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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孤飞如坠霜

墙上的画虽似石上水痕,瞬间湮灭,但是留给李白的心象却无比鲜明。

像是从山巅—甚或云端—俯瞰所得之景。有长川一带,曲流于层峦之间,当真是岩树参差,林叶茂密。在群峰拱卫之下,还有宫城数起,城之一侧,似有长桥垂柳,不过,大面敷涂的柳荫却被图中明显的主题之鹤给遮住了。

这鹤看似便是向观画之人冲飞而来,长喙微启,有如发出了一声唳鸣;最奇的,是鹤的眼睛,似乎仍垂眸凝望着千仞以下的宫城,而显现出依依不舍之情。

“鹤,多言鸟也。”薛少保微露些许嘲弄之意地说道,“多言贾祸,左氏早有明训;然而,来此人间一度游衍,不能鸣几声,岂不闷煞人?鹤之能鸣、好鸣,而不妨寿考,固是一德,这不容易—狂客也是能鸣、好鸣的人,汝以为然乎?”

狂客,指的是那须发花白的中年人,闻言却像是颇不同意,大摇其头:“鹤能长寿,正因为不德;汝老而不学,《神异经》难道尚未寓目耶?—后生,汝读过《神异经》未?”

《神异经》相传为东方朔所作,李白并未通读。但是这狂客所问的一节,并不生僻,李白的确从赵蕤处听说过:西海之外,有一号称“鹄国”的地方,男女老小,身长不过七寸。其为人好自然,有礼节,喜读经纶,日常多跪拜揖让,人人寿三百岁,行步如飞,一日千里,倏忽便不见踪影,百兽不敢近犯。

这鹄国人其所畏惧的天敌,便是鹤。海滨之鹤,一过即掠而吞之,则此鹤也就有了三百年的寿数,也能一举千里地飞行。而在鹤腹中的鹄国之人并不会死,只是没有书读,极之困顿无聊赖,常会吟诵先前所记忆的典籍诗文,杂于鹤鸣声中,便不易辨读。古人谓读书不熟、反复期艾,即称之为“鹤吞”。

这是杂说野闻,李白一时之间也没有听出个中寓意,遂懵懂摇头,不置可否。

“不然!不然!汝口口声声乐道游仙,读《相鹤经》却不熟,岂有此理!”薛少保却执意和那狂客辩下去,转过脸、搬弄着手指头,对李白道:“淮南八公《相鹤经》说得明明白白:鹤者因金气、依火气以自养,金数九、火数七,是以七年一小变;九七一十六,于是又有十六年一大变。百六十年变止;千六百年形体定—这是何等年寿?无庸置疑:寿德其一也。

“还有,鹤之为物尚洁,故其色白而不染,犹胜于霜雪之清晶,老子对孔子说过:‘夫鹤,不日浴而白。’则天成其洁净,不待藻饰,这也是即目可见,无庸我这老朽穿凿附会的。故曰:鹤之洁德其二也。

“《诗经·小雅·鹤鸣》篇说得好:‘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就是世间隐者所常居之地,必有鹤栖在侧;这是与德为邻,多么难能可贵的情义?而能代隐者鸣其不平,一吐而大快,这又是有义、有直,可以算是二德了罢?”所言到此,薛少保忽然凑近李白,道:启明、长庚皆是太白星之名,看汝肤色明皙如月,又字太白,能不爱鹤乎?”

薛少保不问则已,一问,反倒挑起了李白的疑惑:我初出匡山,与世情一无牵连,然而这两个前辈高年之人怎么像是对自己了如指掌,而且一见投契,像是欲有所为而来,念头这么一转,顿时生了戒心;他捧碗过额,略示一敬,随即大口饮了,清喉漱齿,涤舌润唇,运用了赵蕤所授的“是曰非曰”之法,应声答道:“自其不德者观之,也不是不能成说。

“鹤之表,略无青黄二色,是故木土之气未接,夜不归林,只堪傍洲依水,梦亦漂泊,又岂能安土化俗哉?此其不德者一。”

话还没说完,狂客已经鼓瞪起一双黑白分明、珠丸也似的眼睛,喊了声:“妙哉!”

李白接着侃侃论道:“鹤之形,龟背鳖腹,委曲求全;其啄食也,斤斤于薄舄浅滩之处,披沙取虫,不免与鸰鹭争食,而日汲夜营,所为何事?果腹而已。又岂有云霄之志哉?此其不德者二。”

薛少保听着,神情黯淡了下来。然而李白还不放过,碗中酒浆仰饮立尽,朗声道:“鹤之神,轩前垂后,恃危临险;然而熟其体,仅以高胫纤趾,聊支局面。古人不亦有云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好生、全命以成德行之本。不能好生、复不能全命;以致时刻犹疑,造次颠踬,似亦可减鹤之二德。”

李白话声才落,狂客已经忍不住抚掌大笑,道:“胡紫阳信不我欺!此子真非凡间人也!”

胡紫阳?不是元丹丘那苦竹院餐霞楼的师傅么?李白不禁为之一愣,正待追问,薛少保却捧起碗来,对李白道:“孺子连词敏捷,穷理邃密,谈锋雅健,老夫实不能及—然而这鹤之德,却不是空言。他日若有尘缘,汝能一见许宣平,便会得老夫今日之意。”

“少保心念所系,还就是许宣平的那几句诗吧?”狂客说着,像是怕李白不明白,回头细说道:“许宣平与少保同庚,深习道法,辟谷有术,常保童颜。此公曾为少保养鹤,名冠京华—”

“狂客此言差矣!”薛少保打断了狂客的话,迳道:“他不是为我养鹤,他是借我千顷池田,为天地养鹤。”

李白指了指画图隐而复现、现而复隐的白墙,笑道:“这冲霄而去之物,便是了?”

