在什么地方关门,门也得有准地方。傍角儿就得,门找准了位置,门插关找好了高矮,都得和角儿一样,这才叫傍角儿,这才叫傍得严。

定:您跟您伯父演这拨门,是你们俩一块儿合计着商量吗?

年:那不是,我伯父不告诉你,他就是有这要求,他就看着你哪,你就得琢磨,要把脚给我踩到合适地方,这门插关在哪儿也得有准地方,他还要在你那地方踩和拨,不能给他错地方。

定:那么细哪!

禧:嘿!哪位老先生都一样。他成了角儿了,这傍角儿的,也得非常默契。我伯父拨门的时候若是与胸齐,我这关开的门插关也得跟他齐胸。他是角儿啊,他是主演啊!你就得为他演出成功配合得严丝合缝。

定:其实观众也无所谓,不就是比画吗。

禧:所以说听戏的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内行跟外行区别在哪儿就在这儿了。

年:再给您举一个例子,这都是我傍过的,《八大锤》,我扮一个小院丁,戏中有一情节是卸这大门闩,先下哪边后下哪边,不能下错了,(这傍角儿的人)也是不能换的。那傍这角儿您说能不学东西嘛。

定:傍角儿原来是这么个傍法?哎哟,多辛苦啊。

年:奚啸伯知道吧?我们尊称他为奚四叔啊,解放初期他有个奚啸伯剧团,那时候我就跟他一块儿啊。有一次他在东四十条陆军医院注197那儿演《将相和》,我在剧中扮演的是跟着廉颇的门客。另外我在粮食店的中和那儿也搭着一班儿,注198是一个老票友唱《失街亭空城计》,我扮的一个老军。台上那儿唱我这儿着急,奚啸伯那边我定死的呀,我还有角色哪,得赶到陆军医院去呀。这边唱完了赶紧夹着靴子,得自个儿夹靴包啊,赶紧往那边跑。结果给奚家那边误啦!完了戏奚四叔把我给喊去了:我告诉你,我要有戏,你别的班不能搭,我这儿不能误场!你的活别人替了,台上不合适,别再有下次了。这老先生还是原谅了。

禧:奚啸伯说我这儿有戏你绝对不能误,为什么绝对不能误啊?还不是你傍角儿傍得严丝合缝,所以人家才不希望你误场,你没有这两下子人家找别人去了。他有这条件,一来是天赋,二来他得勤学苦练。马先生他这么傍的,谭先生他也得傍着,裘先生他也傍着。谭先生比较温和,马先生比较严格,台上不论亲戚,台上要求你这样就绝对是这样。这些老先生在台上要求得非常严格,台下却亲如父子,跟他怎么撒娇都行,但是台上你不能错一点儿。

定:您也搭过筱翠花的班?

年:搭过呀。搭那班是什么戏啊?是马思远开茶馆。马思远开茶馆开到哪儿呀?大观楼,大观楼的旧址就是马思远的茶馆。这是什么戏呀?只有我们科班出身的,六七十岁的,能跟你说这个马思远开茶馆。您看筱老板绑的跷,那是一块板子,头里削这么高的一块,把脚尖拄到那板子里去,整个脚就这么着……板子绑到脚后跟上,脚后跟就这么着(演示)。

定:这不是京戏的跷吗?

禧:就是跷啊,那就是中国的芭蕾嘛。于连泉跟马先生就是师兄弟儿,他是唱花旦的。

定:还跟马先生唱《乌龙院》。

年:对,就是《坐楼杀惜》。现在舞台找不到于连泉先生注199踩跷的功夫了。那于连泉走的魂步,就是乌龙院阎婆惜被杀后,他就由那台口走到下场门,那断不了,就跟说的那《聊斋》似的,风吹那呜呜呜,就这样,就这老先生,人家能不好吗!咱搭那班有的是东西,够你学个十年八年的。

禧:那时候踩跷啊,过去叫三寸金莲嘛,莲花步嘛。那时候学踩跷,这跷就这么大,这儿(指两腿之间)要夹个铜子儿,夹张纸片儿,这后头还绑一竹签儿,得耗一炷香的时间,站不住,铜子掉了,纸片儿飞了,往后一仰竹签就扎上你了。

定:为什么要放一张纸呢?

禧:必须要挺直了啊。腰这儿,腿这儿,您得立起来呀。

定:噢,腿一弯那纸就掉下来了。

禧:对呀,后头竹签儿就扎上了。

定:哎哟!

禧:现在哪儿有?没有。

定:解放后不让踩跷了是吧?

