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0年8~12月
在安贾迪普岛,阿尔布开克意外地遇见了一支拥有四艘船的小舰队,正要开往遥远的马来半岛的马六甲,指挥官是迪奥戈·门德斯·德·瓦斯康塞洛斯。曼努埃尔一世漫不经心地命令这支微薄的力量去征服马六甲。这支舰队的部分资金是佛罗伦萨投资者提供的,他们的代表包括乔万尼·达·恩波利,此人曾与阿尔布开克一同参加之前的一次远航。恩波利发现总督“因为在果阿遭受的失败而非常不悦,对其他许多事情也很恼火”。[1]
恩波利那保存至今的记述,可能是两年后他在巴西海岸因无风受困且身患坏血病期间写下的,语调非常尖酸和暴躁。恩波利写道,阿尔布开克对果阿十分痴迷,一心要东山再起,尽快将其收复。他需要尽其所能地搜罗兵力,包括预定前往马六甲的船只。而且有鉴于在曼杜比河上受的灾祸,他需要用狡黠的策略来赢得指挥官们的同意。他认识到果阿岛的潜力,也担心鲁姆舰队会卷土重来,将其变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基地进而损害葡萄牙的利益。他强调,即将有一支鲁姆舰队杀来。在恩波利看来,埃及人的威胁已经变成了一场虚假战争[2]:“关于鲁姆人的消息和之前许多年传播的一样,但我们始终无法知道真相……目前对这种消息不能当真,因为穆斯林人说的话不能信。”[3]私下里,他指控阿尔布开克在第乌的马利克·阿亚兹帮助下伪造信件,作为埃及舰队即将到来的证据。
不管真相如何,阿尔布开克很快就劝诱、威逼和哄骗他的舰队,以及要预定前往马六甲的船只,发动了一场新的战役。考虑到科钦和坎纳诺尔的葡萄牙人都不太愿意再去攻打果阿,他能办成这事,也算很厉害了。始终保持高度警觉的狄摩吉传来消息,阿迪尔沙阿已经离开了果阿,与毗奢耶那伽罗打一场新的战争。这真是天赐良机。阿尔布开克花了两个月时间整修舰队,并为其囤积给养。10月10日,在科钦的一次会议上,他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船长们:谁愿意跟随他,就一起走;不愿意去的人,就向国王解释好了。他摆平果阿的事情之后,会迅速处置马六甲和红海的问题。他又一次凭借自己的个人威势和恫吓,称心遂愿了。迪奥戈·门德斯·德·瓦斯康塞洛斯和满心不情愿的佛罗伦萨人不得不同意暂缓开往马六甲。就连鲁伊·迪亚士事件中的哗变者,虽然更愿意留在监狱里,但也被释放,加入了舰队。16日,阿尔布开克给国王写了一封信,为自己的举措辩护,并又一次解释了他为什么坚持要拿下果阿:“陛下会看到,假如陛下拥有了果阿,会把整个印度扰乱……沿海没有比果阿更好、更安全的地点了,因为它是一个岛屿。假如丢掉了整个印度,还能以果阿为基地,将其收复。”[4]这一次不仅仅是征服果阿就算完了,他还打算彻底消灭果阿的穆斯林。
次日,他率领十九艘船和一千六百人扬帆起航。到11月24日时,舰队已经返回了曼杜比河口。葡萄牙人渐渐获得了许多盟友。因为印度沿海地区四分五裂,各小国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所以他们成功把一些小国拉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据说霍纳瓦尔的苏丹派来了一万五千名陆军士兵。狄摩吉征集了四千人,并提供六十艘小船。但阿迪尔沙阿在果阿也留下了防御力量。他部署了八千人的驻军,主要是来自奥斯曼帝国和伊朗的经验丰富的雇佣兵,葡萄牙人称之为白土耳其人,还有一些懂得铸炮技术的威尼斯和热那亚叛教者。
阿尔布开克决定不再等待,于是在11月25日,即圣凯瑟琳瞻礼日,兵分三路,从两个方向攻打果阿城。随后发生的,不是他一直努力灌输的纪律严明、井然有序的军事战术的胜利,而是葡萄牙人传统的狂暴鲁莽的战法的胜利。士兵们高呼“圣凯瑟琳!圣地亚哥!”冲过城下的壁垒。一名士兵将自己的兵器插入正在被守军关闭的城门的门缝里面,阻止城门关闭。在另外一个地段,一名叫弗拉迪克·费尔南德斯的身手敏捷的小个子将长矛插入墙缝,借力跳上胸墙,站在那里挥舞一面旗帜,呐喊道:“葡萄牙!葡萄牙!胜利!”
