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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法如一,学会佛法便通晓一切

慧能摆脱追杀,匆匆赶路,终于登上了曹侯村前的山冈,山脚下,曹侯村清晰在望。

他不禁发出一声感叹:“一年了,我又到了曹侯村……”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牧归的顽童倒骑在水牛背上,顾自吹着短笛,任识途老牛悠然漫步;缕缕炊烟从村中升起,时浓时淡,忽直忽弯,温情地召唤着田间劳作的人们。

山脚下,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老竿苍劲如铁,新竹青翠欲滴;风来了,竿竿翠竹摇曳着美妙的身姿,翩翩起舞,风情万种,沙沙有声;风止了,它们立刻恢复了平静,不媚不俗,不送不迎,亭亭而立,恬静如画……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禅者如是说。

“事来心现,事去而心随空。”——禅者如是做。

山腰间,金黄色的油菜花灼然开放,缤纷了山野,芬芳了空气,甚至,连绚丽的霞光,仿佛都因它们而璀璨。微风轻拂满山香,吹落黄花三五枝。风舞花朵,风无传香散花之意;花染风韵,花无熏风醉人之心。一切自然而然,随缘而生,缘谢而灭,美妙且和谐。

——禅眼看世界,茫茫宇宙,真理无处不在,万事万物,智慧无时不显。

竹荫扫地尘不动,风穿花丛了无痕。

慧能陶醉地吟诵道: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慧能正要向山下的曹侯村走去,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钟磬之声。

 

梵钟敲碧空,一片白云天影静。

佛磬震旷野,四山绿树禅意多。

 

山涧那边,绿树掩映着一座小小的寺庙——山涧寺。那是无尽藏尼师住持的道场,慧能初次讲述佛经的地方。

他改变方向,往山寺的方向走去。

慧能快要走进清幽的山寺时,“吱呀”一声门响,从寺中走出一位年轻尼姑。她挑着水担,低着头走向山涧。

慧能紧赶几步,合掌问讯道:“小师父,你是……”

小尼姑抬起头来。是志秀,是一身比丘尼装束的刘志秀。她也认出了慧能,稍一迟疑,垂下头,单掌问讯道:“贫尼幻静。敢问行者,有何训示?”

慧能深深鞠了一躬,道:“幻静法师能看破人生无常,脱离梦幻泡影,慧能深为钦佩。”

幻静脸色微微发红,喃喃说道:“现在想来,都是因为您月夜一偈,惊醒了梦中之人。贫尼感激不尽。”

这时,刘志略和一个五十多岁名叫曹叔良的人结伴走来。刘志略老远喊道:“志秀,姑姑在寺中吗?”

幻静和慧能向他们的方向转身望去。

慧能首先叫道:“呀,是刘兄!”

刘志略惊奇万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忘情地喊道:“慧能,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两人相向跑着,临碰面,刘志略看清了慧能一身行者打扮,尴尬地笑笑:“慧能,你不是到黄梅东山寺,跟五祖弘忍大师学习佛法了吗?难道短短一年,就已尽得五祖真传,将黄梅佛法了然于胸啦?”

慧能不知从何说起:“唉!一言难尽。志略兄,你这是……”

刘志略回答:“曹善人非要拉着我来听姑姑讲《涅槃经》。哎呀,你看我,忘了给你们介绍。”他指着一旁的曹叔良,“这位是曹员外。他是魏武侯曹操的后裔,平日修桥补路,烧香念佛,帮穷济困,村里人都叫他曹善人。曹叔,这位就是我多次跟你说过的对佛法极有心得的慧能。上次,您到南岳衡山进香去了,错过了与他见面的机会。”

“幸会,幸会!”

两人相互致礼。然而,曹叔良的神态并不恭敬,显然,他并不相信年纪轻轻的慧能懂多少佛法。

幻静说:“你们到寺里去吧,我师父正在诵《涅槃经》呢。”

说完,她挑水去了。

慧能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向山涧寺走去。

山涧寺殿内的佛坛上,供奉的是弥勒菩萨。月光童子和饷法国王的塑像侍立左右。

慧能和曹叔良虔诚跪拜。弥勒菩萨似乎在向他们低眉微笑。

刘志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他引着两人穿过佛殿,走向经堂。

经堂里,无尽藏尼师正在诵读《涅槃经》:

 

……入于空处,出于空处,入识处,出于识处,入无所有处,出无所有处,入于非想非非想处,出于非想非非想处,入无尽定……

 

慧能与曹叔良驻足垂手,肃然而立。刘志略不管不顾,径直跨入经堂,大声喊叫:“姑姑!”

