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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官舅爷嫖出强奸案 罢贪官逼宫常委会

县委书记杜万清万万没有想到,李明桥竟然公开跟他叫上了板,这让杜万清非常恼火。县委书记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牵着鼻子走的吗?想他李明桥,一个在从政经验和政治敏感性上都很稚嫩的毛头小伙子,头上还顶着一个“代”字,凭什么跟自己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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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富贵惹上了一点糗事。本来,刁富贵没有在意,他以为,在蓟原的地面上,没有谁敢不给他刁富贵脸子。但事实是,这次的事情有点麻烦,还真有人不怕马王爷的三只眼。

刁富贵是华光煤业公司的法人代表,职衔是总经理。他的公司光在黄杨镇的矿山上,就拥有三处年产煤量在30万吨以上的矿点。一周前,刁富贵和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去夜总会唱歌,他看上一位小姐,该小姐的眉眼有点像日本的影视明星酒井法子,文静、优雅、美艳惊人。有意思的是,该小姐的发型也是模仿酒井法子的发型。刁富贵特兴奋,有点傍上大明星的感觉。刁富贵做得特痛快,事毕,他扔给哭哭啼啼的小姐两千元钱,扬长而去。谁知,过了没几天,派出所的人找上门来,说有人告他强奸。派出所办案的民警知道刁富贵的身家,加上又是大名鼎鼎的煤炭局长郝国光的小舅子,就对刁富贵比较客气。但客气归客气,有人告状,而且证据确凿,他们就得接案处理。刁富贵再牛人,也已经成了准强奸犯。对待犯罪嫌疑人,办案民警的客气中,就多少带点咄咄逼人的意思。民警还算给他面子,没有当场拘走他,只是让他在限定的期限内来派出所自首,并告诉他,如果自首的话,将来量刑的时候会轻一些。

刁富贵当然不打算去自首,他也没打算减轻自己的量刑——他压根就没有让自己获刑坐牢的概念。他对郝国光说:“姐夫,这次得你出面了,这个派出所的头头一根筋,水泼不进油泼不进,好像不食人间烟火,我还真没辙了。”

郝国光那个气啊,恨不能扇自己小舅子俩大耳刮子,瞅瞅,干的是不是人事?一个卖淫小姐,多给点钱,愿咋折腾就咋折腾,为什么非要强迫人家,还让对方告他强奸?但郝国光不能扇自己小舅子耳刮子,不但不能扇,还得帮刁富贵把屁股擦干净了,不然,刁月华会跟他拼命。刁月华允许郝国光在外面养个把女人,沾点花惹点草什么的,但刁月华家里人的事情,基本上就是郝国光的事情,他不管不成,管不好也不成。

郝国光还没有言语,刁月华就已经搭上腔了:“富贵啊,看你那点出息,连个卖淫小姐都收拾不了,真是!”

刁富贵平时惧怕刁月华,就红了脸,讪讪地说:“姐,看你说的,不是让人家逮着证据了吗?”

刁月华嘴巴朝郝国光一努,说:“咄,让你姐夫给你想办法。”

郝国光这才接过话头,问刁富贵:“派出所逮着什么证据了?”

刁富贵脸色一红,呐呐地说道:“……让人家录了音……”

这次,不止是想扇俩大耳刮子的问题,郝国光真想一把掐死自己的小舅子。什么是糊不到墙上的泥巴?什么是上不了台盘的狗肉?自己的小舅子就是。郝国光心里暗骂:没出息的东西!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先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才又问道:“怎么会被人录了音?你是不是被人算计了?”

刁富贵说:“姐夫,不是被人算计了,不是的姐夫……那个妞原先是学新闻的,在一家报社见习过,见习期间买了一支采访笔随身带着,后来没当成记者当了小姐……不是那个,那个,这个……”

郝国光问:“什么‘那个、这个’的?”

刁富贵说:“谁想那个妞接客人的时候,也揣着采访笔……”说到这里,刁富贵偷眼看了看自己的姐姐。

郝国光明白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小舅子强奸对方的时候,人家摁了录音笔,把整个过程给录了下来。郝国光知道刁富贵的毛病,好显摆,好招摇,他教训过多少次了,让他低调点,他们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身份,容易招人嫉妒,所谓树大招风,说不定哪天祸患就找上门来了。但他这个当姐夫的,说了等于白说,刁富贵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但只要离开他目光所及的范围,照样花天酒地,一身的痞子习性,哪有个总经理的样?为此,他曾经对刁月华念叨过,让她管管她的弟弟,但刁月华护短,说自己这个弟弟匪是匪了点,但对她这个当姐的,倒是言听计从,从来不打弯。郝国光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你确定不是被人设计陷害的?”郝国光谨慎地问。他不能不谨慎,如果真有人设计陷害刁富贵,那么,事情就变得复杂了:对方的目标有可能不是刁富贵,而是他,他这个在蓟原的地面上能够呼风唤雨的煤炭局长。

“应该不会吧……”刁富贵估摸着说,“我跟公安上的哥们打听过,那个妞名牌大学出身,脾气古怪着呢,明明是卖淫小姐,还讲究什么情调讲究什么前戏……”

刁月华正在对着镜子描自己的眉毛,这时回过头来,打断刁富贵的话:“咄,别提你那些恶心事,龌龊!”她拿腔拿调地说:“我说,你也给你姐夫给你姐争点面子,至少也给刁家争口气啊,怎么尽让姐夫给你擦屁股?”

刁月华一说话,刁富贵就不敢再开口,只是一个劲点头,嘴巴里边“唔唔”两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郝国光说:“新来的这个县长,跟其他领导有些不大一样,我们行事,还是小心谨慎点为上,别撞到李明桥的枪口上,连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咄,说什么呢,乌鸦嘴!”刁月华撇了撇嘴巴,“我看啦,你还是趁早给黎局打个招呼,把案底抽掉算了,别真给整到局子里去,关个三年五载的。”

刁富贵连忙接过话头,一迭声地说:“就是啊姐夫,我姐说得对,让黎局把我的案底抽掉,一了百了,省得那个妞今儿个要告,明儿个也要告……”

郝国光心说,要真是把自己的小舅子抓进去关个三五年,他倒还省心了——刁富贵这个折腾法,说不定哪天就出事了,刁富贵出事是小,华光煤业出事是大。华光煤业公司,明面上的法人是刁富贵,实际上,真正的幕后老板,是他郝国光和刁月华,公司的名称,都是取他们夫妻俩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组成的。当初,如果不是刁月华撒泼,郝国光说什么也不会让刁富贵来打理这个公司。凡事都有个度,在刁月华面前,他郝国光还是得让着点,不然,女人家行事,容易失去理智,真闹起来,后果还真不堪设想。正因为刁富贵是刁月华一手扶起来的,刁富贵就对自己的姐姐言听计从,刁月华说东,刁富贵就不敢往西,倒是在他这个姐夫面前,刁富贵一贯大大咧咧的,让郝国光的心里很不舒服。

再怎么不舒服,该找的人还得找,该擦的屁股还得擦。

郝国光拿出手机,给公安局长黎长钧打电话。

郝国光在电话中说:“黎局啊,好长日子没见了,得空了,啥时候好好聚聚……”

郝国光是煤炭局长,黎长钧是公安局长,俩人在蓟原的地面上动不动就碰面。郝国光之所以说好长时间没见了,指的是公务场合以外的聚面。

常务副县长黄志安跟财政局长周伯明一样,心里面堵得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县长李明桥会给他这样一个下马威。他这个常务是分管财政口的,临了却没有了财权,彻彻底底成了县政府的一个摆设,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黄志安心里明白,他这个副县长之所以一直当得比较风光,那些厂矿建筑企业的老板,之所以整天围着他的屁股转圈,还不是因为自己手握蓟原县的财政大权,有批钱批条子的权力?几乎县政府所有看得过眼的建设项目,项目经费都得从他黄志安的手心里过。拥有权力,才会拥有地位;拥有权力,才会拥有威严;同样,拥有权力了,才会产生足够大的效益……现在,手中的权力没有了,在那些厂矿建筑企业老板的眼中,他黄志安就屁都不是。

李明桥的县长办公会一结束,周伯明就守在了黄志安的办公室里。这位财政局长尚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气呼呼地说,这新来的县长也太不把他这个局长放在眼里了。黄志安心里正窝着火,连脸上的肌肉都在不住地颤动:李明桥岂止是没有把财政局长周伯明放在眼里,他这个常务副县长,人家也没有正眼瞧瞧的意思。黄志安甚至怀疑,李明桥这样做,有故意打压他的嫌疑,毕竟,李明桥还只是个代县长,“代”字一天没去掉,李明桥的县长帽子就还不算戴稳当了。在蓟原县的官场上,唯一能对李明桥构成威胁的,就只有他黄志安,如果他黄志安动点歪脑筋,李明桥想去掉头顶上的“代”字,恐怕不会那么容易。

周伯明问他,咱们就这么忍气吞声算了?