守军闻风丧胆,未能关闭城门。葡萄牙人将门推开,潮水般一拥而入。守军后撤时,遭到从另一扇门冲进来的其他葡萄牙士兵的冲杀。战斗非常血腥。葡萄牙编年史家记载了一些疯狂的蛮勇行为。最早杀入城的人之一,曼努埃尔·德·拉塞尔达,眼睛下方被一支带倒刺的箭射中,插得极深,拔不出来。他折断了箭杆,血淋淋的脸上还插着半截箭,继续厮杀。另外一个人,热罗尼莫·德·利马一直奋战到伤重而瘫倒在地。他的兄弟若昂发现了他,想陪在奄奄一息的热罗尼莫身旁,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抚慰他。垂死的人抬眼看着兄弟,指责他在战斗中停顿。据某一种版本的记载,他说道:“兄弟,继续杀去吧!我要走自己的路了。”[5]若昂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了。
穆斯林的抵抗土崩瓦解。他们企图通过浅滩逃离城市,很多人因此溺亡。成功通过浅滩的人则遇上了葡萄牙的印度教徒盟军。“他们从渡口和山上过来支援我,”阿尔布开克后来写道,“他们斩杀了所有从果阿逃走的穆斯林,不留一个活口。”[6]仅仅花了四个小时,战斗就结束了。
阿尔布开克关闭了城门,以阻止自己的士兵不知节制地猛追敌人。然后,他准许士兵洗劫和屠戮全城。这是一场血腥的惨剧。他要清剿城内的所有穆斯林。阿尔布开克后来向国王描述了自己的行动,丝毫没有悔意。
天主帮助我们成就了伟大的事业,因为他希望我们成就一桩丰功伟绩,甚至超过我们所祈祷和希冀的……我烧毁了这座城市,将其居民尽数屠戮。我们的人一连屠杀了四天,一刻不曾停歇……只要我们能去的地方,没有饶恕一个穆斯林的性命。我们把他们驱赶进清真寺,把清真寺点燃。我命令不准杀害任何印度教徒农民或婆罗门。我们估计,穆斯林男女死者的人数为六千。陛下,这是一项了不起的事业。[7]
被活埋的人当中有一个葡萄牙叛徒,他曾在曼杜比河的战斗期间游到岸边投敌。佛罗伦萨商人皮耶罗·斯特罗齐写道:“没人能逃得性命。不分男女,甚至孕妇和婴儿,都被赶尽杀绝。”[8]死尸被喂给鳄鱼。恩波利回忆道:“屠杀的规模极大,以至于河里满是污血和死人,一周之后,潮水把死尸冲刷到岸边。”[9]显然鳄鱼也没能吃光所有的尸体。
阿尔布开克向曼努埃尔一世描述此事时用的词是“清洗”。他这是要杀一儆百。“这种恐怖的手段,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他写道,“我没有留下一座墓碑或伊斯兰建筑。”[10]事实上,他不可能把城内所有人都杀光的。一些“皮肤白皙、容貌姣好的”[11]穆斯林妇女被留下,后来被嫁出去。根据各方面的记载,葡萄牙人对果阿的洗劫都是声势浩大的。斯特罗齐目睹葡萄牙人掳走的东方财富,简直眼花缭乱。他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那里能找得到世界上所有的财富,既有黄金,也有珠宝……我觉得东方人除了打仗之外,在不计其数的方面都比我们优越。”他最后表达了懊恼,不过还是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我没能参加抢劫,因为我负伤了。不过我还是幸运的,因为我中的不是毒箭。”[12]
圣凯瑟琳瞻礼日快结束的时候,阿尔布开克亲自问候得胜的指挥官们,并感谢他们的辛劳。“很多人受封为骑士,”恩波利记载道,“包括我自己。”但这并没有软化他对总督的敌视态度。“当骑士比当商人好”,[13]他补充道,想起了葡萄牙贵族对商业活动的相对轻视。第一批欢迎阿尔布开克入城的人当中包括曼努埃尔·德·拉塞尔达。他骑着一匹装饰华美的骏马,那是他从自己杀死的一名穆斯林手中夺来的。他面颊上仍然插着断箭,浑身是血,“阿尔布开克看到他面部带箭,铠甲上尽是血,于是上前拥抱他,吻了他的面颊,说道:‘你就像受难的圣塞巴斯蒂安[14]一样光荣。’”[15]德·拉塞尔达的形象成了葡萄牙传奇的一部分。
果阿失陷于一小群葡萄牙人之手,令印度各大帝国瞠目结舌。阿尔布开克的惊人之举迫使印度人重新考量战略。遥远的国度派来使者,向阿尔布开克献礼致敬,并评估和思考葡萄牙人的征服意味着什么。
关于如何维持和保障这个新的帝国,阿尔布开克有一些新颖的想法。他知道葡萄牙人的人数是多么少,他们的死亡率是多么高,而且缺少妇女。他立刻开始推行异族通婚的政策,鼓励葡萄牙平民(士兵、石匠、木匠)与当地女人结婚。与葡萄牙人通婚的当地女性一般是低种姓的印度教徒,她们接受了洗礼,得到馈赠作为嫁妆。与印度人通婚的葡萄牙男人被称为“卡萨多”[16],也会得到经济补助,以奖励他们迎娶当地女人。收复果阿的两个月之内,他就安排了两百门这样的婚事。他努力建立一个忠于葡萄牙的当地的基督教化群体,这种政策很务实。但阿尔布开克在另一方面也很开明,他对果阿女性的福祉表达了关切。他努力禁止寡妇殉夫,并授予女性财产权。他的婚姻政策遭到了愤慨的基督教士和政府官员的大力反对,但启动了创建一个持久的印度-葡萄牙社会的过程。
