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从【麦头】出来,一边思考一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然后下决心,迈向小小的儿童公园。那是最初发现天空浮着两个月亮的场所。像那时那样爬上滑梯,再一次仰望夜空。也许那里还能看见月亮。也许会告诉他什么。
之前去那个公园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天吾边走边想,想不起来了。时间的流动变得不均一,距离感也不安定。但是大概是在初秋。记得还穿着长袖的T恤。而现在是十二月。
冷风将成片的云吹拂着流向东京湾的方向。云像是油灰做成的东西一样,一片片坚硬地结成不固定的形状。在那样的云背后不时隐藏着的,是两个月亮。熟悉的黄色的月亮,和新添上的绿色的小月亮。两个看起来都是满月之后三分之二的大小。小小的月亮,像是隐藏在母亲裙摆下的孩子一般。月亮和之前看的大致在同样的位置。简直是一直在等待着天吾的回来一般。
夜里的儿童公园空无一人。荧光灯的光亮里比之前带着些白色,看起来更觉得隐隐作冷。叶子凋落之后的榉木让人想到被风雨吹打的枯旧的白骨。像是猫头鹰鸣叫的夜晚。可是都会的公园当然不会有猫头鹰。天吾将防寒服的兜帽带在脑袋上,两手插进皮外套的的口袋里。然后爬上滑梯靠在扶手上,眺望着云中若隐若现的月亮。身后的群星无言地闪烁着。城市上空暧昧而污浊的风吹来,混合在空气中。
现在这个时候,究竟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样眺望着这两个月亮呢?天吾这么想着。深绘里当然是知道这件事的。这本来也是由她而起的事。恐怕。可是她另当别论,天吾周围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月亮的数目增加了。人们或许是没有注意到,或许是没有谈论这个话题。众所周知的事实不是么。曾经拜托的补习学校代课的朋友除外,天吾没有向谁问起过月亮的事。毋宁说是小心着不在人前提出那样的话题。好像那是道德上不适宜的话题一般。
为什么呢?
或许是月亮也不希望那样,天吾想。也许两个月亮只是给予天吾的个人信息,他将这份情报与谁共有的做法是不被允许的。
可是真是不可思议的想法。为什么月亮的数目是个人信息呢?那又是在传递着什么呢?天吾觉得与其说是信息不如是个复杂的谜题。这样的话出题的人是谁呢?不允许的究竟又是谁呢?
风在榉木的树枝间,发出尖锐的声响。仿佛绝望的人的齿间发出的微薄的气息。天吾仰望着月亮,漫无目的地听着风声,直到坐着的身体渐渐变冷。时间大概是十五分钟吧,就那么多。不,也许更长一些。时间的感觉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靠着威士忌多少温暖的身体,现在冻的如同海底孤独的鹅卵石一般坚硬。
云缓缓向南面的天空流动着。不管流逝了多少的云,之后的之后云还是出现。遥远的北方无疑是云无穷无尽的供给源头。决心顽固的人们,身上包裹着厚厚的灰色制服,在那从早到晚的默默工作者。就像蜜蜂制造蜂蜜,蜘蛛制造蜘蛛网,战争制造寡妇。
天吾看看手表。还差一点八时。公园里空无一人。不时路上有人快速经过。工作结束后回家的路人都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走路方式。道路边上新建的六层高公寓,一般的住户窗户亮着灯。大风的冬夜,亮着灯的窗户获得了特别的温柔暖意。天吾的目光依着顺序追寻着那亮着的一扇扇窗户。如同在小小的渔船上仰望海面上漂浮的豪华客船。哪个窗户都像商量好了一般拉着窗帘。从夜晚的公园冰冷的滑梯向上看去,仿若另外的一个世界。基于另外的原理成立,通过另外的原则运行的世界。那些窗帘里的人们都过着极其普通的生活,恐怕沉浸在安定舒心的幸福里吧。
极其普通的生活?