黄志安当时就火了,说:“看你那点出息,什么叫忍气吞声?工作上的事情,怎么安排怎么干,哪来那么多废话?县长们的分工,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财政局长来操心了?”

财政局长脸色一暗,没敢再吭声。黄志安窝火,没地撒,先冲财政局长发了一通,看到财政局长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他的语气缓了缓,说:“天一时半会儿还塌不下来,该干啥就去干啥,别尽瞎琢磨。”

黄志安训财政局长训得斩钉截铁,但他的内心深处,同样惴惴不安。等财政局长悻悻地走了,他一屁股窝进圈椅里面,一脸的疲惫和沮丧。

黄志安有些后悔,当初如果再拼点血本,也许蓟原的县长就不可能是李明桥,而是他黄志安。如果他黄志安是县长,那么,事情的发展有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他黄志安的脸上是什么颜色,蓟原的天空就得是什么颜色!

对黄志安来说,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代县长李明桥,至于书记杜万清,他并不太放在心上。杜万清老了,一位快要退休的县委书记,凡事都讲究平稳过渡,只要能够顺利地退下来,平安着陆,对杜万清而言就是莫大的幸事,至于其他方面的事情,什么利益啦、权力啦、政绩啦,杜万清既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关心。黄志安则不一样,他不但在年龄上占有优势,而且上下周边的人事关系,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所谓官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人情场,大官也罢小官也罢,很难摆脱人情关系。

黄志安的人情场,营造得比较成功,这么说吧,市委常委会一开,一溜儿常委里面,至少有一半人会替黄志安说好话。在蓟原,有能力有条件竞争县长的,本来就没有几个:常务副书记年长富资历够老,但这人好色,看见女的,就像狗看见了肥肉,猴急猴急的,硬是把县委办的一位女秘书勾上了手,后来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离婚官司,弃了原配,跟女秘书成了一家子。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上上下下惊动了很多人,同时也葬送了年长富的政治前途,好在有人出面说话,年长富总算没被从常务的位子上拿下来。其他常委和政府这边的几位副县长,按照惯例,没做到常务的份上,通常情况下不会提正职。

黄志安平时也没闲着,上蹿下跳好长时间。本来,蓟原县县长的这顶帽子,铁定是黄志安的了,谁知,常务副书记翟子翊横着来了一杠子,非要把自己的秘书李明桥安排到基层来。翟子翊背地里被干部们称为“铁腕老三”,发起横来,市委书记和市长也只能干瞪眼。黄志安的县长就这样被李明桥顶了。

顶了也就顶了,好歹还有一顶常务副县长的帽子,只要常务副县长的帽子还在,在蓟原地面上,他黄志安就还算得上一号人物。让黄志安没有想到的是,李明桥偏偏釜底抽薪,一股脑收走了他的财权——没有了财权,他头上这顶常务副县长的帽子,就只是一个虚衔,啥实际意义都没有。没有了权力的“官”,还算得上是“官”吗?当然算不上,只不过成了人家书记和县长的工作机器罢了。

黄志安的心里不妥帖,刚开始嫉恨翟子翊,现在是嫉恨李明桥。他不习惯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他习惯于玩弄别人;他呼喝别人呼喝惯了,不习惯被别人呼喝来呼喝去的……李明桥不是一个和善的主,跟他的前任不一样,黄志安的前任脓包得多,三两个回合下来,就被他们赶出了蓟原的地界,而李明桥,有翟子翊做靠山,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在黄志安的从政履历里,他总结出了一条简单的为官之道,那就是:凡是挡自己道的,都得想办法搬开。现在,李明桥挡了他的道,不仅仅是挡道的问题,压根是断了他的后路。既然后路都没有了,他黄志安还怕什么?

按照惯例,县人大会在九月份召开一次代表大会,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选举县长,那时候,李明桥的代县长将接受全体人大代表们的检验,只有过半数的代表给他投赞成票,他李明桥才能顺利地去掉头上的“代”字,成为真正的县长,否则,就只能卷铺盖走人。黄志安认为,既然李明桥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那么,他黄志安也没必要顾忌什么,距离人代会的召开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足够他黄志安运筹帷幄,他相信,凭自己在蓟原的班底,把李明桥赶出蓟原的地面,应该不成问题——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呢,网破了还可以补上嘛,而鱼死了,就只能永远死翘翘了……

黄志安准备打一场战争,一场恶战。在这场战争里面,黄志安想做的,是网,而不是鱼!

2

从黄杨镇回来,沈小初眼前就老是有个影子晃来晃去。刚开始,沈小初以为是自己太累,眼花,后来发现不是,老在眼前晃动的,竟然是那具黑不溜秋的、腐烂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尸体的影子。沈小初在心底喟叹一声,他明白,那具尸体已经成为他内心深处的一道坎,一道无法逾越的坎。

作为蓟原县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队长,案子摆在他的面前,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有比这更窝囊的吗?窝囊加窝火,可是,他沈小初能有什么办法?副队长韩大伟还在为这个案子四处忙乎,但收效甚微,几乎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沈小初已经做好了放弃的打算。蓟原县每年都会有几条人命悬在那儿,除了矿工就是矿工,矿山上乱得啊,那些个煤老板,只要有俩臭钱,连自己是哪个爹妈生的,基本上都搞不清楚了。曾经有煤老板找过沈小初,送给沈小初一摞现金,试图让沈小初在背后给他撑腰。煤老板给出的价码很具诱惑力,至少在沈小初看来,那是一笔非常庞大的数字,他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也未必能挣来其中的一个零头。但他拒绝了。不是沈小初不爱钱,而是那样的钱,拿了烫手。沈小初可不想让自己的后半辈子,让一笔不义之财压死。钱嘛,多了多花,少了少花,日子能过就成。

为此,沈小初得罪过不少人,包括个别上级领导,尽管他获得过三次“全国优秀警察”的荣誉称号,但也只能窝在县局副局长的位子上,好多年都挪不了窝。以至于很多时候,沈小初都很怀疑,究竟能不能从更高的、精神的层面上,来理解自己所从事的警察行业?能不能呢?他不知道。

沈小初的神思有些恍惚,所以,当局长黎长钧踱进他的办公室,跟他谈刁富贵案子的时候,他的大脑还是一片惘然。

黎长钧说:“小初,那个啥,刁富贵的案子,还是内部处理一下……”

沈小初看着黎长钧,发愣似的问:“刁富贵,什么刁富贵?”

