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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头三尺

楔子

听说这里的人都快疯了。

我抬起头,凝视面前这栋直入云霄的高楼。它建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城市,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白云人家。我倒觉得它应该叫白雾人家,因为仔细观察,盘旋在头顶的并不是云彩,而是流动的雾气。

楼前平台的视野稍微好些,我可以看到围栏的后边立着块残破的石碑。它的形状很独特,并非常见的长方形,而更接近椭圆,碑身有三个拇指粗细的圆孔,分别在左上角,中央和右下角。它没有底座,下边被野草包围,加上风化严重,乍看去更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墓碑。

石碑上刻了四个大字:举头三尺。没有落款,没有碑文,出处不明,无人在意。

举头三尺有神明。

假如我说自己信奉这句话,恐怕没人相信,但实际上,我对它确实存有适当的敬畏。

人生正如面前的山坡,隐藏在浓雾里的未知数太多,行走时自然要小心翼翼。

这里很静,静得不像有人居住。我很享受这种氛围,刚闭上眼想要做个深呼吸,头皮忽然炸了一下,这是本能发出的警告:空中有东西落了下来。

在向旁边横跨两步的同时,我顺势转过身。啪的一声,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摔破在几米远的水泥地面,里边似乎装满了变质的食物,一股馊味扑面而来。

“我看到了,是九楼扔下来的!你们快去,别让他跑了!”

雾气中传来急促的喊话声,远处草丛里跳起个身穿绿色雨衣的人。他对着手机大声吼叫,飞快地跑向楼门,挂在胸前的望远镜晃晃悠悠。

果然是个人,我笑了笑。他隐蔽得不错,没发出太多声响,最初还让我以为是一只觅食的猫。

半个多月前一个周末的清晨,,有位女孩路过这个平台,被坠落的方砖砸得脑浆迸裂。于是我接到了一桩委托,来调查此事是否真的纯属意外。

方砖是堆放在楼后的建筑余料,谁都可以轻易拿到,所以难觅其主。

血迹早已不见,年轻生命消逝后,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楼前多了几根金属杆,顶端装有监控摄像,镜头覆盖了前方的每寸空间,其中还有两个指向天空。

然而委托人认为这只是亡羊补牢,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找到凶手或者肇事者后,该怎么处置?”我问。

“给他应有的报应。”委托人咬牙切齿道,“你是犯罪策划的高手,别让我失望。”

我惋惜地告诉他,我既不是神也不是法官,很难把握尺度,而且我从不亲手杀人。

“我知道,没关系。”他冰冷的声音几乎可以冻结电话线,“这样更好。”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并且发现自己并不是孤独的。高楼里突然变得很热闹,脚步声乱成一团,我猜刚才扔垃圾的那个家伙插翅难飞。

看来很多人都在寻找我想找的人,可惜他们是白费力气。我不认为方砖与垃圾袋之间有任何关联,很少有人会愚蠢到顶风作案。

听说这里的人都快疯了,看来没错,我得抓紧时间。

拎起沉重的行李箱,我弯腰驼背地走进了高楼。

我租的房子凑巧也在九楼。

十几个横眉立目的男孩将公共走廊堵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身材瘦高,他正在用力敲打902室的房门。一连串的怒骂和威吓从他的嘴里潮水般的迸发,终于冲开了紧闭的大门。

“段哥,我不是故意的。”门缝里伸出一张汗涔涔的圆脸,“就是图个方便。”

“少废话,跟我去派出所!”被称为段哥的男孩揪住小胖子的衣领,“快走!”

“借光。”我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你们挡住我的路了。”

人们的视线顿时聚集在我身上,那个男孩狐疑地盯着我,缓缓地松开了手:“你是谁?”

“新搬来的。”

“为什么要来这里住?”他的口气很不友好。

“因为我交了房租。”我淡淡地回答。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他凑过来,“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必须回答。”

“来的时候,我发现山坡的草丛里全是垃圾袋。”我答非所问地说,“难道全都是这位仁兄的杰作吗?恐怕在场的各位人人有份。别把非常时期当成犯神经的借口,警察不会像你们这样没有判断力。请散开吧,我很累,想早点休息。”

他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挥手制止了众人的哗然:“你看上去不像是学生。”

“我复读了七年才考上大学,不容易吧?”我微笑道。

他被激怒了,抬起胳膊,手指弯曲停在半空,似乎在犹豫是否动粗。我盯着他的手,指甲剪得很短,这种人表面果断,内心却时常在挣扎,不过一旦下了决定就很难动摇。

他缓缓地放下了胳膊,哼了一声,回头瞪了小胖子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到走廊里恢复了清净,小胖子探头探脑地走出来:“多谢大哥解围!我叫秦刚,哎,你住隔壁?那咱们就是邻居了,有什么事记得喊我,我一定帮忙!”

