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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自己

郭:我中学就上了一年多,在厂桥,女子职业学校注153。我们那会儿上课啊,不是净是念书,还学做饭,有烹饪课,有美术课,有缝纫课。我的堂姐姐,就是我大爷的闺女,就是那儿上的学,裁的那呢子大衣可好了。她毕业了我没毕业,我就上了一年,也是交不起学费了,不上了。

20世纪40年代初河北省立北平女子职业学校的女学生

那时候是日本时期,我就在锡拉胡同的齿科医院注154,在那儿当卫生员。擦地,刷杯子,干这个,13岁吧。反正也挣不了多少钱,就能减少家里的负担。我哥哥那会儿就上西郊,土木工程学校,那个学校那时候不要钱,吃混合面窝头,只许吃,不许拿。他偷着拿一个,装兜里出来,告诉说我浑身都哆嗦,给家里拿回一个窝头。然后日本投降,我就结婚了。

定:您结婚的时候多大?

郭:可以说我周岁是15岁,虚岁17岁。我是1944年结婚。

定:您老头儿比您大多少?

郭:大4岁。那会儿我妈跟我爸都不同意,连我哥哥都不同意,说他们家孩子太多,10个孩子,老太太又不工作,就指着老头一人生活,你什么都不会干,你到那儿你受罪。

定:那您呢?

郭:我当然同意啦,我们是自由恋爱呀。他和我哥哥是中学同学,后来他不上学了,但是还是好朋友。每到休息,他都到我们家来,这么着我们俩人认识的。我喜欢他什么呢?能干。到我们家来了,不管是什么活儿,都愿意帮着干,打水呀,添火呀,收拾炉子,什么都帮着干,我们家电灯坏了,都是他的事儿,他还会做滑车的冰刀,用铁做,铁活儿呀。什么都吃还,什么都好吃好吃,我真觉得这人不错。

我这个爱人啊,特别特别孝顺,不管是对他自己的父母还是我的父母,都特别好。我父亲老躺着,血液不流通,不是有猴指甲么,他拿豆腐给他闷,闷完了拿钳子给他铰。还买栗子给我父亲剥了吃。

结婚的时候还一个笑话儿。我母亲到他们家看他去,那是还没结婚以前,等于是了解了解他们家的情况。去了看着还不错,3间房,那房子也不错,中间儿是客厅,这边是老头老太太住,那边是孩子们住。正好他那个小妹妹,还不是最小的那个,是倒数第二个妹妹刚生下来不久。他们家是一个大炕,炕上有一个柜格子,就是搁被卧的柜子,因为孩子多嘛,就把孩子搁那里头藏着,怕我妈看见,还有那么点儿的小孩,更不乐意了。我爱人说:“哎呀,她真乖,没哭,一哭更露馅啦。”(众笑)还这么一段儿。

我结婚以后他妈还生哪!又生了一个,最后我们俩一块儿坐月子(众笑),合着他最小的这个妹妹比我大儿子还小呢。他们家10个孩子,他是老三,上边俩姐姐,中间是6个男孩子,最后两个妹妹。他等于是男孩子里头老大。所以他也得持重,他就顶梁柱似的。

我们这个老太太呀,可能说啦,她什么她都会,可是她就不干,都是她大姐二姐干。大姐是管账,管细活儿,二姐呢,是洗衣裳、纳底子。人家养10个孩子,人家不动针线。开始是跟妯娌们在一块儿有婆婆,家里还不错,有用人做,有做活儿的,也有做饭的,所以她什么事儿都不干。也是玩牌。我说你们都不懂,她打清水儿的,什么叫清水儿的呢?就是早上起来不吃不喝就打下去,不像我们打麻将,什么事儿都没了,消遣,她不是。

我结婚以后呢,就是家庭主妇啊。(她的)大闺女二闺女都不管了,都是我的事儿了。做饭、洗衣裳、看孩子,全活儿。第一年冬天,到三十晚上了还给他们做呢,做棉袄。其实在家我也没做过,她会招呼啊,她会教。她生了孩子她也不管,我也得抱着啊,小姑子那时候才一岁半。

定:我发觉那时候当女的比当男的容易多了。

郭:对。要不他们说哟,做饭多麻烦啊,我说有什么麻烦啊,我什么日子都过过,好日子我也过过,出去有车,人力车。

定:那是什么时候?

郭:解放前,我们老头儿办厂的时候,拉车的不是就为拉人,是为拉机器。开始时候是人力,后来改为三轮,我出去我也可以坐啊。后来他把他师哥介绍到协和去接他的班,虽然说不算协和的人了,可是协和有活儿呢他还过去干,单给他钱,我们家也用不着买冰箱,老给人家修,修好了试几天。拉走了又来了,又修。

我结婚以后没工作,1948年生我那大儿子。后来我想学会计,学了一年,在西城立信会计学校,这个学校现在可能还有呢,完了又是生孩子,就没去。我那个表妹人家就学完了,人家就找到了工作,人家就上班了。我就放下了。我生了6个孩子。

北京基督教女青年会大门(苏柏玉摄于2015年)

