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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沙州市出现第一例“非典” 职业荣誉

晚上七点,侯卫东接到小佳电话。

小佳声音透着些兴奋,道:“老公,我现在是在朱省长家里的卫生间里给你打的电话。朱省长很喜欢我们送的绿松盆景。马上要吃晚饭了,杨森林也在,没有其他领导。”

侯卫东道:“朱省长态度如何,如果态度不好,以后就不必去了,我不能让自己的老婆受委屈。”

小佳“嗤”了一声:“你这人多疑。在朱省长面前,我们几人就是纯粹的晚辈,他根本没有什么官架子。蒙叔是个有心人,他是有意将你介绍给朱省长。”

“杨森林是什么态度?”

“杨森林和朱家关系不一般,很自在。”

“我问他对你是什么态度?”

“没有什么态度,说了两三句话。”

对于绝大多数官员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接近省长的机会。侯卫东心里颇不平静,他知道若自己愿意,就极有可能成为所谓朱建国的人,这对以后的发展肯定有好处。可是任何事情都有正与反两面,得到好处的同时必然就是风险。他必须得考虑周昌全和杨森林的想法,否则有可能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到了新月楼,侯卫东犹豫片刻,朝着岳父、岳母家里走去。由于工作繁忙,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小囡囡。在各种重压下,他为了做好表率,努力用肩膀扛着,走进新月楼,他将肩膀上的重压暂时丢在一边,突然间很想念女儿,想把肉肉的小女儿抱在怀里。

岳父、岳母家里,洗完澡的小囡囡如玉琢雪雕,正准备睡觉,见爸爸回来,便到沙发角落拿了一本幼儿版本的《睡前一百零一个故事》,嚷着要父亲讲故事。闻着女儿身上好闻的奶香,侯卫东身心皆彻底放松。小囡囡钻到薄被里,亮晶晶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侯卫东用沙州口音的不标准普通话读起故事,读了两个故事,十分钟左右,女儿眼睛似闭非闭,他关掉房灯,悄悄出门。

“还要听。”女儿将父亲动静听得清楚,闭着眼睛,叫了一声。

侯卫东坐下后,只读了三四句,女儿便进入梦乡。

侯卫东回到自己的家,看了一会儿电视,小佳还没有回来。没有女主人,屋里冷清清没有温度。侯卫东的手刚刚伸向沙发旁边的座机,电话猛地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老公很乖,一个人待在屋里,经受住了考验。”电话里传来小佳快乐的笑声。

侯卫东道:“你还没有回来,难道留在朱省长家里?这太夸张了。”

小佳道:“你猜,我在哪里?”

林安村的难题得到顺利解决,侯卫东心情不错,道:“这个范围太大了,不好猜。”

“我不在朱省长家里,在同学家里,你再猜。”

话说到这份儿上,侯卫东根本不用再猜,段英生了小孩以后,小佳一直想去看望,十有八九到段英家里去了。他却不想猜出来,敷衍道:“我猜不出来。”

小佳主动揭秘:“我在段英家里,她的儿子好漂亮,就是一个小段英。”

“那你好好玩,我先挂了。”虽然侯卫东和段英已经彻底分手,可是毕竟有过交集,他不太愿意有过多交往。

结束通话以后,小佳伸出双手抱着小家伙,不料小家伙尿急,一泡童子尿淋在了小佳胸前。

段英拿着纸巾,道:“哎,快,我衣柜里有衣服,给你找一件。”

小佳也是当妈的人,并不以为意,笑道:“童子尿,是作料,当妈的人还怕这个。”

换好衣服,走到客厅,小佳见到了医学博士梁进文。梁进文表情不太对劲,脸色苍白,与小佳打了招呼后,接连喝了两杯白开水。

段英关心地道:“进文,有什么事情吗?”

