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鹰把式这般胸有成竹,整个人彻底慌了手脚。秦队长犹豫了片刻,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当粗布被缓缓掀开以后,我只看了半眼,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跌翻在地。我确信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哪怕一丁点的疼痛!一股极致的、我完全不能承受的冰冷从脚趾“倏”的一猛子窜出发梢。秦队长发了疯似的双手把我薅起来,他死死地攥着我的衣领,吼叫道:“小冯!小冯!你他妈的跟说,跟我说!这个不是不刀疤人?是不是?”
秦队长双眼冲血,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咬牙切齿地在等待我的回答。我把双眼深深地揪成一堆,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颅。秦队长没有放开双手,而是把我的衣领攥得更紧,我看到他全身都是颤抖,牙齿发出嘚嘚的声响充满了我的耳朵。他似乎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稀里哗啦地把我扯到案台旁,按着我的脑袋又问:“看!看仔细了!看清楚再告诉我——他真的是刀疤人吗?”
秦队长的最后的半句话已经向我承认了这个事实,我听得出,只是他自己不愿相信。于是大声叫道:“是!他就是刀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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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喊出口之后,我看到秦队长的身子沉沉地摇晃了。他把按在我头顶的手松开,扶着案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得出来,一向沉稳自信的秦队长已经被眼前这幅情景击得有些溃败。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之前我们都是按部就班地追查线索,一环扣着一环,好不容易才有点眉,这下全都被打乱了。这线索就如同一条锁链,现在其中的一个环节已经出错,那么从这个环节之后的所有推断,就有可能全部都是错误。也就是说,从1946年大年初四清晨,我们在小西天山脚下发现那堆碎尸以后,所有来之不易的结果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变得不足为信了。而更让我感到无法承受的是,我们必须重新审视所有已经排除在外的可疑人员,他们包括:二当家九枪八、受伤的裘四当家、方老把头,已经身亡的大当家震江龙、大膘子,还有一直跟在我们身边的黄三……
秦队长沉默了良久才从噩梦之中走出来。他摆手示意鹰把式走出粮房,待我们重新回到屋子以后,秦队长对鹰把式说:“现在说说刀疤人是的情况,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的?”
鹰把式说:“他是大年初四的下午骑着快马来到这里的,还没等下马就直接跌在了院子里。我听到响声之后出门,那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只剩下半截子气息。起初我并没有认出来他就是几年前跟日本人喝酒的那个中国人,后来我给他灌了一碗热姜汤,他才微微缓过乏来。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指了指他脸上的刀疤,然后冲着头顶的海东青有气无力地怪叫了一声,接着抽着鼻子做了一个鬼脸。我这才认出原来他就是那个汉奸。只是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快要死的人还会笑得那么自在,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命。他问我要酒,要肉,他说他没有钱,只是不想做一个饿死鬼。然后我看着狼吞虎咽地吃肉,一边咳血一边喝酒,最后整碗的酒都变成了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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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打起了冷颤,心里实在搞不懂,难道刀疤人以假死脱身奔袭来此就为了在临死之前喝酒吃肉?这绝对不是他的做事风格,刀疤人如此狡猾,此前他小显身手就已经把我们搞得狼狈不堪,这样的理由根本不具说服力。于是连忙问道:“老把式,除此之外难道他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吗?”
