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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我这才四下观察,这间屋子的摆设非常简陋,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炕柜上放在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冯多多指着照片异常兴奋,她说:“印老,没错,五年前到我家去找我父亲的人正是花舌子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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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印端着用盛着木瓢的凉水灌了两口,迫不及待地对老妪说:“别忙活啦!还是说说花舌子的情况吧!”
老妪捋了捋额头上散落的稀疏白发,说道:“我那老鬼死了好几年啦!我是解放以后才和他结婚的,那时候他一穷二白,家里啥玩意都没有,多亏着他精明能干,我们才勉强度日。后来听别人说我才知道,原来解放之前他在山里干过胡匪这个行当。后来我问他有没有这么回事,他没瞒我,跟我撂了实低儿,只是说当时也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为了躲开屯子里人的闲言碎语,我们把他三大爷老鹰把式留给他的房子卖掉,就从飞鹰堡搬到了这七十里堡安家落户了。大约五年前,他的身体开始不行啦,起初吃药还能顶一顶,后来简直连抗锄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没了法子我就带他到城里的医院去检查,大夫说那是癌症晚期,让我们早做打算。还说你们都是平头百姓,也没有什么公费医疗,这病就是往里填钱。回到家里他就跟我说,他有办法找钱治病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得进城找一个人,只要那个人能给他证明身份,他就有钱治病了。我说你当年不是胡匪么,他说其实他是个共产党。”
老妪停歇了片刻继续说道:“后来,后来他去好好几趟城里,忙活了半天没能找到那个人。他自己也知道时日不多啦,就开始为自己接下来的后事做打算。那个死鬼整天凿着他的坟碑,期间还请堡子里的字匠在上面刻上了他的名字。我恨他临死还糟蹋钱,在这旮瘩死了的老百姓是没有立墓碑的。于是就跟他吵了一架。结果他上来的倔劲儿,又弄了一块石碑整体叮叮咣咣地凿着……”
老印打断老妪唠唠叨叨的叙述:“等等!你是说花舌子除了为自己凿了一块石碑,还另外又弄了一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老妪叹息了一声:“我哪知道写的是啥?我从小到大就没念过一天书。后来有一天,他让我套上牛车拉着他去飞鹰堡的一块坟地,他把第二块石碑立在一座坟前,还让我记住这块地界儿,等到他死的时候就把他埋在那座坟旁边。”
我连忙插话道:“你跟花舌子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曾经有没有跟你提过一句‘万山深锁’的口令?”
老妪盯着我惨淡地笑了笑,接着面无表情地摇头不已。
这时候老印对老妪说:“现在我请你务必跟我们往飞鹰堡走上一趟。我们要去花舌子的坟前看看,这很可能关系到他的声名,或许就此便可以恢复他本来的身份。”
我们把老妪带上车后,老印不忘让我拿上一把立在墙角的尖镐。就这样,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向飞鹰堡。沿路老印一言不发,他把嘴唇抿成一道直线,绿皮吉普车在他的生猛的驾驶下哐当乱叫。
飞鹰堡终于熬到了。这个曾经人来人往的地方早已失去的昔日的光彩,一些低矮的茅草屋横七竖八地贴在地上,夏日的午后让它们变的悄无声息。我们在老妪的带领下,沿着崎岖的山路总算抵达了一片林立着松林的坟地。老妪指着草丛中隆起的坟包,扬了扬下颌。
由于荒草铺天盖地的疯涨,我和老印拨弄了好一阵儿才找到紧挨着的两块坟碑。当老印俯下身来看罢墓碑上的字迹时,突然像被惊雷劈中一般呆立不动了,接着,我看到他一屁股坐在了草丛之中!
