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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最后修润

一五一二年十月三十一日,万圣节前夕,教皇在梵蒂冈设宴款待帕尔玛大使。用完餐后,主人、宾客移驾宫中剧院,欣赏两场喜剧,聆听诗歌朗诵。尤利乌斯午后向来有小睡习惯,这次时间一到他照例回自己房内休息。但余兴节目未就此结束,日落时,他和随从,包括十七名枢机主教,又移驾西斯廷礼拜堂举行晚祷。他们走出国王厅,进入礼拜堂,迎面而来的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在此前四天时间里,米开朗琪罗和助手们已拆掉并移走庞大的脚手架。经过约四年四星期的努力,米开朗琪罗的心血终于可以完全呈现在世人眼前。

由于后半部拱顶上的人物较大,加上米开朗琪罗的湿壁画手法更为纯熟且富有创意,万圣节前夕揭幕的湿壁画比起约十五个月前公开的前半部湿壁画,更令人惊叹。教皇和众枢机主教走进礼拜堂举行晚祷时,第一眼就看到数名人物,而其中有一名,据孔迪维的看法,是拱顶上数百名人物中最叫人叹服的。膜拜者行进视线的正前方,礼拜堂尽头的上方,乔纳像高踞在《哈曼的惩罚》与《铜蛇》之间的狭窄壁面上。孔迪维认为,它是“非常了不起的作品,说明了这个人在线条处理、前缩法、透视法上深厚的功力”。[1]

先知乔纳像画在凹形壁上,双腿分开,身子后倾,躯干侧转向右,头向上仰并转向左边,带有挣扎的意味,就肢体语言来说,较似于伊纽多像,而与其他先知像不同类。最叫孔迪维叹服的是,米开朗琪罗通过高明的前缩法,营造出错视效果。这面画壁虽然是向观者的角度凹进去,他却将这位先知画成向后仰状,因此“借助前缩法而呈后仰状的躯干,在观者眼里觉得最近,而前伸的双腿反倒最远”。[2]如果布拉曼特曾说米开朗琪罗对前缩法一窍不通而画不来顶棚壁,那么乔纳像似乎就是米开朗琪罗得意的答复。

乔纳是旧约时代的先知,圣经记载耶和华命令他去亚述帝国首都尼尼微传道,斥责该城人民的恶行,但乔纳不希望尼尼微人因此了悟自己的罪过而蒙神怜悯,免遭灾殃,因此不接这项任务,反倒乘船往相反方向去。耶和华得知后大为不悦,便令海上狂风大作,将他困住。惊骇万分的水手得知风暴因何而起后,将乔纳丢入海中,海面迅即平静。耶和华安排大鱼将他吞进腹中,乔纳在鱼腹里待了三天三夜,最后鱼将他吐到陆地上。乔纳饱受惩罚后学乖了,遵照耶和华指示,前往尼尼微,宣扬尼尼微将遭覆灭的预言。尼尼微人信服预言而悔改,远离恶道,耶和华心生怜悯,未降灾给他们,乔纳因此大为失望。

神学家认为乔纳是耶稣和耶稣复活的先行者,因此米开朗琪罗将他画在西斯廷礼拜堂祭坛上方。耶稣本人也拿自己直接比拟为当年的乔纳。他告诉法利赛人,“乔纳三日三夜在大鱼肚腹中,人子也要这样三日三夜在地里头”(《马太福音》第十二章第四十节)。但米开朗琪罗所赋予这位先知的姿势让今日学界思索米开朗琪罗所描绘的乔纳,到底是这则圣经故事里哪个时候的乔纳。有人认为这幅画描绘的是因耶和华未摧毁尼尼微而生气的乔纳,有人则说是大鱼刚吐出来时的乔纳。[3]不管答案为何,乔纳的姿态和神情,即身向后仰、眼往上瞧,仿佛瞠目结舌、不发一语地望着拱顶上琳琅满目的绘饰,或许别有用意。此前阿尔贝蒂已呼吁艺术家在画作里安排一位“观者”,以引导观画者的注意力和情绪,要么召唤观者来看这幅画,要么“以激烈的表情、令人生畏的眼神”挑衅观者。[4]米开朗琪罗似乎遵行了阿尔贝蒂的建议,因为乔纳既引领了从国王厅进入礼拜堂的膜拜者的目光,又以无声的动作和表情表现出膜拜者看着头顶上方的宏伟湿壁画时,那种身向后仰的姿势和惊奇不已的表情。

