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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镣

大河原明说弄到了三张棒球票,在他的邀请下,逍三来到后乐园球场。他、大河原明还有林真由美三个人,都拿着装在纸杯里的啤酒,缩着身子坐在狭小的硬邦邦的座位上。不管在谁看来,都是刚下班的关系并不亲密的三个人。

逍三从小就喜欢职业棒球,但好久没去现场看比赛了,觉得去一次也不错。但从刚才开始(尽管才到前半局的第四场),他就盼着比赛能早点结束。总是这个样子。不管什么事情,开始前盼着早点开始,一旦开始又盼着快点结束。他搓着双手,似乎在忍受严寒。

“这比赛好没劲呀。”大河原明说,“本来应该能打上呀。速度并不快,曲线球也没有歪。”

逍三含糊地附和着,喝了一口软软的纸杯里的啤酒。

“一开始下手攻击就好了。”大河原明接着说,“连续四次坏球之后,三个击球手迅速出局,会让投手得意忘形,这绝对不好。”

逍三没有听进去,但见大河原明对如此单调的比赛依然能评论一番,还是有些羡慕。羡慕他那份坚定或者说那份无聊。

逍三包里放着一根香蕉,是今天早晨妻子日和子拿给他的。他喜欢吃香蕉,如果夫妻俩去超市,还会自己往购物车里放。

“又要买?”

每次日和子都觉得可笑。她不喜欢吃香蕉,曾经说过香蕉一点不像水果,软软的,吃下去堵得心里难受。

逍三并没有打算吃包里的香蕉,只是用腿肚确认一下放在座位下的提包。发现那东西还在那里,他莫名其妙地一阵高兴。

“带着去吗?”

妻子递过三根香蕉,逍三只拿了一根。

“为什么?不是三个人去吗?难道你一个人吃?”

日和子满脸的诧异,但三个成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场合一起吃香蕉呢?

“部长?”

林真由美正盯着他的脸。

“哎?”

“大河原说,咱们看到第七回,如果巨人还没有逆转,就趁出口那儿人少的时候出去,然后去吃点什么。”

“啊,嗯,可以呀。”

逍三回答着,露出了苦笑。因为话音未落,他忽然对操场的绿色有些不舍。

夜晚的空气湿漉漉的。淅淅沥沥下到傍晚的雨已经停了。

“感觉真舒服。”

真由美说着,不停地上下挥动折好的雨伞。

“不过呀,”大河原明点上香烟说,“还是没有屋顶的球场好,那样有天空。”

逍三忽然感觉心情舒畅。舒畅又愉快。他觉得出乎意料,或许是因为刚从人群中脱离出来,或许是从想集中精力也无法集中的棒球中解放出来,或许只是因为雨停后夜晚的清爽。

尽管不明白原因(后来又回想起当晚的事,可仍旧想不明白),却感觉步履轻盈,连肺部都呼吸到了清新空气,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因此逍三脱口说道:“真好啊。”

只见真由美和大河原明一起盯着他的脸,看来冒出这句话的时机不太对。

“好吗?”真由美说,她似乎觉得很可笑。

逍三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加快脚步。虽然不想用语言表达出来,但和真由美和大河明原这两个既不特别喜欢也不特别讨厌的人走在一起,感觉还是很奇妙。同时还莫名地心生愉悦,就像被解放了一样。在公司之外的场所,逍三没有和二十多岁的人接触的机会。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的朦胧天空,在三人头顶上方无限伸展。

作为现在的女孩子,林真由美少有地留着一头富有光泽的浓密黑发,随意束在脑后。五官端正,只化着淡妆,米色套装款式简朴。逍三觉得很适合她。

大河原明则身穿白衬衫,外搭皱巴巴的西服配深红领带,脚穿后跟磨掉一大块的黑皮鞋。如果让日和子来评价,这两个人都“不讲究”。想到这里,逍三偷偷笑了。他的心情更加轻松舒畅。

“部长呢?吃烤肉可以吗?”真由美问道。

“嗯?”逍三反问了一句,这才明白被问的是什么。他的语言总会慢一拍。

“可以。”

回答之后,逍三又高兴起来。日和子不喜欢吃烤肉,他好几年没吃过烤肉了。

那里是一家光凭外表就能让日和子避而远之的店。逍三已经做好了请客的准备,见这家店看上去价格便宜,也就放心了。这儿的屋顶和墙壁都布满油烟。

坐在餐桌旁,大河原明边用服务员拿上来的毛巾擦手,边说:“不过,那很正常。”

真由美在一旁不满地说:“哎?那正常吗?部长在家里也做那种事吗?”