年:现在又兴回来了嘛。现在踩软跷了,不是硬跷。

我现在七十多了,我说我死了我都不亏,我都见过了,我真都见过了,我特别骄傲。四大须生,马谭杨奚,知道吧?马连良、谭富英、奚啸伯、杨宝森。注200四大名旦,梅尚程荀,还有四小名旦,张君秋、宋德珠、毛世来、许翰英,还有早逝的李世芳。注201(四小名旦中)就是李世芳咱没搭过,李世芳是坐飞机摔死的,这知道吧?注202这李世芳嘿,特别……他要健在就没有现在这些人的戏了,特别……当时人称小梅兰芳啊……跟我同龄的,很少同时傍过四大须生、四大名旦,没有,您上北京京剧院去,您上中国京剧院去找,很少。我一点都不冤。武生我也傍过,孙玉堃,他姑爷是宋德珠。跟毛世来的和平京剧团演《挑帘裁衣》,注203我演那武大,蹲着走,走矮子。给毛世来傍严了,得到了他的肯定。

定:武大郎的戏是不是都是三花脸?

年:对,都是三花脸。蹲着走。我跟宋德珠演的是《扈家庄》,一丈青扈三娘不是嫁给王英了吗?王英是个矮子,我演那王英就蹲着走,宋德珠说必须让我蹲着走。那可累,因为王英是武的,那打什么的都得蹲着。你还不能整个儿蹲着,还得悬着,特吃力啊。

定:现在演王英还蹲着走吗?

年:现在不价啦,现在就都站着了,不走矮子了。找一个稍微矮点个儿的扮演就行了。

禧:这走矮子也是他的一绝。

年:我这走矮子,当年我父亲哪,每天早晨就督催着练功,我每天得在剧场观众池子里头走3圈,老头今儿要瞅我没走矮子没练功,老头连饭都不管,你爱上哪儿吃上哪儿吃去。他看我矮子走完了台上也练功呢,就高兴了。不管严了不练就了,台上怎么能行呀!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呀。

马崇年剧照:《小放牛》中饰牧童(马崇禧提供)

禧:马崇年哪,马连良的侄子。我父亲为什么要求这么严格?他要台上不行的话等于给我伯伯脸上抹黑呀。从1951年到50年代的后期,他在北京京剧界里头也是一块牌呀,也是舞台上的大红人哪。(拿出当年的戏照)今日的老头,昔日的风采。这是裘盛戎的窦尔敦,他的朱光祖,又翻又走矮子。这是《小放牛》啊,马连良在后边演大轴戏,他在前头有出《小放牛》,没有本事,我伯父哪儿能让他在前头演呢!这服装都是他和我母亲出的样子,我嫂子做的。我嫂子针线活儿好。当时他也是角儿了嘛,自个儿单挑一出了,没有私房行头多让人笑话呀。

他每天得上陶然亭喊嗓子去,喊嗓子回来以后,喝点白开水,开始上胡琴,吊嗓子,下午休息会儿又到团里练功去了。晚上有戏了照演不误,这一天到晚不闲着。

年:那时候演戏呢,您就在边上站着,您都能学到东西。您比如说我在边上跑龙套,站那儿,都能学到东西。现在就不行。现在就这老艺人,没有了。现在不管戏龄如何,玩艺多少,都叫艺术家,什么叫艺术家?要是都叫艺术家,那些老先生都得是大师了,有个“著名演员”的称号就可以了,不够艺术家的资格。

禧:我伯父那支,就马崇仁跟我伯父同台演过戏。我们这支,只有他(指年)和我伯父同台演过戏。我那个在美国的哥哥,是小时候我伯父给他亲授过几出戏,但是在台上,爷儿俩没有同台过。我们从大排行一共哥儿14个,真正同台的就只有大哥马崇仁和他。

年: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

4.伯父马连良

年:崇文门那儿有一个豆腐巷注204,我伯父成名以后就在那边买了一个宅子,我们叫豆腐巷马。我伯父是民国十八年(1927年)就开始成名了。他们小时候比我们受苦受罪还多,这很难很难的。我伯父在喜连成科班有好多老师,叶春善、萧长华啊,蔡荣贵啊,还有郭春山、茹莱卿先生等。我们现在都管萧长华先生叫师爷,那老先生路子宽着哩,老生,生旦净丑他都行,现在哪个角儿能演生旦净丑去?

马崇年剧照:《凤还巢》中饰朱焕然(马崇禧提供)

定:那马先生(指马连良)原来学的是余派吗?