天吾能想到的【极其普通的生活】的图像,只有缺乏深度和色彩的类型。夫妇,大概还有两个小孩。母亲系着围裙,热气腾腾的锅,餐桌边上的对话——天吾的想象力遭遇瓶颈。普通的家庭在餐桌上究竟会说些什么呢?就他自己而言,没有和父亲在餐桌上说话的记忆。二人各自在合适的时间里,沉默地塞进食物。从内容来看很难找到吃饭以外的代名词。
观察公寓的明亮窗户结束,再次看着大小两个月亮。可是无论怎么等待,哪个月亮都没有向他说些什么。它们面无表情的脸向着这边,仿佛诉求着帮助的不安定的对偶句一般,一一并排着浮在夜空里。本日没有消息。这就是它们今天传递给天吾的唯一信息。
云群不知疲倦地向南横穿天空。各式各样,不同大小的云到来,又离开。其中也有形状十分有趣的云。它们似乎有着它们自有的思考方式。小而坚硬,轮廓分明的思考。可是天吾想了解的不是云,而是月亮的想法。
天吾终于放弃,站起身来,大大地伸展手脚。然后爬下滑梯。没有办法。只要明白月亮的数目没有改变就行。两手就这么插在皮外套的口袋里离开了公园。大幅度慢慢地走回到公寓。走路的时候想起小松的事来。差不多该和小松谈谈了吧。也该整理整理和他之间的事了。而且小松那边也是,说不远的最近有必须和天吾说的话。留了千仓疗养院的电话号码,可是没有电话打来。明天给小松打去电话吧、但是之前必须去补习学校,从朋友那里读到深绘里寄存的信才行。
深绘里的信密封着躺在抽屉里。重重密封内容却很短小。报告用纸的一半,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神签一般的楔形文字。比起报告用纸更适合粘土板一般的文字。天吾知道写这样的字体非常的消耗时间。
天吾将信读了好几遍。那里写着的是,她必须离开天吾的房间。现在马上,她这么写道。我们在被人看着,这样的理由。这三个地方用铅笔重重地画着下划线。强硬的下划线。
我们在被谁看着,她又是怎么知道的,信上没有说明。深绘里所在的世界不知为什么,虽然满是事实却又不能说出口。就像海盗们埋藏宝藏的藏宝图一样,全是暗示和谜语,语言缺落变型。就像《空气蛹》最初的原稿。
可是深绘里来说并不想要给出暗示或者谜题。对她来说这是十分自然的语法。她只能通过那样的词汇和语法,向人们传递自己的印象和想法。和深绘里交流意思,就必须适应那个语法。从她那里接受信息,必须动员各自的能力和天赋,加入顺序,补充不足的地方。
可是天吾将深绘里那份形象直接的声明,就那么接受下来了。她说【我们在被人看着】,恐怕实际上我们就是被人看着。她感觉到【必须离开】,就是她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总之先当做一个概括的事实接受下来。这件事的背景和细节还有根据,只能之后自己去发现,去推测。或者那样的想法一开始就该放弃。
我们在被人看着。
是【先驱】的人在找深绘里吗?他们是知道深绘里和天吾的关系的。他们掌握着他受小松的拜托重写《空气蛹》的事实。所以才让牛河接近天吾。他们那样的花功夫(现在还不明白是为什么)也要把天吾置于自己的影响之下。如此想来确也有监视天吾公寓的可能性。
可是这么做,他们也太花费时间了。深绘里在天吾的屋子里待了将近三个月。他们都是组织化的人。有着相当实际的力量。想要把深绘里弄到手的话,应该什么时候都能做到。没有必要花费时间手段监视天吾的公寓。而且如果他们真的在监视深绘里,应该不可能由她随意的出入。那样的情况下深绘里还是收拾行李离开了天吾的公寓,去代代木的补习学校将信拜托给朋友,然后就那么移动到了别的场所。
越是分析着逻辑,天吾的脑袋就越是混乱。只能认定他们想要的不是深绘里。也许他们在那时想要的不是深绘里,而将别的对象置换成了行动目标。虽然和深绘里有关,却并不是深绘里的谁。因为某些理由,深绘里本人也许对【先驱】已经不再构成威胁。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现在为什么还要特地监视天吾的公寓不可呢?