我赶紧俯身去查看坟碑,那块写着“张木公之墓”的坟碑我到并不奇怪,但是当第二块坟碑上的字迹映入我眼帘时,我却抑制不住惊叫了起来,那上面居然刻着:叶西岭叶千秋之墓!我的心头怦怦乱跳,老印此前的推测得到了确凿无疑的证明——花舌子当年的确进入过小西天的地下要塞,而且,看情况他已经把九枪八的尸首运出了山寨,并与叶西岭合葬在一起。就在此时,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发现遏制了我的胡思乱想,因为就在坟碑的右侧,我看到了一行锋利又灼眼的小字:万山深锁,一水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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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山深锁,一水中分!
万山深锁,一水中分!!
我激动不已地连连呼喊:“印老,多多,万山深锁,一水中分!口令!咱们终于得知了完整的口令!原来它的下半句是一水中分,是一水中分!”
我不管不顾地把坐在地上的老印薅起来,疯魔般地哈哈大笑,把站在一旁的老妪看得目瞪口呆。冯多多也跑上前来,他手里边握着那把从老妪家里拿来的尖镐,他把尖镐推给我,说:“别高兴的太早。接下来该是你一显身手的时候喽。”
我扭头问老印:“这是要干什么?”
老印说:“多多说的没错,你得把九枪八和叶西岭的坟墓刨开。花舌子既然把九枪八的尸首带出了山寨,那么火麟食盒也应该在这座坟墓之内。我想一切就要尘埃落定啦。”
我听罢不由分说得刨开了坟包,毕竟是三十多前的下葬的棺椁,木板已经被腐蚀地支离破碎,我几乎没有费什么起来就撬开棺盖儿。棺椁之内的两具尸首已经白骨森森,一些生锈的子弹闪落在糟朽的衣物之间,那应该是裘四当家打在九枪八体内的。一个裹了厚厚布层的盒子就放在两颗头颅旁边——它真是就是许多人为此丧命的火麟食盒吗?
我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提出来,然后交给了面色凝重的老印。老印的神色充满着复杂,他示意我盖上棺盖儿,当焦黄的土重新在地面隆起,我足足松掉了一口气。此后我们谁也没有言语,在返回的途中绿皮吉普车似乎也停止了震荡,沿路我都在恍惚中度过,以至于老妪从下车向七十里堡走去,我都忘记了跟她告别。
天罡路二十八号院。晚七时。挂钟滴答作响。
我们三人激动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盯着火麟食盒面色凝重。此前老印已经把包裹在外的厚厚布层褪掉了,火麟食盒的表面已经受到泥土湿气的侵浸,那只踩着流火的麒麟此时显得斑驳不堪。压抑已久的气氛由房间的四面八方缓缓靠拢,它们不再是飘荡,而是重压。我的呼吸被这种气氛折磨得断断续续,额头的汗水流得铺天盖地。毕竟火麟食盒里的东西曾让叶西岭连连叫了两声鬼,还吓得口吐鲜血;而郝班长又因为看到它离奇的走向死亡。恐惧不可遏制的掠夺了我的身体,它发出的声音充满着犹豫:“印老,不如,不如我们明天再打开火麟食盒吧?现在是夜里,我怕真的会……”
冯多多的手指缓缓伸向盒盖儿,她倾斜着身体试图想将盖子掀开,连续两次,盒盖儿居然纹丝不动!老印见状连忙拂去上面堆积的蒙尘,我们这才看到,盒盖儿的边缘被嵌入了四颗铁钉。老印命冯多多找来工具箱,我们缓缓把火麟食盒放倒,与此同时盒子里发出了一声“咣噔”的响声,里边的东西似乎是块硬物。老印用螺丝刀沿着盒盖儿与盒体相连处的缝隙撬动着,他的脸颊由于紧张机械的痉挛着。我和冯多多把持在上面的手早已哆嗦得不成样子……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啪”的一响,盒盖儿重重地砸在玻璃茶几上!紧接着,随着一股浊腐的气味,由火麟食盒里冒出来一颗球状的灰白硬物,它在茶几上“嘣嘣”蹦跳了两下,然后一跃落在地上,眨眼间就骨碌碌跑向了阴暗的墙角,悄无声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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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三人保持着原有的动作呆掉了。好一会儿老印才放下手中的螺丝刀,他边抹着脸颊的汗液边向墙角走去,脚步声比呼吸还要轻。冯多多攥住了我的胳膊不撒手,就这样,我藏在老印的身后总算看清了那硬物的模样,然后我听到自己战栗地尖叫了一声,不管不顾地扭头扎回沙发里,冯多多早已被我扔到了一边去。
——那硬物居然是一颗白骨森森的头颅!
