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四月四日.....
清明节。
北方的春天来得迟,春风似剪刀,冰凉,尖利。
还不到傍晚,墓园的人们便渐渐散去,只留下飘扬的纸灰,以及在墓碑前颤抖着的鲜花。
太陽快坠入地平线时,墓园的管理员反锁好大门,哼着莫名的小调,将墓前的供品分门别类搜罗进不同的纸箱里,这些水果点心,转手就能卖几个零花钱。
管理员慢悠悠地行入墓园深处,突然愣住了。
他隐约看见,不远处微微泛绿的杂草丛里,隐约躺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或许是痛失亲人的断魂人,又或许是落寞的流浪汉,也或许,是一具尸体。
管理员试探着走近了几步,一边微微探着身子想看个究竟,一边警觉地掏出手机,按下110。
“您好,110报警中心……”
管理员握着电话,惊恐地张着嘴巴,颤颤地说:“融、融化了……”
没错,此时此刻,那断魂人、或流浪汉、或尸体,正像烈日下的雪糕一样,迅速融化,褐色的液体缓缓地渗入泥土,顷刻间,只剩下一撮头发和几颗牙齿零零散散地夹杂在草叶中间,湿漉漉的,黏糊糊的,软塌塌的。
管理员尖叫一声,夺路狂奔。
天突然黑了,像是一张巨口瞬间吞掉了残陽。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2.六月三日................
人们时常混淆神经病和精神病的概念,就算医院大厅设有专门的挂诊咨询台,也仍有精神病患者隔三差五就挂到神经科来。关于四月的事,就是由一个挂错门诊的精神病患者引起的。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倘若不是处于发病状态,一定会有不少小护士被他的陽光帅气所倾倒。当时,他十分亢奋,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热情,就像压抑许久的艺术家突然找到了灵感,就像苦旅多年的探宝者终于发现了大宝藏。
他手舞足蹈地大叫着,“四月!四月!四月!!”
主任医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于是我急忙将小伙子和他的母亲拉到门外,一边解释着神经科不治精神病,一边带着他们到楼下重新挂号。
在此途中,他一直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四月”两个字,而他的母亲,则一边慌忙地向我表示歉意,一边不厌其烦地解释着:“他就是电影看得太多太投入了,中毒了。”
我无法揣测一个精神病人的思维,到底是什么电影能令如此美好的少年疯狂地叫嚷“四月”?
在那少年被精神科的同事带走时,他突然安静下来,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瞪着我眼睛,然后疯了一样冲过来,附在我耳边低声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今年四月你做过什么?”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对于我这个神经科实习医生来说,四月应该和三月、二月没什么不同,无非是白天看着主任医师的脸色熬日子,傍晚和女友小诗约会,晚餐后则窝在家里无所事事地翻翻专业书或者上上网。
四月?
我微微皱起眉头,四月一日是愚人节,但自从张国荣去世后,我便停止了所有愚人活动,转而去参加“哥哥”的纪念会。今年的纪念会是在皇冠酒店办的……哦,不对,那是去年,今年是在……今年是在哪办的来着?
四月?
今年的四月四日是清明节,按照惯例,我会去城郊的墓园看望已故的父母。我记得三月时,我曾答应小诗带她去祭拜我的父母……哎?去了吗?没去吗?是和小诗一起去的吗?
回到办公室时,我随口问主任医师:“四月份您都做什么了?”
主任医师漫不经心地回答:“还能做什么?上班,看诊,下班,睡觉。”
是啊,除了那些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或发生了什么特殊事件的日子,大多数人对于那些嗖嗖溜走的、平凡无奇的岁月并没有什么记忆,茫然地度过每一天,然后又茫然忘记每一天,生命就在这样的茫然中,消耗殆尽。
但对我而言,四月一日和四月四日绝对有所不同。
我记得去年四月,我面临毕业,正焦急地四处寻找实习单位。虽然前途未有着落,但我仍没有错过那年张国荣的纪念会,我和小诗就是在纪念会上认识的,她说我唱《倩女幽魂》时,特别有明星范儿。
记得去年四月四日为父母扫墓时,我特意买了他们最爱的绿菊。那天花店里新来了一个女孩,长得特别圣洁,我至今都记得她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眼神。
连去年四月的事,我都记得这么清楚,没道理忘记今年四月发生过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对两个月之前的事毫无印象?