沈小初的反应让黎长钧有些不快。黎长钧以为,沈小初是在跟他打马虎眼,装愣充傻——沈小初没有理由不知道刁富贵是谁,就像没有人不知道他沈小初是谁一样,在蓟原,刁富贵的知名度几乎和沈小初一样高,一个是出了名的暴发户和二愣子,一个是在全国范围内都有着相当知名度的优秀警察,何况,刁富贵的案子已经转到了刑警队,沈小初不可能不知道。

黎长钧用喉咙眼“吭、吭”了两声,提高音量说:“还有哪个刁富贵?就是华光公司的刁富贵呗。”

顿了顿,又补充说:“强奸小姐那个……为这事,人家郝局长刚给我打了个电话……”

沈小初这才冷丁清醒过来:黎长钧说的,是华光煤业公司的二愣子总经理。刁富贵的案子,沈小初当然是知道的。在他看来,那位卖淫小姐算不得什么好鸟,刁富贵却更加不是东西:一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主,就差吸白粉了。案子是城关派出所办的,具体细节沈小初刚开始并不是特别清楚。但他奇怪的是,一个嫖娼,一个卖淫,一家愿打一家愿挨的事,怎么折腾到最后变成强奸了?真有些匪夷所思。后来案子转到了刑警队,到了沈小初手里,他才搞明白:感情刁富贵来硬的,让小姐给录了音。也是该刁富贵倒霉,这位卖淫小姐居然是大学毕业生,在报社当过实习记者,嫌收入低,干脆一猛子扎进了烟花场所,毕竟当过半年多记者,家当一直随身携带,就连接客,录音笔都别在领口。当时,韩大伟跑来请示他,看怎么处理,他只是随口说:“该抓的抓,该罚的罚。”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表态有些轻率。沈小初明白,像刁富贵这样的主,一个小小的刑警队根本不能把人家怎么样,肯定会有人站出来说话,阻挠办案,弄不好,又是不了了之。这样的事情,沈小初碰到得太多了,能有什么办法呢?中国的法律是有一定弹性的,同样一个案子,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只是让沈小初感到意外的是,刁富贵的案子还没有进入司法程序,局长黎长钧就亲自跑过来了。

黎长钧说:“刁富贵这个人吧,匪是匪了点,但本质不坏,加上案子本身有些不靠谱,还是罚上点钱,把人放了算了。”

沈小初说:“是不大靠谱,嫖娼嫖出强奸案来了,听起来都邪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个作家瞎编的呢。”

黎长钧说:“也是,那些个作家,说是文化人,屁本事没有,只会可着劲胡编乱造,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前几天,放的那啥电视剧,《封神榜》,对,就是《封神榜》,里面商纣王跟儿子一起吃饭,儿子想吃一样菜,你猜,纣王怎么说,他说:‘爸爸给你夹。’——哪儿跟哪儿呀?那个年代,有叫爸爸的吗?”

黎长钧说的这段,沈小初刚好也看过,陪妻子一起看的。商周时期有没有称呼“爸爸”的,沈小初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纣王作为一国之主,绝对不会自称为“爸爸”,自称为“本王”、“为父”、“爹爹”都成,唯独“爸爸”一词,听起来不但刺耳,还很别扭。但他不打算跟自己的顶头上司探讨这个问题,那不属于他的职责范畴,他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语言学家,他现在关心的是刁富贵的案子,怎么个内部处理法,这倒是一个很伤脑筋的问题:如果按卖淫嫖娼论处,无非罚点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按强奸论处,事情的发展就会是另外一种情形,轻则三年,重则六七年,反正,刁富贵的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听黎长钧的口气,似乎要按一般的治安案件处理。这也在意料之中。单单一个刁富贵,倒没什么难收拾的,他再有钱,再二愣子,面对的毕竟是警察,想牛也牛不成。问题是,这个刁富贵,不仅仅只是一家大型煤企的总经理,他还是煤炭局长郝国光的小舅子。这就比较复杂了。刁富贵他们惹得起,但郝国光,他们得罪不起,至少,他们的顶头上司黎长钧就不敢招惹郝国光。郝国光和黎长钧虽然都是局长,但局长跟局长不一样,像郝国光,完全可以左右一部分人的官场命运。黎长钧的公安局长,如果郝国光不打算让他当,他就肯定得把局长的帽子摘掉。外人看起来,郝国光没什么了不起的,也就一普通人,长着一只鼻子两只眼睛,而不是三只眼睛六只胳膊什么的。但蓟原官场上混久了的人都知道,郝国光实际上手眼通天,否则,煤炭局那样一个肥缺,怎么可能老让他霸占着?别说他黎长钧,就连县委书记杜万清,都一直对郝国光礼让三分。在李明桥之前,至少有两任县长,都试图把煤炭局长的帽子从郝国光的头顶上摘下来,结果不但没摘成,反倒把他们自己县长的帽子折腾丢了。那两位县长,一个调去市残联当了个狗屁不顶的主席,一个调到市教育局,当了个同样屁事不顶的虚衔书记。从那以后,蓟原官场上混的人,大都在看郝国光的脸色行事,至于县委书记和县长,其重要性反倒排在后面了。

有这样一层关系放在那里,即便那位小姐有录音笔,强奸的证据确凿,但又能怎么样呢?按强奸论处,判刁富贵个十年八年?

事实是,那位卖淫小姐的所谓证据,远没有人家郝国光的一个电话来得重要。这不,局长黎长钧刚接完郝国光的电话,就前脚紧后脚地跑到沈小初的办公室,替刁富贵求情来了。黎长钧的求情当然不可能是低声下气的那种,而是带有命令性质的,听口气好像是在跟你商量,但这种商量等于没商量,人家是局长,一把手,跟自己的副手有什么可商量的?黎长钧的“商量”口气,只是一种姿态,甭管沈小初愿意不愿意,有没有反对意见,你都得听他的,按人家的意思办。

沈小初觉得真是没劲,活着没劲不说,这个警察也当得窝囊。有人说,当官要当副,操的心少,得的实惠多。但沈小初当了好几年副局长,没见捞多少实惠,窝囊气倒是受了不少。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得看一把手的脸色:局长黎长钧的脸上是晴,你的工作就好干;黎长钧的脸色阴云密布,那么,对不起,你就准备随时随地挨吧。

沈小初明白,自己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都得按照黎长钧的意思处理。但他今天的情绪不好,不但不好,而且很恶劣,所以,沈小初的语气就不怎么友好。

他说:“黎局,你又不是不知道,全国上下都在严打,眼下的形势,纵容刁富贵这样的人,老百姓不但会骂我们,而且,不出事则已,一旦出事,恐怕……”

沈小初打住了,再没往下说。

黎长钧面色沉了沉,但旋即又挤出一丝笑意,说:“沈局啊,能出什么事?不就一卖淫小姐吗?不狠狠地处罚她,就够给她面子的了。”

沈小初对那位卖淫小姐,本来也没有什么好感:堂堂一个大学毕业生,不找一份正经工作,却下贱到去操皮肉生意,这样的大学生,不仅没出息,更没皮没脸。但黎长钧的话不大入耳,沈小初就顶了一句:“卖淫小姐怎么啦,卖淫小姐也是人啊,法律条文上可没有规定,强奸卖淫小姐,就不算是强奸……”

黎长钧说:“强奸不强奸的,咱先不下定论,对方无非是想要俩钱而已,让刁富贵出点血,给对方补偿一下。”

黎长钧干笑了两声,又说:“刁富贵最不缺的,就是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小初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也干笑两声,顺着黎长钧的话头,说:“刁富贵是不缺钱,但他缺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缺什么重要的东西?”黎长钧问。

沈小初说:“缺‘德’!”

黎长钧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顿时哈哈大笑。沈小初也一仰头,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李明桥这段时间住在县政府招待所。

县政府招待所是原来的老名称,现在改名了,叫蓟原宾馆。蓟原宾馆比原来的名字气派得多,但老百姓叫顺口了,还是习惯于把蓟原宾馆叫做政府招待所。

本来,政府家属院留得有几套房子,产权属于政府办,专供一些非本地住家的县上领导居住。但李明桥调来蓟原的时候,前任县长走得憋气,连家都懒得回来搬,占用的房子就没有腾出来。没办法,政府办只好在蓟原宾馆给李明桥租了一间房子,标间。按卫振华的意思,要租个稍微像样点的套房。但李明桥拒绝了,他说,整那么大干什么?我就一米七二的个头,不胖不瘦,占不了多大地,标间就合适。卫振华解释说,套房的好处是不但宽敞,而且小范围的会议,可以直接在房间里开。李明桥说,睡觉的地方是睡觉的地方,办公的地方是办公的地方,开会怎么能在自己睡觉的房间里呢?我没有那么官僚。

这天晚上,李明桥在卫振华的陪同下回到宾馆。在乡下跑了一圈,先后走了五六个乡镇,回到县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李明桥有些累,就打发卫振华早些回家,然后进了洗手间,准备洗漱一下休息。

卫振华刚走没几分钟,有人敲门。李明桥正在洗脸,没有在意,以为是卫振华忘记了什么事情又折转了回来,就随口说:“门没锁,进来。”

门锁咔哒一响,房间门被轻轻地推开。

李明桥对着镜子,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水珠,问:“振华,还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拜访拜访李县长吗?”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语气有些轻佻。李明桥一惊,扔下毛巾从洗手间出来,就看见一位个头高挑的年轻女人站在房间中央。

李明桥有些迟疑,他的大脑飞速转了一圈,确信不认识面前这个女人。

他问:“你是……”

年轻女人“扑哧”笑了一声。女人穿着一套墨绿色的裙子,一头披肩长发,脸如一轮圆月,饱满而光洁;窄肩、细腰、宽臀,曲线流畅;一对乳房,如同挺拔的两处高地。

李明桥承认,这个女人很漂亮,不只漂亮,还是很惊艳的那种,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就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面而来,换作一般男人,不心旌摇荡才怪。李明桥也是男人,但他是一县之长,脑子里暂时还没有那么多花花草草,他首先考虑的是:夜深了,一个年轻女人跑到自己房间里来,估计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踱到门边,打开门,说:“对不起,有什么事情,明天到我办公室谈。”

这是下逐客令了,但对方没离开的意思,站在那里不动,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李明桥。李明桥心里着恼,就拿了腔调,问她:“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叫黄小娜,华源公司总经理。”黄小娜一边自我介绍,一边优雅地向李明桥伸出手去。

李明桥唔了一声,但没有握黄小娜的手。他说:“夜深了,黄总还是先回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到我办公室谈。”

黄小娜说:“没什么事情,就不能跟李县长坐一会儿,聊聊天?”