我萎缩在沙发上,眼瞅着老印缓缓俯身把那颗头颅拿在手里。冯多多面色惨白地贴着老印,她的脚步显得很僵硬,当老印总算把头颅放回火麟食盒之内,冯多多才瘫坐在我身边。
老印盯着那颗头颅眼也不眨地拼命抽着烟,飘荡的烟雾光怪陆离,整间屋子呈现出一片恍惚的模样。唯有墙上的挂钟有条不紊的滴答声,才不至让我觉得身在虚幻之中。
这时冯多多轻声地说道:“印老,在火麟食盒里放上一颗头颅,江岸死掉的段飞同志如此行事意欲何为呢?况且,就算三十年前这是一颗鲜活的人头,叶西岭为人见多识广,他也不应该被吓得口吐鲜血,连声喊鬼呀?而郝班长在地下要塞看到它即刻毙命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所以,我在想,火麟食盒里的东西是不是已经被人调了包?否者,这件事实在无法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另外,还有那句口令,目前看来似乎跟这颗头颅也没有半点关系……”
老印还在呆滞地望着那颗头颅,他似乎对冯多多的询问充耳不闻。时间像老印手中的香烟一样燃烧的飞快,墙上的挂钟就差一下马上指向八点十五分的时候,老印的双眼终于从那颗头颅上挪开。他扫了两眼我的冯多多,用颓败的口气说道:“你们俩盯着我干嘛?屋子里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你们要不要跟着我一起?”
我们三人坐上绿皮吉普车由天罡路缓缓驶下。凉爽的晚风从敞开的窗子里灌进来,冯多多飘逸的长发打在我的脸颊,忽隐忽现的薄荷味让我悄然闭上双眼。如果心中不是挂念着这桩离奇的案子,我想那夜晚将会值得长久回忆。
老印把绿皮吉普车停在江岸,他缓缓走下车来坐在岸边立着的江碑上。老印向我挥挥手:“赫子,你和多多溜达溜达,过会儿回来找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江岸的甬道上行人稀少。我和冯多多安静地朝前走,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不远处的江桥上,飞快的自行车交叉穿梭,原本尖利的铃声淹没在暗涌的江水之中。这是通化城极其平凡的一个夜晚。而就在这个夜晚,老印却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只火麟食盒,当然,也包括里边装着的那颗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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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和冯多多折身回到江碑后,见老印和停在江岸的绿皮吉普车都没了踪影,我们几乎是奔跑着返回天罡路28号院的。赵妈说在此期间老印曾经回来过一趟,他拿走火麟食盒时神情恍惚,甚至连撞翻在地的烟缸都没来得及捡起。老印让赵妈转告我们,让我们在家等他。除此之外,再没有留下任何口信。
我和冯多多忧心忡忡地干坐到天亮。睡意已经被漫无边际的猜测扼杀得干干净净。我瞪着双眼盯着房门,期待再次看到老印那干瘪的身影。三天之后,我的精神已经被这种等待折磨得频临崩溃。冯多多几次把稀粥端到我面前,我却没有欲望吃下一口。
我对老印的担忧开始不可遏制地滑向极端。因为此前我们都是一起行动,而这次他独自离去显然过于蹊跷,就算他真的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告知我们一声的时间总还是有的。还有就是,赵妈说他拿走火麟食盒时神情恍惚,这就更我让忐忑不安了。我突然想起此前卅街档案馆老管理的一番话,他曾说过,为了查清“纸人割头颅”事件的真相,他的儿子离奇失踪,甚至有一位年轻的刑侦员还为此无故送命,死因不明……
于是我把自己的担忧说给冯多多听,她则安慰我道:“印老做事还是有分寸的。我在想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然后迫不及待前去调查了。或者这条线索充满危险,他不想咱们俩受到伤害。”
我对冯多多的宽慰置若罔闻,不能自已地想要出门去找寻老印。冯多多一把扯住我,厉声道:“印老说你做事没脑子,还真是!他已经留下口信让咱们等他,你这样瞎闯乱撞去哪里找他?”她说罢把我按在沙发上,异常安静地说,“听我一次。再等等。”
时间在冯多多紧握着我的手里缓慢地又走了一夜。