与此同时,被意外改变行程的迪奥戈·门德斯·德·瓦斯康塞洛斯,毕竟肩负着占领马六甲的御旨,已经在焦躁地渴望起航了。很显然,他的四艘船若是没有援助,不大可能取得什么成绩。阿尔布开克在8月时收到了鲁伊·德·阿劳若的一封信。阿劳若是在前一次去往马六甲的远航中被当地人扣押的六十名葡萄牙人质之一。阿劳若的信语调绝望:“我们等候您的驾临……愿上帝保佑,让您能在五个月内抵达,否则我们就全都活不了。”他在信中提供了大量关于马六甲政治和军力的信息。马六甲城很大,不过防御并不稳固,但“即便未必真的需要这么多兵力,阁下也必须率领全部力量到此,以期在陆地与海洋震慑敌人”。[17]1511年4月,阿尔布开克起航,开始了一次新的征服。他在果阿只停留了四个月。
阿尔布开克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年,葡萄牙人对马穆鲁克王朝还施加了另一次沉重打击,地点是地中海。8月,一队军用桨帆船在安德烈·多·阿马拉尔(罗德岛上圣约翰骑士团的一名葡萄牙骑士)的率领下,拦截并消灭了一队从黎巴嫩向埃及运送木材的船只。这些木材是用来建造一支新舰队以为第乌的失败报仇雪恨的。马穆鲁克王朝完全依赖于从地中海东部进口木材。没了木材,他们就束手无策了。这次灾难让他们的海军实力倒退了许多年。
[1] Noonan,Laurence A. John of Empoli and His Relations with Afonso de Albuquerque. Lisbon,1989,p.183.
[2] “虚假战争”的典故: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从1939年9月德国入侵波兰到次年5月德国入侵西欧之间,在法德边境上,双方虽然已经互相宣战,但都按兵不动。又称“静坐战”。
[3] Noonan,Laurence A. John of Empoli and His Relations with Afonso de Albuquerque. Lisbon,1989,p.185.
[4]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2.
[5] Correia(or Corrêa),Gaspar. Lendas da India. 2 vols. Lisbon,1860,p.150.
[6]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7.
[7] Albuquerque,Afonso de,Cartas para El-Rei D.Manuel I,Edited by António Baião,Lisbon,1942,pp.7-8.
[8] Bouchon,Geneviève. Albuquerque:Le Lion des Mers d\'Asie. Paris,1992,p.189.
[9] Noonan,Laurence A. John of Empoli and His Relations with Afonso de Albuquerque. Lisbon,1989,p.189.
[10] Bouchon,Geneviève. Albuquerque:Le Lion des Mers d\'Asie. Paris,1992,p.188.
[11] Bouchon,Geneviève. Albuquerque:Le Lion des Mers d\'Asie. Paris,1992,p.190.
[12] Bouchon,Geneviève. Albuquerque:Le Lion des Mers d\'Asie. Paris,1992,p.189.
[13] Noonan,Laurence A. John of Empoli and His Relations with Afonso de Albuquerque. Lisbon,1989,p.189.
[14] 圣塞巴斯蒂安为基督教的殉道烈士,卒于约288年,据说死于罗马皇帝戴克里先迫害基督教期间。他一般被描绘为被捆在树上,身上中箭。
[15] Correia(or Corrêa),Gaspar. Lendas da India. 2 vols. Lisbon,1860,pp.153-154.
[16] 意思是“已婚男人”。
[17] Bouchon,Geneviève. Albuquerque:Le Lion des Mers d\'Asie. Paris,1992,p.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