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避雨,走上剑阁去;登高一望,只觉山风削面,冷雨敲窗,景象十分凄楚。耳中又听得一阵阵铃声呜咽,便问高力士道:“你听那壁厢不住的声响,聒的人好不耐烦,高力士,看是什么东西?”高力士忙奏道:“那是树林中的雨声,和着檐前铃铎,随风而响。”玄宗道:“呀,这铃声钩得人心碎,这雨声打得人肠断,好不做美也!斑力士,拿着玉箫来吹着,待朕歌一曲解闷儿。”高力士便从靴统中拿出一支玉箫来,吹着。玄宗依声唱道:“枭枭旗旌背,残日风摇影;匹马崎岖怎暂停。只见陰云黯淡无昏暝,哀猿断肠,子规叫血,好叫人怕听。兀的不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苦杀人也么哥!萧条恁生,峨嵋山下少人行;雨冷斜风扑面迎。”
玄宗唱完这第一阕,不觉喉中悲哽,略停了一停。高力士箫声又吹着第二折,玄宗接着唱道:“淅淅零零,一片凄然心暗惊,遥听隔山隔树战,合风雨高响低鸣。一点一滴又一声,一点一滴又一声;和愁人血泪交相迸!对这伤情处,转自忆荒茔;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萤。只悔仓皇负了卿!昂了卿,我独在人间,委实地不愿生。语娉婷,相将早晚伴幽冥。一恸空山寂,铃声相应,阁道峻赠,似我回肠恨怎平。”
玄宗唱到末一句,心中万分凄凉,便止不住掩面呜咽起来。
高力士抛下玉箫,急上前劝慰。玄宗一时勾起了伤心,如何止得住,慌得那文武百官,都上阁来,跪求万岁爷暂免悲哀。
好容易劝住了玄宗的伤心,忽见递到太子的奏本,说太子率领诸亲贵,避难在灵武关。反贼安禄山,攻破京师,大掠宫廷;建设伪都于洛陽,自称天子。现由灵武郡太守郭子仪统带十万雄兵,收复京师,进逼洛陽,杀平贼寇,在指顾间事。请父皇回銮,早视朝政。玄宗看了这道奏章,略略开颜;便把太子奏本递与群臣观看,百官齐呼万岁。玄宗便与众大臣商议,京师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朕决意传位与太子,先在灵武设朝,俟郭子仪杀平贼寇,再回京师。文武官员听说玄宗欲退位,却齐声劝谏;无奈玄宗因死了贵妃,万事灰心。他看这天子之位,有如敝屣,一任百官如何劝说,玄宗便亲自写下诏书;当日遣发使臣,捧了传国玺册令,文武官员,一齐随同使臣回灵武关去,侍奉新天子登位。一面又下诏:拜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即率本军人马,火速进剿。众文武见劝不转玄宗的心意,只得辞别太上皇,回灵武去。玄宗亲自下阁,送众文武登程。这时风息雨止,高力士传谕军士们,前面起驾,一队人马簇拥着玄宗皇帝,依旧向万山丛杳中行去。
不多几天,便到了成都。玄宗太上皇,在行宫住下,依旧朝朝暮暮,想着杨贵妃,淌眼抹泪,长吁短叹地过着日子。这晚,玄宗在行宫中哭念贵妃,耳中听那风吹铁马,雨打梧桐,哭倦了不觉伏案睡去。恍恍惚惚,又到了那马嵬坡下。只见那杨贵妃,颈上挂着白色罗巾,飘飘荡荡地从那座佛堂中出来;玄宗急抢上去,跟在后面。听杨贵妃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我杨玉环随驾西行,刚到马嵬驿内,不料六军变乱,立逼投缳。”