清晨的时候,我在赵妈的一声尖叫从恍惚惊醒。在敞开的房门口,老印虚弱无比地靠在上面,他浑身上下的衣物已然破烂不堪,满脸焦黑地歪着脑袋,稀疏的胡须上还挂着一条令人生厌的口水。在他的手里,还紧攥着那只火麟食盒。当冯多多和赵妈费力把他抬到沙发上时,我劈头盖脸就薅起了他的衣领耸动了两个来回,老印缓缓睁开双眼瞟了瞟我,嘟囔出一句:“赫子,你别烦我,让我好好睡一觉。”
当时我真想直接臭扁他一顿。但是说不上为什么,当响亮的鼾声从他稀疏的胡须中冒出的时候,我的双眼突然变得有些温热。在此后我们搭档办案的漫长岁月里,这种类似的场景层出不穷,只是,每次我都会毫无缘由地软下心来。
——或许我的老伙计天生就会令人又爱又恨,而我,偏偏就愿意吃他这一套。
老印足足睡掉了十二个钟头。他醒来后望着冯多多早已准备好的食物喜笑颜开,待他将所有的食物横扫一口之后,打了一个神清气爽的饱嗝。
我早已有些迫不及待,连忙问道:“印老,这回你又找到了什么线索?”
老印的面颊上露出了惯有的狡黠,他说:“线索倒是没有找到。不过,我却查清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从老印的满脸自信中确信他此言非虚,于是也跟着咧开嘴笑了起来。
冯多多表现出了少有的激动,她说:“印老,赶紧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火麟食盒,头颅,还有那句口令……这所有的一切,这所有的一切我要立即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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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印慢悠悠地点燃一支香烟,他撅嘴吐出的烟圈翻滚着升上我们的头顶。当烟圈缓缓分散之后,老印的语气变得严肃不已,他说:“这件事情的开端,都源于1946年大年初二的那场武装暴乱。我离开的这三天之中,用掉整整一天的时候去翻阅关于这场暴乱的原始史料,认真仔细地阅读了二十几位暴乱匪首的审讯笔录,结果发现这些人居然躲过了大年初三的全城大搜捕,全部都藏身在当时的日本人住宅区。那名在江岸死掉的段飞同志,当时也跟随暴乱策动首脑藤田实彦一并藏匿其中。藤田实彦曾是日本关东军第125师团参谋长,此人是一位战争狂,那场暴乱完全是他组织策划的。他领导暴乱分子于1946年大年初四着手焚烧暴乱文件,以免给八路军留下证据。这之后发生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只是后来的八路军审讯者由于粗心大意,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们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我不禁岔话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果你查阅的那些史料上没有记载,你又是如何得知这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老印摆手道:“赫子,你先不要着急,听我把话讲完。其实,匪首藤田实彦早在策动这场武装暴乱之前就已准备了第二套备用计划,他们给这个计划取名为‘婆猪行动’,至于为什么取这么奇怪的名字以及这个行动的内容,稍后我会解释给你们听。由于段飞同志潜伏在他们中间,当他获知这个秘密之后,我想他是心急如焚的。为了把这份情报传递给等候在石人沟的秦队长,他不得已跟暴乱分子展开了搏斗,以求脱身——冯健的供词可以说明这一点,因为在江岸的时候,冯健和郝班长发现他的时候,他满身是血。段飞同志自知自己身负重伤,可能没有办法抵达石人沟跟秦队长会面,所以他危机之中想出了一个主意,利用火麟食盒传递这份情报——即便自己中途身亡,只要火麟食盒交到秦队长手中,那么秦队长也必然会知晓其中的隐义。谁知这一切都因为叶西岭的出现而横生枝节。叶西岭是潜伏在通化城的国民党间谍,从他获知‘万山深锁,一水中分’这句口令来看,他就是这场武装叛乱的参与者,否则这句与‘婆猪行动’密切相关的口令他是不会得知晓的。”
冯多多说:“在那两册卷宗里,我们已经获知叶西岭是沿路跟踪段飞的。既然他是暴乱分子之一,为何他没有下手杀死段飞,还要等到段飞把火麟食盒交给我父亲和郝班长之后再展开行动呢?”