鹰把式稍息了片刻,接着说道:“看到他这幅德行,我心里实在不落忍。虽说我认定他是个汉奸,但是话讲回来,怎么说他也是个中国人啊!是条人命啊!于是我想着帮他找个郎中给治治,可是他拉着我的手死活不肯。他说有些话要跟我交代一下,让我听好了,一个字都不能落下。我知道他这是在交代后事呢,所以只好含着泪听他讲。他说,如果他死后的三天之内没人来这里,那就把他拉到荒山野岭挖个坑埋掉了事,今后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来过这里;只是他随后又说,如果三天之内真的有人来这里打听关于他的事,他让我跟来者说,能在临死之前遇见一个好对手,也算平生一件快事。不过他特地嘟囔了两遍,让来者不要高兴的太早,因为你们既然来了,就说明他设的局已经成功瞒天过海,这一局你们输了。他还说本想再跟你们斗下去,只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说完这些之后,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出血块。最后他勉强又跟我交代了两句,他说你们同样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不尽快赶回小西天山寨,再想翻盘赢他一局就比登天还难了。还有,他说什么一只盒子,说那只盒子除非你们亲手掀开看,不然一定猜不出里边装的是什么。如果有一天你们真的破解了所有的谜团,他请你们务必到他的坟前洒下一杯酒,这样他在九泉之下就会睡得安稳了。”
鹰把式说完这些之后长嘘了一口气,接着又点起了烟锅子吧嗒吧嗒地吞吐起了老辣的旱烟。秦队长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缓缓向花舌子移动,突然利落地掏出手枪顶在了他的脑袋上。秦队长这个举动在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以至于花舌子愣了两秒钟之后身子才瘫倒在地。花舌子的脸抽巴成苦瓜状,眼泪鼻涕稀里哗啦就下来了,他哭喊道:“秦队长,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哇!该说的我都说咧!冯兄弟说,八路军不会错杀一个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秦队长说:“花兄弟,你说的没错。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不会杀你,但是要先委屈委屈你。”秦队长说着喊了我一嗓子,“小冯,找条绳子来把他先捆起来。”
鹰把式的烟锅子这时已经掉在了地上,他战战兢兢地说:“秦队长,花舌子这些年怎么着也打过日本人啊!你可千万留他条命活活,我可就这么一个侄子哇!”
待我将花舌子五花大绑之后,秦队长才对鹰把式说:“老把式你放心,如果他真的跟这事没有关系,我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现在我把他交给你,你得给我好好看住了他,千万不能解开他的绳子,三天,三天之后你就可以放了他。咱们可事先声明,如果你在三天之内放了他,那咱们刚刚在屋子里商量好的事就作废了。不仅如此,以后我还要加你一条串通土匪的罪名。听清楚了么?”
鹰把式连连点头。他说:“一切都按秦队长说的办,我都清楚了。只是秦队长答应我的事一定要说话算话啊!”
秦队长嗯了一声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走!赶紧!”
我们二人冲出屋门飞身上马,秦队长又把花舌子骑的那匹马也带上了,我们趁着夜色一溜烟飞奔出了鹰屯。沿路山秦队长不停不歇地挥舞的短马鞭,直到天色微微有些发亮,我们才在路旁一间破败的土地庙停了下来。从未骑马赶过这么久的路,又是在如此飞奔的情况下,我跳下马之后,胯骨已经被巅得疼痛至极,走起路来只好弓着膝盖。待进庙坐下之后,秦队长说:“小冯,咱们现在就最快的时间来重新分析一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免再上山寨的时候无的放矢。我说你听着,有什么疑问不要犹豫,马上提出来。刀疤人说的没错,我们所剩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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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脸紧张地点头,全身所有的力量恨不能都聚在耳朵上,生怕会漏掉接下来秦队长要说的话。秦队长见我如此紧绷着身子,突然笑了两声。他说:“小冯,不用那么紧张,现在还没有到剑拔弩张的时刻。