创造一个敌人后,必要结交一个盟友,这是我处世的原则,何况我已经事先调查清楚,这个小胖子正是女孩死亡时的目击者。

结交朋友有时很简单:扫清门前雪,顺便替人除掉瓦上霜。

“那家伙是谁?”我边开房门,边漫不经心地问,“真够横的。”

“他叫段斌,是理工学院大四的学生。咱们这儿住的都是学生,他的威望最高。半年前有几个小流氓闹事,被他赶跑了,从此大家都把他当成了楼长。”

秦刚回答得很详细,看来他已经把我当成了一条值得抱紧的大腿。

“我在楼前看到个穿绿色雨衣的人,是他通风报信的。”

“绿色雨衣?”秦刚困惑地摇摇头,“不知道,我没见过这种打扮的人。”

我也没见过。我仔细地观察过聚集在走廊里的男孩们,身材都不像。守株待兔的人,在兔子撞死后却消失了,真有趣。

询打探情况和赶路一样,欲速则不达,所以我并不急于追问,和他客套了几句,进了屋子开始整理行李。

收拾停当后我趴在窗前向下张望,那个女孩是楼道门口被砸死的,与我的位置大约有三十度夹角,二十多米的距离。就算瞄准了扔,也未必能准确命中头部,除非距离目标比较近。

根据警方的调查,女孩被击中前在和秦刚讲话。这里潮气很重,加上已经是深秋,家家窗户紧闭,想要比较有把握,至少应该在四楼以下投掷,那么扔完后关闭窗口的声音很容易被秦刚察觉,风险实在太大。

那个女孩是偶然经过此地,没有任何人可以预见,这一点无疑否定了事先布置的可能。

要我调查真相实在有点讽刺,我的职责向来是让真相永远地隐没在黑暗中。可我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很独特:嗅探血腥味的能力,鲨鱼比猎狗要强得多。

我从不急于下结论,但强烈的直觉却在反复强调,谋杀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我疲倦地打了个呵欠。俗话说祸不单行,除非再出现类似的受害者,落实了存在谋杀的可能,才能提起我的兴致。

此时此刻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

一顿美味的晚餐足以放松心情,心情放松了,话自然多。

吃了我亲手做的饭菜,秦刚显得满足。赞美了我的手艺后,他唠叨了一会儿,总算说到了正题。

“大哥,你是刚从外地来的吧?”他问。

我点了点头:“这座城市的秋天很美,我这人喜欢登高望远,想在这里好好休个假。”

“你被房东骗了。”他叹了口气,“他肯定没有告诉你这里出过事。”

“什么事?”

“半个月前楼下有个女孩被方砖砸死了。不瞒你说,当时我正在和她说话。太惨了,吓得我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他脸色变得晦暗,“要是稍微偏一点,死的就是我了。”

“你认识她?”

“不认识,碰巧遇见的。越过这座山是去市区的近路,经常有人迷路。我给她指了路,见她长得很漂亮,就闲扯了几句,想套套近乎。”

“我觉得大家像是在监视你?”

“你是怎么发现的?真厉害!”秦刚惊讶地瞪大双眼,“我可是直到今天才感觉到。”

“第六感。”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事实上是穿绿雨衣的人告诉我的。他的喊话证明了他是在监视九楼的某个窗口。因为雾气稍重,监视摄像便无能为力。

“可以理解,都是被钱闹的。”他耷拉着眼皮,“女孩的家属请了律师,说是根据法律,如果抓不到凶手,那么楼里的每个住户都有赔偿的责任。平摊起来每个人要出将近一万块钱,这对学生可不是个小数。大家都快抓狂了。”

“他们为什么偏偏针对你呢?”我用同情的口吻问,“难道是觉得你容易欺负?”

“要不是我和那女孩多说了几句,她应该不会死。”秦刚的声音有些颤抖,“再加上当时只有我在场,又没有看到肇事者。他们怀疑我倒不算意外。其实我觉得……”

“怎么?”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激发了我的兴致。

走廊里传来敲门声。

“秦刚,段哥找你!”有人在外边大声嚷嚷。

秦刚的脸色变了变,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放在沙发上,用手指了指,然后快步出房间,应声而去。

这是本泛黄的旧书,扉页上盖有理工学院图书馆的印章。我翻了翻,发现有一页被折了个角。

作者以简明精炼的文言文,描述了一个诡异的故事。

五代十国时,一个步卒因为武功超群,善使左右,屡立战功,升到了校尉。后来战事稍平,他官运亨通,短短数年就成了将军。

文中没有说明他后期飞黄腾达的原因,只用几句简单的话阐述了经过:他的数任上司皆是意外身亡,其中不乏名将。朝廷实在无人填补空缺,他才得以节节高升。

我嗅到了陰谋的味道。

可我想不通。他的上司接连死亡,朝廷必然会派人详查。倘若这些是那个将军的陰谋,他到底用了什么花招瞒天过海?