黄小娜不光人长得漂亮,声音也是很娇,有一种软绵绵的力量。这种力量,看似无力,却往往有着足够的杀伤力,这么说吧,如果你是男人,恰好你的生理正常,那么,黄小娜的声音就可以透入你的骨髓。

李明桥没见过黄小娜的人,但听过黄小娜和华源煤炭经销公司的大名。华源公司自身没有煤矿,但蓟原县产的煤,百分之六七十却都是由华源公司卖出去的,也就是说,都是经由黄小娜的手卖出去的。李明桥听人说起过黄小娜,说是如何如何美艳惊人,没想到一见,传言果然不虚,还真是人间少有的尤物。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年轻,原以为企业规模做得如此之大,当总经理的,怎么着也是半老徐娘了,谁想还是一姑娘家。

李明桥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跟煤老板们打交道,更何况,今晚来的不速之客还是一位女老板,听听:聊聊?孤男寡女,又是深更半夜的,有什么可聊的?传出去,还不成了老百姓街头巷尾闲谈的话把子?

但这个黄小娜,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而且不是特别好对付。想想看,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能够在蓟原县站稳脚跟,而且几乎垄断了蓟原县煤炭经销的大部分渠道,没点特殊本事,是绝对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这样的女人,往往都是危险品,别说碰了,她只要在你周围不停地晃悠,哪天要是爆炸了,说不定都会波及到你身上,即使不炸死你,也会弄你一身硫磺味。据说,这个黄小娜跟煤炭局长郝国光关系密切,有些不清不楚,但都是传言,没人说得清楚,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李明桥有些为难,总不能把人家硬推出去吧?如果那样做,不但有失他县长的身份,而且,人家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加上又是蓟原有名的企业老总,县上的利税大户,心里再怎么不乐意,也得让人家脸面上过得去啊。他只好拿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给卫振华打电话,说是有人汇报工作,让他马上折回宾馆来,做好记录。

李明桥没打算让这个漂亮女人难堪,但他又不得不让她难堪。他是一县之长,是公众人物,全县老百姓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呢,他必须在生活小节上保持足够的清白,否则,这个深夜闯进自己房间的女人,就会成为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射向自己的子弹,如果自己不想成为别人的炮灰,那么,像黄小娜这样的女人,就最好离远点。

卫振华事实上没有走多远,他刚刚走出电梯,还没有迈出宾馆的大门,就接到了李明桥的电话,只好又折身返了回来。卫振华有些犯嘀咕,心想啥人这么不识趣,大晚上的,跑到宾馆来汇报工作?该不是上访的吧?卫振华知道李明桥的习惯,这个新来的县长,通常情况下不会在自己住的房子里谈公事。李明桥的脾气很倔,他固执地认为,工作上的事情,就应该在办公的地方解决,自己住的房间是私人场所,不适合办公。作为办公室主任,卫振华的职责就是给县长们搞好服务,李明桥让他返回宾馆,他就得无条件地返回去。

等卫振华回到李明桥的房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黄小娜,先是一愣,接着就明白了李明桥的用意。古语有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说的就是避嫌疑的事。很显然,黄小娜——这位在蓟原商界叱咤风云的美艳女人,难住了一向果敢的李明桥。这个时候,卫振华的工作,不是单单做好记录这么简单——能做好什么记录呢,地点不合适,时间不合适,估计黄小娜也不是单纯地来汇报什么工作。身为企业老总,即使要汇报工作,也得先找分管工业口的副县长,这样一竿子插到县长跟前来,显然有悖常规。卫振华心里明镜似的,他清楚,自己此刻的身份就是挡箭牌,替李明桥救火来的。黄小娜不是火,但比真正的火更具烧伤力。卫振华跟这个女人不止一次打过交道,他知道,在蓟原,敢招惹这个女老总的人,大概还没有生出来呢。

卫振华说:“原来是黄总啊……”他想上前跟黄小娜握握手,但看黄小娜不但没有握手的意思,甚至连回头来看他卫振华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就只好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卫振华知道,他这个政府办的主任,在人家黄小娜眼中,根本算不得一盘像样的菜:人家抬举你了,你是主任,一个科级干部;不抬举你了,你屁都不是。谁让人家有钱呢,人家坐的车,卫振华工作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挣来其中的三两个轮子——现实就是这样:你的骨头再硬,你的腰杆再直,也会被轻飘飘的钞票压垮。

李明桥指指卫振华,说:“这是我们政府办的主任,卫振华同志。我本来不习惯在自己休息的房间里谈工作,但黄总经理身份特殊,华源公司又是蓟原的利税大户,我这个县长,不敢怠慢啊。”

李明桥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也是给黄小娜找台阶下:“黄总要汇报工作,那就开始吧,卫主任做好记录。”

黄小娜轻轻一笑,说:“李县长客气了,大晚上的,汇报什么工作?我只是来看望看望您,认认门……至于工作上的事情,改天,我去您办公室……”

黄小娜没有顺着台阶下来,而是不轻不重地回了这么一句。但李明桥显然没有兴趣再跟她纠缠,一挥手,说:“既然这样,那就让卫主任送黄总回家。”

“不用,我自己开车来的。”黄小娜边说边站起来,款款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黄小娜忽然回过头来,对着李明桥微微一笑。那笑,有一丝高傲,有一丝妩媚,还有一丝……诡秘!

3

杜万清万万没有想到,李明桥竟然公开跟他叫上了板。

这让杜万清非常恼火,县委书记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牵着的鼻子走的吗?想他李明桥,一个在从政经验和政治敏感性上都很稚嫩的毛头小伙子,头上还顶着一个“代”字,凭什么跟自己较劲?杜万清觉得,自己作为一把手的权威和尊严受到了挑战,这显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这次临时动议的县委常委会议,并没有打算研究干部的任免问题。原本有个别部门的领导职务空缺,但都不是什么要紧单位,十天半个月的没有头头,一时半会儿碍不了什么事。按书记杜万清的意思,这几个部门先放放,过段时间再说。这次常委会的中心议题,有两个:一个是讨论县政府拿出的《关于蓟原县跨越式发展的第二个五年规划》方案(草案);还有一个,就是研究蓟原酒业有限责任公司改制的有关问题。

只不过,会议甫一开始,就没能按照正常的惯例开下去。

杜万清简单地讲了两句,因为两个议题牵涉的都是政府那边主抓的工作,杜万清就让李明桥做主要发言。谁知,李明桥一张嘴,话头子一转,议题就绕到干部问题上去了。

李明桥说:“这个蓟原县跨越式发展的第二个五年规划方案,是在我的主持下搞出来的,说实话,我自己本人,都对这个方案持一定的怀疑态度……”

杜万清一愣,其他常委也都有些犯迷糊:你当县长的都怀疑这个方案,还提到常委会上来干吗?