教皇很高兴这后半部湿壁画的揭幕,看得“非常满意”。[5]湿壁画完工后的几天内走访西斯廷礼拜堂的人,无不对米开朗琪罗的作品啧啧称奇。瓦萨里写道,“整个作品公开展示时,四面八方的人蜂拥来到这里欣赏,没错,它是这么出色,看过的人无不目瞪口呆”。[6]最后一对伊纽多像为绝妙之作,在气势和优美上甚至超越了《拉奥孔》之类宏伟的上古作品。这两个人像显露出惊人的高明手法,在人体生理结构和艺术形式上都达到极致。过去从没有哪个人像,不管是大理石像还是画像,以如此惊人的创意和沉稳,淋漓展现出人体的表现潜能。拉斐尔尽管善于安排众人物的彼此关系,进而营造出优美的整体画面,但说到个别人物所予人的粗犷视觉效果,拉斐尔笔下没有哪位人物能比得上米开朗琪罗的这些裸身巨像。

耶利米像上方两尊伊纽多像之一(他最后画的伊纽多像),充分展现了米开朗琪罗如何让对手望尘莫及。这尊人像腰部前倾,上半身微向左倒,右臂后弯欲拿栎叶叶冠,姿势复杂、独具一格,连古希腊罗马的人像都不能及。如果这尊男性裸像是一五一二年时所有艺术家不得不拿来检验自身功力的创作体裁,那么米开朗琪罗最后几尊伊纽多像,等于是立下了这一体裁里无法企及的标杆。

尤利乌斯虽然很欣赏新揭幕的湿壁画,却觉得它尚未完成,因为少了他所谓的最后修润。尤利乌斯已习惯了平图里乔那种华丽炫耀的风格,墙上人物的衣服都饰上金边,天空都缀上群青,而金色和群青色都得用干壁画法事后添上,因此尤利乌斯要求米开朗琪罗润饰这整面湿壁画,以“赋予它更富丽的面貌”。[7]米开朗琪罗不愿为了添上一些干壁画笔触就重组脚手架,特别是他原本就刻意不加上这些东西,以让湿壁画更耐久,同时或许有意借此标榜自己奉行“真正湿壁画”这一较难而较受看重的风格,以提升自己的名望。因此他告诉教皇添补没有必要。“无论如何那应该用金色润饰过。”教皇坚持。“我不认为那些人该穿上金色。”米开朗琪罗回复。“这样看起来会寒酸。”教皇反驳道。“那里刻画的那些人,”米开朗琪罗开玩笑道,“也寒酸。”[8]

尤利乌斯最后让步,金色、群青色的添补就此作罢。但两人意见不合并未就此结束,因为米开朗琪罗认为他的所得不符合他的付出。至这次揭幕时,他已总共收到三千杜卡特的报酬,但仍声称自己经济拮据。他后来写道,情形若是更恶化,除了“一死”,我别无选择。[9]

米开朗琪罗为何如此哭天抢地哀叹自己没钱,实在令人费解。拱顶绘饰虽然工程浩大,但开销不致太高。总报酬里有八十五杜卡特给了皮耶罗·罗塞利,三杜卡特给制绳匠、二十五杜卡特买颜料,二十五杜卡特付房租,(至多)约一千五百杜卡特支付给助手们。大概还有一百杜卡特花在其他杂项,例如画笔、纸、面粉、沙子、白榴火山灰、石灰。剩下的应还有一千多杜卡特,意味着这四年里他平均每年赚进约三百杜卡特,相当于佛罗伦萨或罗马一般匠人工资的三倍。西斯廷礼拜堂绘饰工程,大概不足以让他富有到枢机主教或银行家之类人士的水平,但也不至于让他穷到他所暗示的那样,得住进贫民院靠公家过活。他能买下“凉廊”这块地(花了约一千四百杜卡特),表示工程快完成时他手头并不缺钱。[10]买这块地很有可能耗尽了他的流动资产,但这根本不是教皇的错。