无尽藏尼师瞪了他一眼。

刘志略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看我这属猪的,光记吃不记打,又按照世俗叫你了。”

既然无尽藏尼师的诵经被打断了,曹叔良和慧能也就走了进来。无尽藏尼师瞄见慧能,欢喜地叫道:“哎呀,这不是卢行者吗?你可是稀客!坐,快请坐。”

慧能与曹叔良分别给她行过礼,坐在了方桌两侧。这时,幻静也挑水归来,给他们斟上茶。

无尽藏尼师问慧能:“你不是到黄梅拜五祖为师求法去了么?”

刘志略抢先说:“人家已经学成归来了。”

曹叔良意味深长地说:“我听说,禅宗第五代祖师弘忍大师的东山法门博大精深,玄妙无比,你一年之内,便可尽得黄梅之法,看来非同常人啊!”

慧能谦虚地说:“不敢。师父不过略微指点了在下一两次,便叫弟子下山了。”

无尽藏尼师说:“既然五祖许可你下山,说明你对禅有了甚深心得。不知东山法门宗旨为何?请卢行者略示禅宗法要。”

慧能说:“按照我的理解,所谓禅宗法要,无非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也就是说,人人都有佛性,而佛性本自清静,明心见性,即得成佛。”

曹叔良有些疑惑,问道:“我在幼年的时候,曾经读过《孟子》。孟子提倡‘性善’说,他还说过:‘人人皆可为尧舜’。如此说来,儒家的道理,岂不是与禅宗一样了吗?”

慧能居然点点头说道:“佛、道、儒,从大道理上说,并无根本性的区别。”

刘志略用调侃的语调说道:“佛云:不可说,不可说;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不可说”,是佛经中常见的术语。因为,佛法精髓,禅宗要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不可说。“如之何”,在《论语》之中多次出现。刘志略借来问为什么,也算妙趣天成。

慧能一笑,说:“古往今来,西天佛祖释迦牟尼和中土贤圣孔子、孟子、老子、庄子,他们各自阐述的宇宙人生真谛,犹如一道垂直向上的梯子,虽然层次不同,但方向是一致的。这也从侧面说明,并不是学佛的人才有佛性,而是佛性人人都有,人人皆可成佛。”

“那么,怎样才能成佛?”无尽藏尼师问。

“顿悟成佛!”

什么叫顿悟成佛?室内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虽然他们的思维像被巨大的电流击穿了,但他们的眼里储满了疑惑。

慧能浅浅一笑,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顿悟成佛”说,具有怎样的震撼力,比八级地震剧烈,比十二级台风强劲,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使日月黯淡,星光失色!

他的声音像二月春风,和煦地吹拂着每个人的心灵:

“你们要明白,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性,即是佛心。心外无法,心外无佛。一切万法,尽在自身。成佛,只是在自悟本性。所以,为何不从自心顿现真如[42]本性?

“我曾一闻‘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便大彻大悟,顿见真如本性。因此,我要将顿悟教法推而广之,流布天下,万年传扬,使一切有缘众生从烦恼苦海解脱。”

无尽藏尼师不顾自己年高德昭,也不管他人怎么惊诧,她五体投地,匍匐在年纪轻轻的慧能脚下,磕头不断……

慧能毫无准备,又无法从椅子上躲开。他灵机一动,将供桌上的一尊佛像捧在了胸前。这样,就是无尽藏尼师给佛顶礼了。

半晌,无尽藏尼师的心境才平静下来。她跪在那里,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慧能请教:“大师,如何修行,才能顿悟成佛?”

慧能徐徐说道:“禅者不思善,不思恶,各自观心,自见本性,即可顿悟菩提。”

他看到无尽藏尼师并未随着他的开示[43]契入禅要,忽然大叫一声:“无尽藏法师!”