我是什么时候啊?1956年我在青年会学的绣花。青年会那会儿办班,有缝纫班,有机绣班,我就参加了机绣。为什么我参加机绣呢?我的大伯母、我的姑姑、我的妈妈,都会绣花。那会儿的大家闺秀必须得学这个,必须得学点绣花呀,画画呀,琴棋书画,这些,要这个谱。我妈是手绣,苏绣,雕空的,我不知道她是在哪儿学的。反正我记事以后她就不绣了。我姑姑和我大伯母是机绣,说是有一个俄国老太太,跟她学的。那会儿都是用绒线,线坯子,我看她们绣的牡丹啊,真好看。所以我喜欢这个。

我1956年在青年会学完了,1957年老头不是就成右派了吗?不是就给我们降工资了吗?孩子小我出不去啊,还得做饭,还得看孩子,我就拿活儿在家里做。开始拿的是小孩的小围嘴儿,有一小兜儿,白的,蓝边,做和平鸽。后来做枕套。1958年我们就入合作社了,就是自己拿自己的机器,集中到一个地方,什么叫合作社呀?合作嘛。我开始入的是第三绣花社注155,在一个同事家里,她有一间房,有六七个人,人家也不要电钱,也不要房钱水钱,那就叫入社了,有收发员给我们送活儿。开始就做汗衫的领子,后来1958年就在南河沿租了一个3间房的厂房,把大伙儿的机器都拉了去,就集中了。自己的机器,厂子的料,厂子的线,那会儿都是计件儿,一个月你做多少活儿,给你算多少钱。做一个领子比如说是5分钱、6分钱,那么算。后来我们在东直门里弄了一个院子,就把南河沿这个房退了,那时候就算大集体了。最后(一九)六几年就把机器给我们折算了,你要是还要你的机器,那你拿回去,你要是不要你的机器了,那你的机器合多少钱,给你折钱拿回去,等于就是全民的了。我那会儿拿过去的那机器啊,是美国的名牌,胜佳的,是我姑姑的机器。得了,就按国产机器价,140块钱,我记得特别清楚,其实我那机器,300块钱不止。

(看郭女士的机绣作品)

定:您怎么做得这么漂亮啊?

郭淑惠的机绣作品(定宜庄摄于2005年)

郭:就是手、脚、眼睛要一致。我现在做不了了,手啊,跟不上这机器。

定:您当时做这么一个领子能挣多少钱?

郭:最早的时候这纱领子卖给他们是50块钱,手工也就是5块钱,给你5块钱就了不得了,那会儿。

定:您做这一个领子5块钱,那得做多少天啊?

郭:就这领子啊?我至少至少得做3天。最少了,一天8小时得做3天。因为你做完了以后还得雕空,雕空了以后还得拉网,最难的就是这雕空拉网儿的领子,特别细这活儿。再就是补花比较难。还没“反修”的时候我们给苏联做丝绒的大桌布,旁边带穗的,缎子上头补绒,出口的那个。后来“反修”了,跟苏联闹翻了,不出口了。

我记得计件那会儿,我这工资都没超过30块钱,一天8小时。最后这厂子定了级了,给固定工资了,我50块钱工资,最高的了。那也有定额,你一天要完成多少,都有数的。那会儿我们都拼命干,中午都不休息,吃了饭赶紧就剪线头,下绷子,上绷子。那会儿还限电,动不动就停电,我们都是用电动缝纫机啊,停电我们就没法儿干了,那也不走,挨那儿等着,什么时候来电什么时候干。那时候我们哪儿有什么奖金哪,什么都没有。

(一九)五几年那会儿评先进,争红旗,我在那儿可以说技术是数一数二的,可是评先进老没我的名儿。后来车间主任把我叫到一边,说我跟你说,凭你的技术,凭你的工作态度,各方面都够先进,可是你爱人是资本家,所以就不能树你为先进。我说我不在乎这先进不先进,我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没有我的名儿我也好好干,这是我的工作。所以这个车间主任,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有联系,这人挺好的。他现在出不来了,我们经常去看他。反正这么多年在厂子里头,我现在老同事还挺多呢。

在郭淑惠个人画展开幕式上与李滨(左二)、

李南(左一)及本书作者(左四)的合影

1973年我颈椎骨刺,就病退了。到(一九)八几年厂子又聘我回去,是刚才我说的车间主任介绍我去的,他在关东店的补花厂,说设计室缺人,想做点出口的样品,而且想教学生,我去了两年。在那儿做领带啊,领子啊,还有好多东西呢。他那儿有万能机,就是不用你推,它自个儿能自动摆针,是电动的,不是电脑。后来我们厂子再没有手工做的了,全是用电脑。电脑就是一个带子传送,这儿一个机头,把布铺到上头,它这传送带一转,这儿就出了一溜儿,特别粗!现在你看是手工活儿,都贵。

定:您说那时候的人都怎么过来的?

郭:反正人啊,就是工具。我现在还拿不到1000块钱,我徒弟拿的比我都多。不过每月900多块钱我也够了。我这钱不是用来过日子,我的钱都是交学费,买书买本、裱画、买镜框。过日子根本用不着我掏钱,闺女一箱一箱的东西,拿来;儿子,一袋一袋的面,拿来。这个房是小儿子的,他就为了让我能住北房,他搬到我原来(那套东西向的房)去了,孝顺。

附图:郭淑惠所述居住地点与活动区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