继续读下去,我发现了更深的疑点。

数年后战事再起,将军打了几个败仗,被迫退守孤城。他气急败坏,愈发残暴成性,时常找借口杀害平民发泄怨愤。有天正午他在城中的高楼饮酒时,忽然中了邪,坠楼身亡。改朝换代后,深受其苦的百姓在他死去地方立了块碑,碑上刻了四个大字:举头三尺。

我心中一凛:某非这栋楼就是将军的毙命之处?

按理说为了这种缘由立碑,至少该说明将军的生平事迹,以警示后人,可那块碑上除了正面的碑文,再无一字。而且碑文也实在很奇怪,据我所知,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话,最早出自南宋王日休的文章,距离将军之死已有二百多年,从时间而言说不通。

石碑上的举头三尺难道另有含义?秦刚给我看这本书,和女孩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思索间,夜已经深了,秦刚还没有回来。

楼下传来秦刚的惊叫声时,恰好是零点, 我一跃而起,拉开窗户向下看去。

昏黄的楼道灯在平台上映射出狭长的光芒,透过浓重的雾气,似乎有个人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那个身穿绿雨衣的家伙,会不会是他?

楼道灯灭了,平台陷入一片黑暗。

凌晨发生的命案,傍晚便见了报。我翻阅着报纸,心中非常欣赏这种效率。

与上次那个女孩丧命的豆腐块新闻不同,编辑整整做出了两个整版的专题。除了介绍事件,还把近几年发生在本市的高楼坠物伤亡事件一一例举:譬如某购物中心玻璃幕的脱落,某写字楼空调外挂机的坠毁等等。

提到白云人家时,记者就没那么含蓄了,直接点了名。

这栋高楼的开发商已经倒闭,物业公司也早早撤退,没人去做危机公关。他们原本以为这栋坐山观海的公寓可以带来丰厚的利润,结果被大雾坏了事。

海边难免有雾,但谁都没想到这里的雾气在高楼竣工后会变得越来越浓。承诺的良好居住顿时化为泡影,只剩下一批炒房者捶胸顿足。

幸好附近还有几所大学。急于挽回损失的房东,寻找便宜房源的学生,二者一拍即合,于是理想中的高档公寓逐渐变成了学生宿舍。

我的直觉没有失灵,昨天晚上被砸死的正是那个穿绿雨衣的人。他叫霍万年,和段斌一样都是理工学院的学生。还没来得及毕业便成了短命鬼,实在够讽刺。

我来到窗边。十几个警察引领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围着平台进行测量,地面的血迹没有清理,距离那个女孩死亡的地点大约五六米,旁边一块碎裂的方砖格外刺眼。

霍万年也是死于坠落的方砖。没有比犯罪的味道更能使我亢奋的东西,同样,没有比无法解释原因更让警方尴尬的局面。

昨夜的雾很浓,监视摄像成了个摆设,没有拍下任何有价值的画面。

这桩委托很划算,我喜欢压力,它是我生存的动力。

挨门逐户走访的警察总算敲响了我的房门,他们在秦刚的屋子里停留了很久,作为尸体发现者,他享受这种待遇并不出奇。

我落落大方地拿出身份证,介绍自己是个求职兼观光的外地人。领头的警察仔细地检查后,盘问了几句,我回答得无懈可击。

身份证是真的,即便他们去调查也无所谓。我的经历很清白,连交通肇事都没有。

“在我们结束调查前,请你不要搬走。”临走前他们嘱咐道。

“没问题,我至少要住三个月。”我说。

警察离开后,我等了半个小时,然后去拜访秦刚。

他神色憔悴地开了门,见到我后并没有显得特别激动。

“我没有告诉警察昨晚段斌找你的事。”我直截了当地表明立场,“不过你昨晚一直没回来,我很担心。”

人在情绪高昂或者低落时,总是特别容易感动。秦刚也不例外,他抽动了几下鼻子,眼圈红了:“段斌认为我应该看到是谁扔下方砖砸死了那个女孩,他和几个朋友逼问了我很久。”

“这是非法拘禁,你可以告他。”

“算了。”他蔫头耷脑,“我打算事情结束后就搬走,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嗯……你昨晚留下的那本书我看了,很有趣。”

“段斌给我的,这些日子他总在我耳边念叨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要凭良心说话。”秦刚暴躁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后来干脆拿那本书来吓唬我。他这个人很固执,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

我猜对了,书页上的印章表明了它的来源。

“做贼心虚也可以使人变得偏执。”我意味深长地说。

他倏地抬起头:“你在怀疑段斌?”

“考虑问题总要顾及各种可能。他咬住你不放,动机实在很奇怪,除非你得罪过他。”

“肯定没有。他经常使唤我干这个做那个,我怕得罪他,处处小心……”秦刚喃喃自语,飘忽不定的眼神告诉我,他的内心泛起了涟漪。

“霍万年和段斌的关系怎么样?”

