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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请告诉我,怎样才能不折翼地飞翔 

直奔你的方向 

我已失去平衡的能力,困在这里 

所有的心智,挣扎着呼吸 

眼泪仿佛酝酿抗拒 

缺口来时就会决堤  

亲爱的你 我是多么思念着你

“对不起,请让一让。”火车靠站后,一个理着平头的男子走到车门边,点头示意。我站起身,打开车门,先下了车,在月台等着。大约有十余人下车,最后下车的,是一个牵着小男孩的年轻妈妈。“跟叔叔说再见。”

年轻的妈妈说。“叔叔,再见。”小男孩微笑道别。是那个觉得我很奇怪的小男孩。 上车前,我转身看了一眼月台。原来已经到了我的故乡,嘉义。

虽然从嘉义市到我家还得再坐一个钟头的公车。上了车,往车厢瞄一眼,车内空了一些。离台南只剩五十分钟车程,索性就在车门边,等待。打开车门,看了看天色。不愧是南台湾,虽然气温微寒,但毕竟已是晴天。

拔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镜。掏出第九根烟,阅读。“别担心。你待在原地,我会去找你。”我对着烟上的字,自言自语。火车正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嘉南平原上,举目所及,尽是农田。这正是我小时候的舞台。明菁曾说过,希望以后住在一大片绿色的草原中。如果她出生在这里,应该会很快乐吧。可惜这种景致对我而言,只是熟悉与亲切,并没有特别喜欢。我对明菁,也是这种感觉吗?而对于荃,我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那是一种非常熟悉,却又非常陌生的感觉。熟悉的是上辈子的她,陌生的是这辈子的她。颠倒过来说,好像也行。如果浓烈的情感必须伴随着久远的时间,那么除了用上辈子就已认识来解释外,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释。这种说法很宿命,违背了我已接受好几年的科学训练。我愧对所学。

我总共念了18年的书,最后几年还一直跟物理学的定律搏斗。虽然书并没有念得多好,但要我相信前辈子记忆之类的东西,是不太可能的。记忆这东西,既非物质,也非能量,如何在时空之间传输呢?除非能将记忆数位化。可是我的前辈子,应该是没有电脑啊。

前辈子的记忆,早已不见。而这辈子的记忆,依旧清晰。尤其是关于明菁的,或是荃的。记得刚结束学生生涯时,面对接下来的就业压力,着实烦恼了一阵子。我和柏森都不用当兵,我是因为深度近视,而柏森则是甲状腺亢进。子尧兄已经当过兵,所以并没有兵役问题。毕业后,在我们三人当中,他最先找到一份营造厂的工作。

秀枝学姐也顺利毕业,然后在台南市某公立高中,当语文科实习老师。明菁准备念第三年研究生,轮到她面临赶论文的压力。孙樱到彰化工作,渐渐地,就失去了联络。她成了第一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柏森的家在台北,原本他想到新竹的科学园区工作。可是当他在BBS的系版上,看到有个在园区工作的学长写的两首诗后,就打消回北部工作的念头。第一首诗名:《园区旷男于情人节没人约无处去只好去上坟有感》“日夜辛勤劳碌奔,人约七夕我祭坟。一入园门深似海,从此脂粉不沾身。”

第二首诗名:《结婚喜宴有同学问我何时要结婚我号啕大哭有感》

“毕业二十四,园区待六年。

一声成家否?双泪落君前。”

后来柏森在高雄找到了一份工程顾问公司的工作。

他买了辆二手汽车,每天通车上下班,车程一小时十分,还算近。

我碰壁了一个月,最后决定回到学校,当研究助理。晚上还会兼家教或到补习班当老师,多赚点钱。

虽然有各自的工作,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还是住在原处。论文口试前,荃曾打通电话给我。在知道我正准备论文口试时,她问了口试的日期,然后说:“请加油,我会为你祈祷的。我也只能这么做呢。”用祈祷这种字眼有点奇怪,毕竟我又不是上战场或是进医院。不过荃是这样的,用的文字虽然奇怪,却很直接。

毕业典礼过后,荃又打了电话给我。

刚开始吞吞吐吐了半天,我很疑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时,她说:

“你……你毕业成功了吗?”

“毕业成功?”我笑了起来,“托你的福,我顺利毕业了。”

“真好。”荃似乎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以为……”

“你认为我不能毕业吗?”

“不是认为,是担心。”

“现在我毕业了,你高兴吗?”

“是的。”荃也笑了起来,“我很高兴。”

决定待在学校当研究助理后,我把研究室的书本和杂物搬到助理室。煮咖啡的地点,也从研究室移到助理室。虽然这个工作也有所谓的上下班时间,不过赶报告时,还是得加班。因为刚离开研究生涯,所以我依然保有在助理室熬夜的习惯。有时柏森会来陪我,我们会一起喝咖啡,谈谈工作和将来的打算。

有次话题扯得远了,提到了孙樱。

“你知道孙樱对你很好吗?”我问柏森。

“当然知道啊,我又不像你,那么迟钝。”

“那你怎么……”

“我是选择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又不是选择喜欢我的女孩子。”

柏森打断我的话,看了我一眼,接着说:

“菜虫,喜欢一个女孩子时,要告诉她。不喜欢一个女孩子时,也应该尽早让她知道。当然我所谓的喜欢,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哦。”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你的个性该改一改了。”柏森喝了一口咖啡,望向窗外。

“为什么?”“你不敢积极追求你喜欢的女孩子,又不忍心拒绝喜欢你的女孩子……”柏森回过头,“这种个性难道不该改?”

