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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回不去的故乡 串门

01

三姑家的大儿子大书来我家串门,带着他的妻子和八九岁的儿子。

妻子瘦瘦弱弱的,腼腆又客气,广西人,皮肤还有点黑。一家三口生活在常州,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回苏北老家住上几日。我们也只有在这时能碰上面。走在路上迎面看到对方,马上收拾好表情,刻意寒暄几句。

大书一进来,我就笑着问候:“大哥、大嫂,新年好!”

说完赶紧从沙发上坐起来,把昨晚盖的被子抱到隔壁卧室,挪出位置给他们。那几日天气寒冷,夜间还下了一场雪,卧室有空调,我就在里面沙发上睡了。

我抱被子的时候,把电视机上的电线给蹭下来了。

“别急,别急。”大书关切地说,带着一种长辈安抚晚辈的派头。

“没事,没事。”我也回他。

几步就把被子放好。等我回来,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坐在沙发上了。我透过窗玻璃,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除了中间那条脚印踩成的小路,一切都是静谧无形的。

“现在家里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真不错,真不错呀。”大书嘴里一边说,一边用手按按屁股下面的沙发,还抬头看了眼墙上正在运行的空调。

“也没有,哈哈,不过以前是真的穷咧!”我客气地回应着,把茶几上的花生瓜子往孩子身边推了推。

我说:“一晃都长这么大了啊,想当年大哥在家读书的时候,我还跟这孩子差不多大呢。”

看着吃着糖果的孩子,我突然想到了过去。

02

我八九岁时,大书那会儿十七八岁。

他在市区读大专,当年大专出来的,也算半个文化人。我妈经常在我面前吹嘘大书哥怎么怎么厉害,以后要像大书哥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嫁个好男人。周围邻居都把他当成学习的榜样,俨然“别人家的孩子”,尤其是他下面还有个不成器的弟弟二书托衬着。

二书比大书小两岁,远没哥哥成熟。大书对人客客气气的,走哪儿都笑容满面相迎,谁到他家串门,他又是请上座,又是端茶倒水陪聊的。二书完全面无表情,自己玩自己的,他妈让他跟客人问好,他也不理会。

比如,那会儿村里就几家人有电视机,这让喜欢看电视剧的我们姐弟几个异常激动。没办法,满村子跑,谁家有电视机,我们白天就跟机主家讲好,约几个小伙伴晚上一起过去看。

到了三姑家,三姑提不起兴致,但也没说不行。大书哥就说:“来来来,都过来看,一人看跟一群人没差,在一起还热闹。”看到一半,二书把电视给关了,赶我们走,他要睡觉。

母亲正好过来找我们,骂着:“看什么看,赶紧回去睡觉!别打扰人家!”

不知她说给谁听的,反正声音有点大。

03

母亲突然推门而入,一阵寒气从她背后袭来,冲进屋内。她站在门边端详着沙发上的几个人。

“大书长胖了呀,这么多年变化挺大,这孩子长得真俊,跟他爸小时候一样一样的,俊得咧!”

大书被我母亲看得很不好意思,笑了笑,很勉强。

当年大书确实一表人才,在我的印象里,他身上的衣服不多,总穿那几件衬衫和西服。但任何衣服在他身上,都是舒服的、熨帖的、气派的。

他高中毕业后,到市区读书,谈了一个市区的女朋友。女孩子家里很有钱,三姑经常在我家串门时小心地“透露”女方的一些信息,比如“我们以后姑丈是当官的”“在市中心有两套房子啊”“家里就这一个宝贝闺女咧”。

母亲听着快要羡慕死,连连惊呼:“不得了,不得了!”