秦刚眼中的疑惑更深,他缓缓地说:“他们是死党,经常凑一起玩通宵,不过有点奇怪,出了事故后,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有些紧张,但表面上都装得若无其事。”

“你确定?”我的眼睛亮了。

“嗯,大上个周末我去给段斌送早点,听到他们在吵架,可惜我没听清内容。”

“昨晚段斌一直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时机成熟了,开始步入正题。

“夜深后,他的朋友们先离开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闲聊,后来说要去外边透透气,半天没回来。我想走,觉得还是和他打个招呼为好,下楼去找,然后发现有人倒在那里……我认为不可能是段斌干的,因为我从窗上看到他出了楼门。这里只有一个出口,电梯早就坏了。楼里很安静,中间我没听到脚步声……”

段斌的房间在楼梯的旁边,秦刚应该不会听错。

“没有别的了?”我察觉到他似乎隐藏了什么。

“哭声。”秦刚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甚至不敢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怕招惹麻烦,没有对任何人提到过。哭声很轻,又很凄厉,当时听得我毛骨悚然。大哥,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将军陰魂不散……?”

说到此处,他的脸色更加没有血色。我知道他在公安局做了一上午的笔录,十分疲乏,能对我这个相识不久的人说到这种程度,总算没有枉费我前边做的铺垫。

“你很累了,先休息吧。”我温言道,“别胡思乱想。”

刚出房门,我忽然背后似乎有两道视线。猛地转身看去,一只白猫从消防通道的门缝里伸出脑袋,眼神奇怪地盯着我。

它的脖子上挂了个很脏的铃铛,我向前走了几步,它受惊似地缩了回去。等我来到门前,它已经跑掉了,地上留了一段白色的东西。

捡起来细看,我发现那不是绳子,而是一截断掉的猫尾。

猫有九条命,却没有九条壁虎般的保命尾巴。没了尾巴,它在跳跃时会失去平衡,迟早会摔死。

这截猫尾是因为溃烂而断掉的,它奇怪的眼神,无疑是痛苦的写照。

假如我是一只猫,那么直觉就是我的尾巴。失去了它,我就再也无法分辨自己该接受什么,拒绝什么,再也无法前行。

直觉告诉我,虽然秦刚听到的哭声未必是猫的哀嚎,但猫的尾巴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断掉,我必须查清原委。

警方的限制令让住户们陷入了躁动。他们三五成群,凑在走廊里窃窃私语,见到我便躲到一旁,目光充满警惕和怀疑。

我逐渐理解了秦刚的忍气吞声,在这种氛围下,反抗只会给人更多的谈资。他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坚韧得多,我有点看扁他了。

久居幕后的我,变得如此醒目还是第一次。尽管有些不自在,但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我必须像秦刚一样忍耐。

我躲在房间里倾听外边的动静,顺便研究这栋建筑的设计图。等到夜深人静,我悄悄地来到了走廊。

如秦刚所说,这栋高楼只有一个出口,可他忽略了消防通道。

我不知道建筑师出于何种考虑,在楼梯之外又专门设计了一条奇怪的消防通道。从设计图上看,它直通地下停车场,可是不知为何,出口被开发商用水泥封闭了,那里无法使用,完全成了个闷罐子。

消防通道的门都上了锁,惟有九层的锈断了,能够自由出入。

进入消防通道后,我点亮了手电。下到二楼时,我发现在强烈的光线下,挂满蛛网的木箱纸盒几乎堵住了楼梯,中间留出的缝隙对猫来说太宽,对人来说太窄。

我侧着身子前行,尽量放慢脚步。强烈的霉味呛得我想打喷嚏,一种难以形容的臭气随着前行而逐渐变浓。很难说清这些味道是从楼下还是身旁的箱子里传来的。

住户们把无用却又舍不得丢掉的杂物统统放到了这里,然后迅速遗忘。它们应该是最早的住户留下的,因为从胶带脱落的箱子口伸出了几个布娃娃的脑袋,它们扬起肮脏的小脸,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洞。

拐弯时,我的肩膀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娃娃,它尖利地啊了一声,肚子里传出断断续续的生日曲。由于电量所剩无几,旋律异常缓慢,在通道里飘荡,显得格外诡异。

我按了两下,没有关掉它,索性不管了。

脚底突然间踩到了硬邦邦的东西,我低头看去,是动物的粪便。前边的走廊里布满了黑乎乎的污渍,墙边有不少鸡骨头,鱼刺。我以为这就是臭气的来源,可前方的黑暗中那股味道似乎更浓。

越过这条肮脏的走廊,一把挂在绿漆大门的铁锁隔绝了后边的世界。

我的拇指勾住腰带扣旁边的金属圆环,轻轻一拉,一根绷直的黑色金属线出现了。将它穿过锁环,均匀地左右扯动了几下,双手一掰,锁环断开了。

这里封闭得很严密,地面上没多少浮灰。我观察了一会儿它的构造,与常见的停车场没什么不同,唯一令我感到奇怪的事,中间有块大约七十多平方米的圆形地面,水泥的颜色与四周截然不同。

这种紫红色只能让人联想到凝结的血液。

红圈里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粗看起来像是一大团的银耳,捏了捏,却有蘑菇般的弹性……中间点缀着黑黑的东西,形状似乎有点熟悉……是一个被压扁了的猫头!