梁进文用沉重的声音道:“我在楼下转了一个小时,才上楼,这件事情还得给你说。”

段英还算沉得住气,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梁进文轻声道:“根据省卫生厅选派,我要到广东去,今天晚上就走。我要带10管‘非典’康复病人的血清回岭西,供岭西研究。”

段英脸色同样发白,道:“你要到广州去,那是疫区,还要去拿血清,有多大的危险?”不等梁进文回答,她又道:“你又不是共产党员,凭什么让你去冒险,你不能去,儿子还小,你不能丢下我们母子。”

梁进文握住段英的手,道:“岭西正式启动建设国内第二个SARS病毒的抗体基因库,我是负责人之一。对于科学研究来说,最尴尬的就是缺少临床病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没有人去提取血清,我们研究所就失去了先机。”

段英咬着嘴,道:“现在国内每天的新增病例不断,连五一长假都取消了,大多数人都是从疫区朝岭西跑,你怎么就反着来。再说,康复病人的血清有没有传染性,谁都说不清楚,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儿子还这么小。”

梁进文安慰道:“血清会装进密封袋,包上干冰,再套密封袋,外面再裹干冰,再装入泡沫塑料袋,我们要用七道工序来完成包装,绝对安全。至于到疫区也不用担心,反正回到岭西我就会被隔离,就算有事,绝对不会传染儿子。”

段英“呸”了一声:“你是我丈夫,儿子的爸爸,你不能有事,能不去吗?”

梁进文沉默了十来秒,道:“这是我的职责,事关职业荣誉。”

在小佳的印象中,梁进文是温和甚至还带着柔弱的男人,没有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居然有如此勇气。

段英有些神经质地反复询问:“你装血清的盒子到底隔了几层?”

梁进文道:“七层。”

“会不会破损?”

“绝对不会。”

“什么时候回来?”

“晚班飞机,明天下午回来。”

“你真的要隔离?”

“回来之后就要隔离在单位,例行隔离。”

小佳觉得任何劝慰都很空白,在梁进文出发之时,亲自开着车送段英和梁进文到了机场。往日,机场里人流如织,今天稀稀落落没有几人,零落的行人中十有八九都戴着口罩。到了机场国内入口处,梁进文坚决不让段英下车,他凝视着妻子,道:“你们别下车,减少传染的概率,我很安全,别担心。”此时,段英恢复了正常,她同样凝视着梁进文的眼睛,用手整理了他的衣袖,道:“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和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你。”她侧过身,紧紧地抱住梁进文。

小佳从后视镜里见到夫妻俩的生离死别,鼻子酸酸的。

这时,一辆小车滑了过来,车上下来两位领导模样的人。梁进文再次亲吻了段英,然后转头对小佳道:“幸好有你陪着段英,否则我还真不放心。”小佳笑了笑,道:“段英有我照顾,你要注意安全。”

看着三人走进机场,段英收回目光。小佳夸道:“梁博士平时温文尔雅,没有想到在关键时刻他这么男人。”段英目光仍看着天上,寻找着飞机路线,道:“我宁愿他不这么男人,家庭安全最重要。好不容易得到了安稳幸福的家庭生活,我不想失去。”小佳安慰道:“梁博士是专业人士,你要相信专业的力量。”

在以前,由于侯卫东的关系,段英总是觉得有愧于好友小佳,两人关系虽然好,但是在段英心中实质上有隐性的隔阂。这一次梁进文到广州取康复病人血清,让段英重新认识了天天睡在枕边的丈夫,在日常生活中,她将丈夫的缺点看得很清楚,忽视了温柔丈夫身上的优点。今天突然迸发出来的闪光点,将她的心填得满满的,与小佳的小小隔阂也不翼而飞。

回到家,段英提出了要求:“你今天别走,陪我。”

小佳满口答应,道:“行,我给家里那位报告一声。”

近段时间,侯卫东最关注“非典”之事,听说梁博士主动承担了如此重任,先吃惊,后佩服。

他和段英曾经有过一段激情,当时,两人都处在特殊的迷茫期,他发配到上青林山顶修公路,段英面临着县绢纺厂即将破产的尴尬处境。随着社会角色转变,两人如两条平行的铁轨,彼此再也没有交集,只是隔着枕木遥望对方。此时,梁博士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侯卫东的预料,他发自真心祝福段英。