米开朗琪罗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抱怨,似乎是他觉得除了依合约该给他的三千杜卡特,教皇还应另有表示,也就是圆满完成任务后的奖赏之类。他在某封家书里暗示道,这笔奖赏事先就已讲妥,因此完工后未能立即拿到,让他觉得很懊恼。不过最后他还是如愿以偿,另拿到两千杜卡特的丰厚报酬。后来他说,这笔钱“救了我的命”。[11]不过,数年后受命负责延宕已久的教皇陵工程,他才气急败坏地发现,这笔钱完全不是作为顶棚湿壁画的奖金,而是作为教皇陵案的预付金。此后教皇也未支付什么湿壁画工程奖金,这让米开朗琪罗再次觉得被教皇耍了。[12]

但起码就眼前而言,米开朗琪罗心满意足。拱顶绘饰既已完工,他终于可以放下画笔,重拾已暌违数年的锤子和凿子。

六年多前为教皇陵开采的大理石,如今仍躺在圣彼得广场,除了偷了几块的小偷,无人问津。绘制顶棚湿壁画时,米开朗琪罗并未忘记教皇陵案,每次从鲁斯提库奇广场走往西斯廷礼拜堂,他大概都会经过这堆大理石,这让他一再痛苦而清晰地想起自己的抱负如何遭到埋没。

完成湿壁画后,米开朗琪罗决心重启教皇陵案,也就是尤利乌斯当初叫他来罗马负责的工程。湿壁画揭幕几天后,他就开始替教皇陵画新素描。他还开始根据这些素描制作一个木质模型,并敲定租下罗维雷家族的一栋大房子作为工作室,地点位于台伯河对岸图拉真圆柱附近的渡鸦巷里。比起圣卡特利娜教堂后面的小工作室,这栋房子更为宽敞和舒适,附近有养鸡种菜的园圃、水井、葡萄酒窖,还有两间小屋可供他安顿助手。不久之后就有两名助手从佛罗伦萨前来,但一如往常,他又被助手搞得头大。其中一人姓法尔科内,来罗马没多久就病倒,还要米开朗琪罗照护。另一人(“邋遢男孩”[13])则不断给米开朗琪罗惹麻烦,迫使米开朗琪罗不得不放弃,赶紧安排他回佛罗伦萨。

教皇陵的雕制工作很快出现危机。拱顶湿壁画揭幕几星期后,尤利乌斯欢度了六十九岁生日,他动荡不安的统治也迈入第十个年头。他已逃过死神魔掌许多次,包括遭遇多次病危和暗杀而安然无事,躲过数次伏击和绑架,在米兰多拉城外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安然无恙,征战不利的预言和恶兆。最后,他还摆脱了失望、挫败的阴霾,平定一小撮法国枢机主教的叛乱,奇迹般地打败路易十二。当然,他还制服了意大利最难驯服的艺术家,让他在五年内完成了一件旷世杰作。

这种种苦难虽没要了他的命,却也大大戕害了他的健康,一五一三年开年不久,教皇就开始感到不舒服。到了一月中,已食欲全消,对于尤利乌斯这样的老饕而言,是不祥的征兆。不过他深信葡萄酒具有强身补精的效果,坚持品尝八种不同的葡萄酒,以找出哪种酒对自己最有利。他还不想放下公务,于是叫人把床搬进隔壁的鹦鹉室,在这里躺在床上,伴着他养的笼中鹦鹉,接见各国大使和其他宾客。

二月中旬,教皇仍无法吃,无法睡,但已有所好转,能在床上坐起,和德格拉西来杯马姆齐甜酒。看到他“气色好,神情愉快”,德格拉西很高兴。[14]眼前看来,尤利乌斯似乎又要逃离死神魔掌。但隔天,他照嘱咐服了一份含金粉的药剂(号称能治百病的假药),隔夜醒来,病情迅速恶化。隔天二月二十一日早上,罗马人民得知“恐怖教皇”驾崩。

几天后,仍无法相信这个事实的德格拉西在日记里写道,“在这城里住了四十年,从没看过哪个教皇的葬礼聚集了这么多人”。[15]尤利乌斯的葬礼于嘉年华会期间举行,全罗马人民之哀痛前所未见,几近歇斯底里。教皇遗体被安放在圣彼得大教堂内供民众瞻仰,民众硬是推开瑞士侍卫队,坚持要亲吻教皇的脚。据说就连尤利乌斯的敌人也潸然泪下,称他让意大利和教会摆脱了“法国蛮人的支配”。[16]

