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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面红妆恼杀人

早在开元元年,宫中流传一事,谓大雨过后,檐前滴漏之水凝聚,将苑中壤土润开,天晴之后复曝晒了几昼夜,于是地表皲裂一入夜,竟然从裂缝处冒出一片明光来。宿卫大臣细心勘查,详细记载其处,至晓奏闻。

皇帝最看不得宫中祟闹着光怪陆离之事,立刻下敕,就地掘凿不料挖出一块五寸长、三寸宽、有如拍版一般的宝玉,其色且白且碧,上有古篆刻文,书“天下太平”四字。当下百僚称贺,都说是天赐祯祥,万民福祉。宝玉就此收进了内廷库,原本也就没了下文可是皇帝不多时就想起这块玉来,经常询问随侍在侧的高力士:“彼‘天下太平’收妥未?”

高力士侍驾多年,固然明白圣人的心思,是想要看一看那宝玉的夜光容色,遂拣了个空闲的日子,眼见昏暮已临,夜暗渐升他忽然像是开玩笑一般地问皇帝:“圣驾绰有余暇,何不消磨着‘天下太平’?”

皇帝高兴了,随即命备宸舆,直入内库—他确实老惦记着那块玉。宝玉当然还在库中,锦匣缎裹,深纳密藏,万无一失。令皇帝既惊讶、又开怀的,是他果然见识到“夜光”的情景。非但宝玉本身如星似电,灿烂光洁,纵令是封闭了锦匣,也能流泄出氤氲如烟云的暧暧之光,照亮内库一隅。可那光,又像有心自作主张逐时移转,殷殷指点着西南角落;彼处是另一匣架,所藏之物稍宽大,皇帝不由自主地沿着光照缓步巡行而去,来到一匣之前,低头一看,不由得啧啧称奇,道:“光明恰是光明使!若无宝玉指引,不意宫中尚有此物。”

第二匣中所庋藏的,是一方夜明枕。记载为南朝齐梁间天竺之僧的贡物,将此枕施设于堂中,即可光照一室,不假灯烛。然而皇帝之乐,瞬息而逝,他沉下脸,让高力士把夜明枕放回匣中,顺手将“天下太平”的宝玉笼在袖子里,似也忘了收回匣藏之处,就这么匆匆离去了。

高力士明白,夜明枕让皇帝不愉快的原因,是他想起了中宫—也就是不甚得君意的王皇后。鸾凤不谐,其来有自,一枚夜光枕从此在宫中引起了不少蜚短流常。宫人不时相告:圣人要为夜光枕寻一个新主人。彼一谣言,敷衍甚久;容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渐渐地,将谣言当真之人,也就化身变作了谣言中人。

开元天子封禅事毕,天下大定,两京以外,东起沧海,南至罗伏,西过葱岭,北极大漠,俨然万邦协和,兆民依止。人人盛称圣人功同造化,黎民百姓无分远近,却都关心起皇帝的私事来。

特别是开元十二年王皇后被废而死,中宫虚位,而后传言争出,说皇帝下恤小民瞻望国母之情,殷切未已,诏敕中贵人微服出巡,到各地征选美女,以实后宫之宠。奉命选女的仗马幡舆,已经出京就道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抵达—但是抵达何处?天下府郡州县所言不一,但凡是出谣言的地方,便是使节即将莅临的所在了。倒是各地争传的使节有名有姓,不作第二人想,乃是高力士。

王皇后废黜之前,宫中曾有武氏—也就是则天皇帝的侄孙女,前后生了二子一女,是为夏悼王、怀哀王与上仙公主;顾其封名可知,这三位儿女都不幸夭折了。

皇帝原本也有让武氏继立为皇后的打算,但是,御史潘好礼上疏,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伏愿陛下详察古今,鉴戒成败慎择华族之女,必在礼义之家,称神祇之心,允亿兆之望。”此外就是李唐皇室最在意的门第之辨了:“且惠妃本是左右执巾栉者也不当参立之数。《春秋》书宋人夏父之会,无以妾为夫人;齐桓公誓命于葵邱,亦曰无以妾为妻:此则夫子恐开窥竞之端,深明嫡庶之别。”这两段话直指武惠妃是“御女”的身份,根本不配为国母这是最令惠妃切齿的一击。