想着段英,侯卫东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郭兰,多年前的那个神秘的白衣长发女孩,如今仍然孤零零一人生活。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抽掉两支烟。

4月20日,全国防非局面骤然升级。

卫生部决定,原来五天公布一次疫情,改为每天公布。此政策一出,各地“非典”确诊病人和疑似病例,较之前的一天成倍增加。

“非典”被列入我国法定传染病,这为各地依法行政提供了更充分的法律依据。

卫生部党组书记和北京市市委副书记被免职。

按上一次常委会的决定,沙州防“非典”信息披露交给了防非办负责,由侯卫东牵头提出方案。如今卫生部有了明确规定,市防非办依葫芦画瓢,制订了《沙州市防治非典工作信息披露办法》。

4月21日,侯卫东在上班路途中接到了市委办会议通知。

他是第一个来到小会议室的,等了一两分钟,卫生局许庆蓉、公安局老粟、政法委书记洪昂、新到任的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李明杰等人先后来到市委小会议室。又等了四五分钟,代市长宁玥和市委书记朱民生来到办公室。

这是议事会,不是市委常委会等规定有程序的正式会议。朱民生开门见山地道:“新闻想必大家都看了,‘非典’疫情让人揪心,沙州必须采取断然措施,否则就是对人民犯罪。先由侯市长讲一讲沙州当前防非现状,重点讲问题和建议。”

在前一阶段的防非工作中,朱民生自认为重视防非工作。沙州市成立了防非领导小组,下发相关文件,他在各种会上也是多次强调防非工作。

但是从侯卫东的角度来说,他认为市委书记并不是真心重视防非工作,任何一件重要工作都有“成立领导小组、下发文件、开动员会”的三板斧套路。砍了三板斧,并不能代表市委书记就是真正重视防非工作。理由有两条:一是朱民生没有单独听取过侯卫东和防非办的工作汇报,没有与侯卫东交谈过此事,甚至没有打过电话过问此事;二是防非办前后出了七期简报,作了四次汇报,朱民生没有在防非简报和工作汇报中作过任何批示。

相较之下,宁玥是真心重视防非工作,要钱给钱,要人给人,防非办工作会从来没有缺席。虽然市委书记和市长分工不同,处理具体事情的方法必然不一样。但是,侯卫东凭着细小的痕迹能够判断朱民生对防非工作并不是太在意,或者说这不是一种判断,而更接近一种感觉。

今天的会议与前几次有微妙区别,朱民生亲自主持会议,从表情和语言等各方面来看都对防非工作表示出高度重视。当侯卫东汇报结束后,朱民生对秘书赵诚义道:“通知何敏文过来。”

在等待西城区区委书记何敏文的间隙,朱民生对李明杰道:“李部长,你看一看《沙州市防治非典工作信息披露办法》,作为老宣传,对这一次防非工作的宣传工作以及信息披露你有什么想法?”

在上一次《紧急通知》中,曾经讨论过如何公布信息之事,当时常委们并没有形成一致意见。

李明杰是四十岁的年龄,浓眉大眼,有一头黑油油的头发,精气神十足,颇有男人魅力。被市委书记点名以后,他道:“上级已经对防非信息披露工作提出了明确要求,总体来说,就是要以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及时发现、报告和公布疫情,决不允许缓报、漏报和瞒报。防非办制订的办法,可行。”

朱民生夸了一句:“李部长毕竟是行家,一句话就将防非宣传的原则说得清清楚楚。我再说具体一些,在没有疫情时,沙州就不专门公布疫情,转播岭西省的疫情播放。有了疫情以后,必须及时向全体市民公布疫情。如果大家没有其他意见,就通过防非办制订的信息披露办法。”

他把目光转向侯卫东道:“宣传工作有很大一块要由防非办来主持,你们要印刷些宣传小册子,不要怕花钱,要让人们正确认识‘非典’,不至于产生无因之恐惧,这个任务要尽快完成。”