大书有一回带女朋友来我们村里玩,很快吸引了整个村的人围观。我几乎五六年也进不了一次市区,看到城里的姑娘,也是很兴奋。

这个女孩白净、漂亮、时髦。被一群人围在房间里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今天就办婚礼呢!她脸红着,有点害羞,也胆怯地偷偷看一眼盯着她看的村民们。

突然,外面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女孩的爸爸从车门下来就冲进屋里。大家哄闹起来,叫嚷着。男人要把女儿拖出房间,带回家。女孩抗拒着,叫了几声“不回”。

“你也来啦,要不一起吃个晚饭吧。”不知三姑是没搞清楚状况,还是故意逞强,我不知道。

她走近西装革履的准丈人,面前的这个男人,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破旧的房间。他一走进来,气场跟这里格格不入,大家都怕不干净的地面脏了他干净的皮鞋。

他转身,看着面前这个妇人,说了句:“不用了,我先带我闺女回去,今天打扰你们了。”说完他拖着女儿到了门口,带着一股怒气,把女儿塞进车里。

大书跟在后面,直到目送着车子走远,一语未发。

那次以后,大书就跟女孩子分手了。

04

“你家这液晶电视买得不错嘛!”大书一句问话,把我从20年前拉到现在。

眼前这个男人,38岁,身材早就变形走样,隆起的肚腩和市侩的神色,早就显露他是个被生活欺负过的男人。此刻,他的身边坐着不怎么好看的妻子,在嗑瓜子。

大嫂刚到我们村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

大书大专毕业后,就到了常州工作,在那里工厂车间上班,从800元月薪到现在的5000元,就在那时结识了现在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广西人,也是在常州打工的时候认识了大书。三姑第一次看着又黑又矮又瘦的大嫂,面露难色,但生米煮成熟饭,而且那年大书已经快30岁了,三姑只得点头。

等孩子生下来会走路时,他们才在家里举办婚礼。人群喧闹,鞭炮声急促又短暂,“噼啪噼啪”在外面叫嚣了几声,就归于平静。有点躲躲闪闪的意味,生怕别人知道他们结婚了。

大嫂听不懂我们这边的方言,每次问她什么,她只管笑,或者做做手势。结婚那天,我妈让我过去抓把喜糖吃。我一进房间,就看到穿着红衣服的大嫂,她涂着过于夸张的口红,一群人围在这边,盯着她。我突然想到七八岁那年,大书的初恋女友来这里吃饭,就是这样被村民盯着的。

“新婚快乐,今天很漂亮。”我讲着普通话,祝福大嫂。

“谢谢。”大嫂看了我一眼,微微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全屋的人都用方言嘀咕着,她处在另一个世界。一听到我这一声,她面露笑意。

此时,她坐在我家沙发上,孩子吃着糖果,丈夫看着电视。她东看看,西看看。

“我结婚那年,你那时候还在读中学呢,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操着不熟练的方言,跟我慢慢传达着她的想法。

“对啊,都老了呢。”我用方言回。

“不老,正好的年纪。”她勉强跟我沟通着。

05

这时母亲端着一大块热乎乎的米糕进屋,招呼我们一起吃。米糕切成一块一块,我们从茶几上各自抓取,放到嘴里。甜甜的,黏黏的,韧道正好。我看到外面已经出太阳,地上的雪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

我说:“爸妈是真的老了,还要辛苦种地。”

大书不禁皱着眉头,提高嗓音,显然对这个话题比较感兴趣。他说:“阿爸阿妈闲不住,早跟他们说了,把地承包给别人吧,不听,每年辛苦赚那么点钱,还不够现在去医院看病的咧!”

大书确实有让父母把土地承包出去的打算。每次我看到他那70多岁的父母,还要早出晚归往地里跑。推着单轮车、扛着锄头或是背着篓筐,他们佝偻着背,往地里走去。跟我的父母一样,仿佛今生要跟这片地融为一体。

大书说到兴起,摸着口袋,像是要掏烟盒,但又止住,哀叹地接着说:“每年大忙时,累死累活的,把身体也折腾不行了。往医院一走,也是不少的钱。人家是‘脱粒’,两老的是脱层皮。”