说着,止不住嘤嘤啜泣。玄宗看了,心中万分怜惜,欲上去拉住妃子的衣袖劝慰一番;说也奇怪,任你如何奔跑,只见杨妃飘飘荡荡地走在前面,总是赶不上的。看杨妃哭泣一回,又追赶一回;走在一片荒野地方,她便站住了,望着前面烟树苍茫,贵妃又不禁凄苦起来。哭道:“不知圣驾此时到何处了! 我一灵渺渺,飞出驿中,不免望着尘头,追随前去。”看杨贵妃在一条崎岖山路上,正一颠一蹶地赶着;转过山坡,前面树梢上露出一簇翠旗尖儿来,杨妃口中说道:“呀,好了,望见大驾,就在前面了!”不免疾忙赶上去。看贵妃拽着翠裙儿,又赶了一阵;忽见迎面起了一阵黑风,风过处,把眼前的道路遮断了,那翠盖旌旗都不见了。杨贵妃不由得大哭一声,坐倒在地,喊一声:“好苦啊!”便一声“天”一声“万岁”地哭嚷着。玄宗在一旁看着,好似万箭穿心,只苦得不能近身去劝慰,只远远地站着,高声喊道:“妃子,莫苦坏了身儿,有朕在此看管着你。”一任玄宗如何叫喊,那贵妃兀自不曾听得。
一转眼,见那边愁云苦雾之中又有个女子,躲躲闪闪地行来;待走近身旁看时,原来便是虢国夫人。只见她满脸血污,后面追上两上鬼卒来,喝道:“哪里去!”便上去一把揪住。
那虢国夫人便哀声求告道:“奴家便是虢国夫人,当年万岁爷的阿姨。”那鬼卒大笑道:“原来就是你,你生前也忒受用了,如今且随我到枉死城中去!”说着,便不由分说,上去揪住一把云髻;玄宗看了,想起从前在曲江召幸的恩情,便扑身上前去救护,口中高喊:“大唐天子在此,不得无礼!”一转眼,那虢国夫人和二鬼卒,都失去了形迹。急向四面看时,那边又来一个男子,满身鲜血。飞奔前来,后面一群鬼卒,追打着那男子,跑到玄宗跟前,跪翻在地,不住地磕头求救道:“万岁爷,快救臣性命!”玄宗看时,原来便是杨国忠。正慌张的时候,那鬼卒赶上来,一把揪住杨国忠的衣领,大声喝道:“杨国忠,哪里走!”杨国忠用手抵抗着道:“呀,我是当朝宰相,方才被乱兵所害,你们做甚又来拦我?”那鬼卒骂道:“奸贼!
俺奉阎王之命,特来拿你,还不快走!”杨国忠道:“你们赶我到那里去?”那鬼卒冷笑着道:“向酆都城,教你剑树刀山上寻快活去!”正纷争着,那杨贵妃到了跟前,一见了杨国忠,便嚷道:“这不是我的哥哥,好可怜人也!”杨国忠见了自家妹子,正要扑上前去招呼,那鬼卒如何容得,早用槌打着,脚踢着推推搡搡地去了。
那杨贵妃见捉了国忠去,便自言自语道:“想我哥哥如此,奴家岂能无罪。虽承圣上隆恩,赐我自尽,怕也不能消灭我的罪孽。且住,前途茫茫,一望无路,不如仍旧回马嵬驿中去,暂避几时。”说着,便转身找旧路行去。玄宗见贵妃在前面独自行走着,便在后面追赶着,口中高叫道:“妃子,快随朕回行宫去。”那杨妃却不曾听得,兀自在前面走着。玄宗如何肯舍,便一步一步地在后面跟着;看看走到马嵬西郊道北坎下,白杨树上,用刀尖儿挖着一行字道:“贵妃杨娘娘葬此。”玄宗看了,也止不住眼泪潮水似一般直涌出来。那杨贵妃的魂儿,见了树下一堆新土,也不禁悲悲切切地说道:“原来把我就埋在此处了!唉,玉环,玉环!这冷土荒茔,便是你的下场头了!