老印气定神闲地说:“这一点非常容易解释。原因有二。其一,当时震江龙为了转移那批红货已经让王老疙瘩找到了叶西岭,他们是准备一同返回小西天的。如果他冒然下手,必然引起王老疙瘩的怀疑,这是其次。其二,毕竟当时整座通化城的戒严还没有解除,加之当时是黄昏过后,想要随随便便杀一个人也并非易事。况且叶西岭旨在那只火麟食盒,没必要脱了裤子放屁。”
我又问老印:“既然如此,叶西岭截获了火麟食盒之后应该就地销毁才是……”
老印不由分说打断了我的叙述:“这一点秦队长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叶西岭是因为看过火麟食盒里的东西才改变了初衷。也就是说,他已经猜到了火麟食盒里的所隐含的秘密。虽然他为了贪图跟秦队长的较量,把整件事情搞得复杂不已,但就凭他没有销毁火麟食盒这一点,足以说明他还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
冯多多说:“那么,火麟食盒里装着的真的是一颗头颅吗?如果是的话,我就更加搞不懂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颗头颅怎么会表达出‘婆猪行动’的含义?除此之外,叶西岭见到它口吐鲜血,郝班长见到它无故丧命就更让人费解了。印老,你可否解释一二?”
老印从怀里掏出一张对叠着很工整的美术纸,他边展开边说道:“因为那并不是一颗普通的头颅。头颅的主人生着一种罕见的怪疾,民间俗称巨眼病。”说着,老印将那张美术纸摊在茶几上。
我和冯多多连忙俯身观看,只见美术纸上画着一位年迈的妇女,她的右脸颊生长一嘟噜硕大的肉球,红里泛黑的肉球把整张脸撑得面目狰狞。更加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肉球的中央,居然还有一个腐烂的孔洞!
我被这张画像吓得瞠目结舌,支支吾吾地说:“这,这……印老,怎么会是这样?”
老印说:“这只是一张画像,你就觉得吃不消。倘若是在夜晚,你见到这样一颗头颅躺在火麟食盒里,难道你不会连声喊鬼吗?这便是叶西岭为何吓得口吐鲜血的原因。当然,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我们不能忽略,当时的他已经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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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多多提出了她的质疑:“印老,我想知道这副画像是你如何得来的?不会是你根据那颗白骨森森的头颅妄自想象出来的吧?”
老印笑道:“画像的确是源自头颅,但并不只是想象。那天我拿走火麟食盒之后去找了一个老朋友。他在整个公安系统名声在外,外号孙泥子。孙泥子有一手绝活,他可以根据人体骨骼的生长情况,然后用泥巴来复原死者生前的相貌,虽说不能达到一模一样,但也能做到八分。靠着这手绝活,他帮助刑侦人员破获了不少大案。”
冯多多继续着她的疑问:“可是,就算这颗巨眼头颅异常恐怖,郝班长见到它后的突然死亡也显得有些蹊跷,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老印对冯多多说:“你的疑问也是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可是后来我把卷宗里记载的所有细节又回想了一番,终于灵光闪现找出了答案。因为这颗巨眼头颅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郝班长多年未见的亲娘!”