你听我说,大年初四清晨——也是就是咱们四人追踪刀疤人到小西天山脚下之前发生的事情,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疑问。只是当时咱们的目标是刀疤人,满脑子只想把他抓住,所以当雪地上出现一堆穿着他衣服的碎尸时,咱们顺理成章地便会认为那就是他。刀疤人正是利用了咱们心理上的变化才做的这个局。你还记得那颗脑袋吗?咱们发现它的时候是面目全非的,也就是说刀疤人怕我们认出他脸上那道非常明显的伤疤,所以才故意把它刮花。但是,当咱们正要继续查看的时候,小西天的土匪却把意外地闯了出来——现在看来那并不是意外,我想是有人故意不让咱们继续查看尸体,因为他怕会露出什么破绽。能指挥那帮胡匪崽子的还会有谁?——当然就是九枪八。后来九枪八说,他也曾经下山查看过尸体,而是他还说尸体的左手满是枪茧,他从这一点判断死的人就是刀疤人。九枪八的这一番话直接误导了咱们,让咱们彻底相信了碎尸就是那个刀疤人。所以,九枪八是咱们目前掘出来的第一个疑点。也就是说,他曾经说过的话咱们现在已经不能全部信以为真了。”
我插话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之前被我们排除在外的裘四当家身上也有不对劲的地方。”
秦队长说:“对!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疑点。这个发现也是我从那堆碎尸上得出来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好多问题只需要再细心一点点,那就不是谜了。关于九枪八背后打裘四当家那一枪这件事,咱们都是听方老把头、裘四当家,还有九枪八的叙述,实际上咱们根本没有看到。你想想,咱们到了鸡爪顶子,甚至没有掀看裘四当家盖着的虎皮,只是看着他像是中枪一样。而在咱们没有见到他的时候,方老把头就已经事先在咱们耳旁吹风了,所以我们也就顺理成章地认为裘四当家受伤了。虽然这件事还有待核实,但是目前咱们已经不能否定裘四当家的嫌疑了。当然,这里边也包括方老把头。”
我连连点头,向秦队长问道:“那么,关于黄三你是怎么看的?他拉枪栓那一下子绝不是生手,根本不像一个老实巴交的伐木汉。我怀疑他和花舌子之间不单单是因为那点事。”
秦队长说:“这也就是我为何把花舌子扔到鹰屯的原因。你想想,假如黄三和花舌子真的就是因为那点事,那么凭黄三的一根筋,花舌子在他眼前转悠我真是怕他搂不住节外生枝。换句话说,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是在演戏,如果咱们再把它带回山寨,那不就是多了一个敌手么?所以里外他都必须留在鹰屯。”
秦队长说到鹰屯,我马上想起一件事,于是忍不住问道:“秦队长,有一点我不清楚。当时在鹰屯我明明杀了鹰把式的巨蛇,你是用什么方法让他既不怪我、甚至开口的?还有,难道你真的放心把花舌子交给鹰把式看着?他们怎么也是叔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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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队长说:“小冯,你记住,凡事只要你肯想,总有解决的办法。像鹰把式这种人,只要你投其所好,事情一点都不难办。现在时间紧迫,关于这件事我稍后再告诉你。现在你在好好思量思量,除去刚刚咱们找出的疑点,你还有什么疑问的地方?”
我脱口而出:“那么刀疤人,我是说刀疤人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好这一切——现在看来他一定是跟二当家相互串通,既然他们做的局已经成功地诱使我们上当受骗,为什么会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又故意露出马脚?秦队长你想想,假如我是的刀疤人,我大可以一走了之,找个任何人都无法寻到的地方等死,干嘛还让咱们找到?这似乎有些南辕北辙,根本不符合逻辑。这一点我真的想不通。”
秦队长说:“小冯,你听听我的分析,看看有没有道理。首先我们能肯定的是,刀疤人是一个极其聪明又狡猾的人,同时——你还记得么?咱们由狐仙堂追踪他的时候,他故意留下一道聚魂马让黄三交给我们,以此捉弄一下老郝,从这一点我们可以判断,此人非常自负,而且喜欢炫耀自己的本领和技能。这样的人,在将死之时,他不会在意钱财和功名,唯一可能在意的就是从此再也没有机会棋逢敌手。他是一个非常害怕寂寞的人——我是说他不希望别人轻易忘记他。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大致判断出他为何跟鹰把式说了那么多话,而且还会在死之前笑得那么自在……”
我插话道:“秦队长的意思是说,他根本就是把整件事情当成一个游戏,然后用死亡做赌注,最后跟咱们再较量一次?”