不过,潘好礼说的是实在话,武氏两代干犯朝纲,祸乱伦常惠妃子的堂叔武三思、武延秀恶名犹著,恐为天下人所憎恨。犹有甚者,太子李瑛为赵丽妃所生,一旦册立了惠妃,又复生子,则太子地位不能自安。大唐立国以来,每于储君嗣立之事,瞻顾难安一听潘好礼这么说,李隆基便铁下了心肠,尽管惠妃日后仍育有盛王李琦、咸宜公主和太华公主,却始终不得受封为正宫。

天子物色专宠的谣言没有断过—特别是在距离京城极为遥远的南方。就在李白沿江而下、游历广陵的同时,到处都争传着中使选妃的大事。据闻:高力士在闽地莆田相中了一个医者江仲逊的女儿,小字采苹,年方十五。

此女姿容秀丽,性情温柔,一向淡妆素服,出拔俗艳;难得的是她自幼好攻书、能文字,九岁通《诗》,能诵《周南》、《召南》还跟父亲说:“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江仲逊于是给起了“采苹”的名字,就是从《召南》诗“于以采苹,南涧之滨”字句得来这女儿十岁能作赋,稍稍寓目之文,即可心摹手追,辞旨宛然,意境清远。许多士子为了一睹芳容,常假意称病,登门求诊。医者济世活人,交接广众,无论怎么护藏女儿的形迹,都止不住道听途说,却越发挑起了好事者窥探渲染。高力士风闻而至,衔圣命征辟入宫,江仲逊虽然万般舍不得,也只好无奈依从。

高力士到了闽地,驻留不过一日,便载得美人而归,其间还有一个缘故。江采苹不仅工诗能文,还精通乐器,擅吹一支白玉笛。高力士尚未及门,就远远地听见一阵婉转悠扬的笛声,入耳惊心。

原来开元天子也吹笛子,随身一支玉笛,日夜不离身,无论思虑或议论国政,时时把玩。有一说形容得相当传神:“坐朝之际,虑忽遗忘,故怀玉笛,时以手上下寻之,非不安也。”堪见皇帝每每上下其手,若有所失,即使出于无意,也非得执笛在手,不能神魂安顿。及至玉笛不离左右,皇帝更常分心把弄,虽然不至于当场吹奏起来,但是贴身近臣都看得出:皇帝一面议政,一面分心摸索着笛身孔窍,默识其声节—他是在作曲!

传说中高力士万里风尘,来到甫田乡里之间,乍睹伊人,身在梅树之下,容眸流盼,神姿清发,简直不可方物,便觉这一趟承命出宫,迢递万里,仿佛就是专为此女而来。

风闻顺理成章,江采苹日后受到圣人的专宠,且受封为妃子,这一番际遇,原本不见于史籍。可是天下争传许久,寖成掌故,更有为作《梅妃传》以附会者;实则《梅妃传》所述,可能只是众口渲染而成,并无本事。毕竟,在睿宗以前,后宫仅设贵、淑、德、贤四妃。玄宗践祚,册封董良娣为贵妃,杨良娣为淑妃,武良媛为贤妃。开元之后,玄宗又改四妃为惠、丽、华三妃。

王皇后既废,玄宗才特赐武氏为惠妃。开元二十五年武惠妃逝后,即使专宠那国色天香的杨玉环,也一直没有特殊妃号。直到天宝四年,始册封杨氏为贵妃。梅妃之名,可想而知,恐怕即是虚构而附会在她身上的一切传奇,是经由数十年甚至更长久的宫闱想象、秘辛与佳话交织而成,“梅妃”二字可能根本就是千百无名宫人众多哀婉故事的一个代称。