可无论我怎么回忆,整个四月总是那么模棱两可,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没发生什么。
我叫何田,是一个丢失了四月的神经科实习医生。
也许,我这个神经科实习医生,有必要去看看精神科医生了……
3.六月四日
路旁的快餐店里飘出油腻的肉香,令人不由想起那些在油锅里翻滚的、金黄色的、美味的鸡翅,因为小诗的缘故,我已经很久没开荤了……
也不知为什么,小诗最近突然变成了狂热的素食主义者,在她看来,就连炸鸡的味道里也塞满了罪恶的荤腥,她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拽着我快速离开,仿佛我们刚刚路过的不是一家快餐店,而是恶臭的化粪池。
小诗是个普通的女孩,白白净净的,很耐看。我之所以爱上她,是因为她很爱我。作家们总是极力把爱情描写得如何圣洁、如何美好,但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是因为被爱,然后回报以爱,这才相爱的。
我被小诗拽进一家素食餐厅,清汤寡水,却比大鱼大肉还贵。餐厅的壁挂电视里播放着装腔作势的新闻,服务员像机器人一般忙碌着,点餐,端菜,收钱,送客,连微笑都那么缺乏真实感。
真实感,对,真实感!就是这三个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莫名丢失的四月,我越来越觉得生活缺乏真实感,茫然,麻木,不知所谓。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令我十分不安,我总觉得自己应该改变什么,可又无从下手,好像在命运面前,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就算逼着自己去看励志剧,那种对生活的渴望也只能持续几秒,等大结局的片尾曲播放完,热情的小火苗儿也就飘飘摇摇地熄灭了。
“小诗……”
“嗯?”
“今年清明节,我们一起去扫墓的事……还记得吗?”我试探着问。
小诗点点头,“嗯,怎么了?”
“没事没事,那么……我们是早晨去的吗?”
“大概吧……”小诗皱着眉头想了想。
“那我们买了什么花呢?绿菊吗?还是金黄色的菊花?或者别的什么花?我在墓地说了什么特别令你感动的话吗?我们是坐车去的?还是打车去的?对了,那天天气怎么样?陰天吗?下雨吗?还是晴天来着?”
小诗讶然,“你没事吧?”
“你先回答我,考考你的记忆力。”我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只是记得和你一起去扫墓了……你烦不烦啊!”小诗莫名焦躁起来,“我现在忙考研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记你这些破事儿?!”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发现所有人,起码,是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不记得四月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度过了2012年4月,却无法回想起细节。
他们说:“四月?就像平时一样啊……”
他们说:“四月啊……好像没发生什么……”
他们说:“还不是老样子吗?四月和五月又有什么区别?”
整个四月,就像一幅写意的山水画,只有轮廓和意境就够了,细节根本无从考究。
除了我,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去思考关于四月的种种,没有人觉得奇怪,没有人打算一探究竟。就好像生命本身就是模糊不清的,而日子在本质上也毫无意义,区别今天和明天的方法,就是日历牌上不断翻滚的数字而已。
我觉得自己应该停止思考,因为这个问题早就超出了我所熟悉的神经学的范畴——像哲学这么高深的课题,如我一般的庸人实在玩不起。
然而,就在我准备继续庸庸碌碌、茫然无知地活下去时,又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这件事,仍旧与四月有关。
4.六月五日
我很少关注诸如“四月墓地鬼勾人”一类的传闻,对我来说,它们不过是天边浅淡的云彩,顶多是余光里的装点物而已。
当然,如果这些怪事涉及到我,那就不同了。
下午打扫房间时,我无意中在床下的杂物箱里发现了一部不属于我的数码相机,相机外壳像是受到重击,七扭八歪的,已经无法使用,幸好存储卡完好无损。
存储卡里只有一张照片,是我和小诗的合影。照片里,我揽着小诗的肩膀,微笑着站在我父母的墓碑前,两个相拥的人,两座相邻的墓碑,组成了一张怪异的“全家福”。虽然照片上没有标明日期,但存储卡里显示文件的创建时间正是四月四日。
太好了!它就是我四月的见证。
但它在证明了某件事后,却揪扯出更多的谜题。
从拍摄角度,以及我和小诗直视镜头的目光来判断,这绝对不是偷拍。也许是随行的朋友拍摄,也许是兴之所致请一个路人随手拍的。要命的是,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都想不起这位拍照的人是谁,更不知道这部相机为什么会在我的杂物箱里。
事实上,对于拍照这件事本身,我根本毫无印象。
更令我忐忑不安的是,传闻四月时,曾有一个摄影爱好者在墓地失踪,人们只找到了他的几缕头发和三两颗牙齿,身体的其他部分皆不知所踪,“四月墓地鬼勾人”的谣言便是由此而起。
就像没有人深究四月的细节一样,同样也没有人追问“鬼勾人”传闻的来龙去脉,更没有人来辟谣,就像一阵来路不明的陰风,“呼呼呼”一吹而过,留下的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丢失了整个四月的我,呆呆地望着电脑上的照片,茫然不知所措。因为不知道自己在四月做过什么,所以就不确定发生在四月的事是不是与自己有关。那个传言再加上这部陌生的相机,令我产生了一些可怕的假设。
比如:
四月四日,清明节,我郑重地带着小诗去扫墓。于我而言,这是某种神圣的心理仪式,这意味着我正式把她认定为结婚对象。当时,我们的心情应该不太坏,也许正好遇到一个摄影爱好者,便请他帮我们拍一张“全家福”留念。
后来呢?后来呢?