“真的该改吗?”

“你一定得改,不然会很惨。”

“会吗?”

“当然会。因为爱情是件绝对自私的事情,可是你却不是自私的人。”“自私?”“爱情不允许分享,所以是自私。跟友情和亲情,都不一样。”

“忠于自己的感觉吧。面对你喜欢的女孩子,要勇于追求,不该犹豫。对喜欢你的女孩子,只能说抱歉,不能迁就。”“柏森,为什么你今天要跟我说这些?”“我们当了六年的好朋友,我不能老看你犹豫不决,拖泥带水。”“我会这样吗?”“你对林明菁就是这样。只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她。”“我……”

我答不出话来。拨开奶油球,倒入咖啡杯中,用汤匙顺时针方向搅动咖啡。眼睛注视着杯中的漩涡,直到咖啡的颜色由浓转淡。当我再顺时针轻搅两圈,准备端起杯子时,柏森疑惑地问:“菜虫,你在做什么?你怎么一直看着咖啡杯内的漩涡呢?”“我在……啊?”我不禁低声惊呼。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竟做出了荃所谓的“思念”动作。“可是,我在想谁呢?”我自言自语。

我好像又突然想起了荃。已经两个月没看到荃,不知道她过得如何?荃没有我助理室的电话,所以即使这段时间她打电话来,我也不知

道。 当天晚上,我打开所有抽屉,仔细翻遍每个角落。终于找到荃的名片。

可是找到了又如何呢?

我总以为打电话给女孩子,是需要理由和借口的。

或者说,需要勇气。

我犹豫了两天,又跑到以前的研究室等了两晚电话。一连四天,荃在脑海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时间越来越长。到了第五天,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中午,我拨了电话给荃。到今天为止,我一直记得那时心跳的速度。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会觉得紧张不安和焦虑。尤其是听到荃的声音后。

“你好吗?”

“我……”

“怎么了?”

“没。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打电话都找不到你。”

“你拿笔出来,我给你新的电话号码。”

“嗯。”

“你声音好乱哦。”

“胡说。”荃终于笑了,“你才乱呢。”

“会吗?”

“你平常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嗯?”

“你现在的声音,好像是把平常的声音跟铃铛的声音,溶在一块。”“溶在一块?”“嗯。我不太会形容那种声音,不过那表示你很紧张。”“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待会还有事,先说再见了。”

“哦?抱歉。”

“没关系的。”

“那……再见了。”

“嗯。再见。”

挂完电话,我有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好像只知道丢掉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却又忘了那件东西是什么?可能是因为这次和荃通电话,结束得有点仓促吧。我在助理室发呆一阵子,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工作,于是干脆去看场电影,反正是星期天嘛。看完电影,回到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只好随便包个饭盒,到助理室吃晚饭。

七点左右,我第一次在助理室接到了荃的电话。

“你……你好。”荃的声音很轻。

“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这里人好多,我不太习惯。”

“你在哪里呢?”

“我在台南火车站的月台上。”

“什么?你在台南?”

“嗯。中午跟你讲完电话后,我就来台南了。”

“你现在要坐火车回高雄?”

“嗯。”荃的声音听来还是有些不安。

“你的声音也跟铃铛的声音溶在一块了哦。”

“别取笑我了。”

“抱歉。”我笑了笑。

“火车还有十五分钟才会到,在那之前,可以请你陪我说话吗?”

“不可以。”

“对……对不起。”荃挂上了电话。

我大吃一惊,我是开玩笑的啊。我在电话旁来回走了三圈,心里开始默念,从1数到100。猜测荃应该不会再打来后,我咬咬牙,拿起机车钥匙,冲下楼。直奔火车站。学校就在车站隔壁,骑车不用三分钟就可到达。我将机车停在车站门口,买了张月台票,跑进月台。

月台上的人果然很多,不过大部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动作。只有荃是静止的,所以我很快发现她。荃背靠着月台上的柱子,双手仍然提着黑色手提袋。低下头,头发散在胸前,视线似乎注视着她的鞋子。右鞋比左鞋略往前突出半个鞋身,依照她视线的角度判断,荃应该是看着右鞋。

“你的鞋子很漂亮。”我走近荃,轻声说。

荃抬起头,眼睛略微睁大,却不说话。

“稍微站后面一点,你很靠近月台上的黄线了。”

荃直起身,背部离开柱子,退开了一步。

“对不起。刚刚在电话中,我是开玩笑的。”

荃咬了咬下唇,低下了头。

我举高双手,手臂微曲,手指接触,围成一个圆圈。左手五指并拢,往45度角上方伸直。右手顺着“Z”的比划,写在空中。然后双手交叉,比出一个“X”。“你又在乱比了。对不起才不是这样比的。”荃终于开了口。“我还没比完啊。我只比到宇宙超级霹雳无敌而已,对不起还没比。”“那你再比呀。”“嗯……我又忘了上次怎么比对不起了。”

我摸摸头,尴尬地笑了笑。荃看了看我,也笑了。

“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对不起。”

“嗯。”

“可以原谅我了吗?”

“嗯。”

“我以后不乱开玩笑了。”

“你才做不到呢。”

“我会这样吗?”

“你上次答应我,不会突然消失。你还不是做不到。”

“我没消失啊。只是换了电话号码而已。”

“嗯。”荃停顿了几秒,然后点点头。

“什么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呢?”荃抬起头,好奇地问。

“就是非常到不能再非常的意思。”

“嗯?”