无可讳言,有些事物、有些情状、有些言谈,说不定还是从贵妃杨玉环身上夺来。不过,当时的杨玉环还不叫杨玉环,人呼小字,就叫“玉奴”。

高力士征秀选美的传闻固然无稽,还只有八岁的玉奴却听说过这许多的故事,只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逆料:日后哄传于世间踵事增华的梅妃佳话,竟有些是她自己的经历。这种颠倒错乱,殆因二十八年之后的天宝之乱,杨玉环红颜祸国之名,狼藉已甚,传说遂扭折原貌,使梅妃成了一个被杨玉环侵凌恩宠、横夺雨露的弱质才女,就连杨玉环的妙语柔情,也转嫁给梅妃了。

杨玉奴,是开元七年生,诞于虢州阌(读音若文)乡宦家先祖杨汪曾经担任隋之上柱国、吏部尚书,唐初为李氏所诛杀。父亲杨玄琰曾任蜀州司户,在开元十七年—也就是传言高力士出宫寻访美人之后两年—就因罪下狱而死。十岁的玉奴顿失所依被送往洛阳,寄养在她的三叔杨玄璬家里。

杨玄璬时为河南府士曹参军,这个官职只有从七品,秩卑势微在士大夫阵中,无论实权前景,皆无足观;甚至没有真正的职事可言,不过是食禄备位而已—昔年的诗人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愻流落此职,受上官府州刺史屈侮,沦落到为其家妓、妾婢教习歌唱,所谓“日执笏立帘外,唱吟自如”者,亦有之。其沦落不堪,一至于此然而,杨玄璬尽管蹭蹬不济,却慨然肩负起抚孤恤寒的家族大任,将哥哥的儿子杨仲嗣、杨仲昌,以及玉奴和她的三个姐姐都接纳在家,除了供应衣食,还到处奔波,为仲嗣、仲昌营谋仕宦的机会。

杨家姊妹自幼即好闻宫中事,从蜀中移家河南府,宫廷即在密迩,年幼时闻听的种种奇谈,倏忽之间已不再缥缈、不再遥迢,而来到了眼前。她们的相貌都十分出众,也都相信:身为一个女子,如果能够明晓礼仪、通识文字,兼之熟翫音律,娴习歌舞,或许就有亲近显贵、宫廷的机会。

这不只是稚龄姊妹们童騃而奢远的想望,也是收养他们的三叔窃心自安的抱负。尤其是音容笑貌都极其出众的玉奴,尽管尚在稚龄,杨玄璬已然经常刻意提携安排,逞其骄人之色、迷人之姿,不时串访那些有声伎乐伶的贵盛之家,一面使之留心声曲,勤学歌舞;一面也让人口耳争传:杨氏有女,资赋非凡。诸如此类的交际拜谒,以曲以乐、载歌载舞,看来没有弄权干势的用心。广结缘会而大显声名,却不至于为任何人忌惮。

当然,近几代以来,家族大人的惨酷经历也时时在提醒着杨家的少女们:自己的身份有如悬丝缒器,只消杨玄璬惹上了担待不起的罪过,她们还是可以在一夕之间断碎沉沦,万劫毕至。至若为妾为婢,为奴为娼,而无以恢复,也寻常得很。

洛阳本是隋朝东京,唐初为秦王府所在;唐太宗即位,名洛阳宫。皇帝行在,即是朝廷,全等京师。到了唐高宗显庆二年,洛阳正式成为东都。自此,三省六部皆分衙于此。显庆年间之后,历经武氏当国,长达四十四年的岁月,直到李白出生的那一年为止,洛阳可以说已经取代了长安的地位。