朱民生到任沙州市市委书记之前从事多年党群工作,在宣传工作方面,他不算外行。

侯卫东不停点头,在笔记本上记着朱民生的指示,心里想道:“宣传册早就制作出来,也送到市委办,要么是市委办没有送给领导,要么是朱民生根本没有注意。”

何敏文走得急急忙忙,脑门上有细细密密的汗水,他也看了《新闻联播》,听到市委书记召见,便明白是什么事情,一股股燥火就从小腹升起。

朱民生不等何敏文喘气,道:“敏文书记,林安村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何敏文苦笑道:“出现纠纷以来,我们做了大量工作,成立了以副区长普兵为组长的协调小组,信访办、民政、公安、卫生以及杜镇等相关部门参加,进村入户,到林安村去做思想工作。但是,老百姓出于对‘非典’的恐惧,一致反对将‘非典’疑似病人观察点设立在林安村。他们都表示支持建这个观察点,但就是不能建在林安村。”

朱民生盯着何敏文,道:“你就说处理得如何。”

何敏文道:“还在做工作。林安村有具体困难,煤炭疗养院前面那一条路是林安村的必经之路。林安村因为征地拆迁就有大量麻烦,此时各种矛盾集合在一起,很不好处理,搞不好还要惹出大麻烦,我个人意见是能不能找一个更好的地方。”尽管以前侯卫东搞了一个会议纪要,可是在“非典”期间出现群体性事件将危及政治前途。何敏文斟酌再三,冒着有可能得罪侯卫东的风险,在正式会议上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希望用更高级别的会议纪要取代以前的会议纪要。

宁玥头衔上的“代”字没有去掉,凡是朱民生在的场合,她都很少发言。当何敏文谈完自己的观点,她接口道:“不管把观察点放在任何地方,都会遇到相同的事。如今信息传递渠道多、速度快,放弃林安村的消息肯定会传出去,有了林安村的前例,其他地方肯定会遇到更大的麻烦。”她了解林安村事件,此时最怕朱民生听了何敏文的话,轻易转移观察点设置地点,因此抢着表达自己观点。

朱民生听完宁玥的表述,便没有再给何敏文机会:“我赞成宁市长的意见,地点不能再换。这件事就由侯市长牵头,老粟、许局长和敏文书记一起商量解决办法。”说到这里,他对政法委书记洪昂道:“洪书记分管维稳,要全力配合好此事。”

这个会极为简短,可是层次很高,会议过后,沙州的防非工作得到了进一步深化。

林安之事成了骑虎难下之局,何敏文找到侯卫东,故作高兴地道:“侯市长,有你坐镇指挥,我们心里就有底了。”

侯卫东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们马上再到西城区开专题会。”

每个领导性格不一样,处理同样的事会有不同的风格。如果换作其他领导,比如姬程,十有八九会讲一些符合朱民生讲话精神又放之四海皆准的指示,然后将任务主要压在西城区何敏文身上。

西城区位于沙州最核心地带,这种群体事件经常发生,早成家常便饭。在这个地方当主要领导绝对要有真本事,是官员中的人精。

因此,把这种麻烦事情交由西城区处理是常规套路,是经过无数次检验的保险做法。若是西城区把事情处理妥当,作为牵头人自然是有功劳。如果在处理过程中有什么问题,西城区将承担主要责任,作为牵头人只要及时开会和出纪要,也就算是尽力了。

侯卫东不想按照此思路进行操作,参加工作以来,他遇到无数麻烦事情,从来没有退缩过。此时面对危及一方平安的烈性传染病,他更不愿意采取常规“推”字诀和“拖”字诀,而愿意直接面对矛盾。

在前往西城区的路上时,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话:“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屌!”刚毕业时,处于金字塔最底层,面临重重困难,在彷徨无助时,他总是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随着职务渐高,想起这句话的时候越来越少,但是这句话中的“战斗”精神一直没有消失,当压力来临时,藏在内心的勇气便迸发出来。