“脱粒”是农村农忙时一项最重要的项目。把地里割来的麦子或水稻一捆捆绑好,拉到家院里,堆在一起,抽个时间把粒子“脱”下来。这是农忙的丰收时刻。

脱粒机一启动,得有人专门负责稳住发动机,有人负责递送麦捆,有人负责一捆一捆塞进机子里,有人负责清理脱粒机下面的碎草。至少也要4个人,才能完成“脱粒”这个活计。

我想起有一年农忙时,三姑父运输粮食时从车上摔下来,送进医院。那天,只有三姑和大书在家,我去他们家借木锨,看到正在脱粒的他们,机器“唝唝唝”叫着,尘土草屑满天飞。明显忙不过来,大书一边抱着麦捆给三姑,一边清理机器下面的碎草,还要时不时给机器里面加点水。

我不忍心,主动过去帮忙,一直干到结束,吹得我满脸灰尘。

父亲在这期间来过两次,他在旁边转了又转,就是没有上前来。我想问他找我有事吗?还是想过来帮忙?但机器作业的声音太吵了,根本听不见。

结束后,我因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等着父母亲夸我。刚走进家门,母亲板着脸,她有点生气地说:“你去他家干什么活,我们自家的都没忙完。”

“这孩子不晓好歹。”父亲在旁边帮腔,我快气死了。

到了中午,三姑提着篓筐经过我家,喊我:“今天感谢你啦,到我们家来吃个饭吧。”

脱粒结束,每户人家都要大吃一顿庆祝丰收。我猜三姑的筐子里装着刚从村头小店买来的肉菜,激动地说:“好啊好啊,等会儿我跟爸妈一起过去。”

她表情有点难堪,说:“这样啊,那我让大书多煮几个人的饭。”

“不用了,就她去吧。”我爸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忘记那顿饭具体吃的什么,就记得全程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

我还记得第二天我家脱粒,大书听到脱粒机声响,马上过来帮忙了。

06

“如果他们不种地,会觉得生活没意思的。”我继续跟他们闲扯这个话题。不常联系的旧熟人,除了闲扯过去,也不会为了一个新的话题较真。

大书接着我的话,说:“忙了一辈子,也不知道消停几天。我们这年纪,压力才叫大啊!在外面打工,本来就很累!虽然我住在厂里,不用交房租,但孩子眼看就大了,还是要买房子的。去年我托关系把这个小鬼送到当地好学校,也是花了我一大笔钱的!”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旁边的大嫂面露尴尬,想要阻止,也作罢了,还是让他继续说,不过大书却突然不说了。因为这时二书一家也过来串门了。

二书的命,在外人看来是要好点。中专毕业后,也是去了常州工作,遇到了本地女生,没多久两人就在一起了。女方家本来在市区就有一套房子,结婚的时候他只出了一点装修费。

“也就是一个倒插门。”父亲经常在我面前讽刺人家。

二书带着老婆孩子进门,外面雪已经开始化了,地板上被他们踩出了许多脚印。房间里热闹起来,一时间沙发坐满了,孩子在上面蹦蹦跳跳。

大书妻子说:“别跳了,小心坏掉了,这个沙发贵的。”

二书妻子说:“呀,这沙发不错,正好家里的旧了,回去也换一套。”

我问大书、二书:“你们什么时候回常州啊。”

二书说:“再过几天。”

大书说:“今晚就走,过了12点,走高速不收钱咧。”

说完大书起身要走,拉着还在皮闹的孩子。

外面的雪已经化了许多,门口堆的那个雪人,还立在那儿。不久之后,路上将满是泥泞,踩一步陷一步。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走远,大书牵着孩子的手,妻子跟在他身后。每走一步,脚下的雪片“嘎吱嘎吱”作响一回。

从前的种种,像是一场只有我记得的梦。

07

我还想到一件事。

当年脱粒那天,在三姑家吃饭。席间,三姑讲起一件趣事:“最近一直接到一个女的打来的电话,有时白天,有时是夜里一两点,接通了又不说话,奇怪咧,以为是鬼!”

有一次三姑急了,骂对方。对方说:“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

三姑更急了,莫名其妙,直接回她:“我还想跟你聊聊咧,有病吧!”

“我是有病,所以才跟你聊天的。”三姑听完,气得直接挂了电话。

我和大书都当笑话听着,哧哧笑着这打错电话的姑娘。

没过多久,大书在城里的初恋女友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