“为什么呢?——不是这个方案本身有什么不科学的地方,或者缺乏可操作性,不是。而是我对我们这届政府,我们县委政府下辖的各级部门,究竟能不能落实这个规划,究竟能落实到什么程度,持怀疑态度。”

李明桥用手中的钢笔,轻轻地点着面前的文件,继续说道:“蓟原现在面临的问题,不是如何发展、怎么样跨越式发展的问题,我们现在遇到的最大的难题、最大的障碍,就是干部队伍僵化、人才不流动所造成的困境。这才是我们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的首要难题……”

说到这里,李明桥有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他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其他常委,无疑,众人的目光是惊讶的,也是不解的:县委副书记年长富本来在抽烟,李明桥的一席话让他愣在了那儿,烟燃到烟屁股了都忘了摁灭,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李明桥;纪委书记、政法委书记和宣传部长,目光在杜万清和李明桥身上绕来绕去,似乎想找出某些明确的信息;只有常务副县长黄志安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安,见李明桥的目光望向他,就稍稍欠了欠身子,嗓子眼里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李明桥没有看坐在一旁的杜万清,他这个代县长没打算跟县委书记对着干,但是,他的一席话明确地暴露出了他的意图:他准备自行其是,而且,没打算跟谁妥协。

在大多数常委发愣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李明桥接着说:“大家都是蓟原的老干部了,你们比我清楚,为什么蓟原的干部队伍会如此僵化?为什么?因为有个别干部赖在领导的位子上不下来,有的领导干部,甚至把年龄一次又一次地往小了改……”

话说到这份上,杜万清终于明白了李明桥要干啥,同时也明白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上次自己的苦口婆心,并没有打动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不,人家根本就没把自己的话灌到耳朵里去。关于干部的问题,李明桥曾经专门找过杜万清,明确表示要换掉郝国光、黎长钧、张得贵、周伯明等几位局长,杜万清没有答应,只是劝李明桥干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别碰这几位局长,否则,得不偿失。李明桥显然没有听进去,不但没有听进去,而且准备“逼宫”,逼他杜万清在常委会上点头——问题是,你逼得了吗?

杜万清轻轻地摇了摇头:还是年轻啊……官场如战场,古人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既然不明敌情,这仗怎么个打法?只要一开火,处于劣势的肯定是你。李明桥既然敢“逼宫”,凭借的是什么?无非是一腔热血、一腔正义感而已。但是,这个社会已经不是草莽英雄的年代了,你的热血啊、正义感啊,算得了什么呢?这个社会是有规则的:好的规则、坏的规则、正面的规则、反面的规则、明的规则、潜在的规则……不管是哪一种规则,你都得小心翼翼地对付,尤其是在政界上,按规则出牌,才是一名官员长久的护身符,否则,第一个翻船的就是你。

很明显,李明桥没打算按规则出牌。他说:“煤炭工业管理局的局长郝国光,年龄多大了?公安局长黎长钧年龄多大了?更不用说财政局长周伯明和国土局长张得贵了。即使他们档案上的年龄是真的,那我们再算算,这几位干部,在各自局长的位子上待了多少年?国务院总理,大概也只能干两届吧,这几个局长恐怕两届都不止了……

“干部队伍僵化、人才缺乏流动性,导致各项工作迟缓、停滞不前,各单位相互推诿、扯皮的现象屡屡发生,年龄过大的干部霸着领导的位子不下来,年轻的干部看不到被提拔的希望,工作上缺乏动力和信心……这些问题,难道不是我们目前刻不容缓、亟待解决的问题吗?

“奇怪的是,几年来,没有谁来捅破这层窗户纸。既然没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么,今天我就来做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我以县委副书记、代县长的名义,建议万清同志、建议县委常委会议,对煤炭工业管理局、公安局、财政局、国土资源局等四家单位的领导班子,予以认真研究,对现任局长,该退休的退休、该撤职的撤职、该换掉的坚决换掉!”

李明桥的发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如果是在演讲台上发表的演说,杜万清肯定会鼓掌叫好。

但这不是在演讲台上,而是在县委的会议室里,李明桥面对的也不是看热闹的观众,而是县委的各个常委。

会议室里出现了嗡嗡的说话声,有些常委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书记杜万清尽管心里恼火,但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常委会上的议题,一般在开会之前就确定了,尤其干部任免事项,谁上谁下,谁挪窝,也是提前沟通好的,而且,主要决定权在县委书记手里,县委书记不拍板,常委会上就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更不会得出实质性的结论。杜万清心里,更多的是惋惜,觉得年轻人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前程——在蓟原,动干部是有前车之鉴的,李明桥之前的两任县长,都打算动动郝国光几个,但郝国光他们还没有挪窝,他们自己反倒灰溜溜地离开了蓟原。李明桥执意要这样做,那他李明桥的下场,跟他的前任不会有太大的区别,有翟副书记给他撑腰也不成。官场就是这样,你只要进了雷区,就别妄想全身而退。

多年来,杜万清一直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雷区,他知道自己的分量,说是县委书记,蓟原的干部任免由他说了算,但是,只要动错一个人,你的下场就会很狼狈,甚至不单单是狼狈那么简单。很显然,这个新来的代县长,还不知道蓟原的水深水浅,而且试图绕开他这个县委书记,摆明了要在这次常委会上,背水一战。

杜万清用右手的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子,会议室立马安静下来。他扫视了一下会场,用缓慢而沉着的语调说:“这次常委会的议题,本来没有干部任免这一项内容。之前,明桥同志曾经找我谈过这方面的问题,我没有同意。目前,调整干部太过敏感,不利于蓟原干部队伍的稳定。但是,今天的会上,明桥同志又提了出来,建议调整财政、公安等几个部门的领导班子。明桥同志作为政府那边的负责同志,既然提出来了,肯定就有他提出来的道理。那么,大家就议议,把各自的看法和观点,都摆到桌面上来……”

既然李明桥没打算按规则出牌,那他杜万清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是怎么被“规则”打败的,同时也让他尝尝,蓟原的水究竟是苦的,还是咸的。

对于一个漂亮女人来说,她自身的美丽,就是最为有效的武器,而且这种武器,在面对男人的时候,命中率和杀伤力,几乎是100%的。

黄小娜对自己所拥有的魅力,向来都比较自信。有时候,她甚至孩子气地想:如果把自己放在古代,不说当皇后了,在皇帝身边混个宠妃什么的,应该不是多难的事情。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自认为最为有效的武器,竟然在李明桥面前失灵了:这个男人,自打她走进那间房子,一直到离开,就没有正经瞅过自己一眼。这让黄小娜气馁不说,甚至还有些恼羞成怒:这个男人,太不识好歹,不就是一个代县长吗,有什么牛的?

同样想不通的还有煤炭局长郝国光。按郝国光的意思,让黄小娜接近接近李明桥,摸摸这个代县长的底细。结果怎么着,人家根本不接招,连丁点机会都不给你。郝国光奇怪的,不是代县长李明桥对黄小娜的漂亮熟视无睹,李明桥属于那种比较正统的领导,不沾花惹草再正常不过。但他大惑不解的是,凭黄小娜的心机和手腕,竟然也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黄小娜是那种富于城府和心计的女人,她对付人的手腕,别人不清楚,他郝国光还能不清楚?

当初,在省城的一家夜总会里,乍一看到黄小娜的时候,郝国光的双腿就不住地打哆嗦,甚至有点自惭形秽的感觉。如果不是腰包里硬嘎嘎的人民币让他的脊梁骨挺了挺,郝国光没准就给黄小娜下跪了。那个美啊,那个性感啊,那个高雅啊,几乎都无法用语言形容出来。怎么说呢,黄小娜的美丽,有一股子逼人的力量,是男人愿意为她去死的那种。事实上,身在烟花场所,哪里谈得上清纯和高雅?无非就是一个卖笑的风尘女子而已。但黄小娜就是给人一种高雅脱俗、不容侵犯、不容染指的感觉。