在西城区区委会议室,西城区政府副区长普兵、杜镇党委书记杜军、镇长宋向联等人都等在会场。

在市委会议室里,朱民生是绝对主角。到了西城区会议室,副市长侯卫东就具有了极大的发言权。

副区长普兵讲了具体情况以后,侯卫东道:“我们不能老在外围打转,不要害怕与老百姓接触。我建议请五名村民代表到杜镇会议室,先由杜镇的同志做宣传解释,请他们支持。杜镇谈不成,晚上继续到区政府谈,由普区长给他们谈。”

普兵多次与林安村老百姓接触,将他们的心思摸得很准,道:“前一阵子林安村就闹过一次群体事件,当时的闹事主要针对拆迁款。他们是在2001年实行拆迁,两年前的拆迁标准肯定比不过现在的标准,如今什么都在涨价,拆迁价钱也是水涨船高,他们要按照2003年新的标准把差价补齐。”

何敏文皱着眉毛插了一句话:“其实补齐这点差价并不多,区财政完全能够承受。区里为什么坚决不能同意,主要怕引起连锁反应。这几年扩建西城区,建设南部新区,前后有不少拆迁户。若是我们开了补差价的先例,沙州就天下大乱,没有任何人能承担这个后果。”

侯卫东道:“不合法的事情坚决不能妥协,这是原则。但是原则性和灵活性可以结合,可以研究能否打一打擦边球。具体来说,林安村村民闹事的理由是他们村的那条机耕道要经过煤炭疗养院,我建议由市区两级共同出资帮他们硬化道路,甚至在远离煤炭疗养院的地方另修一条道路,当然,后一种法子要结合实际地形。这种擦边球要在最后关头抛出来,在前面谈时千万别露口风。”

何敏文道:“修路是好事,可是村民没有见到现钱,他们十有八九不会买账。”

侯卫东瞪了眼道:“我们要做到仁至义尽,宣传政策要透,方法要灵活,若是今天镇区两级座谈会开完,还有人再去围堵,就必须采用强制手段,非常时期,岂能儿戏。上一次我们下发了纪要,一、二、三条说得很清楚,粟局长要做好应付突发事件的准备。”

老粟道:“西城分局做好安排,派出所民警到现场维护秩序,便衣进行录像,证据已经收集固定起来,随时可以拘留违法人员。”

短会很快结束,普兵副区长带着杜镇的同志准备座谈前的工作。老粟向侯卫东告辞后,前往市委政法委,准备向政法委洪昂书记汇报相关工作。

许庆蓉跟着侯卫东下了楼,道:“侯市长,实在不好意思,林安的隔离点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侯卫东道:“这不是你许庆蓉的事情,是沙州全市的大事。你最紧要的事情是睁大眼睛,把卫生系统牢牢盯紧,迎接可能到来的挑战。”

许庆蓉重重地点头,道:“卫生系统绝对不会再丢脸。”

回到了办公室,晏春平给侯卫东泡了一杯浓茶,问:“关不关门?”侯卫东道:“关门,专心等林安的消息。”

到了下午五点,侯卫东接到何敏文的电话。

何敏文道:“下午座谈会结束了,没有谈成。杜军这么粗的一条汉子,差点掉泪了。”

侯卫东想起杜军黑壮的身体,道:“这一块硬骨头必须啃下来。按照原定计划,晚上由普区长出马开座谈会,给村民讲清楚利害关系。再谈不妥当,就得由老粟他们出马了。”

下班之前,侯卫东给洪昂打了电话,道:“洪书记,晚上有空没有,没有什么大事,到新月楼吃酸菜尖头鱼,就我们两人。”

在防非工作中,政法系统是一支特别重要的力量,他想与政法委书记多一点沟通,既对决策有利,也方便执行。

洪昂道:“抱歉,老弟。今天没有时间,刚才老粟跟我谈了林安的事,我只有一个观点,公安必须依法履行职责,保一方平安。晚上我约了检察长,检察院在‘非典’时期更要依法履行职责,对玩忽职守、渎职失职犯罪进行严厉打击。”