且慢,我记得临死之时,曾吩咐高力士将金钗钿盒,与我殉葬,不知曾埋下否?就是果然埋下呵,还只怕这残尸败蜕,抱不牢这同心结儿!待我来对她叫唤一声,看是如何。杨玉环!杨玉环!你的魂灵儿在此,我如今叫唤着你,你知也不知。可知道在世的时候,你原是我,我原是你。呀,你如今直怎地这般推眠装卧!”玄宗站在杨贵妃身后,也撑不住频频把袍袖儿提着泪珠。正凄惶的时候,只见一个白髯老者,拄着拐杖行来。玄宗上去拉住问道:“你是何人?敢近俺妃子的葬地。”那老人见问,便道:“小神是此间马嵬坡土地,因奉西岳帝君之命,道贵妃杨玉环,原系蓬莱仙子,今死在吾神界内,特命将她肉身保护,魂魄安顿,以候玉旨。”说着,便上去,擎着手中的拂尘帚,向杨贵妃肩上一拂道:“兀那啼哭的,可是贵妃杨玉环鬼魂么?”杨妃答道:“奴家正是,老丈是何尊神?”那土地神说道:“吾神乃马嵬坡土地。”杨妃裣衽说道:“望神与奴做主。”土地神点着头道:“贵妃听我道来,你本是蓬莱一仙子,因微过谪落凡尘;今虽限满,但因生前罪孽深重,一时不得升仙。吾今奉岳帝敕旨,一来保护贵妃肉身,二来与贵妃解去冤结。”那土地神说着,伸手把杨贵妃颈子上的白罗巾解去。
杨贵妃又向土地神道着万福,说:“多谢尊神!只不知奴与皇上,还有相见之日么?”土地神便摇着头道:“此事非小神所知,贵妃且在马嵬驿佛堂中暂住幽魂,待小神复旨去也。”那土地神一转身,便不见了。
玄宗看杨贵妃一人独立在白杨树下,便赶上前去,向她招手儿,口称:“妃子快随朕回行宫去,莫再在此凄凉驿店中栖身。”那杨妃却睬也不睬,一低头,向马嵬驿佛堂中走去。玄宗也跟进佛堂去,一闪眼,却失了妃子所在,抬头看时,只见满天星斗,寒月十分光辉。那杨贵妃又从屋子里转出来,走在庭心里,抬头望着,自言自地说道:“你看月淡星寒,又到黄昏时分,好不凄凉煞人!我想生前与皇上,在西宫行乐,何等荣宠;今一旦红颜断送,白骨冤沉,冷驿荒垣,魂淹滞,有谁来怜惜奴身!”说着,从袖中拿出金钗钿盒来,在月光下把玩一回。只听杨贵妃凄凄地唱着《凉州曲》调道:“看了这金钗儿双头比并,更钿盒同心相映;只指望两情坚,如金似钿,又怎知翻做断绠。若早知为断绠,枉自去将他留下了这伤心把柄。记得盒底夜香清,钗边晓镜明,有多少欢承爱领;但提起那恩情,怎教我重泉目瞑?苦只为钗和盒那夕的绸缪,翻成做杨玉环这些时的悲哽!”