郝国光当然不会为黄小娜去死,他只是把黄小娜从省城带回了蓟原,并为她注册了华源煤炭经销公司。就这样,黄小娜摇身一变,由一个出入烟花之地的卖笑小姐,成为一家年利税两千多万的煤炭经销公司的老总。为了这件事情,刁月华曾经跟郝国光闹过好多回。有一次,甚至把郝国光的脸和脖子都抓破了。这让郝国光大为伤脑筋。他郝国光是谁?蓟原县的煤炭局长,只要他跺跺脚,蓟原的整个地面都会晃悠几下。唯独在刁月华面前,郝国光的底气就会变得非常虚弱,这时候,官帽子赋予他的权力和地位,一般是起不了太大作用的;更为要命的是,郝国光作为刁月华丈夫的权力和一贯的颐指气使,也由于黄小娜的出现,而变得可有可无。毫无疑问,刁月华捏住了郝国光的软肋。一个男人被自己的老婆捏住了软肋,那么,在老婆面前,除了俯首帖耳以外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但是,对于郝国光来说,他的俯首帖耳是要付出代价的。那段时间,刁月华每撒一次泼,郝国光就得往后让一步,他一再让步的结果,就是不得不把华光煤业公司和自己夫妻名下的所有矿洞子,全部交给小舅子刁富贵去经营。本来,郝国光是不大待见自己这个小舅子的,一脸痞相一身匪气,大多数时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刁月华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向来宠着惯着刁富贵,好在刁月华还算有点脑筋,并没有打算真把公司交给刁富贵打理,只是让她弟弟做了一个傀儡总经理,举凡公司的大事小事,真正说了算的,还是他们夫妻俩。

尽管刁月华在某种程度上,默认了郝国光在外面养着黄小娜,但郝国光心里就是痛快不起来。你想想,堂堂煤炭局局长,隔三岔五的,让自己老婆闹腾一回,多伤面子?还干不干正经事情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啊,一天闲得没事干,尽琢磨什么感情不感情的,男人哪管得了那么多?对一个男人来说——尤其是像郝国光这样的男人——女人就是用来睡觉的,就是用来伺候自己的,说穿了,就是一件工具。人生短短几十年,哪有那么多的闲时间谈情说爱?更不会有太多的工夫跟你整天闹腾。黄小娜漂亮吧?在蓟原,黄小娜那是数一数二的大美女。但是,尽管郝国光对黄小娜的美色和肉体都很着迷,他却从没有打算跟黄小娜成就一段什么美好姻缘,他没打算抛弃自己的发妻,不,他压根就没有这样想过。自打他把黄小娜带回蓟原来,他的如意算盘就是:让黄小娜帮自己赚钱。

有时候,女人能赚来的钱,男人是赚不来的!有时候,女人能办成的事情,也是男人办不成的!

只是,让郝国光没有想到的是,黄小娜竟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么单纯。

一个女人,如果不想让自己的男人安生,那么,她所能够使出来的手段,几乎是千奇百怪、应有尽有的。刁月华没打算让郝国光安生,至少,她不认为这个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既拥有她这个法律意义上的妻子,又拥有黄小娜这样非法律意义上的情人。她可以容忍郝国光偶尔出出格,在烟花场所时不时找个把小姐,打打野食,但她绝对无法容忍郝国光长期把黄小娜包养下来,并且给她买房子、买轿车、注册公司——这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属于他们夫妻俩人的,凭什么要花在她这个小狐狸精身上?

有时候,睡到半夜三更,刁月华会突然惊醒——天知道她究竟睡着没有——反正她会尖叫一声,那声音,尖利而人,然后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刁月华的尖叫声,吓人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不管郝国光睡得有多死、有多沉,只要刁月华的一声“啊”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郝国光一准会打一激灵,再打一冷颤,非醒来不可。从梦中惊醒的郝国光,等七魂六魄归位以后,就会看到,自己的妻子正用一双泛着幽光的眼神盯着自己。接下来的情节,跟劣质影视剧里面演的差不多:无非是刁月华缠着郝国光,非要他老老实实交代:除了黄小娜,是不是还养得有别的女人?是不是还背着她,招惹了别的骚货?

这还不算狠劲的。有时候,夫妻俩偶尔尽释前嫌,暂时忘记黄小娜,乐和着做做功课,正在紧要的关头,刁月华突然会把郝国光从自己身上掀下来,掐住丈夫的命根子,尖着嗓子问他:黄小娜在床上是不是很风骚,是不是很会勾引男人?那口气,完全是一种审问犯人的架势。

郝国光哪受得了这个?怎么着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刁月华这样可着劲折腾他,不是要他的老命吗?郝国光曾经试图好好跟自己的妻子解释解释,说黄小娜只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实际上,黄小娜就是他们夫妻俩的赚钱机器……但刁月华不依。女人的泼辣劲上来了,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刁月华说,既然是“机器”,那就另换一台用呗,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天底下多的是,又不是只有黄小娜会经营公司?还真不是靠解释能说得清的事情,郝国光越解释,刁月华的理由就越长。郝国光就特烦,大男人家的,整天陷在女人的口水堆里,唧唧歪歪的,算是嘛事?夫妻间的事,那是怎么扯,也扯不清楚的,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黄小娜,就更扯不清楚了。郝国光真是拿刁月华没法子:哄又哄不住,下狠手收拾收拾这个泼辣女人吧,又怕女人家一时性急,坏了自己的大事……郝国光心里明白,女人家是最容易失去理智的,尤其是在情感方面,跟人争风吃醋的事,十有八九会让女人昏了头。

惹不起,还躲不起?郝国光就尽量不回家,白天猫在办公室里,晚上不是在K厅,就是在洗浴中心和牌桌上,要不,就躲在黄小娜的温柔窝里。

这样的日子过得有气无力,不光原来每天定时定量的甲鱼汤没得喝,还得跟妻子怄气死磕,郝国光就有些蔫,一天到晚无精打采的。好在黄小娜是个极端乖巧的人,看在眼里,却不闻不问,只是尽可能地给予他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温存。

郝国光和刁月华的冷战持续了两个多月,就在郝国光有些撑不下去的时候,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

一天下午,三点多钟,郝国光正跟几个煤矿上的老板在茶楼上打牌。也是手气好啊,小半天的工夫,就赢了好十来万。郝国光琢磨着,照这个手气,等到吃晚饭的时候,非赢他妈个二十来万不可。手机响了老半天,他顾不上接。过了一会儿,又响了,他掏出手机,本想摁掉,一看,是黄小娜打来的,就接了。黄小娜在电话中说,下午难得有闲时间,让郝国光陪她去一趟时装商城,想买几件衣服,顺便散散心。郝国光刚抓得一手好牌,一心想胡个杠上开花,舍不得,就不想去。

黄小娜说:“不去也行,以后,别再来烦我就成。”

黄小娜的话中三分威胁,七分娇嗔,郝国光的心里就有些痒痒的,女人嘛,好穿好打扮,反正也赢了小十来万了,给黄小娜买几件时装,借机献献殷勤,也没什么坏处不是?

他把牌一推,说:“不玩了,不玩了,出去一趟,有事。”

那天下午,郝国光陪黄小娜把时装商城楼上楼下逛了个遍,也没见黄小娜看上哪件衣服。四点半的时候,黄小娜接了个电话,是公司那边打过来的。公司的人汇报说,邻省一家钢铁冶炼企业的老总路过蓟原,问黄小娜是否陪人家吃个饭?黄小娜说,晚上的饭局她和煤炭局郝局长都参加。她嘱咐公司的工作人员,接待规格要高,登记宾馆的时候一定要总统套房,还有,晚饭后的娱乐活动,安排扎实点。郝国光认识那个老总,该企业一直是华源煤炭经销公司的大客户之一,他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黄小娜接完电话,笑眯眯地说:“怎么样,郝局,把您珍藏的五十年窖藏贡献一箱?”

蓟原酒业有限公司规模不大,出产的“蓟原老白干”系列酒,却是名扬省内外、百年老字号的上等佳酿。蓟原酒业专门生产中高档白酒,尤以“五十年窖藏”最为著名,一瓶好几百块呢。价钱高低倒不说,关键是,“五十年窖藏”在市场上根本没有销售的,你拿再多的钱也买不到。郝国光倒是不缺这个酒,整箱整件的多得是。但郝国光不想回家去拿酒,他怕刁月华刚好在家里,又跟他叽歪,自己找麻烦找气受不是?再者说了,平常接待的要紧客人多了去了,也没见黄小娜哪次找他要酒啊——别人弄不到五十年窖藏,堂堂华源煤炭经销公司的总经理,也会弄不到这种酒?但黄小娜不依不饶,非要郝国光回家取一箱来不可。实在拗不过,郝国光只好硬着头皮回家去取酒。

郝国光回到家里,惊讶地看到:一个赤条条的男人,跟同样赤条条的刁月华,正躺在他那张意大利进口的红木大床上——

他们,甚至连卧室的门都没有关!