逍三明白了,去年秋天刚结婚的真由美正在谈论那个已成为丈夫的男人。他慎重地开口说:“啊,人各有不同。”

逍三总是不擅长跟人聊天,在这样心情极佳的夜晚也没有改变。最主要的是,和大河原明及林真由美究竟能谈些什么呢?他有时想,自己是否过于擅长抓住要点了。即便没听对方说话,只要能抓住要点,恰当地随声附和也不难。

朝鲜泡菜、辣白菜、牛肝。看到端上桌的盘子,逍三不禁皱起了眉头。大河原明问随便点行不行,就全权委托他了,结果桌上摆的全是逍三不爱吃的东西。他觉得所谓的烤肉只包括五花肉和盐腌牛舌。

“在外面吃真幸福,光不用收拾这一点就让我很高兴。”真由美满脸笑容地说。

“你们多好呀。我可是整天在外面吃饭。”大河原明以离婚后渐成习惯的牢骚口气回答。

“巨人也会失败。”

“行了,喝酒吧。”逍三苦笑着说。依然有种解放的心情。

这个时候,令逍三吃惊的东西进入了视线。那是三碗盛得满满的米饭。服务员将米饭和各种盛肉的盘子一起放到餐桌上。

“这就要吃饭了?”逍三忍不住问道。连第一杯啤酒还没喝完,我连筷子都没掰开呢。

真由美和大河原明带着奇怪的表情望着他。

“是啊。你不饿吗?”

听到这样的反问,逍三沉默了。肉片不断地摆到火盆上。他忽然一下子没了食欲。

真由美和大河原明热热闹闹地聊着,喝着,吃着。啤酒、肉与米饭不知是同时入口还是按照一定顺序。

简直像在和外星人吃饭。而且是没有恶意的、和人类外表一样的外星人。

真由美用筷子夹起黏糊糊的牛肝,泡在像是香油的东西里面,笑着说:“部长家里没有小孩吧?真好。”

“真好?你家里不是也没有吗?”大河原明插嘴道。这碰巧也是逍三想说的。

“那倒也是,不过……”

真由美把牛肝塞进嘴里。逍三不禁移开了目光。日和子能吃下牛肝吗?她连烤肉都不喜欢,估计够呛。得出这样的结论,不知为什么,他感觉放心了。

“那不一样呀。我们刚结婚,没有孩子是理所当然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像部长这样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日日相对,我觉得很了不起。”

嘴上泛着油光的真由美还在说什么。网子上已经烤焦的肉片中,逍三已分不清哪些是五花肉了,不知该将筷子伸向何方。没有办法,只好夹了第三片盐腌牛舌。他只吃了盐腌牛舌和烤海苔。

“哦,哦。”

传来大河原明的声音。逍三推断真由美说完了。

“嗯,这个不好说呀。”

逍三说这句话是想表明自己一直在听。没有孩子的林真由美说没有孩子的夫妻了不起,他感觉这话不合逻辑。确实不合逻辑,当然也无关紧要。

“巨人真的败了吗?”

大河原明不死心地小声嘟囔,拿出手机查看体育新闻。

逍三喝着第三杯啤酒,在烟熏火燎中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往事。自己比现在的大河原明和真由美都年轻的时候,和日和子以及公司都没有关系的时候。

那时经常和朋友去烤肉店。在逍三的记忆中,大家都是默默地吃。只有啤酒和肉,不停地吃。即便在寒冬,吃到一半时他们好像都觉得热了,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服。怕冷的逍三却一直穿着毛衣,曾被满头大汗的朋友嘲笑过。

有一个似乎是恋人的女人。记着是同一个系的同学,留着短发,非常瘦。她和逍三所有的朋友关系都很好。她还说过,跟男孩子似乎比跟女孩子更合得来。

记不清两人是怎样开始交往的了。那女孩喜欢照顾人,经常来到他的住处,帮着做饭,收拾积攒的衣服,后来就成了那种关系。两人开始交往后,她的态度没有变化,依然和其他男孩子保持亲密关系,依然喜欢照顾人。比起两人单独相处,她更喜欢和大伙在一起。和大伙在一起经常笑,也经常发火。

到了现在,逍三已经不清楚自己被那个女人的什么地方吸引(甚至想,或许从未被吸引过),只是清楚地记着和她分手那一天的情形。

“无聊。”

她是这样说的。

“和阿逍在一起感觉无聊。”

大二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她一屁股坐到逍三房间的榻榻米上责备他,还皱着天真可爱的脸,哭得一塌糊涂。

“无聊”这个词,似乎包含了某种其他的意思。她确实想表达某种言外之意,那并非单纯地指无聊或有趣。然而,逍三没有办法。

即便是现在——大河原明喷出的香烟让逍三很不舒服,但同时心想,即便是现在,同样没有办法。

“部长呢?”