秦队长说:“对!你回忆一下鹰把式转述给咱们的话,刀疤人说如果有一天咱们真的破解了所有的谜团,务必到他的坟前洒下一杯酒,这样他在九泉之下就会瞑目。我觉得他这话有两层含义,而且还是相互矛盾的。一是他希望咱们最后弄不清事情的真相,这样他又赢了咱们一局;另外就是,他的意识里也希望有个对手能琢磨他,破解他设下的局——就是说他还是希望咱们找到真相。而我的直觉是,这个真相可能关系到许多条人命,他把最后的线索留给我们,就是不想生灵涂炭。你懂我的意思了么?”
我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配合他一起设局的九枪八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他们已经露出了马脚?”
秦队长说:“好脑袋!这也是我为什么没有带花舌子回山寨的另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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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问秦队长:“那么现在咱们是不是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回到小西天山寨与九枪八他们继续周旋?只是,我更担心的是——刀疤人说咱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我想他们的阴谋可能正在进行之中,我们就这样回去是不是会有危险?”
秦队长摆手道:“这个你可以放心。小冯,你想想,九枪八他们如此处心积虑设下这个局,却又只是在不断的误导我们,其实他们大可以中途不动声色地把我们杀掉,可是他们没有这么做,目的是什么呢?我推测他们根本就不想与我们八路军为敌,只是想隐瞒一些事情不让我们知道。等到真有一天他们在小西天山寨呆不去了,再下山跟我们也好有回旋的余地。”
秦队长这么说我便有些拨云见日了。只是现在事情变得更为杂乱不堪了,似乎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这一趟再上小西天山寨,跟前两次的情况截然不同。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忙问秦队长:“秦队长,你和九枪八都是左手使枪,又都那么精准。如果我们这次上小西天山寨,万一双方搂不住枪火,你觉得你们两个谁的胜算比较大?”
秦队长的面色有些凝重。他说:“还记得当初我曾经吩咐过你们,一定不要让九枪八知道我左手使枪这件事么?其实我就是怕万一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也可以出其不意。只是后来还是被九枪八给识破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再交手的话我真的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们曾经两次看到九枪八出枪,简直快如闪电!如果我真的遇到了什么不测,你和老郝一定要活着回城搬救兵。记住:万事见机行事,老郝这个人虽然是个老兵,但粗心大意。这一点你跟他不同,还是那句话,凡事不要只看表面,要细致加谨慎!”
我认真地点头称是,然后又问秦队长:“现在咱们之前所有推测得出的结果都已经失效,这次再会九枪八,秦队长想好了从哪个地方着手了吗?”
秦队长说:“目前我还没有想好,不过你不要担心,要装作和从前一样,特别是对九枪吧的态度。如果他问起花舌子为什么没有跟咱们一起回来,你就说鹰把式生了重病,无人照料,花舌子略尽一些孝道,随后就回。另外,我们的出发点还要跟从前一样,那就是绝对不要死抓住盒子这点不放,它虽然是我们最终的目标,但是如果我们忽略了过程,必定会被带入死角,这将是九枪八他们最希望看到的。”
秦队长说完之后又让我回忆了一遍连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他说:“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它我们忽略或者没有深究的地方?”
我绞尽脑汁地回忆,突然郝班长说过的一段话映入我的脑袋。我说:“秦队长,你记不记得咱们赶往鸡爪顶子去找裘四当家之前,郝班长说过,他在小西天山寨上解手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屋子里关了些日本女人。当时你还有些疑问,说山寨按理不会带女人上山……后来我们寻找裘四当家心切,这事儿就再没有深究下去。我觉得这也可以归结为一个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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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队长点头说:“我记下了。还有其它别的么?”