“在数学上,这是类似‘趋近于’的概念。”

“我听不懂。”

“比方说有一个数,非常非常接近零,接近到无尽头,但却又不是零。我们就可以说它‘趋近于’零。”“嗯,我懂了。那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就趋近于爱了。”“轮到我不懂了。”“因为我们都不懂爱,也不太可能会说出爱,只好用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来趋近于爱了。”

火车进站了,所有人蜂拥而上,荃怯生生地跟着人潮上了车。车厢内很拥挤,荃只能勉强站立着。隔着车窗,我看到荃双手抓紧座位的扶手,缩着身,闪避走动的人。荃抬起头,望向车外,视线慌张地搜寻。我越过月台上的黄线,走到离她最近的距离,微微一笑。我双手手掌向下,往下压了几次,示意她别紧张。荃虽然点点头,不过眼神依然涣散,似乎有些惊慌。好像是只受到惊吓的小猫,弓着身在屋檐下躲雨。

月台管理员摆摆手,叫我后退。我看了看他,是上次我跳车时,跟我训话的人。当我正怀疑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时,火车启动,我好像看到一滴水。是从屋檐上面坠落的雨滴?还是由荃的眼角滑落的泪滴?小猫?荃?雨滴?泪滴?

我花了两节车厢的时间,去思考这滴水到底是什么?又花了两节车厢的时间,犹豫着应该怎么做?“现在没下雨,而且这里也没小猫啊。”我暗叫了一声。然后我迅速启动,绕过月台管理员,甩下身后的哨子声。再闪过一个垃圾桶,两根柱子,三个人。奔跑,加速,瞄准,吸气,腾空,抓住。我跳上了火车。

“你……你有轻功吗?”一个站在车厢间背着绿色书包穿着制服的高中生,很惊讶地问我。他手中的易拉罐饮料,掉了下来,洒了一地。“阁下好眼力。我是武当派的,这招叫‘梯云纵’。”我喘口气,笑了一笑。

我穿过好几节车厢,到底有几节,我也搞不清楚。像只鳗鱼在河海间,我洄游着。“我来了。”我挤到荃的身边,轻拍她的肩膀,微笑说。“嗯。”荃回过头,双手仍抓住扶手,嘴角上扬。“你好像并不惊讶。”“我相信你一定会上车的。”“你知道我会跳上火车?”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只知道,你会上车。”

“你这种相信,很容易出人命的。”我笑着说。

“可以……抓着你吗?”

“可以啊。”

荃放开右手,轻抓着我靠近皮带处的衣服,顺势转身面对我。

我将荃的黑色手提袋拿过来,用左手提着。

“咦?你的眼睛是干的。”

“我又没哭,眼睛当然是干的。”

“我忘了我有深度近视,竟然还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

“没事。”我笑了笑,“你可以抓紧一点,车子常会摇晃的。”

“你刚刚在月台上,是看着你右边的鞋子吗?”

“嗯。”

“那是什么意思?”

“伤心。”荃看了我一眼,愣了几秒,鼻头泛红,眼眶微湿。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嗯。”

“那如果是看着左边的鞋子呢?”

“还是伤心。”

“都一样吗?”

“凡人可分男和女,伤心岂分左与右?”荃说完后,终于笑了起来。随着火车行驶时的左右摇晃,荃的右手常会碰到我的身体。虽然还隔着衣服,但荃总会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偶尔会说声对不起。后来荃的左手,也抓着我衣服。“累了吗?”“嗯。”荃点点头。

“快到了,别担心。”

“嗯。你在旁边,我不担心的。”

到了高雄,出了火车站,我陪着荃等公车。

公车快到时,我问荃:

“你这次还相不相信我会上车?”

“为什么这么问?”

“公车行驶时会关上车门,我没办法跳上车的。”

“呵呵,你回去吧。你也累了呢。”

“我的电话,你多晚都可以打。知道吗?”

“嗯。”

公车靠站,打开车门。

“我们会再见面的,你放心。”我将荃的手提袋,递给荃。

“嗯。”荃接过手提袋,欠了欠身,行个礼。

“上车后,别看着我。”

“嗯。你也别往车上看呢。”

“好。”

荃上了车,在车门边跟我挥挥手,我点点头。

我转身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望。

荃刚好也在座位上偏过头。

互望了几秒,车子动了,荃又笑着挥手。

直到公车走远,我才又走进火车站,回台南。

出了车站,机车不见了,往地上看,一堆白色的粉笔字迹。在一群号码中,我开始寻找我的车号,好像在看榜单。

嗯,没错,我果然金榜题名了。

考试都没这么厉害,一违规停车就中奖,真是悲哀的世道啊。

拖吊场就在我家巷口对面,这种巧合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我家附近随便停车。

幸运的是,不必跑很远去领被吊走的车。

拖吊费200元,保管费50元,违规停车罚款600元。

再加上来回车票钱190元,月台票6元,总共1046元。

玩笑果然不能乱开,这个玩笑的价值超过1000元。

后来荃偶尔会打电话来助理室,我会放下手边的事,跟她说说话。荃不仅文字中没有面具,连声音也是,所以我很容易知道她的心情。即使她所有的情绪变化,都非常和缓。就像是水一样,不管是波涛汹涌,或是风平浪静,水温并没有改变。有时她因写稿而烦闷时,我会说说我当家教和补习班老师时的事。

我的家教学生是两个 初一学生,一个戴眼镜,另一个没戴。

第一次上课时,为了测试他们的程度,我问他们:“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于多少?”“报告老师,答案是四分之二。”没戴眼镜的学生回答。在我还来不及惨叫出声时,戴眼镜的学生马上接着说:“错!四分之二还可以约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你比较厉害哦,”我指着戴眼镜的学生,“你还知道约分。”