传来了真由美的声音。他用眼神质疑,真由美重复道:“是说饭后甜点。”

“不,我不要了。”

逍三回答时心里想,还要吃呀?同时他觉出自己还是肚子空空。三片盐腌牛舌、烤海苔,再就是蔬菜色拉,在这家店里只吃了这点东西。

雨又开始下了。黑黝黝湿漉漉的马路映出街灯的灯光。

“多谢款待。”

两人分别向逍三低头道谢。他们要坐JR回家,逍三和两人分手后朝地铁站走去。雨点时强时弱地敲打着雨伞。

他把店里给的口香糖塞进嘴里。裤腿开始湿了。

“阿逍真是不会打伞。”

以前曾被日和子说过。她还说:“从没见过像你一样,把西服肩膀湿成这样的人。”似乎觉得可笑又奇怪。

基本没吃什么东西,但和“外星人”的晚餐依然让逍三很快乐。那两个人都饱餐了一顿,让他想起学生时代和那时的感觉。从棒球场出来时舒畅轻松的心情,或许就是这种感觉——日和子不在场时忽然降临的自由。

忽然有些内疚。

包里的香蕉开始提醒它的存在。逍三沿着通往检票口的台阶向下走,越走越郁闷,接着开始生气。原本就不该让我带上这东西。日和子到底怎么想的?简直像小孩子的郊游,简直……简直像是脚镣。

车站内灯光明亮,不算拥挤,乘客也不少。逍三无论如何都没法扔掉香蕉。觉得自己愚蠢,可就是无法扔掉,感觉包里那个东西现在是日和子的化身。

“回来了。”

刚一回家,出来迎接的日和子马上微笑着说:“烤肉。”

“我嚼口香糖了。”

逍三辩解似的小声嘟囔着,日和子笑着把脸凑过来闻。

“味道会沾在头发和衣服上。”

房间里暖洋洋的,充满现实的味道。熨衣架搬了出来。日和子身穿深蓝色的像是牛仔质地的连衣裙,外套淡蓝开衫,这身打扮看上去很随意。尽管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每次从外面回来,日和子都在家里,令逍三感到些许的满足。他脱掉西服,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他看出日和子的脸色微微一沉。

“我还在听音乐。”日和子嘟囔着关掉音响说,“雨总也不停。”

逍三知道雨曾经停过片刻,但没有说出口。

“棒球有意思吗?”

换完衣服后,逍三感觉疲惫不堪,真的是又累又饿,因此说道:

“肚子饿了。”

沙发随着他身体的形状沉了下去。

“为什么?”日和子的声音,“你吃过饭了吧?”

逍三只是抬起胳膊,不停地换电视频道。屋内暖洋洋的感觉和室外的细雨声引起了他的困意,包括熨斗在衣物上滑过的声音。

“茶。”

提出要求后,日和子去了厨房。还是家里舒服,逍三甚至觉得像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比如说人多得喘不过气来的棒球场,比如说难吃的烤肉店。

妻子递过来的茶是黄色的,逍三有点失望。他想喝褐色的茶。

“这个呀。”

他嘟哝着喝了一口。日和子又回去熨衣服。他从放在旁边的手提包里,拿出那根外皮已黑糊糊的快被挤烂的香蕉。

“今天有件伤心的事情。”日和子说,“虽说我也许不该伤心。”

还没剥皮,那东西就散发出强烈的甜味。

“吉野老婆婆,去世了。好像是上个月的事。今天才知道,我还想怎么最近没见到她呢。”

香蕉黏黏的,甜甜的,熟悉的味道。逍三只咬了三口就吃完了。不是因为变软了,他总能三四口就干掉一根香蕉。他又开始喝茶,黄色的茶味道也不错。他还是觉得香蕉好吃。

“阿逍。”

不大却明显带有惊异的喊声传来。他抬起头,正好和熨衣架另一侧的日和子四目相对。

日和子的表情静止了,看上去既像惊讶,又像胆怯。但她很快开始笑起来,哧哧笑着说:

“阿逍,你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