这回我连连摇头。秦队长见状站起身来,活动了两下腿脚之后,又嘱咐我道:“刚刚我跟你说的话一定要记好!另外,咱们回去以后在鹰屯的所见所闻先不要对老郝和黄三讲。有什么新的发现跟我及时通气。”
话毕,我跟着秦队长走出土地庙,我们二人翻身上马又是一路狂奔,清晨的时候便已抵达了小西天山下。又是一整夜没有睡觉,我下马的时候不但胯骨又痛又麻,这回连着脑袋都有些混沌不清。我心里知道接下来的较量会是一场硬仗,所以俯身抓起一把冷雪狠狠地抹在脸颊之上,在雪渣子冰冷的刺激下,我感觉精神稍稍好了些许。放哨的崽子依然是二膘子,他接过我和秦队长的马缰,满脸堆笑:“二当家还说秦队长怎么着也得今儿个中午才能回来,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二膘子转身命令身边的另一个崽子,“火速上山报告二当家,就说秦队长回来咧!”崽子得令之后躬着腰一溜烟跑上了山顶。这时候秦队长问二膘子:“兄弟,怎么这几天都是你在放哨?”
二膘子说:“这不二当家怕别的弟兄不懂礼数怠慢了秦队长嘛!还有就是,自打秦队长这两次上山之后,山寨的弟兄们有些人心惶惶,私下里都议论是不是山寨真的要接受八路军的改编。秦队长你也知道,我们当土匪的散漫惯了,听说你们八路军不让抽大烟,不让随便摸摸娘们儿,心里就直泛嘀咕。现在大当家又有重病在身,二当家也没个说法,这就更让大伙心里发毛了,有的弟兄就有了下山的心思……”
秦队长满脸紧张地说:“我去鹰屯期间有人离开过么?
二膘子说:“当然没有!我们这两天的哨子特别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不过也把我忙坏了,所以秦队长你光看到我啦!”
秦队长点点头,突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兄弟,昨个在山寨上,我见有个屋子里关了十几个女人,好像还穿着日本衣服,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二膘子听到秦队长这么问,“嘭”的一声站住了。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然后支支吾吾地说:“秦队长,这,这个——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你还是问,问二当家吧!”
我们到达山寨之后,九枪八早已迎了出来,还是跟上次一样那么客气。只是他的客气让我多少有些不自在。待寒暄了两句之后,九枪八微微地“咦”了一声——我听出他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气息。他说:“怎么不见花舌子?”
我立即按照和秦队长事先的约定说出了理由。九枪八听后盯了我两秒钟,突然冷冷地笑了两声:“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我们跟随着九枪八走进厅堂之时,郝班长和黄三也到了。期间吃早餐的时候,我特别注意了一下黄三,他的神色似乎显得有些异常,不住地向我的方向挪着屁股,最后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俺咋没看见那个瘪犊子呢?”
(118)
我又向黄三重复了一遍对九枪八讲过的那番说辞。此后大家谁都没有说话,整间屋子里缓缓填满了肃然的味道,这多少令我有些揣揣不安。这时候秦队长放下了碗筷,九枪八见状开口道:“秦队长,这趟鹰屯之行可有什么新的发现?鹰把式怎么说?”
秦队长面无表情地摇头:“什么情况都没有,看来我们得另辟蹊径寻找盒子里的下落了!二当家,不如咱们使用笨办法吧?挨间屋子挨个人的搜索,你觉得如何?”