天吾从补习学校的公用电话给小松的出版社去电话。虽然是礼拜天,但是天吾知道小松喜欢在休息日去公司工作。如果没有别的人在公司是多么好啊是小松的口头禅。可是没有人接电话。天吾看看手表。还是上午十一点。小松不会这么早到公司。不管是礼拜几,他开始一天的行动怎么都得太阳经过天顶。天吾在自助餐厅的椅子上坐下,喝着淡淡的咖啡,再一次读起深绘里的信,和往常一样汉字极其的少,缺乏标点和换行的文章。
【天吾先生天吾先生从猫的小镇回来读着这封信真是太好了但是我们在被人看着所以我必须离开这个房间而且是现在马上不用担心我的事但是已经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和之前说过的一样天吾先生寻找的人就在从这里能走去的地方可是请注意被人看着的事】
天吾读了三遍这封电报一般的信,叠好后放进口袋里。和往常一样,越是反复的读深绘里的文章的可信度就越强。他在被谁监视着。天吾现在将其作为事实接受了下来。他抬起头,环视着补习学校的自助餐厅。因为是上课的时间,餐厅里几乎没有人。有几个学生在念着课文,不时往笔记里加点什么。没有发现像是背地里监视天吾的人。
基本的问题。如果他们不是在监视着深绘里的话,他们在这里监视的究竟是什么呢?天吾自己,还是天吾的公寓?天吾试着考虑。当然一切都只是推测。可是天吾感觉他们关心的不会是自己。天吾只不过是接受委托改写《空气蛹》的修理工罢了。书已经出版,成为社会的话题,然后话题消失,天吾的人物也完全结束。现在更加没有理由再关心。
深绘里应该基本没有出过公寓的房间。她能感觉到那个视线,意味着他的公寓被人盯着。可是究竟是在哪里监视呢。都会里鱼龙混杂的区域里,天吾住着的三层房间不可思议就在落不进视线的位置。这也是天吾喜欢那个房间长期住着的原因之一。他那个年长的女朋友对此也做了很高的评价。“外表姑且不论,”她经常说到。“这个房间不可思议的安稳。和住着的人一样。”
黄昏前,大大的乌鸦来到窗边。和深绘里在电话里说过这只乌鸦。乌鸦在窗外花盆狭小的缝隙里站着,大大的漆黑的翅膀咯咯咯咯地磨蹭着玻璃窗。归巢之前在天吾的房间外停留一会,已经成了那只乌鸦的每日功课。而且乌鸦对天吾的房间内部似乎多少有些关心的样子。脸的一侧大大的黑眼睛快速的动着,透过窗帘的缝隙中收集情报。乌鸦是聪明的动物,好奇心也强。深绘里和那只乌鸦说过话。可是不管怎样,很难认为乌鸦会是谁的手下来侦察天吾房间的情况。
那样的话,他们究竟是从哪里侦察房间的情况呢?