看样子,即使我教得再烂,他们也没什么退步的空间。我不禁悲从中来。在补习班教课很有趣,学生都是为了公家机关招考人员的考试而来。大部分学生的年纪都比我大,三四十岁的人,比比皆是。第一次去上课时,我穿着牛仔裤和T恤,走上讲台,拿起麦克风。“喂!少年仔!你混哪里的?站在台上干什么?欠揍吗?”台下一个30岁左右的人指着我,大声问。

“我是老师。”我指着我鼻子。

“骗人咧!你如果是老师,那我就是总统。”他说完后,台下的学生哄堂大笑。“这位好汉,即使你是总统,在这里,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师。”“赞!你这小子带种,叫你老师我认了。”

我的补习班学生大约有两百多人,包罗万象。有刚毕业的学生 ,有想换工作的上班族 ,还有想出来工作的家庭主妇。有一个妇人还带着她的六岁小女儿一起上课。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追求一份较稳定的公家工作,毕竟景气不好。学生的素质,或许有优劣;但认真的心情,不分轩轾。在课堂上,我是老师;但对于人生的智慧,我则是他们的学生。

虽然有家教和补习班老师这类兼差,但留在学校当研究助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开心。子尧兄则是随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务非常繁重,他总是甘之如饴。

秀枝学姐算是比较稳定,当完了实习老师,会找个正式的教职。至于明菁,看到她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些。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个月内,明菁总会劝我不要心急,要慢慢来。当我开始做研究助理时,明菁没多说些什么,只是说有工作就好。因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这份工作只是暂时,而且也不稳定。

虽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总是为我带来阳光。

那年的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我在客厅碰到明菁。明菁右手托腮,偏着头,似乎在沉思,或是烦闷。沉思时,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轻,所以脸颊比较不会凹陷。

但如果是烦闷,右手掌施力较重,脸颊会深陷。

我猜明菁是属于烦闷。

“姑姑,好久不见。”我坐了下来,在明菁身旁。

“给我五块钱。”明菁摊开左手手掌。

“为什么?”

“因为你好久没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给我五块钱。”

“你可以再大声一点。”

“给——我——五——块——钱——”

“你变白痴了。”我笑了起来。

“工作还顺利吗?”明菁坐直身子,问我。

“嗯,一切都还好。你呢?”

“我还好。只是论文题目,我很伤脑筋。”

“你论文题目是什么?”

“关于《金瓶梅》的研究。”

“真的假的?”

“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开心。

明菁的笑声虽然轻,却很嘹亮,跟荃明显不同。我竟然在明菁讲话时,想到了荃,这又让我陷入了一种静止状态。“过儿,发什么呆?”“哦。没事。”我回过神,“只是觉得你的笑声很好听而已。”“真的吗?”“嗯。甜而不腻,柔而不软,香而不呛,美而不艳,轻而不薄。”“还有没有?”明菁笑着问。“你的笑声可谓极品中的极品。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

闻。” 我说完后,明菁看看我,没有说话。

“怎么了?”

“过儿,谢谢你。”

“为什么说谢谢?”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会逗我的。”

“你应该是因为论文而烦恼吧?”

“嗯。”

“别担心。你看我这么混,还不是照样毕业。”

“谁都不能说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说。”明菁抬高了语调。“为什么?”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机运不好,没找到合适的而已。”“姑姑……”“过儿,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并不是你的错。知道吗?”“嗯。”“你还年轻呀,等景气好一点时,就会有很多工作机会了。”“姑姑,谢谢你。”“不是说谢谢,要说对不起。”“为什么?”“你刚刚竟然说自己混,难道不该道歉?”“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明菁终于把语气放缓。

“好。”

“不可以再苛责自己了,知道吗?”

“姑姑,给我一点面子吧。”

“你在说什么?”

“今天应该是我安慰你,怎么会轮到你鼓励我呢?”

“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头,“吃饭了啦!”

明菁是这样的,即使心情烦闷,也不会把我当垃圾桶。她始终释放出光与热,试着照耀与温暖我。明菁,你只知道燃烧自己,以便产生光与热。但你可曾考虑过,你会不会因为不断地燃烧,而使自己的温度过高呢?明菁,你也是个压抑的人啊。

新的一年刚来到时,柏森和子尧兄各买了一台个人电脑。我们三人上网的时间,便多了起来。我和柏森偶尔还会在网络上写小说,当做消遣。以前我在网络上写的都是一些杂文,没什么特定的主题。写小说后,竟然开始拥有所谓的“读者”。偶尔会有人写信告诉我:“祝你的读者像台湾的垃圾一样多。”

明菁会看我写的东西,并鼓励我,有时还会提供一些意见。她似乎知道,我写小说的目的,只是为生活中的烦闷,寻找一个出口。但我没有让荃知道,我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事。在荃的面前,我不泄露生活中的苦闷与挫折。在明菁面前,我隐藏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

虽然都是压抑,但压抑的施力方向,并不相同。

我的心里渐渐诞生了一个天平,荃和明菁分居两端。这个天平一直处于平衡状态,应该说,是我努力让它平衡。因为无论哪一端突然变重而下沉,我总会想尽办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码,让两端平衡。我似乎不愿承认,总有一天,天平将会分出轻重的事实。也就是说,我不想面对荃或明菁,到底谁在我心里占较重分量的状况。这个脆弱的天平,在一个荃来找我的深夜,终于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两点左右,荃突然打电话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没事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还在忙吗?”

“嗯。不过快结束了。你呢?”