无尽藏尼师下意识地回应:“在!”

慧能笑道:“法师刚才应声而答的,即是你的真心的作用。你以此不思量之心,起真正般若观照,你会发现,一刹那间,妄念俱灭。”

无尽藏尼师眼睛微闭,静静不动,渐渐地,她的脸上洋溢出一种安祥、平和的神采……

慧能不失时机地引导她:“智慧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可解脱;若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即是无念。什么是无念呢?若是见一切法,心不贪、不染,是为无念。你用的时候,它遍一切处,又不执著一切处,来去自由,无滞无碍。这就是自在解脱。若是识自本心,悟到无念之法,一悟即到佛地,见诸佛境界。你,就是佛!”

无尽藏尼师豁然大悟!她的脸上泛起了迦叶尊者当年在灵鹫山时的那种破颜轻笑,浑身上下似乎放射着奇异的光采!室内的其他三人都被这种景象震惊得如呆如痴,张着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瞬间,无尽藏尼师从开悟的喜悦中醒了过来。她认认真真说道:“师父,请受弟子一拜。”

这次,慧能没有再回避。

曹叔良也站起来,整整衣衫,对慧能一揖到底,说:“弟子有眼不识泰山,险些错过善知识,罪过罪过。”

慧能还礼道:“不敢不敢。”

不知为什么,刘志略“扑哧”一声笑了。

无尽藏尼师责怪地瞪他一眼:“笑什么笑,你呀,不学佛、不修禅,整天嘻嘻哈哈。你看人家慧能大师。”

刘志略说:“我就是想到了慧能才笑呢。他从未学过儒家经典,甚至连字都不识,却比我这个读了一辈子书的人更能契入真谛,掌握精华。他也从未听过《涅槃经》,却比持诵了一辈子的您,我的姑姑,噢,不,是大师父,还要深得其中三昧。他在东山寺不过舂了八个月的米,却超越七百高僧,一举得到禅宗衣钵,你说奇怪不奇怪!”

无尽藏尼师白他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佛说菩萨具备五明。甭说佛法,就连儒、道两家著述,还有医术、工巧,没有他不精通的。”

刘志略摇着头说:“不会吧?这么神?那不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我才不相信呢。”

曹叔良道:“志略,你不学佛法,自然不懂,佛道确实不可思议。”

刘志略扫视一圈道:“你们都是学佛的,大伙一块来蒙我吧?既然学佛能智慧通达,为什么大师父下围棋每次都输给我?慧能,你是肉身菩萨,咱们下一盘棋,如果你能在棋艺上赢了我,我才算真服了你。”

慧能一笑:“对不起,我从来没下过棋。”

刘志略听他这样说,更放心了,摆好棋盘,挑战似的说道:“你们都是佛徒,就我一个独尊儒术,谁敢与我在棋盘上一分高低?”

无尽藏尼师说:“你这是胡搅蛮缠!”

“您不是说学佛可以五明[44]吗?为什么你们不敢应战?”

幻静无声无息静坐到棋盘另一端。

刘志略笑着摇头:“小妹,噢,幻静小师父,你的棋是我教的,你敢跟师父过招?”

幻静一笑,无声地捡起一颗白子,轻轻放在下边三三星位。

刘志略只好应战。三二十着之后,幻静落到下风,一条大龙[45]被黑棋死死困住。与幻静的愁眉不展相反,刘志略满面春风,得意地说:“快投子认输吧,大龙被困,‘潜龙勿用’,没指望了。”

幻静挣扎了两手,局势愈加险恶。刘志略大言不惭地说:“你学了一年佛,棋艺并未长进。看来,佛学也只是佛学而已,与其他学问毫无关联。”

幻静脸一红,起身认输。

慧能却说:“且慢,此局并未分出胜负。”

慧能在棋盘空白处投下一子。宛若画龙点睛,棋局上的白龙虽然仍会被截去一节小尾巴,但整个龙身立即生动起来,一飞冲天。而黑棋被这颗白子一点,却断点毕现,险象环生。

刘志略苦思良久,仍无对策,咕哝道:“你这是什么怪招?”