就军事考量而言,洛阳虽然险固,河南毕竟是四战之地,于李唐王朝本非开国立基之处。只是缘于地理之便,多方引进河洛山东之地的新人才、新门第,以压抑立朝以来关陇旧臣的声势,却恰合于武氏的私衷。借助纵横如阡陌的运河渠道,输运东南粮谷供应中枢,洛中更有其便宜之利。然而,就如同天下庶民的闲言碎语,杨氏姊妹最津津乐道的,还是长安宫廷之中出现幽灵的故事她们从小就听说:则天圣后昼夜为鬼物缠祟,寝食难安,终于决议再一次迁都。

李白谪仙降世、到杨玉奴出生的前一年,复经十八春秋,其间西京长安近畿各州连连发生洪水、干旱、地震和饥馑,动辄便使为数以十计的州郡尽为天灾所荼毒。无论是恢复地力、赈济灾荒都显得无比艰巨。开元元年,李隆基初即位,就曾经考虑再一次迁都洛阳,却不料为太平公主之乱所阻挠。

到了开元五年,由于宰相姚崇一句“王者以四海为家”的鼓舞皇帝终于依照先前擘划,行幸洛阳。在经过崤谷的时候,遇上道路崩塌,旅次险阻,二十四天之后才抵达东都,前后待了将近两年从此以后的二十年里,朝廷东来西往将近十次,随驾定都成为常态皇帝大约有一半的日子是在这座牡丹花城之中度过的。

迄于开元二十四年十月,圣驾返跸回长安,杨玉奴也跟着去了一路锦茵软舆,赏雪观梅而行;彼岁之秋,她刚过十七岁,已经出嫁两年,是为玄宗皇帝第十八子、寿王李瑁的妃子。此后又经过将近十年,直到她受封为玄宗的贵妃,形同国母,仪仗步辇已远非昔日可以比攀;每每回首前尘往事,她却总不会忘记这第一趟西京之行。途中她曾问身边的十八皇子:

“长安牡丹,何似洛阳?”

“长安凄紧,花不繁密。”

玉奴尚在蜀中就听说,则天圣后在西京时,于腊月天设宴赏花,先在宫廷轩廊外以巨铛沸水,引蒸腾之气入殿,催促百花尽得春阳之暖。一夕群芳竞艳,姹紫嫣红,娇丽万端。唯独那牡丹不从慈命,迟迟未开。于是天后下诏,就像是斥逐那些个不能应命成事的僚属一般,将牡丹“贬去洛阳”。孰料,到了洛阳之后,数以千计的牡丹却像是重获生机,一株株开苞吐蕊,大放异彩,前后竟绽放了二十四天。

这还不算,洛阳当地之人盛称:天后随即知道牡丹有心违命,更不肯放过,急忙派遣中贵人赴东都,焦烧繁花木本。不意来年冬末春初,洛阳依旧牡丹满城,那些经过火焚之后的花朵,竟然开得比前一年还要鲜艳、还要壮丽了。

“宫中却也如此?”玉奴问的是花,所思所念所忧虑的,则是无从捉摸想象的殿宇宫室。

皇子笑着轻声答道:“人如故,花常新。”

这话她记得了,然而,记得反倒是深哀。

十八皇子李瑁,本名李清,比玉奴还小一岁。李清年方五岁时就被封为寿王,入宫随驾,学习文字礼仪。这是为他日后进一步受封、任官,甚至掌握实质的权柄所作的准备。在谣传高力士出宫的那一年,七岁的李清正式拜谒兄长永王李璘,其仪容俊秀、举止端严、礼节有度,恰是一个皇室子弟所必须显现的风范,皇帝立刻下诏,让他遥领益州大都督,授剑南节度大使之衔。直到他娶了玉奴之后才更进一阶,于开元二十三年加开府仪同三司,改名李瑁。这一年,他也只有十五岁。在当时的十八皇子眼中,无论是婚姻地位、人生中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什么改变。