“我又写完一篇小说了呢。”

“恭喜恭喜。”

“谢谢。”荃笑得很开心。

这次荃特别健谈,讲了很多话。

我很仔细听她说话,忘了时间已经很晚的事实。

“很晚了哦。”在一个双方都停顿的空当,我看了看表。

“嗯。”

“我们下次再聊吧。”

“好。”荃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怎么了?还有什么忘了说吗?”

“没。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这时候看到你。”

“我也是啊。不过已经三点半了哦。”

“真的吗?”

“是啊。我的手表应该很准,是三点半没错。”

“不。我是说,你真的也想看到我?”

“嗯。”

“那我去坐车。”

“啊?太晚了吧?”

“你不想看到我吗?”

“想归想,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啊。”

“如果时间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吗?”

“当然不是这样。”

“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说,“那我就去坐车了。”

荃挂上了电话。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体会到度日如年的煎熬。尤其是我不能离开助理室,只能枯等电话声响起。这时已经没有火车,荃只能坐那种24小时行驶的客运。在电话第一声铃响尚未结束之际,我迅速拿起话筒。“我到了。”“你在亮一点的地方等我,千万别乱跑。”“嗯。”我又冲下楼骑车,似乎每次将看到荃时,都得像百米赛跑最后的冲刺。

我在荃可能下车的地点绕了一圈,终于在7-11店门口,看到荃。“你好。”荃笑着行个礼。“先上车吧。”我勉强挤个笑容。回助理室的路上,我并没有说话。因为我一直思考着该怎样跟荃解释,一个女孩子坐夜车是很危险的事。

“喝咖啡吗?”一进到助理室,我问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于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静静地看着我磨豆,加水,蒸馏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后,倒入奶油搅拌时,荃对我的汤匙很有兴趣。

“这根汤匙很长呢。”

“嗯。用来搅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处看看,偶尔发问,我一直简短地回答。

“你……”

“是。”荃停下所有动作,转身面对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么了?”

“没。你说话了,所以我要专心听呢。”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坐夜车很危险?”

“对不起。”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做了件很危险的事。”

“对不起。请你别生气。”荃低下头,似乎很委屈。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我有点不忍心。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荃低下头,泪水滚滚流出。

“啊?怎么了?”我措手不及。

“没。”荃停止哭泣,抬起头,擦擦眼泪。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可是你……你好凶呢。”

“对不起。”我走近荃,低声说,“我担心你,所以语气重了些。”

“嗯。”荃又低下头。我不放心地看着荃,也低下头,仔细注视她的眼睛。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别这样……看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说声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气,“它为什么在这时候,跳得这么快。”“是因为累了吗?”“不是的……不是的……”“怎么会这样呢?”“请不要问我……”荃抬头看着我,“你越看我,我心跳得越快。”

“为什么呢?”我还是忍不住发问。“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开始急促,眼角突然又决堤。“怎么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

荃很用力地说完这句话。

我第一次听到荃用了惊叹号的语气,我很惊讶。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发觉它也是跳得很快。只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曾经听人说,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会为她心跳。从这个角度上说,荃因为心脏的缺陷,容易清楚知道为谁心跳。而像我这种正常人,反而很难知道究竟为谁心跳。

“这算不算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的感觉呢?”

“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是吧。”

“你又压抑了……”我再摸了一次心跳,越跳越快,我几乎可以听到心跳声。

“应该……是了吧。”

“嗯?”荃看着我,眼睛因泪光而闪亮着。接触到荃的视线,我心里一震,微微张开嘴,大口地喘气。

我终于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着荃的那一端,倾斜。天平失去平衡没多久,明菁也从研究生毕业。毕业典礼那天,明菁穿着硕士服,手里捧着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过儿,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后将方帽水平射向我。我略闪身,用右手三根指头夹住。“好身手。”明菁点头称赞。“毕业典礼结束了吗?”“嗯。”明菁将花束放在桌上,找张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气好热哦。”

“你妈妈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家里还有事,她先回去了。”“哦。”我应了一声。明菁将硕士服脱下,然后假哭了几声,“我……我好可怜哦,刚毕业,却没人跟我吃饭。”

“你的演技还是没改进。”我笑了笑,“我请你吃饭吧。”“要有冷气的店哦。”“好。”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明菁开始叹气,摇了摇头。“又怎么了?”“虽然可以好好吃顿饭,但吃完饭后,又如何呢?”明菁依旧哀怨。

“姑姑,你想说什么?”“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一种地方,里面既有冷气又没光线。前面还会有很大的银幕,然后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动来动去。”“有。我们通常叫它为电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饭,去看电影吧。”“我就知道,过儿对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着明菁开心的模样,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的事实,我不禁涌上强烈的愧疚感。右肩竟开始隐隐作痛。明菁,从你的角度来说,对你最好的人,也许是我。但对我而言,我却未必对你最好。因为,还有荃啊。

“过儿,怎么了?”

“姑姑,你还有没有别的优点,是我不知道的?”

“呵呵,你想干吗?”

“我想帮你加上砝码。”

“砝码?”