[以下为马崇禧先生在我原来的口述稿之上另写的一段]

我伯父的老师很多。余叔岩先生是他的崇拜偶像,但没拜在怹的名下。我伯父博采众长,结合自身条件,创出了观众喜闻乐见的马派。要说这两位老先生的主要区别,我这个晚辈不敢妄谈。但是怹二位的艺术和人格,梨园同行没有不佩服的。

余叔岩先生出生在梨园世家,可以说是“幼承家学”吧,怹学的是文武老生,少年时就上台演出,后来又拜了谭鑫培先生为师,在多年的演出中,发展自己的风格,创立了“余派”。

我伯父出身贫苦,九岁入喜连成科班,先学武生,后改老生,十岁登台,出科后既学孙菊仙先生等名家之长,兼学余派的特点,经过多年的演出,结合自身条件,逐渐形成群众公认的“马派”。

据老人们说,余叔岩先生的嗓音不够洪亮,带着沙音。可人家老先生会唱,唱出来“味儿足”,所以观众听了都说是“云遮月”。我多年跟着我伯父一起演出,怹的嗓音达远,唱腔可以说是委婉俏巧。

余先生念白吐字清晰,以沉稳见长。我伯父的白口,讲究轻重有致,发音有虚有实。有人曾说:“马连良念的跟唱的一样好听!”余先生的做功准确边式注205,功架优美,我伯父可以说是气度凝重,潇洒飘逸。

伯父在多年的京剧艺术表演中,重视舞台艺术的整体性,对角色间的互相合作要求一丝不苟。他倡导了乐队中发挥月琴伴奏的效果,对服装(行头)、盔头、髯口、化装等等都有着革新创造。在乐队前面设围屏,使乐队和演出区分隔开,这样起到了净化、美化舞台的作用。

马先生这样改了以后别人也跟着改了么?

年:有的就跟着改,李万春就跟着改了。后来中国京剧院也都改了。梅先生后来也改啦。梅先生的《贵妃醉酒》那行头多考究,守旧也是肃穆大方。这些老先生都有自个儿的设计,各人有各人的设计。谭先生有谭先生的一套,梅先生也是,我唱旦角台上需要有什么,绝对跟唱老生唱花脸的不一样。

定:就是说马先生他特别强调一个效果?

禧:对。我在伯父身边生活了十几年,要说爱岗敬业,他是模范。他时时刻刻想着戏的效果。

年:老先生为每场的良好效果,演出以前都要泡澡,在池子里泡着,嗓子音带、腰、腿什么的都活动开了。

定:您是不是也那样?

年:我?我哪儿有那条件?人家是角儿。一来经济条件没有,二来家里也没那条件。反正我们中午必须得休息好了。

禧:(马连良)怹还要求演出要三白(干净):护领要白的,这水袖要白的,这靴子底儿要白的。另外,为了取得好效果,梅先生跟马先生,这些老先生,到后台以后,必须先上舞台上看看去。

年:后台就是剧场的化妆室。

禧:进化装室以前,他先到舞台看看,这灯光、台上的天幕、围桌、椅披等等,必须要看。这整个的陈设布置,得达到他满意了。梅先生也是,演出前台上台下洞察一切。

我伯父这一辈子啊,生活当中,没有更多的语言,夫妇俩也好,父子父女之间,没有更多的话,没有话,他那脑子可时时刻刻也没休息。我自己回忆啊,伯父在用人方面也很有心计,他经纪人是谁,我堂伯马全增;后台是谁,我堂伯马四立;场面是谁,我父亲马连贵;前台是谁,我表哥杨松岩,他都有安排。

定:他还挺有经济头脑的。

禧:所以我说他一辈子脑子里不装别的事。家务料理、对外交际、人情份往全由伯母(陈慧琏夫人)打理,决不让怹分神。所以也是他成功的一个奥秘。

记得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张君秋,那会儿合并为北京京剧团的时候,文化局有人跟伯母说,为了以后合作得更好,建议由马连良做东,宴请一下大家,目的不是为吃饭,为的联系感情,加强团结,搞好剧团。我伯母就张罗前后,以资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最后大家高兴而来,满意而去。

年:谭先生比马先生小一科,连字下来是富字。所以谭先生也好,马先生也好,各人唱各人的戏。谭先生的《战太平》《失空斩》《乌盆记》,马先生不唱谭先生的戏,谭先生也不动马家的戏。那个时候互相都特别谦让,这叫戏德,过去特别讲戏德呀。

禧:这些老先生都有自个儿的戏,今儿要吸收这个,明儿要吸收那个,吸收人家的精华。好多戏,人家都是彼此悄悄地学,默默地看。

定:这就得琢磨。

禧:对!另外要进人物。实际这些老先生都有人物,演出不是说我唱完就完了,那就没有角儿,成不了名。

定:所以那时候的戏好看,好听。

年:哎!就是呀,那真是戏。

禧:我比他幸福点。60年代我也登台演戏,从1960年一直演到1964年。我是负责北京市教工京剧团的,我是副团长,团长是京剧院的王玉珍。

年:他也是半个票友。

禧:怎么是半个?大票友。

年:他爱唱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