老印这番话让我彻底惊呆了!我张着嘴巴连连摇头,嘴里嘟囔着:“怎么会是这样……这么会是这样?这简直太令人费解了。好班长的亲娘怎么会被段飞割下了脑袋?这一点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老印叹息道:“或许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我在查阅那些原始资料的时候,特别是那份匪首藤田实彦的审讯笔录,其中记载了段飞逃命的简略过程。由于当时二十几位暴乱分子害怕身份暴露,他们在追杀段飞时并没有用枪,而是用刀刺入了他的胸膛。他们以为段飞已经毙命便赶紧返回继续藏匿。不料事情的经过却被过路的妇人看在眼里,她就是郝班长的亲娘。她看到有人倒地连忙大声呼救,暴乱分子本来是想杀她灭口的,可是这时候八路军已经通过群众举报查清了暴乱分子的藏身处,他们的及时到来救了段飞一命。可惜那些八路军为了捉住藤田实彦根本没有理会段飞……另外,在咱们阅读的那两份卷宗里,冯健也曾跟随郝班长回到城里的部队找过他娘,但是他们并没有找到。这个结论就是依据这些得来的。而且,这个结论是唯一的,能让身体强健的郝班长顷刻间毙命,难道还有比见到亲娘的头颅更直接的方式吗?因为两种资料的记载的内容只有这么多,以下就是我的推测了:身受重伤的段飞苏醒后看到了妇人的那张脸,然后他费力地将妇人杀死,割下头颅装入了那只火麟食盒里,接着踉踉跄跄沿着江岸往石人沟的方向走去……我想盒子里原本应该装着郝班长最爱吃的食物,那是一位母亲对多年未见的儿子最好的情感表达——只是,郝班长打开它后却命赴黄泉。”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问老印:“让段飞当机立断杀死郝班长的老娘,然后用她的头颅做情报,究竟和‘婆猪行动’之间的联系点是什么?”
老印一声叹息:“其实很简单。早年间的通化城百姓们,对那些面貌丑陋的人都有统一的称呼,男的叫猪公,女的叫猪婆。‘猪婆’反过来念不正是‘婆猪’么,正是暗指‘婆猪行动’——段飞就是想靠这个让秦队长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
冯多多的眼圈有些发红,她说:“当初小西天山寨的胡匪为了那二十九箱红货杀了哑巴的黄三,因为他们毕竟是匪,行事鲁莽这到可以理解。但是段飞怎么说也是名八路军战士,仅仅为了送出情报就滥杀无辜,这岂不是丧尽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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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印摇头道:“多多,你错了。丧尽天良的是当年的日本侵略者。因为他们策划的‘婆猪行动’一旦爆发,恐怕整座通化城都会饿殍遍野。而段飞正是基于这一点,才不得已杀了一个猪婆,以此来保住千万百姓的生命。只可惜,这个秘密却要等到三十年后才被揭开。而‘婆猪行动’隐藏的危害到目前还并未解除。”
我连忙问道:“究竟‘婆猪行动’的内容是什么,你又是根据哪些线索获知的?”
老印仰身靠在沙发上,面色凝重地说:“毒气战。一场蓄谋已久的毒气战。有三点可以作为我推测的佐证:首先是那句‘万山深锁,一水中分’的口令,其实它表达意思的是整座通化城的地貌,重点在于后一句,其中的水,暗指的就是那条穿城而过的江水。至于口令与‘婆猪行动’之间的关系,起初我并未想通,直到我驱车载着你们到江岸散步后,这件事情才豁然开朗。在我坐在江碑旁等候你们的期间,我无意中扫了扫江碑上刻着的文字,那上面记载了这条江的历史沿革,原来这条江在明代的时候叫做婆猪江!由此我确信了‘婆猪行动’必然同这条江关系匪浅。然后我想到了小西天那座诡异的地下要塞,于是我驱车前往调查,果然不出我所料,环绕着小西天的三岔岭正是这条江的发源地。我在三岔岭的深山密林里钻了足足一天,总算找了那条隐藏很深的地下隧道,隧道的入口与江水的发源处近在咫尺,可想而知,隧道的另一端必然与地下要塞想通。而最后一条证据,就记载于我们阅读的那两份卷宗之内……”
冯多多脱口而出:“你是说当时在江岸,吴老蔫口中的水鬼鳖龙?”