“嗯。你这一端的天平,比较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然你吃胖一点吧,看会不会变重。”

“别耍白痴了,吃饭去吧。”

明菁可能是因为终于毕业了,所以那天显得格外兴奋。可是她笑得越灿烂,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厉害。在电影院时,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只是盯着银幕发愣。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而是认识明菁四年半以来的点滴。

两个月后,经由老师的介绍,我进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柏森也辞掉高雄的工作,和我进同一家公司。子尧兄以不变应万变,而秀枝学姐也已在台南县一所中学教课。明菁搬离宿舍,住在离我们两条街的小套房。和秀枝学姐一样,她也是先当实习老师。

我新装了一部电话,在我房内,方便让荃打电话来。日子久了,柏森和子尧兄好像知道,有个女孩偶尔会打电话给我。他们也知道,那不是明菁。煮咖啡的地点,又从助理室移回家里。我和柏森几乎每天都会喝咖啡,子尧兄偶尔也会要一杯,秀枝学姐则不喝。喝咖啡时,柏森似乎总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最后会以叹口气收场。

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适应,虽然忙了点,但还算轻松。过日子的方式,没什么大改变。唯一改变的是,我开始抽烟。但我始终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第一根烟。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抽烟,我和很多抽烟的人一样,可以给你很多理由。

日子烦闷啦,加班时大家都抽啦,在工地很少不抽的啦,等等。

但我心里知道,那些都是借口。

我只知道,当右肩因为明菁而疼痛时,我会抽烟。

当心跳因为荃而加速时,我也会抽烟。

我记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抽烟时,惊讶的眼神。

“过儿!”

“姑姑,我知道。”

“知道还抽!”

“过阵子,会戒的。”

“戒烟是没有缓冲期的。”明菁蹙起眉头,叹口气,“不要抽,好吗?”

“好。”我勉强挤出微笑。“是不是在烦恼些什么呢?”明菁走近我,轻声问。明菁,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神吗?

荃第一次看到我抽烟时,除了惊讶,还有慌张。

“可不可以,别抽烟呢?”

“嗯。”

“抽烟,很不好呢。”

“嗯。”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知道。”

“你抽烟时的背影,看起来,很寂寞呢。”

荃,你在身旁,我不寂寞的,我只是自责。

我心中的天平,虽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旧存在着。

落下的一端,直接压向我左边的心脏。而扬起的一端,却刺痛我右边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香港出差五天,考察香港捷运的排水系统。临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内塞进一堆药品。“那是什么?”“出门带一点药,比较好。”“这已经不是‘一点’,而是‘很多’了。”“哎呀,带着就是了。”“可是……”我本想再继续说,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还有她手指不断轻轻划过的, 揪紧的眉。我想,我最需要的药,是右肩的止痛药。

从香港回来后,接到荃的电话。

“你终于回来了。”

“你又用‘终于’了哦。我才出去五天而已。”

“嗯。”

“香港有个地方叫‘荃湾’哦,跟你没关系吧?”

“没。”

“怎么了?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因为我……我一直很担心。”

“担心什么?”

“你走后,我觉得台湾这座岛好像变轻了。我怕台湾会在海上漂呀漂的,你就回不来了。”荃,台湾不会变轻的。因为我的心,一直都在。

没多久,明菁结束实习老师生涯,并通过了台南市一所女子高中的教师任用资格,当上正式老师。“为什么不回基隆任教?”“留在台南陪你,不好吗?”明菁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因为我喜欢明菁留在台南,却又害怕明菁留在台南。如果我说“喜欢”,我觉得对不起荃。如果我竟然“害怕”,又对不起明菁。也许是内心的挣扎与矛盾,得不到排遣,我开始到子尧兄的房间看书。

我通常会看八字或紫微斗数之类的命理学书籍。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犹豫不决的个性?

“你怎么老看这类书呢?”子尧兄指着我手中一本关于命理学的书。“只是想看而已。”“命理学算是古人写的一种模式,用来描述生命的过程和轨迹。”子尧兄阖上他正阅读的书本,放在桌上,走近我:“这跟你用数学模式描述物理现象,没什么太大差别。”“嗯。”“它仅是提供参考而已,不必太在意。有时意志力尚远胜于它。”“嗯。”“我对命理学还算有点研究,”子尧兄看看我,“说吧,碰到什么问题呢?感情吗?”

“子尧兄,我可以问你吗?”“当然可以。不过如果是感情的事,就不用问我了。”“为什么?”“你爱不爱她,这要问你;她爱不爱你,这要问她。你们到底相不相爱,这要问你们,怎么会问我这种江湖术士呢?如果你命中注定林明菁适合你,可是你爱的却是别人,你该如何?只能自己下决心而已。”“子尧兄,谢谢你。”原来他是在点化我。“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拍拍我的头。

子尧兄说得没错,我应该下决心。天平既已失去平衡,是将它拿掉的时候了。在一个星期六中午,我下班回家,打开客厅的落地窗。“过儿,你回来了。”“姑姑,这是……”我看到客厅内还坐着七个高中女生,有点惊讶。“她们是学校的校刊社成员,我带她们来这里讨论事情,不介意吧?”“当然不介意。”我笑了笑。“姑姑、过儿。”有一位绑马尾的女孩子高喊,“杨过与小龙女!”“好美哦。”“真浪漫。”“感人呀。”“太酷了。”“缠绵哟。”其余六个女孩子开始赞叹着。

“老师当小龙女是绰绰有余,可是这个杨过嘛,算是差强人意。”有一个坐在明菁旁,头发剪得很短的女孩子,低声向身旁的女孩说。“咳咳……”我轻咳了两声,“我耳朵很好哦。”“是呀。您的五官中,也只有耳朵最好看。”短发女孩说完后,七个女孩子笑成一团。“不可以没礼貌。”明菁笑说,“这位蔡大哥,人很好的。”“老师心疼了哟。”“真是鹣鲽情深呀。”“还有夫唱妇随哦。”七个女孩子又开始起哄。

短发女孩站起身说:“我们每人给老师和蔡大哥祝福吧。我先说……”“白头誓言需牢记。”“天上地下,人间海底,生死在一起。”“若油调蜜,如胶似漆,永远不分离。”“天上要学鸟比翼,地下愿做枝连理,祸福两相依。”“深深爱意有如明皇贵妃不忍去。”“浓浓情谊恰似牛郎织女长相忆。”“愿效仲卿兰芝东南飞,坚贞永不移!”