4

沈小初的情绪很糟糕,糟糕得不是一般。应该说,从发现黄杨镇那具尸体开始,沈小初的心情压根就没有好过,加上又因为刁富贵的案子,窝了一肚子阴火,他感觉自己的骨髓好像被人抽空了一般,整个人蔫耷耷的,提不起一点精气神来。

刁富贵是什么东西,一个没文化的街头混混,无非有俩臭钱罢了。可是,当今这个社会,香钱也罢,臭钱也好,只要腰包里鼓突着,就是嘎嘣嘣的硬通货,是个人都得向它低头是不?真是邪性了,嫖娼都能嫖出强奸案来,这刁富贵也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问题是,是强奸案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照样得把人给放了?没办法,谁让人家是煤炭局长的小舅子呢?谁让人家的身家,富得流油呢?

沈小初本来卯足了劲,想狠狠地收拾收拾这个刁富贵——蓟原地面上的乱啊,百分之七八十跟刁富贵这样的暴发户有关——但是,局长出面了,黎长钧怎么说的,他说,案子本身不靠谱,罚上点钱,把人放了算了。案子本身靠谱与不靠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黎长钧的态度:作为沈小初的顶头上司,局长黎长钧的态度是至关重要的,他说案子不靠谱,实际上就是一种姿态,肯定有人出面说话了,要把案子压下来,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出面说话的人,足以左右黎长钧的态度。不用闭眼睛都能想得出来,对煤炭局长郝国光来说,在蓟原地面上,几乎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所以,压下刁富贵的案子,还真不是多大的事情。

局长黎长钧态度明确,表明了姿态要放人,沈小初只有乖乖照办的份。他打电话叫来韩大伟,吩咐他抽掉刁富贵一案的案底,按一般的治安案子处理,罚点钱,然后把人放了。韩大伟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沈小初摆摆手,示意他别废话:案子办到这步田地,有天大的意见,还不是白搭?当韩大伟转身要走的时候,沈小初又叫住了他,沉吟半晌,告诉他别毁掉证据,一应资料,先留着。至于留着有什么用,沈小初没说,韩大伟也没问。

既然收拾不了刁富贵,就让他放放血也好。按照沈小初的指示,韩大伟连唬带吓,说受害者不肯接受调解,不愿意撤诉……刁富贵哪还敢再讨价还价,乖乖地掏了20万。那个卖淫小姐,一见到钱,二话没说,连夜就不见了人影。夜总会的那位老板,沈小初也没轻饶了他,大额罚款不说,停业整顿半年——他就背着人,找地哭吧。

沈小初的心里,终归不怎么好受:这叫什么事,不但惩治不了犯罪嫌疑人,还得帮人家把屁股擦干净,这是什么世道啊,没准过几年,当警察的,不但逮不着贼,反过来,还得替贼把风?沈小初有些恹恹的,干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

蓟原县公安局的办公大楼临着一条小街道。最近,大门旁边新开张了一家包子店,专做酸菜包子,贼好吃。沈小初有时实在烦得受不了,就去包子店里转悠转悠:饿了,吃一笼包子;不饿的话,就讨杯茶喝。

店主人叫黑蛋,黄杨镇半山村人。半个月前,黑蛋摸进了公安局,说是找沈局长。工作人员把黑蛋带到沈小初的办公室。刚开始,沈小初一愣,硬是没认出来,待到对方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沈局长”,沈小初才反应过来:感情是他在黄杨镇查案时碰到的那个小伙子,憨厚、一心讨媳妇的那位。

黑蛋支吾了半天,沈小初才搞明白:这小子山里待腻了,庄稼也没什么看得过眼的收成,想来城里做生意。

沈小初问他:“会什么手艺吗?”

黑蛋说:“不,不会,没什么手艺,我……啥都不会……”

“啥都不会?”沈小初奇怪地看了黑蛋一眼,“啥都不会,能做什么生意?”

“我,我,我就会蒸包子,酸菜包子,好吃着呢……”

沈小初一琢磨,也成啊,就开一包子店,没准还真赚钱了呢。沈小初帮着给找了房子,就在公安局大门口,旁边,十平米。把房子简单地装修了一下,一周后,包子店就开张了。店名是沈小初给琢磨的,就叫“半山人包子店”。还别说,黑蛋的手艺真是不赖,做的酸菜包子,闻着就喷喷香,一口咬下去,香得过瘾,酸得爽口,开张没几天,来的客人就络绎不绝。

沈小初挺喜欢这个小伙子的。他见惯了城里人的势利和狡诈,见惯了官场上的相互倾轧和算计,黑蛋的憨厚,让沈小初有一种很放松的感觉。乡里人好啊,憨厚、朴实、对人对事不设防,跟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你不用提防什么,踏实!

看沈小初闷闷不乐的,黑蛋就问他:“沈局长,啥事不高兴啊?”

沈小初摇摇头,说:“没事,没事,能有啥事?”

黑蛋说:“你们吃公家饭的人,不愁吃不愁喝的,还有人给发工资,也有烦恼啊?”

黑蛋说得挺诚恳,但在沈小初听来,这话特逗。

他难得地挤出一丝笑容,说:“我说小子哎,这吃公家饭的人,跟不吃公家饭的人有什么两样吗?咋着就不能有烦恼?”

黑蛋摸摸后脑勺,说:“俺是不懂,这没病没灾、不愁吃不愁穿的,还有啥想不开的?有啥可烦恼的?”

得,黑蛋这句话,反倒把沈小初给问住了。略一寻思,沈小初忍不住感叹起来:还是当老百姓好哇,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仅仅停留在“没病没灾、有吃有穿”上,在他们看来,只要达到这两条,就可以知足常乐了。

有一次,扯起家常,黑蛋说,他们家在十来年前啊,还过得去,在村里也算得上是富家户了,后来出了点事情,家事就败落了。

问他出了什么事情,黑蛋有些犹豫,支吾了半天,才说自己的父亲跟支书的儿子起了争端,失手打了对方。

见他不愿意细说,沈小初就不再问,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办公室转转。

黑蛋把他送到门口,神秘兮兮地说:“山上死过人,死过好多人。”

沈小初没了说话的心情,慢吞吞地拐进公安局的大门。死人有什么奇怪的,矿区嘛,哪天不在死人?非法小煤窑左开一个,右开一个,满山遍野都是;本地的煤工,外来的打工者,甚至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盲流……连一个有效的管理机制都没有,不死人才怪?

不过,黑蛋的话倒提醒了沈小初:矿山上存在的种种问题,是得想想法子,不然,一旦碰上大的事故,后果不堪设想。沈小初听说,新来的这个代县长李明桥,跟以往的领导有点不大一样,竟然敢在常委会上直接“尥蹶子”,试图强行撤换几个一级局的局长,包括煤炭局长郝国光和他的顶头上司黎长钧……个性够强,但就是不知道,这样的人能不能在蓟原立得住脚跟。沈小初打算,哪天得空了,不妨去找找李明桥——瞎猫逮死耗子,碰运气呗。

李明桥的第一感觉是,有一张密集的大网向他罩来。在这次常委会上直接发难,是李明桥蓄谋已久的事情,至于蓟原第二个五年规划的方案和蓟原酒业有限责任公司改制的相关问题,原本就是个幌子。那两个议题,早一天过会,与迟一天过会,干系不是太大,不会影响到蓟原县本质性的工作——干部队伍的老龄化与不作为等问题,才是制约蓟原发展的根本弊端所在。

事前,李明桥认真分析过自己可能遇到的阻碍,最大的阻力,肯定来自县委书记杜万清。李明桥当然不会忘记,他第一次跟杜万清提出要撤换郝国光等几名局长的时候,就遭到了杜万清的断然拒绝。正因为无法做通书记杜万清的工作,李明桥才决定铤而走险,舌头打了个弯,把话题绕到干部问题上去了。他的目的很明确:逼宫!只要迫使杜万清在常委会上同意自己的提议,那么,把郝国光、黎长钧、张得贵、周伯明等长期盘踞在实权位子上的局长,免掉或者挪到二线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情。

让李明桥非常意外的是,最大的阻碍,竟然不是来自书记杜万清。

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竟然是政府这边的常委——李明桥的副手、常务副县长黄志安。

黄志安说:“明桥同志的提议,我不同意。我们在座的,心里都清楚,一个干部的任免,必须经过严格的组织程序。明桥同志说,有人改小了自己档案上的年龄,证据呢?凡事要有证据,没有证据的事情,怎么能拿到常委会上来胡乱说呢?”