老印对冯多多说:“不错,它就是‘婆猪行动’埋藏的祸根之一。但这玩意不是什么水鬼鳖龙,从地下要塞的角度出发,它应该是一罐巨型的毒气桶。由于通化城正值寒冬腊月,江面已然结冰,所以我断定它被放入江中的时间并非当时,而是很早之前——或许是地下要塞的鬼子用来做实验的?这个目前已经不得而知。至于它为何撞碎冰层浮出江面,大概是由于投掷的鬼子尸首数量过多,在江内形成拥堵,再加之水流等原因造成的。这样就不难解释,为何身负重伤的段飞看到它后会吓成那副模样。”
我又向老印提出了疑问:“如此说来,除去这罐事先就已经放入江内巨型毒气桶,真正的‘婆猪行动’事实上并没有实施?”
老印点头道:“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随着武装暴乱的首脑藤田实彦等人逐一落网,这场恐怖袭击也就此搁置了。而那些躲藏在山寨里的鬼子显然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们忙着焚毁那些作为试验品的尸首,显然没有对裘四当家截获的火麟食盒产生兴趣。只是在八路军审讯这些暴乱首脑时过于粗心大意,虽然那些原始的笔录文件里有提到过‘婆猪行动’,但仅仅只只言片语,完全没有深究下去,所以它具体的内容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后来又是连年的动荡,解放战争……十年文革,也就再没有人去关心这件事了。”
冯多多听罢依然眉头不展,她说:“这条江是整座城的水源,而且它流经的市县多达八个,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倘若那灌巨型的毒气桶泄漏,两岸的居民岂不是要招致灭顶之灾?”
老印面色阴沉地说:“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所以,咱们要连夜准备相关材料,尽快报告给上级。现在是雨季,我真怕毒气桶经不住连年的泥石撞击……那样的话,咱们此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我们三人诚惶诚恐地着手进行,并于翌日清晨返回我市。老印的汇报引起了警队长的高度重视,警队长又即刻报告给公安局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跟许多故事的结尾如出一辙:在辖区相关部门的大力配合下,经过工作人员连日来不眠不休的勘察和打捞,终于啃下了这块“硬骨头”,顺利地将飘荡在江水之内三十多年的毒气桶清除,确保了两岸百万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为我公安事业谱写了崭新的篇章。
只不过,那时候毕竟是八十年代,相关领导恐怕这条消息会引起群众恐慌,从而导致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这件事的整个过程都是低调进行的,所有参与人员都要要求严格保密——甚至连最后的表彰会都是小范围进行。但是那天作为这件事情第一功臣的老印却没有到场,不得已由我代替他进行了发言——我想那种陈词滥调你们不会喜欢听,再者也有凑数字的嫌疑,所以这段咱们就免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我没有再见过老印一面。
我知道对于这个老伙计,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除此之外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
第十六天的深夜,我被一阵尖利的电话铃吵醒,电话里传来了老印沙哑而疲惫的声音,他说:“赫子,不要问我任何问题,听我说。我是在通化城的一家饭馆给你打的电话。我刚刚从小西天地下要塞涉险逃出,张树海和李光明的尸首我已经找到了,我老婆的自杀之谜也水落石出了。而且,我还在地下要塞里发现了那些消失的粮草,它们牵扯了一桩更大的阴谋,‘婆猪行动’隐藏的秘密远远超出了咱们的想象。你马上收拾一下过来找我。另外,多带些钱来,我吃完饭才发现钱包没了,现在被饭馆的老板和厨师们给扣下了,他们说要是再不拿钱来赎人就把我扭送派出所……”
我气急败坏地说:“别扯犊子啦!感觉告诉我你在哪家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