天吾从车站回到公寓的路上,顺道去超市买东西。买了蔬菜鸡蛋牛奶和鱼。然后抱着纸袋在公寓的玄关前停下,以防万一滴溜溜的四处张望。没有可疑的地方。一成不变的风景。如同黑暗的内脏一般从上面垂下的电线,狭窄的前庭枯萎的草坪,生满锈的邮箱。也试着听了听。但是除了都市特有的展翅一般的一刻不停的噪音之外,什么也没听到。
回到房间整理食物后,走到床边打开窗帘,审视着外面的风景。隔着道路的对面是三栋很老的住家。都是在狭小的用地上建的两层住宅。房子主人都上了年纪,典型的老资格住户。表情严肃的人,讨厌一切变化。不管怎样也不可能欢迎没见过的陌生人进入自家房子的二楼。而且再怎么努力从那里探身出去,应该也只能看见天吾房间天花板的一部分。
天吾关上窗户,煮开水泡了咖啡。在餐桌边上坐下一面喝着,一面考虑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谁在这附近监视着我。然后青豆在从这里能步行到的地方(或许)。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性吗。还是说只是偶然的巧合呢。可是不管怎么想都没有结论。他的思考,像是迷宫里所有出口都被堵住,只能闻见奶酪味的可怜老鼠一般。在同一条路上咕噜噜的转着。
他放弃思考,开始看起在车站小卖店买的报纸。这个秋天,再次当选为总统的罗纳德里根管中曾根康弘首先叫做【小康】,中曾根首相管总统叫做【罗罗】。当然也许是因为刊登了照片的缘故,两人像是在谈论着将建筑材料换成便宜粗糙的建筑工人似的。因为英迪拉甘地首相的暗杀而引起的骚乱在印度国内持续着,很多锡克教教徒在各地惨遭杀害。日本的苹果史无前例的丰收。可是引起天吾兴趣的消息一条也没有。
时钟的针指向二点,再向小松的公司打去电话。
给小松打电话响上十二声是很有必要的。和往常一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那么容易取起话筒。
“天吾君,真是好久不见了。”小松说。他的语气多少回复到了以前。乱溜溜,带着些演技。
“这两周一直请假待在千叶。昨天傍晚才刚刚回来。”
“你父亲的情况不好。真是很难办吧。”
“没那么难办。父亲只是深深的睡过去了。我只是在那里,看着他睡打发时间。然后在旅馆写小说。”
“但是一个人或生或死,都是很难办的事情。”
天吾岔开话题。“好像是说过,有不得不和我说的事吧。之前这么说过。很久之前。”
“是那件事。”小松说。“一直想和天吾君好好的见上一面。有时间吗?”
“重要的事,早一些比较好吧?”
“啊啊,或许早一些比较好。”
“我今天晚上倒是有时间。”
“今晚就行。我也有时间。七点怎么样?”
“七点没问题。”天吾说。
小松约定了公司附近的一间酒吧,天吾也去过那里几次。“那么礼拜天也开着,礼拜天几乎没有客人,可以安静的说上话。”
“会很长么?”
小松就此想了一会。“怎么样呢,不实际地说出来的话,是长是短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的。小松先生怎么高兴怎么说。我陪着。因为不管怎样我们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是这样的吧?还是说小松先生已经换到别的船上去啦?”
“没有那样的事。”小松用罕见的老实语气回答。“我们现在也坐在同一条船上。总之七点见吧。详细的话那时再说。”
天吾挂断电话后坐在桌前,打开文字处理机的开关。然后将在千仓的旅馆里用圆珠笔在原稿用纸上写的小说,输进文字处理机里。重新读着那篇文章的时候,想起在千仓的小镇时的光景。疗养院的风景,三个护士们的脸。摇曳着松树防风林的海风,在那里飞舞的雪白的海鸥们。天吾站起身来来开窗帘,打开玻璃窗,将外面寒冷的空气吸进胸腔。
【天吾先生从猫的小镇回来读着这封信真是太好了】
深绘里在信里这样写着。可是回来时这个房间不知被谁监视着。不知道是谁在哪里看着。或者是房间里设置了隐藏相机也说不定。天吾在意起来。旮旮旯旯都搜寻了一遍。可是没有发现什么相机和窃听器。又旧又小的房间。有那样的东西也会马上发现的。
周围变得昏暗之前,天吾对着桌子继续输入小说。不仅仅是从右到左地写进文章,还得这里那里的改写。比预想的时间长。结束手头的工作后开灯时,天吾想起这么说起来今天乌鸦没来。乌鸦来的话有声音。大大的翅膀磨蹭着窗户。托乌鸦的福玻璃上这里那里都是油的痕迹。仿佛是寻求解读的暗号。