侯卫东真诚地道:“洪书记,谢谢你的大力支持。”

洪昂在电话里笑了起来:“防治‘非典’是所有人的事情,沙州人应该庆幸有一个出色的防非办主任。”

结束通话后,侯卫东想起了自己同许庆蓉的谈话,自嘲道:“我怎么也和许庆蓉说一样的话,看来在什么位置就会说什么话,谁也不能脱俗。”

晚上在西城区政府开的座谈会,取得了较为满意的效果,林安村民暂时答应不再围堵煤炭疗养院。村民们提出要由区政府出钱硬化林安村机耕道,西城区副区长普兵通过杜镇党委书记杜军之口同意了硬化道路的要求。

得知与村民达成协议,侯卫东松了一口气,心情舒畅地离开了市政府大楼。

回到自己家里,接到了秘书晏春平的短信:“《岭西日报》明天采访沙州抗非工作。”

侯卫东与《岭西日报》保持着极为友好的关系,每当面临重大抉择时,他总会想到《岭西日报》。这一次抗击“非典”,由于不可测的因素太多,在没有取得抗非彻底胜利前,记者介入说不定会有反效果。而段英正在哺乳期,应该不会来到沙州。

侯卫东给晏春平回了电话,道:“记者是什么时候来,谁带队,是我们邀请的,还是省里的任务?”

晏春平料到侯卫东有此一问,早就做足功课,道:“这次采访活动是省委宣传部统一安排,带队领导姓傅,明天上午10点钟到达,我正在准备介绍材料。”

侯卫东道:“做得很好,辛苦了。”

早上起来,侯卫东给晏春平打了电话:“从办公室要一辆普通一些的旧车,到林安村去看一看。”他准备先到林安村看现场,然后回来与《岭西日报》的记者见面。

西城区失去了往日繁华,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约有三分之一的行人戴着口罩。

煤炭疗养院孤零零地位于林耕道之前,围堵医院大门的村民已经散去,一些工人在修复被损坏的铁门和倒地的小部分围墙,地上还散乱地丢弃着一些食品包装袋和矿泉水瓶子。

晏春平倒吸了一口凉气:“过来搞破坏的村民不少,我估计村干部参与其中。”

侯卫东道:“你凭什么这样判断?”

“岭西农村大多数地方是浅丘,居住方式以单家独户为主,小聚居为辅。再加上千百年来的自然经济传统,村民大多数时候是一盘散沙。可是,若是有人领导,则村民又会变得特别抱团,他们通过抱团来积聚力量,争取自己的权益。”晏春平从小生活在乡村,父亲晏道理是深有威望的在村里一呼百应的老支书,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他对乡村政治极为熟悉。

侯卫东意外地看了晏春平一眼,鼓励道:“说得不错,继续。”

晏春平受到了鼓舞,道:“林安这个情况,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村干部在里面捣鬼,他们本身就不支持在煤炭疗养院设立隔离点,假意配合镇里工作,实质在里面起反作用。二是村干部完全丧失了威信,村里的人都跟随某一位有威信的乡村能人。只有这两种情况,才能形成这样的规模。”

“有道理。”侯卫东看着凌乱的环境,回想着自己在上青林的时光,感叹道,“发生这种事,表面上是不同意设隔离点,更深层次却反映出基层组织涣散,失去了凝聚力,这是一个值得所有高层深思的事。”

说到这里,他闭口不谈,摆了摆手,道:“走吧,不用看了。”

回到办公室,晏春平道:“我刚与宣传部联系了,李部长到高速路口去接省委宣传部的领导,到时请您参加座谈会。”

侯卫东抬手看表,道:“现在过去,要耽误整段的时间,划不来。我先处理文件,再去和记者朋友们见面。”

这一段时间全部精力都被套在防非工作上,其他业务工作全部压在案头上,积了厚厚一叠。有句俗语,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走,弄得满屋灰尘。同样,文件不签出来,始终会压在案头,让许多事无法开展。

正在专心阅读文件,手机不合时宜响了起来。侯卫东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他稍有犹豫,还是接通了电话。

“你好,我是侯卫东。”

电话里传来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粗壮声音:“小侯,侯市长,我是高长江。”

在上青林时代,高长江作为上青林工作小组组长,两人基本上天天泡在一起。离开青林镇以后,两人再也没有接触。

听到高长江的声音,侯卫东高兴地道:“老乡长,好久没有见到你了,身体还好吗?”