玄宗听了,点头叹息道:“想朕在长生殿中,最爱听宫女们唱《凉州曲》调;不想如今听妃子唱出这凄凉声音来。”接着,又听杨贵妃叹道:“咳,我杨玉环生遭惨毒,死抱沉冤,或者能悔前愆,得有超拔之日,也未可知。且住,只想我在生所为,那一桩不是罪案。况且兄弟姊妹,挟势弄权,罪恶滔天,总皆由我,如何忏悔得尽。不免趁此星月之下,对天哀祷一番。”
说着,她便在当庭扑地跪倒,对着那星月,深深下拜。口中祝告着道:“皇天皇天!念俺杨玉环呵,生前重重罪孽,折罚俺遭白绫之难;今夜俺对天忏悔,自知罪戾,望皇天宥我。只有那一点痴情,做鬼也未曾醒悟;想生前那万岁爷待我的一番恩爱,到如今纵令白骨不能重生,也拼着不愿投生。在九泉之下等待俺万岁到来,重证前盟。那土地神说我原是蓬莱仙子谴谪人间,天呵,只是奴家如何这般业重。不敢望重列仙班,只愿还我杨玉环旧日的婚姻。”玄宗听贵妃声声记念着万岁爷旧日的恩情,心中起了无限的感慨;又见杨贵妃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跪在庭心里,左右不见一个宫女伺候他,心中万分不舍。便扑向庭心去,想把杨贵妃抱在怀中安慰一番。
忽见那土地神又从门外进来,向杨玉环说道:“贵妃,吾神在此!”杨贵妃便道:“尊神命吾守在马嵬驿中,但此寂寞荒亭,又不见我那万岁爷,却叫我冷清清地一人守着,好怕煞人!”土地神说道:“贵妃不必悲伤,我今给发路引一纸,千里之内,任你魂游罢了。”贵妃接了路引,道声万福。土地神转身别去。杨贵妃得了路引,不觉喜道:“今番我得了路引,千里之内,任我游行,好不喜也!且住,我得了路引,此去成都不远,待我看万岁爷去。”说着,便提着裙幅儿,向门外行去。玄宗见杨贵妃在前面走着,便急急追赶上去,口中高喊道:“妃子且慢走,待朕扶着你同行。”脚下愈跑愈快,口愈喊愈高,那杨贵妃却终是不能听得,独自一人,看她一颠一蹶地向荒山野路中行去。玄宗如何肯舍,便飞也似地赶去;忽被脚下石块一绊,一个倒栽葱,啊哟一声,睁开眼来一看,原来是一场大梦。
那高力士正拿手拍着自己肩头,一声一声“万岁万岁”地唤着。玄宗也不去睬他,只吩咐快开门儿,快迎接妃子去。说着,从被窝里直跳起来。高力士拿一袭龙袍,替万岁爷披在身上扶着,急急去开着房门看时,只见一片凉月,万籁无声,那一阵一阵冷风,吹在身上,令人打战。玄宗痴痴地望了半天,不觉哭道:“我那可怜的妃子!”高力士扶着,回至床上去睡倒,又是一番捣枕捶床的痛哭。高力士百般劝慰着,玄宗说:“妃子的魂儿,一定来在朕身旁了。”第二天下敕成都府,在行宫旁建造贵妃庙一座,招募高手匠人,用擅香木雕成杨贵妃生像一座。完工之日,先把生像送进宫了,由玄宗亲自送入庙来。
如今再说安禄山破了京师,得了许多美女财帛,便迁都到洛陽城中,大兴土木,建造宫殿。这一日,新宫落成,便大集文武百官在新宫中,大开筵宴。那官员大半都是唐室的旧臣,如今见了安禄山,一般地也齐声高呼着“皇上万岁,万万岁!”
安禄山高坐殿上,见了众官员,不觉哈哈大笑,说一声:“众卿平身!想孤家安禄山,自从范陽起兵,所向无敌,长驱直入,到得长安,那唐家皇帝,已逃入蜀中去了。眼看这锦绣江山,归吾掌握,好不快活!今日新宫落成,特设宴殿上,与众卿共乐太平。”接着,殿下轰雷似一声唤着:“万岁!”各自就坐,吃喝起来。酒至半酣,安禄山便传谕唤梨园子弟奏乐。
那班梨园子弟,当殿奏着乐器,齐声唱道:“当筵众乐奏钧天,旧日霓裳重按;歌遍,半入云中,半吹落风前。希见,除却了清虚洞府,只有那沉香亭院;今日个仙音法曲,不数大唐年!”