又过了大半年,到开元二十四年十月,朝廷返还长安,皇子皇子妃一律随驾西幸。也就在那一番“人如故,花常新”笑语犹温之际,玉奴不期然拥有了生平的第一个秘密。

那是在御驾即将抵达西京之处,长安城外东南三十里,地名灞陵。这是两汉时代就赫赫知名的古地,东汉末年董卓、吕布以及王允相继败没,李傕、郭汜挟献帝以令诸侯,王粲避地荆州,便是由此渡河,留下了“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的著名诗句。时入盛唐,东西两京出入频繁,每次大政西还,到了灞陵,就算结束了八百里的行程。然而在此,必须检点三省六部九司员吏、职守典册、文籍等,事属例行,如仪而已。人马却要休憩整顿,皇帝后妃以及宰辅,还有三品以上大员自行指点的亲随,可以在羽林的扈从之下,先行进入万年县宫邸,余者还要在灞陵多停留一宿而李瑁则为皇帝所亲点,留守灞陵,暂宿于驿所专为搭建的帐舍以行监司整顿之事。这不是什么重要的差使,但是对李瑁来说,则有委以专责的用意。他兴奋而努力地担负起职分,亲自到各衙署的舆马帐围之处视事。

是夜星月隐伏,秋风不兴,在宫人侍奉下,玉奴正要安歇不料忽然听见帐外角铁争鸣,那是宫人夜间有警、相互传唤的声音角铁自远而近,相次鸣击,却不见一个宫人。不多时,便看见成行的灯火,迤逦渐近,揭帐而入的,的确是一批红袖碧鬟、粉妆翠饰的少女—她仔细辨认着她们的容颜,却怎么也认不清一个。

少女们挑灯而入,各依序列,随即进来的则是一乘软舆,舆前一女,竟然是尚仪局女官的服色。这女官来到玉奴面前,微微颔首并伸出一只晶莹洁白的手掌,朝空按了按,仿佛是示意玉奴安心无需多礼;再一回身,软舆前帘轻启,打从里面缓缓步下一位白裳白裙的丽人,不论俯仰转圜,浑身上下都泛着一环一环的七彩虹光。

女官觑准时机,低声对玉奴道:“呼贵主即可。”

玉奴不疑有他,按叮嘱呼了称号。软舆上步下来的妃子朝四下望了望,再深深看了玉奴一眼,眼角微微一扬,红唇略展,笑了:“汝,可是寿王妃?”

玉奴闻言,正要答话,回头看那女官,女官昂首肃立,不发一语。白衣丽人一双玲珑大眼仍紧紧盯着玉奴双瞳,不肯放过。兴许是迫于无奈,玉奴想起年幼时市井间听来的无数传奇,便胡思乱想着:呼为贵主,可是无论怎么看,这容仪风姿却像是名满海县、妇孺皆知的那位梅妃?

白衣丽人仿佛窥看得透玉奴的心思,仰面大笑不止,露出了一截白皙粉嫩的脖颈,笑罢了却又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汝既为王妃,及身而富且贵,犹自可乎?”

一听这话,玉奴但觉奇诡无伦,这不是任何妃嫔应该置诸念中的一问。一朝由寄生女而为王子妃,还能有什么“不自可”的呢?遽尔出此一问,想必是身在另一重高不可及之处,睥睨着身份卑贱的人物,漫为捉摸出来的妄念罢?玉奴想着,不寒而栗,遂盈盈一拜,颤抖着答道:“得奉箕帚于圣人之家,奴犹再生人;不敢自可,遑论不自可?”

白衣丽人闻言默然片刻,收敛了先前刻意促狭的神情,点了点头,忽然转身对那女官道:“果尔,便迎妃子一行耶?”

女官才答应了一声“诺”,白衣丽人一只冰凉如脂玉的手已然捉住了玉奴的左腕,稍一使力,便将她拽上了软舆。奇的是,软舆不见其大,而两人置身其中,亦不觉其小。耳边厢但闻风声习习不过几数息的辰光,但听帘外女官报了声:“至矣!”