高长江道:“退休后住在益杨县城,天天到街上走,身体还行。侯市长,我有事想求你。”

“老乡长,你说什么话啊,有什么事?能办到的一定办。”

“我在市政府对面。”

“好,我马上派秘书过来接你。”

晏春平是青林人,听说过老乡长高长江的名头,要了电话号码,赶紧出门接人。几分钟后,高长江出现在门口。在侯卫东的记忆中,高长江是瘦高个子,精神矍铄,健步如飞。站在门口的老乡长头发全白,背微微驼着,脚上是样式老旧的黑色皮鞋,完全是退休老头的模样。

“快请进,老乡长。”侯卫东从座位上起身,握着老乡长的手不放,道,“这是我的秘书,晏道理的儿子,父子俩一个样子。”

老乡长道:“难怪我看着眼熟,原来是晏道理的娃。”这一句话说出来,声音甚为洪亮,依然保留了乡镇干部的说话声调。

侯卫东知道高长江找过来,肯定有事,暗道:“晏春平嘴巴比之前要稳得多,与高长江见面,自我介绍都没有做,应该没有多语。”

晏春平泡完茶,离开办公室。

寒暄完毕,高长江道:“卫东老弟,老哥哥有一件事情求你了。”

当年,没有上青林工作组组长高长江支持,侯卫东无法完成疯狂的修路计划,没有修路,侯卫东也就无法华丽地转身。他从心里一直将高长江视为自己的长辈,很是尊敬,道:“老乡长,有事就尽管吩咐,千万别客气。”

高长江道:“我的外甥女在镇医院当护士,被抽去搞卫生防疫。结果有几天没有去上班,纪委下文件把她开除了。”

侯卫东没有想到是这件事情,心里就“咯噔”跳了跳。为了防止基层干部在“非典”面前退缩,市委下了一份非常严厉的文件,凡是临阵退缩或脱逃的工作人员将受到“双开”的惩罚。他若是为高长江的外甥女开后门,肯定会被其他医务人员戳脊梁骨,传出去以后,政策执行肯定会受到影响。可是面对着高长江希望的眼神,他又不愿背负“不讲情面”的恶评。

岭西是一个人情社会,人情被形容成关口,这是所有领导都将面临的考验。侯卫东此时也面临着两难问题,破,或者不破,都是问题。

高长江充满了忧愁,道:“小兰生了双胞胎,她万一染了病,双胞胎怎么办?”

侯卫东听到“双胞胎”三个字,忙道:“双胞胎,多大了?”

“两岁多了。”

“可惜,在市委文件中,对怀孕和哺乳期妇女参加防治‘非典’工作有特别规定。”

高长江仔细观察着侯卫东的表情,叹气道:“现在的人都不像我们以前,我们以前工作是严格,还是讲人情。现在当官的只盯着自己的帽子,根本不顾同志友情,镇里于书记,哎,不说他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夸张地摇头。

侯卫东向来不会轻视基层干部,基层干部主要做具体事,接触人多,他们或许文化少,眼界不够开阔,但是绝对不傻,肚子里往往有着不少歪点子。高长江如此说,就是用友情之类的绳索来争取侯卫东。

他亲自给老乡长高长江续了水,又递了一支烟过去,做这些事时,不停地动脑筋。他明白,即使要办事,也得首先打击高长江的期望值。

“老乡长,我们是老关系,肯定不会打官腔。如今全国都在抗击‘非典’,纪律要求很严,市委为此专门下发了文件。如果是在平常时期,这事就是小事一桩,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这事就非常严重,卫生部长都被免职了。”