七个女孩,一人说一句。

“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神雕侠侣》的。”明菁虽然笑得很开心,但还是保持着老师应有的风范。“老师,你跟耳朵很好的蔡大哥是怎么认识的?”绑马尾的女孩说。“说嘛说嘛。”其他女生也附和着。明菁看看我,然后笑着说:“我跟他呀,是联谊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们要上车前,要抽……”

明菁开始诉说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她说得很详尽,有些细节我甚至已经忘记了。明菁边说边笑,她那种快乐的神情与闪亮的眼神,我永远忘不掉。

折腾了一下午,七个女生终于要走了。“别学陈世美哦。”“要好好对老师哦。”“不可以花心哦。”她们临走前,还对我撂下这些狠话。“过儿,对不起。我的学生很顽皮。”学生走后,明菁笑着道歉。“没关系。高中生本来就应该活泼。”我也笑了笑。“过儿,谢谢你。你并没有否认。”明菁低声说。“否认什么?”明菁看看我,红了脸,然后低下头。我好像知道,我没有否认的,是什么东西了。

原来我虽然可以下定决心。

但我却始终不忍心。

过了几天,荃又到台南找她的写稿伙伴。在她回高雄前,我们相约吃晚饭,在第一次看见荃的餐馆。荃吃饭时,常常看着餐桌上花瓶中的花,那是一朵红玫瑰。离开餐馆时,我跟服务生要了那朵红玫瑰,送给荃。荃接过花,怔怔地看了几秒,然后流下泪来。

“怎么了?”

“没。”

“伤心吗?”

“不。我很高兴。”荃抬起头,擦擦眼泪,破涕为笑。

“你第一次送我花呢。”

“可是这不是我买的。”

“没差别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很高兴了。”

“那为什么哭呢?”

“我怕这朵红玫瑰凋谢。只好用我的眼泪,来涵养它。”

我回头看看这家餐馆,这不仅是我第一次看见荃的地方,也是我和明菁在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的地方。人们总说红玫瑰代表爱情,可是如果红玫瑰真能代表爱情,那用来涵养这朵红玫瑰的,除了荃的泪水,恐怕还得加上我的。甚至还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台湾并没有秋天一定得落叶的道理,只是天气不再燠热。我在家赶个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个懒腰,准备煮杯咖啡。在洗碗池洗杯子时,电话响起,一阵慌张,汤匙掉入排水管。回房间接电话,是荃打来的。

“你有没有出事?”

“出事?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打破了玉镯子。”

“很贵重吗?”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我戴着它好几年了。”

“哦。打破就算了,没关系的。”

“我不怎么心疼的,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我以为……以为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出事。”

“我没事,别担心。”

“真的没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用来喝咖啡的汤匙,刚刚掉进排水管了。”

“那怎么办?”

“暂时用别的东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东西而已。”

“嗯。”

“别担心,没事的。”

“好。”

“吃饭要拿筷子,喝汤要用汤匙,知道吗?”

“好。”

“睡觉要盖棉被,洗澡要脱衣服,知道吗?”

“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着大雨,荃突然来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门口等我。

“你怎么突然跑来台南呢?”

荃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根汤匙,跟我弄丢的那根,一模一样。

“你的汤匙是不是长这样?我只看过一次,不太确定的。”

“没错。”

“我找了十几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

“我每到一家店,就请他们把所有的汤匙拿出来,然后一根一根找。”“后来,我还用画的呢。”荃说完一连串的话后,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着在下雨天买啊。”“我怕你没了汤匙,喝咖啡会不习惯。”我望着从荃湿透的头发渗出而在脸颊上滑行的水珠,说不出话。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

荃笑了起来,“只有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呢。”

“你全身都湿了。为什么不带伞呢?我会担心你的。”

“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

“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

“那不一样的。”荃将湿透的头发顺到耳后。

“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

“可是……”

“对我而言,认识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

“认识我之后呢?”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荃虽然浅浅地笑着,但我读得出她笑容下的坚毅。

三天后,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点47分,台湾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集集大地震。当时我还没入睡,下意识的动作,是扶着书架。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我们醒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电话回家询问状况。明菁和荃也分别打电话给我,除了受到惊吓外,她们并没损伤。我、柏森和秀枝学姐的家中,也算平安。只有子尧兄,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那晚的气氛很紧绷,我们四人都没说话,子尧兄只是不断在客厅踱步。五点多又有一次大规模的余震,余震过后,子尧兄颓然坐下。“子尧兄,我开车载你回家看看吧。”柏森开了口。“我也去。”我接着说。“我……”秀枝学姐还没说完,子尧兄马上向她摇头:“那地方太危险,你别去了。”

一路上的车子很多,无论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子尧兄不是低着头,就是瞥向窗外,不发一语。子尧兄的家在南投县的名间乡,离震中很近。经过竹山镇时,两旁尽是断垣残壁,偶尔还传来哭声。子尧兄开始喃喃自语,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当我们准备穿过横跨浊水溪的名竹大桥,到对岸的名间乡时,在名竹大桥竹山端的桥头,我们停下车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