五点半是做了简单的饭菜吃了。感觉不到食欲,可是白天几乎没吃东西。肚子里还是装点什么比较好。做了土豆和裙带菜沙拉。烤了一片吐司。六点十五分时,穿上黑色高领毛衣,套上橄榄绿的灯芯绒上衣离开房间。走出公寓玄关时,停下脚步再一次环视四周。可是没有发现引起注意的地方。灯柱后面也没有藏着男人。周围也没有停着可疑的车。乌鸦也没来。可是天吾反而不安起来。周围不像是那种东西的一切,看起来实际上都在偷偷监视着他。提着购物篮子的主妇,带着狗散步的沉默的老人,肩上扛着网球拍,骑着自行车通过的高中生,也许都是巧妙伪装的【先驱】的监视者。
真是疑心生暗鬼,天吾想。虽然必须提高警惕,还是太过神经质也不好。天吾快速走向车站。不时迅速回头,确认没有人跟着。如果有尾随的人,天吾这样也一定不会看漏的。他生来就比别人视野广阔。视力也好。三次回头看过身后之后,确信了自己没被尾随。
到达和小松约定的店是七点前五分。小松还没来。天吾似乎是开门后的第一个客人。吧台上大大的花瓶里鲜花繁茂盛开。飘荡着根茎上新切口的气味。天吾在里面的卡座坐下,点了生啤酒。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文库本看起来。
七点十五分时小松来了。苏格兰毛料的上衣里是开司米的薄毛衣,配套的开司米围巾,羊毛的裤子下是小山羊皮靴。和往时风格一样。哪一件都品质上等富有品味。而且穿旧的程度恰好。穿在他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就像是身体原本的一部分。天吾从来没有见到过小松穿着新买的衣服。也许是穿着新买的衣服睡觉,在床上滚来滚去也未可知。又也许是手洗了好几次再阴干的。然后成了旧的刚刚好的样子,穿在身上出现在人们的面前。然后再做出一副衣服生来就是那样的表情。不管怎样,他看起来都像是个长年累月的编辑老手。换而言之,是除了长年累月的编辑老手外,什么也不像。他在天吾面前坐下,也点了生啤酒。
“外表好像没有变化呢。”小松说。“新的小说进展顺利么?”
“一点一点的进行着。”
“那就比什么都强。作家只有实际的持续不断的写才能得到成长。就像毛虫无休止地啃食叶子一样。我说过改写《空气蛹》会带给天吾自身工作良好的影响。没错吧?”
天吾点头。“是的。多亏了那份工作。才感觉到学到了关于小说的一些重要的事。才看见了以往没能看见的东西。”
“不是我自夸。那些事我是很清楚的。天吾君需要那样的契机。”
“但是多亏了这个我也遇到了很多麻烦。如你所知。”
小松的嘴像冬天的新月那样漂亮的弯曲着笑了起来。无法读取其内涵的笑容。
“弄到手了重要的东西,人就必须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这可是世界的规则哟。”
“也许是那样的、可是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代价,区别不好。这个那个的,搅在了一起。”
“确实所有的事都搅在了一起。就像再串了线的电话线路里说话一样。就像你说的。”小松说道。然后皱起眉。“话说回来现在深绘里在哪里,天吾君知道吗?”
“现在的话不知道。”天吾选取着字眼回答。
“现在的话。”小松意味深长的说。
天吾沉默着。
“可是不久之前,她在你的公寓里生活。”小松说。“我听到了这样的事。”
天吾点点头。“是那样的。大概三个月里都在我这里。”
“三个月是很长的时间。”小松说。“但是谁也没说这样的事。”
“如果我被嘱托对谁也不说的话,就对谁也不会说。包括小松先生。”
“可是现在已经不再那里了。”
“是那样的。我在千仓的时候,留下信离开了房间。之后的事不知道。”
小松取出香烟,叼在嘴里擦然火柴。眯起眼睛看着天吾。
“之后深绘里回到戎野先生那里去了。那个二俉尾的山上。”他说。“戎野先生联系了警察,取消了对她的搜索令。她只是突然去了哪里,没有被诱拐。警察也姑且询问了她前前后后的事。为什么消失呢?去了哪里?不管怎样也是未成年人嘛。也许最近报纸会有报道。长时间下落不明的新人作家少女,平安出现。哎,即使报道也不会是什么大的新闻。毕竟和犯罪没有关系。”
“那寄住在我这里的事曝光了吗?”