我厌恶地把它扔到一旁。

怪声怪气的生日歌戛然而止,娃娃的电池终于耗光了。我俯视着这个备显突兀的圆圈,极度寂静的空气渐渐散发出嗡嗡的脉动。

使劲跺了跺脚,下边似乎是空的。

那本旧书记载的内容浮现在眼前:如果平台边的石碑是真货,停车场应该就是将军的葬身地……莫非他那双沾满鲜血的双手,历经两千年依然罪孽难消,沾染了地面?

定睛再看,红圈里有很多细细的裂纹,好像有什么东西试图挣脱束缚,冲破地面重回人间。

太荒诞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心中一动,按下手电筒尾部的红色开关。耀眼的白光立刻变成了幽暗的蓝紫色。在这道光线的照耀下,红圈里出现了十几处深褐色的痕迹,好似液体干涸后的痕迹,形状古怪狰狞。

只有血迹才能在紫外灯面前呈现这种颜色。

我凝视着,沉思着,嘴角渐渐浮现出微笑。

呜嗷——

凄厉的叫声从黑暗的角落传来,是那只白猫吗?接踵而至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躲在这里!

我追了过去,这个人对停车场的环境比我熟悉得多,他兜了几个圈子,最后向出口跑去。我被他甩开了一段距离,等我气喘吁吁地来到水泥封闭的墙壁前,左边的墙角轰隆一声塌陷了。

有洞才会有坍塌,我冷笑起来,这家伙的运气的确不错,没有被压死在下边,但他的好运显然已经到头了。

我趴在窗台上,手臂托住下巴,雾里看花般地欣赏楼前的热闹非凡。

几十个环卫工人大清早就来了。他们织成一张人网,割除山坡上的野草。隐藏在里边的垃圾重见天日,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从最常见的垃圾袋,到报废的小家电,应有尽有。

他们忙活到中午,装了足足七八车,才清理干净。

楼内的气氛很平静,该上学的上学,该休息的休息,但我很清楚,实际上它像是一堆静卧的干柴,沾到火星就会熊熊燃烧。

见平台上没了人,我把几张餐巾纸揉成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

纸团忽忽悠悠地飘落,嘲讽的效果非常明显。开窗的声音此起彼伏,骂人的动静不绝于耳,仿佛他们从未做过类似的举动。

骂了几分钟,高楼恢复了安静,没有人来砸我的门质问指责。

我决定去找秦刚。

他的精神还是有点萎靡,但比昨天强多了。

“段斌不折腾,楼里安静多了。”我说,“要是没了他,你的日子反而过得安稳。”

“出什么事了吗?”他敏感地问。

“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他,这两天他太安静了。”

秦刚畏缩地摇摇头:“我可不敢在这种时候招惹他,对不起啊,大哥。”

“没事。”我不再勉强,“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楼里住的人不少,那个女孩出事时,为什么别人都没有发觉?”

“大学生嘛,很多都是夜猫子,早晨睡得正香。我的神经有点衰弱,经常失眠,所以起得比较早。”

“段斌知道你经常失眠?”

“嗯,周末我经常帮他捎早饭。”

说话间我环顾秦刚的房间,这是个典型的男生宿舍,杂乱的摆放毫无规律可言。摆放在墙角的一摞方砖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些砖头是干什么用的?”我问。

“堵耗子洞的。”

“楼里有老鼠?”

“是啊,外边太脏,招了不少蟑螂老鼠。你的房间里可能也有洞,最好快点堵上。”

我拿起一块方砖掂量了几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段斌的房间里也有方砖吗?”

“嗯。他在陽台上养花,,弄了不少方砖加高边缘,给花挡风。”

“楼里的猫是专程来吃老鼠的吗?”我把方砖放回原处。

秦刚愣了愣:“猫?你在哪里见到的?”

“昨天消防通道门口有一只白猫,没等我靠近它就跑了。”

他叹息了一声:“以前那里有不少流浪猫。开始为了躲避风雨,后来就安了家,最多的时候差不多有二十只。我喜欢猫,常常给它们喂食,可是段斌不喜欢,他担心猫会传染疾病,一直想把它们赶出去,但没做什么具体的行动。这些天不知道怎么,猫越来越少,不知是怎么回事。”

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你心里要是没鬼,为什么要搬走?”