名竹大桥多处桥面落桥,桥墩也被压毁或严重倾斜。桥头拱起约三米,附近的地面也裂开了。子尧兄下车,遥望七百米外的名间乡,突然双膝跪下,抱头痛哭。后来我们绕行集集大桥,最后终于到了名间。子尧兄的家垮了,母亲和哥哥的尸体已找到,父亲还埋在瓦砾堆中。嫂嫂受了重伤,进医院,五岁的小侄子奇迹似的只有轻伤。

我们在子尧兄残破的家旁边,守了将近两天。日本救难队来了,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确定瓦砾堆中已无生命迹象。他们表示,若用重机械开挖,可能会伤及遗体,请家属定夺。子尧兄点燃两炷香,烧些纸钱,请父亲原谅他不孝。日本救难队很快挖出子尧兄父亲的遗体,然后围成一圈,向死者致哀。离去前,日本救难队员还向子尧兄表达歉意。子尧兄用日文说了谢谢。

子尧兄告诉我们,他爷爷在二次大战时,被日本人拉去当军夫。回家后,瘸了一条腿,从此痛恨日本人。影响所及,他父亲也非常讨厌日本人。“没想到,最后却是日本人帮的忙。”

子尧兄苦笑着。

之后子尧兄常往返于南投与台南之间,也将五岁的侄子托我们照顾几天。那阵子,只要有余震发生,子尧兄的侄子总会尖叫哭喊。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凄厉的啼哭声。没多久,子尧兄的嫂嫂受不了打击,在医院上吊身亡。当台湾的老百姓,还在为死者善后、为生者抚慰心灵时,台湾的政治人物,却还没忘掉2000年的领导人大选。 

地震过后一个多月的深夜,我被楼下的声响吵醒。

走到楼下,子尧兄的房间多了好几个纸箱子。

“菜虫,这些东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帮我寄过来。”

“子尧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辞了,回南投。我得照顾我的小侄子。”

子尧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东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帮子尧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书,都给你们吧。”子尧兄说。我和柏森看着子尧兄,不知道该说什么。“来,一人一块。”子尧兄分别给我和柏森一个混凝土块。“这是?”柏森问。“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后你们从政,请带着这块东西。”“嗯?”我问。“地震是最没有族群意识的政治人物,因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先住民 的。它压死的,全都是台湾人。”我和柏森点点头,收下混凝土块。

子尧兄要去坐车前,秀枝学姐突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句话?”秀枝学姐说。

“你考上研究生时,我送你的东西,还在吗?”

“当然在。我放在房间。”

“我要说的,都说在里面了。”

子尧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学姐挥挥手,“再见了。”

我和柏森送走子尧兄后,回到客厅。秀枝学姐坐在椅子上,看着子尧兄送给她的白色方形陶盆,发呆。“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秀枝学姐自言自语。我和柏森也坐下来,仔细端详一番。“啊!”我突然叫了一声,“我知道了。”“是什么?”柏森问我。“我爱杨秀枝。”“啊?”秀枝学姐很惊讶。

我指着“明镜台内见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还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的“爱”。“我爱秀?然后呢?”柏森问。“观世音菩萨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又指着那块神似观世音的石头。“杨枝啊。”柏森回答。“合起来,不就是‘我爱杨秀枝’?”

秀枝学姐听完后,愣在当地。过了许久,好像有泪水从眼角窜出。她马上站起身,冲回房间,关上房门。几分钟后,她又出了房门,红着眼,把陶盆搬回房间。连续两个星期,我没听到秀枝学姐说话。

从大一开始,跟我当了八年室友的子尧兄,终于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子尧兄走后,我常想起他房间内凌乱的书堆。“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总喜欢摸摸我的头,然后说出这句话。虽然他只大我五岁,我有时却会觉得,他是我的长辈。他曾提醒我要下定决心,我的决心却总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子尧兄,我辜负你的教诲。

当秀枝学姐终于开口说话时,我又接到荃的电话。这阵子因为子尧兄和地震的关系,荃很少打电话来。听到荃的声音,又想到子尧兄和秀枝学姐的遗憾,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吗?”

“可以见个面吗?”

“你……”

“怎么了?不可以吗?”

“不不不……”荃的声音有点紧张,很快接着说,“只是你从没主动先说要见我,我……我很惊讶。”“只有惊讶吗?”“还有……还有我很高兴。”荃的声音很轻。“还有没有?”我笑着说。“还有‘可以见个面吗’是我的台词,你抢词了呢。”荃也笑了。

“那……可以吗?”

“嗯。我明天会坐车到台南。”

“有事要忙吗?”

“嗯。我尽快在五点结束,那时我在成大校门口等你,好吗?”

“好的。”

“明天见。”

“嗯。”

枉费我当了那么多年的成大学生,竟然还搞不清楚状况。

扣掉安南校区,成大在台南市内,起码还有六七个校区。每个校区即使不算侧门,也还有前门和后门。那么问题又来了,所谓的“成大校门口”是指哪里?我只好骑着机车,在每个可以被称为“成大校门口”的地方,寻找荃。终于在第八个校门口,看到荃。

“对不起,让你久等。”我跑近荃,气喘吁吁。“会久吗?”荃看了看手表,“还没超过五点十分呢。”“是吗?”我笑了笑,“我好像每次都让你等,真不好意思。”“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等你的感觉,我会安静的。”“安静?”“嗯。我会静静地等,不会乱跑。你可以慢慢来,不用急。”

“如果我离开台南呢?”

“我等你回台南。”

“如果我离开台湾呢?”

“我等你回台湾。”

“如果我离开地球到火星探险呢?”

“我等你回地球。”

“如果我离开人间呢?”

“还有下辈子,不是吗?”

荃,你真的,会一直等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