所到之处,居然是宫禁之中。

眼前是座一眼看不着东西边际的宏伟殿阁。前后三进,中间牵连着无数楼阁轩廊,三殿面阔九间,前殿深四架,中、后殿深五架左右另有天桥,连接着两座卷檐翼亭,前殿正中榜书“麟德殿”三字正当央,乃是两扇巍峨的巨大宫门,通敞向内,可见中殿之处有两层楼阁,后殿也是一样。白衣丽人微一抬手,指了指那在夜色中只是森然一片阒黑的楼阁轮廓,道:“彼处是景云阁、障日阁,乃是圣人宴饮、歌乐、球戏之地。”

且说长安宫阙,分别以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大内为主要的格局。其中兴庆宫在外郭之东,原本是李隆基尚为东宫时的藩邸太极宫则是前隋与初唐时期朝会与皇居的重镇,唯大明宫特别不同。隋文帝杨坚立国之后,有感于当时古长安城破败狭小,地势湫溢,于是便在古城东南方,浐河之西,沣河之东,寻了一块隆起之地是为“龙首原”,另筑一城。此即尔后大明宫之基址,由于地势崇高,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高宗之后,渐渐成为皇帝理政机要之区而麟德殿,就位于大明宫区之内。

天子宫城富丽堂皇,何啻百数十所,为什么独独来此?

“麟德殿大集鹡鸰之事,一时美谈,天下皆知,汝竟不晓乎?白衣丽人微一皱眉。

玉奴的确听说过麟德殿之名,但是这里面的典故,不是她的出身所能与闻而尽道,一时被问住了,只能哑口无言。

那是在开元七年九月六日,有鹡鸰数以千计,忽然来集于麟德殿,全无离去之意。皇帝看着这群鸟儿弥天掩地,颉颃上下,啁啾争鸣,更不畏人持物驱赶,一连十多天,昏旦如此,却不明白是瑞应福兆,还是天示灾儆。此时近臣之中,有通儒术者以为:这是《诗·小雅·常棣》之义,当然可算得是祥瑞。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这是《常棣》一诗的第三章,原文是以“脊令”—也就是鹡鸰鸟—起兴,这种鸟在草原之上,飞则嘈叫,行则摇尾,与侣伴彼此呼应,也因此而令诗人联想起兄弟之情:兄弟之间,如果有了急难,必定能够通声气、相照应。比较起来,一般在外所结交的朋友,怕也只能自叹弗如而已。

说起兄弟之间相聚相帮,正是皇帝引以为乐也引以为傲的事。与五兄弟“长枕大被”,同宿寝宫,共聚相欢的亲即之情,他一向津津乐道,于是立刻下诏词臣魏光乘撰写了一篇《鹡鸰颂》,皇帝还亲自援笔大书一长幅横卷,以资王公百僚瞻仰。既名之曰颂,充分显示皇帝的沾沾自喜:“伊我轩宫,奇树青葱,蔼周庐兮。”“连枝同荣,吐绿含英,曜春初兮。”“行摇飞鸣,急难有情,情有余兮。”“上之所教,下之所效,实在予兮。”

此情此景从九月初至岁暮,每月上旬皆可见,独独到了十二月朔日,非但原先的鹡鸰如期而来,尚有雊鸟、虹雉、白鹭、白鸠、鹨雀、锦鸡、山雉甚至鸢隼鹯鹰,居然一时毕集,盘桓数刻,遮穹宇、覆雕甍,声势庞然,一时蔚为奇观,宫中喧噪争睹,欢踊无及。然而皇帝的神情却异乎他人,竟悄然若有所失。在他看来,百禽咸至,应须是朝拜凤凰,然而这群鸟儿毕集于殿中不多久,竟然一举惊飞,迳往西南巴蜀方向而去,再也不回头了—它们似乎只是暂集于此,另有所事,不是来朝拜天子的。

直到开元九年秋,皇帝诏迎老道士司马承祯入内宫,亲受法箓问起当年佛、道争胜,僧人慧乘大折道者李仲卿的题目,“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本义,话锋一转,把一年多前九月以迄岁末的奇景说了一过,并垂询道:“百鸟千禽来降麟德殿,略不栖止,倏忽而去,此象法乎自然耶?”