九枪八说:“不行!绝对不行!”他说话的口吻斩钉截铁,充满着不可逆转。
我知道秦队长说的挨间屋子挨个人搜索是不可行的,他是在故意试探一下九枪八的情绪。按说这样一个小伎俩,九枪八这么精明,他该是不会上当的呀?为什么他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唯一的解释就是九枪八真的害怕我们发现什么,正如秦队长分析的那样,他是在故意隐瞒一些事情。会不会跟那些穿着日本衣服的女人有关?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秦队长说了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他问九枪八:“二当家,山寨里的日本女人究竟什么来路?”秦队长说话的气势咄咄逼人,好像是在反击九枪八刚刚的拒绝。我看到九枪八根本没有回答秦队长的问话,只是手指有节奏地放在腿上敲击。这样以来,整间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异常尬尴了。我连忙打援道:“二当家,别介意,这两天实在是疲劳得很,大家都……”
九枪八笑着摆手道:“冯同志说哪里去了,小弟怎能不知道秦队长的不辞辛劳!既然秦队长问到了那些日本女人,小弟也只好实话实说啦!不过事先声明,小弟绝对不是有意隐瞒秦队长,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请秦队长听后万万不要怪罪我才好。”
秦队长说:“二当家但说无妨,你这是在帮我们找线索,我哪里还敢怪罪?”
他们二人着一来一回,总算把屋子里的气氛又拉回了起初。原本僵掉的郝班长和黄三也活泛起来,各自憨憨地咧着嘴笑着。只是在听完九枪八下面说的话之后,我却再没有笑出来,怕是僵掉的身子要比郝班长和黄三此前的身子坚硬十倍。
(119)
九枪八说:“几天以前,确切地说是大年初一的夜里,大伙都还在喝酒热闹着——寨子里的弟兄虽说都是土匪,但土匪也得过年不是?这时候放哨的崽子急急忙忙回来禀告,说山下来了一伙人,要求见大当家有事相托。我觉得有些蹊跷,便叫上老四跟着我大哥震江龙来到山下。很奇怪的是,这伙人里只有一个男人,剩下的全是女人。看他们的穿着扮相,我判断出这是一伙日本人,当时老四就要抄家伙把他们干掉,秦队长你也知道,老四最恨日本鬼子。我大哥震江龙觉得事出有因,忙让我拦住了老四。经过一询问才知道,原来这个日本男人是想把这群日本女人先安置在山寨,等过几天再来领人。日本男人出手阔绰,先是给了一千块大洋,说这是定金,过几天来领人的时候再给两千块。我大哥震江龙虽说也有些怀疑,但是看到这真金白银,心思就有些活泛,毕竟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山寨也不会担什么风险……”
秦队长说:“难道二当家没有问那个日本人目的何在吗?”
九枪八说:“当时老四是极力反对的,他说弟兄们上山就是为了打日本,现在却为了这点钱跟日本人做生意,他想不通,于是当场就跟我大哥震江龙翻了脸,二话不说自己先回到山寨上去了。后来我大哥也问过日本人,为啥要把这些女人安置在山寨上,可是那个日本人让我大哥只管收钱,不要管旁的。我能理解我大哥的心事,自从日本人投降之后,你们八路军来到城里,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砸窑,毕竟是几百张嘴等着吃饭,我大哥也是为了山寨着想,总不能坐吃山空吧!结果第二天探子从城里捎回消息,说是日本人正在搞暴乱,我们这才明白日本人为啥要把这群女人送上山……”
秦队长说:“二当家的意思是说,这群日本女人是暴乱者的家属,他们怕一旦暴乱失败殃及池鱼?”
九枪八说:“这是肯定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旁的理由。我大哥连忙把我和老四叫到一起商议对策。老四本来就很反感我大哥的做法,结果又是不欢而散。原本老四是想过了正月十五再拔香下山,因为和他大哥的矛盾这么激烈,不得已才提早下山而去。当时大哥跟我说,这事一定不要声张出去,尤其是不能让你们八路军知道,我大哥也深知,串通日本人的罪名我们根本担待不起。我提议把她们交给你们八路军,可是我大哥却舍不得剩下的那两千块大洋,他决定再等两天。”
秦队长说:“也难为大当家了,这个我倒是能理解,几百口子的花费毕竟跟一两张嘴不同。大当家也有他的道理。只是,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说那个日本人又来到山寨领人了么?还有,日本人为什么别的地方不送,偏要把人安置到贵寨?”