黄志安的话里面带着明显的火药味,看来,当初一股脑收了人家的财权,人家的气还没消呢。

李明桥接过话头,毫不客气地说:“证据不证据的,我们先不讨论这个,大家都长眼睛看着,一个人的实际年龄,完全从外貌上可以估摸出来。别的人不说,周伯明多大年龄了?档案上是53岁,他儿子呢,儿子都41岁了,父子俩的年龄,才差了12岁,难道周伯明12岁上就结婚生子了?老子当局长,儿子都当到乡镇书记这一级了——社会上这几年流行‘富二代’,我们蓟原倒好,都流行‘官二代’了……郝国光在煤炭局干了多长时间了?38年:9年普通干部,8年安监科长,10年副局长,11年局长,他现在档案上的年龄是54,他参加工作的时候年龄多大?难道参加工作的时候只有16岁?”

常务副书记年长富“吭吭”了两声,慢悠悠地说:“明桥同志的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一个地方的干部队伍,还是稳定点好,中央不都提倡‘稳定压倒一切’吗?这几个局的头头,干的时间是长了点,但是,不能把干的时间长短,作为任免干部的标准吧?这不符合组织原则啊。至于年龄,没见有关部门出具什么证明,又能说明什么呢?档案上是多大,就是多大呗。能者多劳,我看啊,这几位局长,都挺能干的。”

其他几位常委都附和着说:“是啊是啊,是挺能干的。”

李明桥成了孤家寡人。他想象中最强悍的阻挠者杜万清,除了刚开始说的几句冠冕堂皇的开场白以外,压根就没有表态。杜万清半闭着眼睛,一副神定气闲的架势。反倒是李明桥忽略了的其他常委,竟然一窝蜂似的跳出来反对。李明桥原本以为,杜万清和自己,作为县委、政府两边的主要领导,通常情况下,在一些重大问题的决策上是具有导向作用的。按照中国的国情,主要领导表明了态度要办的事情,其他副手,一般不会拧着对着干,也拧不过去,胳膊拗不过大腿啊。没想到,他这个代县长的根基竟然如此薄弱,偌大一个会议室,一众常委,没有一个帮李明桥说话的。李明桥的一颗心直往下沉: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蓟原的干部队伍,不光这几位局长有问题,这一众反对他的常委,没准就跟这些局长穿同一条开裆裤,他们即使不是沆瀣一气,至少,也没有站在公道的立场上说话,年长富、黄志安,包括纪委书记、政法委书记等等,他们哪个是替蓟原着想了?他们哪个是本着自己的职责和党性原则说话了?他们在包庇,包庇郝国光、黎长钧他们。

这就是李明桥面临的现实:如果他是一杆已经发起进攻的长矛的话,他面对的这一溜儿常委,就是一堵墙,一堵厚实的墙。

李明桥明显低估了自己的对手。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官本位”思想占据了主导作用。他以为,在中国这样一个典型的以政治为主体的国家,官员们手中的权力,是比较大的,尤其像杜万清和他这样的地方主官,基本上可以左右一个地方上的政治、经济,甚至文化的发展等等。他完全忽略了蓟原的特殊性,那就是:煤炭。蓟原的煤炭,不仅仅是衢阳市的经济命脉,甚至在整个甯江省的经济格局中,蓟原的地位都是不可或缺的。煤炭是什么?就是金钱,就是利益。他李明桥可以不为利益所诱,可以不为金钱低头,可是,县上的其他领导呢?难保他们为了某些潜在的利益和人情,而做出违背党性原则的事情。李明桥认为自己太天真,太不成熟:他把人的本性想得太善良了,他把自己的这些同僚,都看成跟自己一样的人了——他忘记了:有时候,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职责算个屁!良心算个屁!党性原则算个屁!他这个代县长,本以为只要自己行得正,走得端,廉洁自律,就大可“有理走遍天下”,狗屁!在人家群起而攻的情况下,自己的“理”在什么地方呢?

李明桥很明了自己的处境,他清楚,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李明桥想不明白的是,书记杜万清为什么不表态?按道理,杜万清应该是第一个表示反对的人,因为他们第一次沟通的时候,杜万清就否决了李明桥的意见,李明桥把书记明确反对的提议摆到常委会上来,本来就是对书记杜万清的大不敬,不管李明桥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杜万清都会认为,这是对他权威的漠视和挑战——杜万清还不怒火中烧?难道,杜万清知道自己的提议会遭到其他常委的一致反对?还是杜万清的一言不发,原本就是对其他常委的默许与纵容?奇怪的是,这些人,在平时的工作中就像一盘散沙,各自呵弄各自的小山头,没想到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的意见竟然空前的一致。

答案只有一个:郝国光、黎长钧他们,有矿山的有矿山,有钱的有钱,有权的有权,自己的这些同僚,十有八九跟这几名局长组成了利益共同体!

这就比较麻烦:你捣进了人家的心窝子,人家还不跟你拼命?

但李明桥不是个容易妥协的人。他也没打算妥协。他从一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信,抖了抖,说:“你们不是要证据吗?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我手头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在我还没有来蓟原上任的时候,就已经有写给我的告状信了。我来蓟原,短短的三个月时间,收到了多少告状信?278份,平均一天3份,都是告郝国光、黎长钧、张得贵、周伯明几个人的,老百姓都把这几位局长编成顺口溜了,老百姓怎么说的,说这几个局长的位子,就是郝国光他们的铁板凳!”

黄志安说:“他们都在实权部门,得罪人在所难免,有人积怨在心,搞小动作报复,也是常有的事情。我的办公桌上,也是成堆成堆的告状信——如果仅仅凭借几封告状信,就把干部撤掉,哪还让不让人干工作了?谁还干工作了?”

政法委书记说:“是啊,黄副县长说的有道理,我在政法口工作多年了,凭空诬陷、诬告的事,多了去了。一个我们政法委,一个纪检委,告状信都是用麻袋装呢。”

李明桥的火气倏地冒了上来:听听,什么话?凭空诬陷、诬告?说得多轻松:用麻袋装告状信?就压根没考虑一下,这么多告状的,我们自己的工作是不是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我们的干部,是不是真出了什么问题?

他忽地站起来,用力一拍桌子,厉声说道:“既然大家都认为是凭空诬告,那么,我以县委副书记、代县长的名义,建议纪委等相关部门成立调查组,把这些告状信上列举的事情,一项一项地查,查个明白,查个清楚。如果情况属实,这些干部真存在违法违纪的情况,该撤的撤,该换的换,该法办的法办;如果属于凭空诬告,就算还我们这些干部一个清白!”

李明桥的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他常委都愣了,连半闭着眼睛的杜万清,都猛地睁大了眼睛。会议室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安静得掉下一根针去,似乎都可以听见声响。

静默了好半天,黄志安才小声嘟嚷道:“这是干什么?发这么大火干什么?”

年长富也说:“明桥同志消消气嘛,这是开常委会,又不是在骂街……”看李明桥铁青着脸,年长富的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最为难的是纪委书记,他不知道该怎么表态。他看看县长李明桥,又看看书记杜万清,再看看其他常委,似乎想看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来。但杜万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李明桥则铁青着脸,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至于其他常委,却是各怀心事,各具表情。他不敢说查,也不敢说不查,查与不查,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会议室的气氛一时僵持下来。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县委办主任快步走到李明桥身边,轻声地说:“李县长,有你的电话。”

电话?谁的电话?这时候,谁会给他打电话,还打到县委这边来了?李明桥在开会之前,就把手机关了,他怕有人电话上说情,但是,谁会把电话打到县委楼上来呢?

这时,杜万清发话了,他说:“明桥同志,你先去接电话,接完电话咱们再议。”

书记杜万清让他去接电话,当着这么多常委的面,他想不去接都不成。也好,借机离开一下,缓和一下会议室的气氛,真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李明桥出了会议室,来到相隔不远的县委办公室。他拿起搁在电话机旁的听筒,犹豫着“喂”了一声,话筒中立刻传来洪亮而熟悉的声音:“明桥吗?我是翟子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