“我外甥女胆子小,听说在治‘非典’时死了护士,被吓住了。”高长江不停地叹气,道,“侯市长,我大姐在农村里,好不容易拖着娃儿读了卫校,我这外甥女才当妈妈,而且是双胞胎女儿,有些恐惧感,情有可原。现在一棒子把人打死了,总得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侯卫东道:“你的外甥女恰好就成了坏典型,如今县纪委的文件已经出来了,木已成舟,你来晚了。”

高长江听到侯卫东一口就回绝了自己的请求,着急地道:“老弟市长,我知道你最有办法,给我外甥女一条活路。”

侯卫东道:“你应该早点想办法,现在不可能更改。”

被明确拒绝以后,高长江感觉脸上挂不住了,可是想着大姐一家人的遭遇,尴尬地继续套交情,道:“老弟,我的外甥女就是你的外甥女,这事你无论如何也要帮忙,你现在是市长,这件事还不是小菜一碟。”

高长江是侯卫东进入仕途的老师,十年后再见面,侯卫东却觉得这个老师的心思在自己眼里如透明人一般。一方面,侯卫东离开青林山以后接触的都是沙州精英,一个赛一个精明;另一方面,高长江以前是精明的乡镇领导,退休以后成为退休老头,与社会也渐渐隔绝了。此消彼长,侯卫东确实在高长江面前游刃有余。

他说了几句为难的话,话锋一转,道:“如果是其他人,此事只能如此,可是老乡长出面,我还得想些办法。”

高长江闻听此言,知道事情又有了希望,道:“请市长老弟一定要想想办法。”

“老乡长,先不忙。我先了解情况,然后再说下一步的事情,你侄女是什么学历?”

“她是卫校毕业。”

“我有个主意,如今省里在办护士大专班,外甥女如果有兴趣就去读书,我可以给她报个名。毕业以后,她想回益杨也行,想留在沙州也可以,这个忙我肯定要帮。唯一不好的是要比现在少两年工龄,所以还得征求本人的意见。”

高长江拍着胸脯道:“不用征求,我做得了主。”

千恩万谢出了门,高长江在市政府对面的一个小茶楼里找到焦急的外甥女。听了舅舅的话,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舅舅,这是真的吗?”她的丈夫在沙州东城区教书,两人分居两地,走了不少路子都不能团圆,此时弄巧成拙,反而能读大专,又能到沙州医院工作,这完全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有了这个圆满的结果,高长江很有些意气昂扬,道:“当然是真的,侯卫东是沙州副市长,正儿八经的副厅级在职干部,办这些事情还不是小菜一碟。你出来以后就可以到沙州医院工作。”

他随后又开始讲起老故事,道:“侯卫东当初分到上青林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天天跟在我的后面,下村、修路、办石场,都是我指点他,没有我也就没有他的今天,我的事情他能不帮吗?不过,人熟归人熟,你还是要懂得起,逢年过节到侯叔叔家里走动走动,他不缺钱,关键是要看你是否有这个心。”

高长江外甥女只顾得高兴,虽然觉得此话有些吹牛的成分,也没有说出来。

对于高长江外甥女来说,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如果没有高长江这一层关系,或许她被开除后很难再重回体制,此时有了侯卫东的关系,她就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若按迷信的说法,这是高长江修来的善缘,让外甥女免除了苦难。

对于侯卫东来说,这是一件小得很的事情,祝焱夫人蒋玉新现在到了省卫生厅工作,正好管着这一摊子事情,让她出面说句话,读个大专,在医院找个工作不算太难的事。

侯卫东灵机一动办了这件事情,心里也高兴,随即又觉得此类事情很麻烦:“我生于沙州长于沙州,工作又在沙州,各种各样的关系多得很,以后要心硬一些,否则永远都会陷入这些人情中,坏了基本规则,人为制造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