慧能淡淡一笑:“这一点看似虚飘,实乃大龙插翅。所谓‘潜龙勿用’因此而变成了‘飞龙在天’。你好胜心太强,恨不得一口把别人吞下,过分用强,导致被拦腰斩断。这叫‘亢龙有悔’!”

幻静轻轻自语:“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手呢?”

慧能说:“你太执著了。该放下时就放下,该舍弃时就舍弃。不但下棋如此,学习佛道亦是如此。不舍弃些什么,又怎么能得到呢?只有空的瓶子,才能灌进醍醐!”

无尽藏尼师、曹叔良和幻静皆颔首称是。

刘志略跳了起来:“慧能,你不是说你没下过棋吗?”

慧能认真地点点头:“的确如此。”

刘志略一撇嘴说道:“骗人,没下过棋的人能走出这么好的招数?”

慧能高深莫测地说:“我只是说我没下过棋,并没有说我不懂棋。因为佛道如棋,生活如棋,事事如棋啊!何况,多年以前,在一个山洞里,我曾经旁观过一位禅师与一位道长下过一盘棋。”

“哇,不会吧?你就看过一盘棋,对棋理的理解就如此精妙,你莫非……”刘志略感到不可思议。

慧能说:“你若想提高棋艺,多读佛经,多修一些禅定与般若吧。”

刘志略问:“什么是禅定和般若?这与下棋有什么关系?”

“通俗地说,心情凝聚是禅定,智慧显发叫般若。人的心量非常广大,如同虚空一样,没有边际,没有方圆,没有大小,没有颜色,没有上下长短,没有怒喜,没有善恶是非,也没有头尾。像这样超越对立,融化矛盾,不执著、不贪爱,就是般若和禅定。”

无尽藏尼师等三人点头称是,而刘志略却坠入迷雾,傻了眼了。慧能拍拍他的肩说:“像刚才,你在棋盘上把对方的棋看成了死敌,一心一意想吃掉对方,征服对方。这样一来,矛盾显现,对立产生,执著贪爱自己的子力[46],怨恨仇视对方的每一个棋子,你还能够照顾到大局?能有如同虚空的广大心量吗?”

说着慧能瞟了幻静一眼。

幻静一震,心有所悟,合十对慧能一鞠到地,说:“多谢大师开示,指点贫尼修行。”

刘志略又坠入云里雾里:“他本来在说棋,何时说到佛法啦?”

无尽藏尼师点着他的脑门说:“你呀,不学佛法,怎知慧能大师妙语如珠?”

天色已经发暗,幻静点亮油灯。

曹叔良问:“大师,你刚才说般若与禅定,那么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同?”

慧能详细开示说:“据我的体会,这两者犹如手心手背,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两面。禅定是般若的源头,而般若是禅定的妙用。唯有心神凝聚当中,智慧的光芒才能显发。就像这满屋的灯光,灯芯上的灯光是光明的源头,光明却是油灯的功用,两者不可分割。”

刘志略起身倒茶,带起来的风使灯光忽明忽暗。当他坐下之后,灯光不摇晃了,室内便亮堂了许多。

慧能问道:“你们是否觉得,油灯比刚才亮了一些?”

众人点点头。

慧能说道:“越是无风静定的灯光,越能显发灵明的光芒。禅定与般若亦是一样,越是甚深禅定,越能激发出般若智慧。”

看到其他人专注倾听的神态,刘志略不禁对佛法大感兴趣,对慧能作揖道:“慧能兄,慧能师父,慧能大师,我跟你学佛成不成?我是不是根基太差?”

“大乘佛法,不但人人可以学,而且人人可以顿悟成佛。”

刘志略满心欢喜:“真的?那,那我哪天成佛?”

无尽藏尼师数落他说:“成佛?就凭你的浮躁劲儿,八辈子也成不了佛。好啦,说了这半天,慧能大师又赶了很远的路,一定饿了。幻静,你去做饭吧。”

慧能说:“你们师徒一定持午[47],我们就不打扰你们师徒静修了,我还是到志略兄家叨扰一顿吧。”

说完,慧能等三人起身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