“你不怕死不等于别人不怕!最近太邪门了,我可不想待下去!”

“警察说事件结束前谁都不许搬走!”

“他们登记了身份证,有事去学校找我不就得了。再说这关你什么事?”

来到走廊,我看到两个男生面红耳赤地互相推搡,又听了几句,大概明白了原委:其中一个要搬走,被住在隔壁的男孩发现,他试图阻拦,两个人便吵了起来。

说理逐渐转变成人身攻击,他们动起了手,扭成一团,闻声而出的男孩们冷眼旁观,没有人去拉架。

“住手!”

楼梯口响起一声断喝,段斌分开人群,脸色铁青地走了过来。他的头上缠了圈纱布,脸上还有几处划伤:“都回屋去,谁再闹事我就报警!”

他的话很管用,打架的松开了手,围观者讪讪散开。

段斌见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脸色更加难看,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你的伤没大碍吧?”我大声问,“工伤还是私伤?哦,我明白了,你的朋友英年早逝,你伤心欲绝,哭天抢地弄破的,太够义气了。”

他缓缓转过身:“你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来不及了。”我说,“家里出了点意外,无论如何我得赶紧回去。”

“去求警察吧。”

“腿长在我身上。”

“没错。”段斌赞同道,“你说得很对。”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雾气忽然变浓了,映射在他的双瞳中,像是两点鬼火在燃烧。

今晚的雾格外浓。太陽落山不久,世界便失去了轮廓。

警察在楼下加装了两盏强光灯,灯光所及之处,雾气焦躁不安地翻滚,急于寻找一个突破口。从这个角度看,平台好像扣在一杯稀释的牛奶里。比起捉拿凶手,他们首先要确保不再发生命案。

按照他们的习惯,附近肯定安排了巡逻,但不会在楼内监视,昨夜就是例证。

为了保险,我特地等到凌晨两点才开始行动。

我拎着工具箱进入消防通道,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像是一只猫,麻利地在杂物的缝隙中穿梭,没有弄出任何动静。

站在那个红圈前,我把电筒放在身边,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工兵锹,抵住地面的裂缝,脚底使劲一踩,锹尖滑开,摩擦出一连窜火花。

比预计的坚硬得多,好在我有所预料,带了把镐头。

我抡圆镐头开始挖掘,古怪的碰撞声在停车场里回荡,夹杂着类似手指弹击骷髅的突突音。这坚定了我认为这个圆圈下是中空的信心。

挖了十几分钟,我累了,停手休息。地面出现了一个浅坑,坑底的水泥居然也是紫红色的,看来这个红圈并不仅仅是表面刷了涂料那么简单。

建筑师多少都会信奉风水之说。通常而言,打地基时要是挖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会就地掩埋。他们恨不得把那些东西送得越远越好,生怕对自己造的楼房有不利的影响。除非遇到不能移动或者不敢移动的情况,才会这样解决。

我捡起水泥碎块搓了搓,红色的粉末沾染了掌心,是朱砂粉。古人有种说法:遇见悬梁自尽的人,向地下挖掘三尺,必见朱砂。每逢含恨而死的人入殓,往往会在棺材钉方放一粒朱砂,以求死者安心投胎。

他们在挖地基时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能想到的,只有那个在此中邪坠楼的将军。他生前做事的风格简单粗暴,可是死后却留下了很多未解之谜。

比如他上司的神秘死亡。我几乎可以确信是他暗杀了上司,以求升官填缺。这两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多少猜出了一些。

书中记载那些人是暴毙,这两个字很有意味。古时的官员死亡而不对外宣布死因,仅有两种情况,一是恶疾,一是天谴。

赳赳武夫突染恶疾的可能性不大,何况还是接二连三。那么只剩下天谴的一种可能了。所谓天谴,大部分情况是雷击身亡,另外还有一种比较罕见的情况就是……

呜呜……

有人在哭?!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我刚要回头,一股陰风直扑后脑勺。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一声闷响,手电筒灭了。

呜呜……

哭声重新响起,幽灵般地在身边徘徊。我发现自己的双手散发出荧光,尽管很微弱,但在黑暗中异常显眼。

我笑了。

“我很高兴,你为这个乏味的过程增添了有趣的结尾。”我鼓掌道,“你好像算准了我会来,而且一定会挖掘这里。不过这些荧光剂是怎么回事?”

呜呜声越来越大,变得不再像哭声,而是凌厉的风声。

“臂力不错嘛,你要是早生一两千年,没准也会成为将军。”我缓步移动,“书上说那个将军擅使左右,我以为左右是指他的手下,现在我明白了,流星锤的别称也叫左右。”

是的,流星锤。就像我先前想到天谴的另一种形式,就是被陨石砸死。那个将军杀了上司后,伪装了现场。当时的检验技术很落后,而且正逢乱世,就算前来调查的官员有所怀疑,也怕节外生枝,草草接受了天谴的说法,秘密结案。

“怎么不说话?”我笑道,“你是在专心瞄准,还是在担心自己像电影里的反角,占尽优势,却因为对主角啰嗦炫耀而失败了?”