(120)
九枪八说:“这是正是我要跟秦队长解释的最关键的地方。老实说,之前我确实跟秦队长撒了谎。我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有意隐瞒,而是为了兄弟情谊——不光是我大哥震江龙,还有你们口中的刀疤人。”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有的时候人会这样,当你极力想寻找线索戳穿对方的把戏时,对方却先你一步承认自己的错误,你反而会觉得不知所措。现在九枪八就是这种情况,我们还没有动作,他就已经承认自己曾经说了谎言。我立即判断这里边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知道我们在鹰屯见过刀疤人,为了继续瞒天过海,他先下手为强;二是他见秦队长问起日本女人这件事,知道再隐瞒也没有用处,只好实话实话。但是在我心里,始终偏向于第一种判断。可是,花舌子根本没有回来,九枪八又是如何得知?
我装作非常自然地瞄了秦队长一眼,秦队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二当家,如果你有足够的理由,我们大可以就事论事,请说说真实情况吧!”
九枪八一声叹息:“当日,你们在追踪刀疤人的时候,我和大哥正在送那位托付我们安置那些娘们儿的日本人下山,早在前一天他就已经上了山寨。只是他根本没有拿来两千块大洋,而且浑身上下灰头土脸,像是刚刚经历的一番劫难。现在想来,他应该就是城里的暴乱者之一。我大哥震江龙见他没有带钱,顿时火冒三丈,拎着手枪就想把他崩了。他拼命的求饶,自称知道一个关于山寨的惊天秘密,只要我们肯放了他和那些日本女人,他便会告诉我们这个秘密。我大哥叫他马上讲出来,可是他却说,讲了之后我们肯定会杀人灭口。他说让我和大哥先送他下山,并用这些女人做抵押,等风声过去之后,他自然会回来用那个关于山寨的秘密来换回这些女人。我和大哥想到日本人曾经攻打过山寨,却在最紧要的关头又撤走了那件蹊跷事,于是便答应了他的条件。”
秦队长说:“这么说来,大年初四那天早晨,二当家是和大当家在一起?”
九枪八说:“没错!这一点是我欺骗了秦队长。当时我和大哥送那个日本人来到山脚,意外地碰到了刀疤人,他手中拎着那只火麟食盒,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当他听闻我和大哥说,这个日本人有一个关于山寨的惊天秘密之后,突然出其不意地抽出刀把那个日本人捅死了。我和大哥顿时就傻眼了,忙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把那只火麟食盒交给我,说山寨的秘密就藏在这盒子里边。这时候大膘子正好送老四下山,既然老四已经拔了香,我们就不想让他再牵扯其中,于是大哥就说他提着盒子先去跟老四应付一下,让我和刀疤人先躲起来。待老四走掉之后,刀疤人跟我说,后面正有八路军追他。他说不想临时之前再落在八路军手里,死也要死得安稳。我本想让他到山寨上暂时躲避一下,可是他说一旦到山寨你们必定会找到他,于是他就来了个金蝉脱壳,换上了日本人的衣服,并且用刀把他的脸刮得面目全非,然后又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了……”
秦队长听后一针见血:“那么,尸体又是如何被分割成那么多碎片?我曾仔细看出过那堆碎尸,绝对不是人为造成的。”
(121)
九枪八应对自如:“秦队长说的完全没错!尸体确实不是人为所致。我不知道秦队长听没听过有这么一种动物,它叫豺狗子……”
“豺狗子?”黄三插话道,“秦队长,俺知道这玩意,它们一般都是三五成群的。别看这玩意个头小,跟家里养的小疤瘌狗差不多大,但是它们可生猛咧!就是那老虎豹子都要怕上它们三分,这玩意有个厉害招式,专抠猎物的屁眼儿掏肠子。只要被它们黏上,三下五除二那猎物就被撕得稀巴烂!”