小松摇头。“不,深绘里应该没有说出你的名字。就是那样的性格嘛。对方是警察还是陆军宪兵队还是革命评议会还是特雷莎修女,一旦下决心不说就不会开口。所以不必担心。”
“不是担心,作为我,只是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的。”
“不管怎么样,你的名字没有浮出水面。没关系。”小松说。然后脸上浮起一本正经的表情。“一茬归一茬。我有一个必须问你的事。虽然有些难开口。”
“难开口的事?”
“怎么说呢,是私事哟。”
天吾喝了一口啤酒,然后将玻璃杯放回到桌子上。“好呀。能回答的一定回答。”
“你和深绘里之间有性的关系吗?她寄住在你那里的时候,是这么回事。回答YES或NO就行。”
天吾想了一下缓缓摇头。“答案是NO。她和我之间不是那样的关系。”
那个雷雨夜里自己和深绘里发生的事,即使怎么样都不能说出口。天吾的直觉这么判断。那是不能暴露的秘密。不允许说出来。大致上那个也不能称作性行为。那里不存在着一般意义上的性欲。不管从哪一边来看。
“就是说没有性的关系呢。”
“没有。”天吾缺乏滋润的声音说道。
小松鼻子边上皱起。“但是天吾君。不是怀疑你。你回答NO之前停了一拍还是两拍。我能看见那里有什么犹豫。难道是最近发生的事吗?不是在责怪你什么。不是那样的。我这边只是想清楚的,把事实作为事实把握而已。”
天吾直视着小松的眼镜。“不是在犹豫。只是稍稍感到不可思议。深绘里和我之间有或没有性的关系,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呢。小松先生本来就不是对别人的私生活探头探脑的性格。毋宁说是对这样的事很避讳的。”
“算吧。”小松说。
“那么,为什么现在那件事成了问题呢?”
“当然,天吾君和谁睡了,深绘里和谁干了些什么,基本上不是我该知道的。”小松有手指挠挠鼻子边上。“就像你指摘我说的话一样。可是深绘里如你所知不是不是普通的女孩。怎么说好呢。就是说,她的行动将一一地产生意义。”
“产生意义。”天吾说。
“当然从逻辑上讲,所有的人所有的行动都会因行动的结果而产生相因的意义。”小松说。“可是深绘里的话,会有更深的意义。她具备着这样不普通的要素。所以我这边也有必要确认和她有关的事实。”
“你这边,具体指的是谁呢?”天吾问。
小松难得的露出为难的表情。“老实说吧,想知道你和她之间有没有性关系的,不是我是戎野先生。”
“戎野先生,也知道深绘里留在我这里的事吧。”
“当然。从她待在你房间的那天开始,先生就被告知了那件事。深绘里逐一报告给先生自己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天吾惊讶的说。深绘里确实说过谁也不会告诉自己在哪儿。不过现在怎么都无所谓了。“可是我不理解呢。戎野先生事实上是她的监护人和保护者。也许某种程度上也会注意这样的事。可是这是不明不白的状况。深绘里是不是平安的得到了保护,是否身在安全的环境,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吧。她的性纯洁性也到了先生的担心清单上,有点想不通呢。”
小松的嘴唇向一边弯曲着。“谁知道呢。那边的事我也不太明白。我只是受先生拜托而已。你和深绘里之间有没有肉体关系,能不能替他直接见面确认。所以我才这么问了你。然后得到的回答是NO。”
“是这么回事。我和深绘里之间没有肉体的关系。”天吾望着对方的眼睛干脆利落地答道。天吾心里没有自己在撒谎的意识。
“那样就好。”小松将万宝路叼在嘴里,眯起眼睛擦然火柴。“明白这个就好。”
“深绘里确实是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但是小松先生也知道。我已经被卷到麻烦里来了。就我来说不想事情变得更麻烦。何况我也有交往的女性。”
“很清楚。”小松说。“天吾君是个在那方面很聪明的男人。想法也很清楚。我会这个转达给先生的。问了你奇怪的问题真对不住。不要在意。”
“没有特别在意。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现在提出那样的话呢。”天吾说着停了一会。“然后,小松先生对我不得不说的话是什么事呢?”