显然是后者。我的话还没说完,风声迎面而来,我向左侧跃起,就地打了个滚,可肩膀还是挨了一下,痛彻心扉。

“你瞄得很准嘛。”我尽力使声音保持平稳,“哦,对了,我擦过汗,额头上有荧光。”

他没有给我喘息之机,又是一阵风声,我滚向右边,锤头擦过肋部,疼得我险些背过气。

“够了!”我叫道,“我从不亲手杀人,你不要逼我。你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马上离开,至少还能暂时保命!”

对方没有理会,把这句话当成了纯粹的恐吓,锤子舞得虎虎生风,一心想取我性命。

我当然不能坐以待毙,爬起来撒腿就跑,跑了没几步就撞到了柱子上,撞得眼冒金星。那人疾步追来,眼瞅就要近身,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噗通倒地。

我揉揉脑门,从裤兜里掏出备用的手电扭亮。只见段斌仰面朝天地躺着,胸前多了条吓人的切口,血如泉涌。在他面前的两个柱子之间,几根黑色的金属线绷得笔直,那是我刚才躲避时布置好的。

“告诉你离开,你偏不听。”我冷笑道,“这东西是特制的,稍微用点力碰到就会皮开肉绽。”

他手里握着一根橡胶绳,绳子被金属线隔断,锤头远远地甩在一边,走过去捡起来看,是一块方砖,上边打了几个用来固定的孔,就是它们发出了那种呜呜的怪声。

角度和力量调整好,它砸到人的头顶造成的伤害,与从楼上坠落没什么两样。方砖都是一个模子制造出来的,砸死人后,换另一块代替即可。

我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有人要找死,谁都拦不住。

我沉重地叹了口气,走回去继续挖掘。

把秦刚叫醒时,他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大哥?”他揉了揉眼睛,“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示意他噤声:“跟我走,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带秦刚来到了地下停车场后,我把手电指向坑底。秦刚看清后,吓得魂不附体,想要尖叫,被我用手捂住了嘴。

“怕什么?”我说,“这人死了一千多年了。”

人的尸体要么化为白骨,要么变做干尸,可眼前的这具尸体却成了一座雕像。他像个举重运动员,两腿叉开,双手高擎,身上的铠甲纹理清晰,若不是白骨从脖子里伸出,连我都会以为这是真的雕像。

“他就是古籍里记载的那个将军。”我介绍道。

“他、他的脑袋呢?”

“没了。我想得没错,石碑上举头三尺的那个举字,意思是举起,你看,他这姿势不就是要举起自己的脑袋吗?”

“你别吓我!”秦刚结结巴巴地说,“他怎么会埋在这里?”

“他本来就埋在这里,我想应该是施工时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头颅应该是在挖掘地基时受损严重,开发商担心传出去会影响楼盘的销售,更担心亡魂怪罪,带来灾祸,才决定封闭了地下停车场,并且做了没多少实质意义的消防通道。金字塔里有条专门供灵魂升天的通道,他们仿照了这个结构,弄得中不中,西不西,真是滑稽可笑。”

“原来如此……该怎么处理它?”

“将军的尸体倒不着急,我叫你来是帮我一起处理段斌。”

“段斌?”他哆嗦得更厉害了,“他怎么了?”

段斌被我搬到了柱子的后边,他不再流血,也无血可流。我简明扼要地向秦刚描述了方才发生的事,他脸色煞白。

“没想到他真的是凶手……大哥,报警吧!”

“要是警察认为我防卫过当该怎么办?不如把他和将军埋在一起,警察会以为他畏罪潜逃,咱们也可以脱身了。”

“sbkk8.com……好,听你的!”

“来,把他抬到坑里。”我指指段斌的双脚,见秦刚走过去弯下腰,我的手向后一拉,几根隐藏在黑暗中的金属线毒蛇般地套住了段斌的脖子。

“别动!”我警告道,“你不想成为第二个段斌吧?慢慢后退,背靠柱子站着……很好。”

“大哥,我不会出卖你的!”,见我把金属线围着柱子绕了两圈,秦刚吓得哭了起来,“你不要杀我!”