因吉拉米在圣彼得大教堂发表悼词。“天哪!”他以洪亮的嗓音高声说道,“天哪!在统理帝国上,他是何等之天纵英明,何等之深谋远虑,何等之功绩焕然,他那崇高而坚毅的心灵所散发出的力量,何等之举世无匹?”[17]葬礼结束后,尤利乌斯的遗体暂厝在这座重建中的大教堂的高坛里,位于西克斯图斯四世墓旁边,待米开朗琪罗的陵墓雕制完成后再移灵。

教皇陵终于开始动工。尤利乌斯死前两天发布一道诏书(生前的最后作为之一),明白表示他希望由米开朗琪罗负责雕制他的陵墓,并拨下一万杜卡特的经费。他还特别安排了陵墓安置之处。最初尤利乌斯属意将陵墓建于圣彼得镣铐教堂,后来改成重建后的圣彼得大教堂,但在临终前,他又改变心意。他认为自己在位以来取得了许多成就,而死后要长眠在最能彰显他统治特色的成就底下,因此,他坚持宏伟的陵墓建成后要安放在西斯廷礼拜堂里面。尤利乌斯希望自己长眠在不是一件而是两件米开朗琪罗的杰作底下。

米开朗琪罗得知尤利乌斯死后有何反应,文献未有记载。他曾与教皇交情甚好,原寄望借教皇之助闯出一番大事业,却因一五○六年教皇陵上的龃龉而彼此疏远。这段插曲他一生未能忘怀,许多年后仍愤愤提及。不过,他想必也认识到,尤利乌斯再怎么不好,仍是他最大的赞助者,这个人的计划和眼光与他一样宏远,这个人的精力和雄心和他一样昂然不坠,这个人的“可怖”一如他自己的“可怖”,昭然揭露于拱顶湿壁画的每个角落。

尤利乌斯葬于圣彼得大教堂不久,三十七岁的乔凡尼·德·美第奇,洛伦佐一世的儿子,在米开朗琪罗新湿壁画底下召开的秘密会议期间获选为教皇,成为利奥十世[18]。利奥是米开朗琪罗的童年朋友,有教养、和善又宽厚,既虔敬看待已故的尤利乌斯,(至少刚开始)又友善地对待米开朗琪罗,承诺以后将继续委任他以重大的雕塑工程。他当选后就签发新合约,请米开朗琪罗雕制尤利乌斯陵墓,立即表达了他的善意。这时教皇陵案仍计划雕制四十尊等身大的大理石雕像,米开朗琪罗的报酬暴涨为一万六千五百杜卡特。数百吨的卡拉拉大理石很快被从圣彼得广场运到渡鸦巷的工作室。骑马逃离罗马整整七年后,米开朗琪罗终于重拾他所谓的“老本行”。


[1] 孔迪维:《米开朗琪罗传》,第48页。

[2] 孔迪维:《米开朗琪罗传》,第48页。

[3] 德·托尔内:《米开朗琪罗》,第二卷,第151页。

[4] 阿尔贝蒂:《论绘画》,第77~78页。

[5] 孔迪维:《米开朗琪罗传》,第58页。

[6] 瓦萨里:《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列传》,第二卷,第675页。

[7] 孔迪维:《米开朗琪罗传》,第58页。瓦萨里对此轶事的记述稍有不同,认为第一个起意用干壁画法润饰此画者是米开朗琪罗,而非教皇(《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列传》,第二卷,第668页)。

[8] 孔迪维:《米开朗琪罗传》,第58页。

[9]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149页。

[10]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62页。

[11] 《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149页。

[12] 关于这两千杜卡特,参见《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243~244页。

[13] 关于这两千杜卡特,参见《米开朗琪罗书信集》,第一卷,第85页。

[14] 引自帕斯托尔《教皇史》,第六卷,第434页。

[15] 引自帕斯托尔《教皇史》,第六卷,第437页。

[16] 引自帕斯托尔《教皇史》,第六卷,第437页。

[17] 迦列蒂(Pier Luigi Galletti)所编因吉拉米的(Thomae Phaedri Inghirami Volterrani orationes,Rome,1777),第96页。

[18] 在这次秘密会议上,枢机主教美第奇并未住到位于佩鲁吉诺《基督交钥匙给圣彼得》底下的那个幸运室,反倒是因为肛门瘘管化脓而身子虚弱,德格拉西安排他住进位于礼拜堂前头、方便前往圣器室接受必要医疗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