司马承祯应声答道:“巴蜀古来号为寰宇奥区,代出异人,终将为天子羽翼,既有珍禽为媒,导其先路,天子晏然耳!”

老道士这么说,让皇帝安心不少。只不过,司马承祯并没有把话说完。他还从皇帝的描述中体会了奇特之象:显然,在开元七八年间的冬末春初,巴蜀之地有极不寻常的异人,将这一群朝天之禽召唤而去。他不希望天子雄猜,横生扰攘,而刻意隐瞒了这一节,只淡淡地道:“圣人宣伦常之情,天下景从,四海清一。”

在说到“伦常”二字的时候,司马承祯别有所见,却不忍道破天机,只能深深凝望着皇帝,语气也特意加重了。

说起伦常,皇帝此时心念所系,还是兄弟扶持,磐石之固推而广之,便是齐家治国、安定天下的那一套。其人生境界,不外书面教训,或是《鹡鸰颂》里那些“得在原之趣,昆季相乐”、“揄扬德业,褒赞成功”的空言。他已经三十六岁了,成为一个大帝国的元戎,既仗着几分算计,也不免有几分侥幸;但是,于情愁爱憎多不过是予取予求,称心遂意而已;也还没有遇见他那独一无二的妃子。

引玉奴来到麟德殿前,这位白衣丽人忽然长袖一挥,兜身虹彩薰染飞散,整座大殿便灯火辉煌了起来—且还不只前殿,一眼望去,景云阁、障日阁,以及二三进正殿近旁、东西牵连的复道、亭台,几乎无处不透露出灿烂的明光,笼纱灯、明火仗,还有高高低低的玻璃宵檠,霎时间驱散了夜暗,同时也揭开了洪亮的乐声。分别来自四面八方的羯鼓、钟磬、笙笛、丝弦,一时俱扬,分明是无数歌曲、各作节奏,却有如群山万壑之深处,各自奔泻的淙淙溪水,因乘缘会,穿插汇流,共赴一片汪洋。其间有歌唱者、有吟啸者、有醉呼噱闹者,更有隐约可闻的猿啼马嘶,从天涯海角传来,真可谓万籁齐鸣。

其间,尤其令玉奴惊讶的是,隐隐然有一款清脆玲珑的敲击之声,与诸乐全然不谐,甚至堪称凌乱无节,却又十分悦耳,其声时发时止,一发也只二三声。过了片刻,她才认清,那是一群藏身在花树丛中的宫娥,手牵彩丝,丝作长绳,绳端系着小铃,缚在枝梢,见有雀鸟飞来,宫娥便轻轻拉扯几下丝绳,铃声骤起,如人低语,把雀鸟惊开,便不至于伤了花朵。雀鸟扑着翅子飞去别处了,花丛里的宫娥则一片哗笑,仿佛摇着铃、惊了鸟,便是天地肩头一等乐事。

即使是在洛阳宫的这两年,玉奴也从未见识过如此华丽繁盛的场面。她感觉晕眩,像是天地万物就在刹那间俱为己有,原本是身外之物情,一霎间都成了本我,竟至千钧万石,难以承担。她的眼眶中涌出了不可收拾的泪水,那不是悲痛或哀伤,却比她所经历过的悲痛与哀伤都要沉重。

“苟非当日咸宜公主出降,汝今日—或恐亦在牵丝宫人列中。”白衣丽人回眸道,“一面红妆,生死凄凉;可恼春风格调,宁不见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