“孺子好眼力。”薛少保接着道:“许宣平在我鹤泽园养此奇禽八百,容我日夜描绘,写成稾草万纸有余;不是老夫夸口,于鹤之情状,无论是飞鸣饮啄,昂立顾视,我可是形神兼领,曲尽风姿的了—”

“除了飞鸣饮啄,昂立顾视,”狂客也像是微微地报复一般,打断了薛少保,“还有踟蹰!”

薛少保不但不以为忤,却应和道:“确然,确然。老夫只差一步未曾追随许宣平,便落得个天渊之别。”

“‘天渊之别’!”狂客不住地点着头,杂以一声深长的嗟叹,以为薛少保作旁注。

“一步未曾追随?”李白问。

“遥想当时,”薛少保看一眼那净白如玉的墙面,像是指着那遁入虚空之中的鹤,也像是指着窅然不见的宫室楼台,更像是指着那一片曾经皴写分明的山烟溪雾,道:

“那是先皇帝景云元年春日的事了。忽一夜,许宣平不知施了个什么手段,避过巡逴的逻卒,直入府邸来见,但说:八百羽客皆安顿妥适,禽差已了,可以归隐去了。还说他黎明便要启程,特来辞行。我问他要往何方去,他答得也妙:‘隐即隐耳,岂有去处?既示踪迹,何必曰隐?’当时,老夫果有一念,庶几便随他去罢了。”

“怪不得徘徊不安、犹豫不定;欲前又止,欲止又前;不过,”狂客道,“少保倒向来不曾说过此节……”

“我是舍不下那八百羽客,”薛少保说到这里,沉吟了,颤着手举碗欲饮,碗是空的,李白接过手,拉开板槽活门,舀出一杓酒浆盛上,听这老者说下去:“说来可笑,我一生画鹤,丹青万变,毕肖形容;想来,不过徒事眷恋形貌而已,却始终学不得那鹤高飞远举的神思!”

“然而,”李白笑道,“许宣平为少保所豢之鹤,不也都还在千顷池田之间‘飞鸣饮啄,昂立顾视’么?”

“非也!”薛少保摇了摇头,并未接着说那八百头鹤的下落,回身向墙上又是一阵拂拭涂抹,李白定睛凝望,这一番,墙上出现的是字迹,薛少保一边写着、一边说:“此乃许宣平赠别的诗句—”

负薪朝出卖,沽酒日西归。路人莫问归何处,穿入白云行翠微。

写罢这诗之后,薛少保转头冲李白道:“许宣平另遗我一三寸筚篥,谓:即今起,经三春,于清明、谷雨之间,吹鸣此管,请公效支道林故事。”

原来养鹤不难,控鹤不易。若欲令此野禽安于庭囿之中,一步一饮啄,而忘却冲天之志,是做不到的。一旦蓄之于樊笼,囚之以房舍,则禽鸟翱翔的精神便萎顿了。是以古来养鹤之人,能令野鹤留连不去,自有秘技。

此法说来无足为奇,就是找出鹤双翼之下的两根翮羽—晋人以“翔翮”称之;将这翔翮齐毛处剪断,这鹤便有如雉鸡一般,腾跳不过三尺,奔驰不出一丈。当然,铩羽还有讲究,不能剪破出血—一旦出血,此翮便难再复原。也由于天生万物,必助长其本性,如果饲养得法,复时时挑拨,不使失却高飞之志,铩羽之后的鹤,经过二三年的复育,翔翮重新生出,便又可以飞了。

许宣平迳自归隐,却让八百头鹤又留在鹤泽园整整三年,薛稷得以日夕揣摩,又画出了不少得意之作。

所谓“效支道林故事”,则是颇为通人所熟悉的一个典故,出于《世说新语·言语》。说的是名僧支道林爱鹤,在剡溪东边的峁山隐居之时,有人送了他一对幼鹤。豢养经时,看看那鹤羽翼渐丰,不时扑击着翅膀,踊跃上下,像是有飞去的意思。

支道林舍不得,便采铩羽之法,断其翔翮。那一对鹤虽然不时地振翅,却腾不起身,低头顾视其一身羽毛,还流露出懊丧的神情。支道林遂道出了他的两句名言。对于鹤来说,这话并不公平;然而以之儆人—尤其是官场中人,却颇有振聋发聩之功:“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支道林或许对名利场中之人看得相当透彻,不过,他还真为这双鹤养成了翔翮,日后纵之于野,还天然以所生。

薛少保果然没有违背许宣平临别之言,在第三年清明、谷雨之间来到鹤泽园,取出那三寸筚篥,对空一阵长鸣,惊得群鹤纷纷振羽而起,它们显然早已经忘记了自己还能够飞翔,却是在受到筚篥声的惊吓之后,一飞而群应,八百头鹤先后绕空盘桓数匝,不多时便遁入云空之中,消失了形影。

“不过—”薛少保语声一沉,双眼之中含着欲落不堪落、欲收不能收的泪光,道,“老夫看那群鹤飞去,杳然不回,也只能徒事顾盼而已;人,却仍旧执迷不悟;彼时,乃在今上即位之初,那是禅让之年……噫!好一个禅让之年啊!不过数月之后,乃有‘太平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