这时郝班长说:“不对,不对。我咋听说这豺狗子不袭击人呢?我没参加八路干革命之前,听老猎户们讲,说这豺狗子是猎人的好朋友,晚上在深山老林子露宿的时候,只要扔点干粮唤豺狗子来,那玩意保准绕着猎人的四周撒一圈尿,说是豺狗的尿膻的要命,而且毒性很大,百兽都不敢靠前的。”
黄三咧着嘴笑了:“你听了一知半解不是?俺知道你说的这些,那是对大活人,对没了气息的人可不一样,它们照样狂撕乱咬。”
秦队长摆摆手,说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别争了,听二当家继续说下去。二当家,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情况?”
九枪八说:“由于情况紧急,刀疤人并没有再多跟我寒暄,也没有说盒子的来历,送走他之后,我连忙就往山寨上赶,结果在途中看到我大哥倒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他交代我的话我之前都跟秦队长说了。我把他的尸体悄悄地抬回屋子,然后马不停蹄地去追赶老四,打了他一枪之后,我又立即返回山寨。我怕你们在见到那堆碎尸之后仔细查看会露出马脚,于是命令崽子们看到你们后就立即带到山寨,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想就不必说了吧?我和秦队长都是在一起的。我之所以撒谎欺骗秦队长也是不得已的:一是我顾及刀疤人和我是多年的兄弟,我也不忍心让他落在八路军手里,他毕竟是个国民党;二是我不想让秦队长知道我们和日本人有什么瓜葛,毕竟跟日本人做生意有损山寨的颜面,既然那个日本人死了,山寨就可以不动声色地脱掉干系;三是我大哥震江龙在回山寨的路上遭人暗算,我敢肯定,一定是他知道了盒子里的秘密才遭人毒手。”
秦队长说:“所以,二当家你既想隐瞒跟日本人的瓜葛,又想让我帮助你查清害死大当家的凶手,顺便找到那个盒子知晓关于山寨的秘密?”
(122)
九枪八说:“就是这样。我希望秦队长能将心比心,体谅小弟的不易,并且不计前嫌和我联手合力找出最终的凶手和那只火麟食盒!”
听完秦队长和九枪八的这番对话,我在心里暗暗琢磨起来:倘若一切真如九枪八所言那就另当别论;否则,如果这又是九枪八的谎言,那他简直太可怕了!我飞快地回忆了九枪八的这番解释,几乎无懈可击,完全合乎情理,一丁点儿的马脚都没有露出来。我开始为接下来的行动担忧起来,目前没有一条清晰的线索,我们纵然有天大的本领又如何着手?
秦队长抽起烟来,茁壮的烟雾让他疲惫的脸颊显得毫无生气。那个曾经生机勃勃的秦队长如今这般模样,足足让我捏了一把冷汗。烟蒂快要烧到手指的时候,他终于重新开口说话:“二当家,我想知道那群日本女人贵寨打算如何处置?”
九枪八说:“就是因为这群娘们儿,最终害得我大哥死得不明不白,又间接地让秦队长连日来徒劳不已,小弟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现在那个日本人死了,那两千块大洋也打了水漂儿,她们全凭秦队长发落,山寨没有二话。”
秦队长点点头:“二当家,昨晚又是一整夜没有合眼,我确实有些疲沓了,小冯跟着我也累得够呛,我们能否先歇一会再继续商议下一步对策?”秦队长顿了顿又说:“二当家,山寨里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吧?我听二膘子说,有些兄弟暗地里都很有意见,我怕……”
九枪八说:“这个秦队长放心,只要我不发话,山寨里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下山。就算他们有什么牢骚,也得给我憋住了!秦队长,你安心休息一会儿,我们稍后见。”
在崽子的带领下,我跟着秦队长走回九枪八给我们准备好的那间屋子。秦队长见郝班长和黄三也要跟回去,忙说:“老郝,你们俩别跟我们回屋干坐着了,到寨子里活动活动筋骨去,我和小冯实在是困得不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