安禄山听罢曲子,不禁赞道:“奏得好!”便有张通儒出席奏道:“臣想天玉皇帝,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教成此曲,今日却留与主上受用,真用齐天之福也!”安禄山听了,又不禁哈哈大笑道:“卿真言之有理,再上酒来。”殿上殿下,正在欢饮的时候,忽听得殿角上发出一缕冷冷的琵琶声音来,接着带哭的声儿唱道:“幽州鼙鼓喧,万户蓬蒿,四野烽烟;叶堕空宫,忽惊闻歌弦。奇变,真个是天翻地覆,真个是人愁鬼怨。”
接着又大声哭唱道:“我那天宝皇帝呵,金銮上百官拜舞,何日再朝天!”
这一声唱,把合殿的人都听了停杯垂泪。安禄山不觉大怒道:“呀,什么人啼哭?好奇怪!”孙孝哲出立当殿道:“是乐工李龟年。”安禄山喝一声:“拿上来!”当有值殿禁军,把李家龟年、彭年、鹤年弟兄三人,一齐揪在当殿。安禄山大声喝问道:“李龟年,孤家在此饮太平筵宴,你敢擅自啼哭,好生可恶!”李龟年到此时,却也面无惧色,厉声说道:“唉,安禄山,你本是失机边将,罪应斩首;幸蒙圣恩不杀,拜将封王。你不思报效朝廷,反敢称兵作乱,秽污神京,逼走圣驾,这罪恶贯盈,指日天兵到来,看你死无葬身之地!还说什么太平筵宴。”安禄山被李龟年骂得拍案大怒,大声说道:“有这等事!这狗贼,骂得孤家如此凶恶,好恼好恼!甭家入登大位,臣下无不顺从;量你这狗乐工怎敢如此无礼!”说着,在殿上不住地拍案顿足,慌得左右大臣齐跪在当殿,奏道:“主上息怒,无知乐工,何足介意。如今命他重唱一折好的《凉州》曲子,赎过罪来。”李龟年也称愿唱一折新词儿,为诸位新贵人劝酒。合殿的官员,听李龟年说愿唱新曲,便大家替他求着,说:“看李龟年的新词唱得如何,倘再有冒犯,便当重罚。”
安禄山被众官面求着,缓下气来,便对李龟年说道:“孤家念你是先朝的旧臣,宽恕你一二;如今众文武既替你求饶,看在众文武面上,这一个死罪,且寄在你身上。倘有不是,定当杀却。你可知道朕杀死雷海青之事么?那便是不敬孤家的模样。”
李龟年听了,也不说话,便有值殿太监,替他送过琵琶来。
李龟年接在手里,琤琤瑽瑽地弹了一套,听他提高着嗓子,唱道:“怪伊忒负恩,兽心假人面,怒发上冲冠!我虽是伶工微贱,也不似他朝臣腼腆!安禄山,你窃神器上逆皇天,少不得顷刻间尸横血溅。我掷琵琶将贼臣碎首报开元!”