小松喝完啤酒之后,向侍者点了苏格兰加冰威士忌。
“天吾君点什么?”他向天吾问道。
“一样的东西就行。”天吾说。
高高的两只加冰威士忌玻璃杯送到桌子上来。
“首先第一。”小松在长长的沉默之后说道。“状况中不明确的部分,有必要尽可能的解开。毕竟我们是同坐在一条船上的。我们指的,当然是天吾君和我和深绘里还有戎野先生四个人。”
“真是意味深长的组合呢。”天吾说。可是这其中的讽刺意味,小松看起来没有领会。小松似乎将精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说的话上。
小松说,“这四个人都各自怀着各自的想法参与这个计划。一定不可能将小船同一个力度朝着同一个方向。换而言之,大家肯定不会用同样的节奏同样的调度驱动小船。”
“不适合共同作业的组合。”
“也许也能这么说。”
“而且小船被冲向了急流的中心。”
“小船被冲被冲向了急流的中心。”小松认同道。“可是呢,我不是在找借口。一开始只是个单纯朴素的计划。由你来改写深绘里写的《空气蛹》然后夺取文艺志的新人奖。印成书火热销售。我们也能从世间得到些什么。多少弄点钱。不管怎样对半分,利益对半。这是目标。但是深绘里的保护着戎野先生加进来之后,情况就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水面下几道暗流错综在一起,水流也渐渐加快。天吾君的改写,也远远比我预想的要优秀。多亏这个书的评价也好,卖的火热。结果,我们坐着的小船被冲向了没有想到的场所。多少有些危险的地方。”
天吾轻轻摇头。“才不是多少有些危险。是极其危险的地方。”
“也许这么说也可以。”
“请不要说的像是别人的事一样。这个计划不是小松先生你设计的吗。”
“是这么说的。是我按下了前进的按钮。最初的时候进展顺利。可是遗憾的是,途中渐渐的不受控制。当然我也感到有责任。”
“总之天吾君是被牵扯进来的。也是因为我强行说服你。可是即使现在我们停下,态势也不会恢复。现在必须丢掉多余的行李,尽可能的简单。我们现在身在何处,接下来做些什么好,有必要好好的弄明白。”
说完这些,小松叹口气喝着加冰威士忌。然后拿起玻璃烟灰缸,像盲人细细地确认物体那样,长长的手指细细的抚摸着表面。
“实话说,我在某个地方被监禁了十七八天。”小松突然说道。“八月结束九月过半的时候。某天,想要去公司,午后走在家附近的路上。就是去豪德寺车站的路上哟。路边上停着的黑色的大型车的车窗吱吱地降下来,谁在叫我的名字,说【那不是小松先生么】。我想是谁呢就凑过去,里面出来两个男人,就这么把我往车子里拽。两人都是特别有力气的家伙。双手从背后被交叉帮着,另一个人不知道给我闻了是氯仿还是什么的东西。哪,不就是电影么。但是那可是起作用了的哟,实实在在的。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被监禁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墙壁是白的,形状像立方体。有小小的床,还有一个小的木头的桌子,没有椅子。我就被捆在那张床上,”
“是被诱拐了?”天吾说。
小松将形状调查完毕的烟灰缸放回桌子,扬起脸看着天吾。“是,非常漂亮的被诱拐了。以前有个叫《收藏家》的电影,和那个一样。我想着,世界上大部分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许会被绑架。那样的念头连一下都没进过脑袋。是这样的吧?可是被诱拐时的的确确被诱拐了。能相信么?”
小松像是寻求回答似的看着天吾的脸。可那只不过是修辞的疑问罢了。天吾沉默着等待接下来的话。玻璃酒杯渗出水珠,将垫在下面的杯垫浸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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