“求饶之前先听我把话讲完。将军的故事还有最后一个疑点,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指指坑里,“那可绝对不是中邪坠楼应有的死相,看到他的尸体,我忽然想到楼前石碑上的三个孔,我是打结做套的高手,那三个孔的位置让我想起了一种结扣,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力气把人勒住,挣扎得越厉害,勒得越紧。”

秦刚本来在悄悄活动身体,听了我的话,不敢再动了。

“既然将军能让他的上司死的不明不白,在敌人兵临城下之际,对他恨之入骨的百姓,当然也可以请君入瓮。他到底是员猛将,不好对付。无论投毒还是兵刃加身,事后朝廷追查,都不太好解释。他们在石头上打了三个孔,趁将军喝醉,把他捆在石头上勒死,是最安全的办法,然后在他的身上浇灌泥浆,封闭住尸体,诅咒他永世不得超生。”

“我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

“你真的是那个女孩死亡时的目击者吗?”我露出陰冷的微笑,“或者说,肇事的人就是你。你习惯早起众人皆知,为了摆脱嫌疑,你灵机一动,趁楼里无人,偷偷跑到楼下装扮成目击者,让大家替你背黑锅。”

“我没有!”他的脸白了。

“你对段斌的呼来喝去早已不满,于是找了个机会,悄悄地在他的房间里拿了块方砖,希望有人能够注意到他陽台上的方砖少了一块,就算不会去通知警察,也足以让段斌相信砖头是从自己的窗口掉下去的。”

“没有这回事!”

“我看过你房间里的方砖。你喜欢喂猫,猫和你亲近,常进屋子吧?方砖布满了猫的爪印,唯独最上边那块只有两道。在已经堵住了老鼠洞的前提下,你为什么还要新拿来一块摆在那里呢?我检查过你的陽台,遮盖杂物的篷布上有个方砖的痕迹,那块砖头哪里去了呢?你本来想摆上一块,可心理毕竟有陰影,担心再掉下去会露馅。”

“不是这样,不是……”他还在否认,但声音越来越低。

“单纯拿走方砖还不够,你知道段斌和霍万年经常玩通宵,那么早晨两个人都在屋子里睡着了的情况是常有的,这就给让他们彼此之间以为是对方肇事创造了条件。发现方砖不见后,两个人更会互相猜忌,以为对方要栽赃。你把自己伪装成目击者,他们怀疑不到你的身上。段斌后来起了杀意,他装作怀疑你,分散霍万年的注意力,寻机杀了他。这样万一出了纰漏,你会显得更可疑,所以你要利用我,尽快揭穿段斌的罪行。”

他拼命地摇头。

“我看你给我的那本书时,发现那一页有指甲的划痕。段斌的指甲很短,而他不可能把这本书给霍万年看,那么只能是你留下的痕迹了。”

我走过去抓起秦刚的手,右手食指的指甲果然很长。

——你从段斌那里借到了这本书,发觉他和霍万年的关系恶化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给他讲解这个故事,暗示他可以用相同的办法杀人,让他越陷越深。就像你给我看这本书,试图让我开始怀疑段斌,其实你什么都清楚……不,这毕竟是个没有十足把握的计划,准确地说,你是给他提供了一个自我毁灭的可能,成与不成,对你都没有损失。

确信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任何责任,很多人都会变得面目全非,肆无忌惮。

将军是这样,段斌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我觉得和面前这个懦弱而恶毒的人多解释一个字,都是浪费。

“最后问你一次,到底是不是?”我揪住他的衣领,“说老实话我留你一命,再撒谎我就把你和段斌一起埋了!”

秦刚憋了半天,无力地吐出一个字:“……是。”

说实话,我很想撕毁承诺,可还是忍住了,打算把他打晕,交给委托人处置。

一只没有尾巴的白猫从黑暗中出现,一口叼住了我激动时顺手扔在地上的金属线头。

“小雪?”秦刚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还活着?来,把嘴松开,来哥哥这里,我好担心你,我最喜欢你了。”

我突然觉得很恶心:倘若不知情,还真以为他是个非常爱猫的家伙。面对一个为了自己,毫无廉耻的人,我实在无话可说。

白猫突然做出了个惊人的举动:它咬紧金属线头,猛地朝反方向跑去,金属线顿时绷得笔直。

秦刚的喉咙里发出短暂的尖叫,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血线。白猫不顾自己的嘴角流血,倔强地继续用力。

我想阻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了下来,冷眼观察秦刚的反应。

他疯狂地摆动身体,金属线越陷越深,他翻起白眼,双手拼命拖住下巴,似乎这样可以缓解痛苦。

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一窜,白猫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四肢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我眼角的肌肉猛地跳动了几下,因为面前的情形在最诡异的梦魇中也不会出现。

秦刚真的举起了自己的头。

金属线勒断了他的脖子,脑袋伴随惯性飞了起来,飞到了肩上三尺处。

那个残暴的将军,被勒死时,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

我抬起头,凝望漆黑的房顶。还有很多扫尾工作需要处理,可我现在只想保持这个姿势。

尽管看不到天空,我依然对冥冥中那股神秘的力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敬畏。

果然是举头三尺!

只有这一次,我才比委托人体会到了更深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