他唱到这一句,猛不防擎起琵琶,向孙孝哲夹脸地打将过去;只听得一声惨叫,孙孝哲头也打破了,死在地下。那琵琶也打得粉也似碎,满殿的人齐声喝道:“这狗奴才该死该死,他辱骂俺们圣君贤臣不算,还敢当殿打死万岁的宠臣。”安禄山也高叫:“武士何在,快拉这贱奴出去看刀!”便有一队武士,应声上殿来,把这李龟年、彭年、鹤年三弟兄,横拽着拖下殿来。安禄山被李龟年骂了一场,酒也骂醒了,兴子也没有了,便站起身来,说道:“孤家心上不快,众卿且退。”众官员齐声答道:“领旨。”臣等恭送主上回宫。合殿的人,一齐跪倒;安禄山气愤愤地退进宫去。那孙孝哲的尸身,便有太监领去棺殓。众官员乘兴而来,没兴而返,纷纷退出殿去。一路上议论着道:“真是好笑,一个乐工,思量做起忠臣来了!难道我们吃太平筵宴的,倒吃差了不成。李龟年!李龟年!你毕竟是一个乐工,见识尚浅。”
谁知这李龟年弟兄三人,虽被武士揪出午门去,正要斩首,忽见那李猪儿手捧小黄旗,飞也似地赶出午门来,高叫:“刀下留人!主上吩咐,暂把李氏弟兄,寄在监中,好好看守着。”
那武士们见李猪儿有小黄旗在手,便信以为真;又把龟年、彭年、鹤年三人,推入刑部大牢中去关着。到半夜时分,便有一个短小身材的人,从屋檐上跳进大牢去,把李氏弟兄三人,一齐救出;拿绳子捆住身子,一一缒出城外去。龟年、彭年、鹤年三人,得了性命,星夜向江南一路逃去。这救李龟年性命的人,便是李猪儿。李龟年原与猪儿不认识的,但猪儿为什么却要一力救龟年三人性命呢?这其中却另有一层缘故:李龟年虽得了性命,却做梦也想不到这救命恩人,究竟为的是什么。
原来这孙孝哲的母亲孙氏,在安禄山后宫多年;只因生性婬荡,深得安禄山宠爱。后来安禄山反进潼关,又得了一个民间妇人李氏。那天安禄山在行营中,左右不曾带得妇人,十分寂寞;便有手下军士,在民间搜得这妇人李氏,献进来。李氏长得娇艳面貌,白净身体,安禄山得了滋味,也十分宠爱起来。
李氏前夫,生有一子,便是这李猪儿;安禄山因宠爱他母亲,便也收猪儿为义子。见他人材俊美,性格聪明,与自己儿子一般看待。一日,禄山酒醉,忽然现出猪头龙身;自道是个猪龙,必有天子之分,因把李氏儿子的名字,顺口唤作猪儿。现在果然做了皇帝,那孙孝哲的母亲,早已替安禄山生了儿子,取名庆恩;这庆恩却长成聪明秀美,安禄山欢喜得和希世活宝一般。
从来说的,母以子贵;这安禄山既宠爱幼子,便把孙氏立做皇后,李氏立做贵妃。李猪儿见自己母亲,只做了一位贵妃,心中不甘;又加那孙孝哲因母亲做了皇后,便十分骄傲起来。二人常在宫中出入,大家不肯服气,见了面不是冷嘲热骂,便是相扭相打。
安禄山虽立孙氏做了皇后,但心中却甚是宠爱李氏;见孙孝哲和李猪儿两个拖油瓶,时常打吵,却也无法可治。李猪儿把这孙孝哲恨入骨髓,却暗暗地去与安禄山长子庆绪钩通一气。那庆绪现拜为大将军,手下有十万雄兵,帮着父亲东征西杀,功劳实是不小。满意此番父亲称帝,这太子的位份,总稳稳是自己的了;谁知安禄山因宠爱庆恩,颇有立庆恩为太子之意。那孙孝哲见主上欲立庆恩为太子,这庆恩和自己原是同母弟兄,将来弟弟做了皇帝,那哥哥总也逃不了封王进爵;因此极力替庆恩在外面拉拢一班大臣,要他们帮着庆恩,在安禄山跟前进言,早早立庆恩为太子。这大将军庆绪,打听得这消息,心中如何不恨?李猪儿正也恨孙孝哲,便与庆绪钩通一气,一面也替庆绪在外面拉拢诸大臣,要他们帮着庆绪说话,劝安禄山立庆绪为太子;一来因庆绪年长,二来因庆绪有功。他们两家结党营私,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忽然见这不共戴天的仇家孙孝哲,被李龟年打死了,庆绪心中,如何不喜,李猪儿见无意中报了此仇,便一心要救李龟年弟兄三人的性命。他母亲正在后宫得宠,便由李氏偷得这小黄旗出来,救了李龟年的性命。
李猪儿又自幼儿学得一身纵跳的本领,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当夜李猪儿便亲自跳进刑部大牢去,把龟年、彭年、鹤年三人劫出牢来,偷偷地放他出城逃命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