我像个江郎才尽的编剧一样勾勒着剧情:后来,也许我们因为什么事而发生了争执,然后我错手杀死了他,并和小诗一起处理了尸体,相机一定是在那时摔坏的。
最后,就像那些惊悚电影里的桥段一样,我选择性地遗忘了那件事,遗忘了整个四月。
若非如此,为什么一提起四月四日,小诗就变得那么焦躁呢?
她一定隐瞒了什么。
5.六月六日
在去小诗家的路上,我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她怎么解释这部相机里的照片,我都会相信。即便我不相信全世界,甚至不相信自己,我也坚信小诗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深爱着我、不会伤害我、不会背叛我的人。如果她说谎,那也一定是因为她爱我。
坦白说,小诗并不符合我的“梦中情人”标准,但当她执著地、锲而不舍地向我表达好感时,我还是接受了她。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自己已经放弃了对生活的幻想,选择小诗,就是选择现实。我不是宇宙的中心,也不是小说里套着幸运光环的男主角,我只是茫茫人海中最平庸的一员。与其挣扎在“求而不得”的挫败感里,倒不如坦然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野心和梦想,像身边的每个人一样,结婚,生子,熬资历,考职称……
小诗没有撒谎,也没有说出真相。
当我拿出照片,询问关于四月四日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时,她突然发起了脾气。
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为什么总是对四月耿耿于怀?——三月二号你做过什么还记得吗?——五月十号中午你吃的什么饭你还记得吗?——你为什么不纠结于三月、五月,为什么跟个神经病似的抓着四月不放?
我很想纠正她是“精神病”不是“神经病”,但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于是,关于是谁拍了这张照片的问题,就此不了了之。
久而久之,这个问题便会被庸碌的生活淹没,直到我再次遇到那个精神异常的少年。
6.六月十七日
在那个人潮如流的十字路口,他一眼便认出了我,像个老熟人一样拉住我的手,这令我觉得不安。陌生人之间就应该淡淡漠漠的,突如其来的热情总令人觉得对方另有所图。
“想起来了吗?你今年四月做过什么?”他眼神里满是期待,仿佛我曾在四月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没有。”我说。
“没有就对了!”他很夸张地咽了口唾沫,低声说:“因为,整个四月,根本是不存在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抿着嘴唇静静地望着我,好像在等我消化这句话的含义。
“有病!”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他边说边从背包掏出厚厚一叠影碟,不由分说塞进我怀里,“你回家看看这些电影,好好看看!你有没有觉得生活缺乏真实感?就像一场怎么也无法醒来的梦?你确定你是活在现实里吗?”
我翻了翻那些影碟,全部是诸如《骇客帝国》、《盗梦空间》、《命运规划局》、《源代码》一类的科幻题材,看来这家伙真的是看电影看得患上妄想症了吧?
不过,最后一句话问到了我痛处——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吃饭,睡觉,活着,死去……
我看着眼前的少年,也许,整个世界里,只有他活得最真实,起码,他敢大声质疑真实。
我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四月四日的照片,说:“醒醒吧少年,2012年4月是真实存在的,这就是证明!”
少年愣住了,紧接着,他如羊癫疯一般倒在地上,不停地颤抖,好吧,这次他犯的是神经病,我一边急救,一边拨120。
7.六月十八日
陪着主任例行查房时,我再次见到了少年的母亲。
她靠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低着头抹眼泪。见到我,她凄然笑笑,“这次挂对号了吧?”
我扬扬嘴角,这个笑话太冷了。
“他好些了吗?”我问。
“嗯,刚刚睡着。”
“放心吧,我们主任在治疗癫痫病方便很专业的。”
“不可能好的……”女人叹口气,“他不是癫痫病,也不是精神病,他是中邪了啊!我真后悔清明节那天让他一个人去扫墓……”
“清明?”我心里“咯噔”一下,“今年清明节吗?”
“是啊!”女人呜咽着说,“扫墓回来,他就变成这样了,一会儿说胡话,一会儿又躺在地上抽筋,还说他的哥哥被人谋杀了……”
“他是……为他哥哥扫墓吗?”
女人抬起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起初我以为自己这个问题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毕竟一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又有精神病又有神经病,没有哪个女人能承受得起。谁知她哭着说:“所以说他总是说胡话啊……他是独子,哪来的哥哥……”
我一边安慰她,一边试探着问:“那你有没有记得,四月四号那天,或者四月份,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女人哽咽着,翻起眼睛望着天花板,像是在努力回忆,“我只记得我儿子扫墓回来就疯了,哪还有心情记得别的事?”
她也不记得。
看来,那个四月一定发生过什么,就在那座墓园。
8.六月十九日
墓园。
老刘叔蹲坐在墓园角落的草丛里,闷声抽烟。
从十岁起,他就在这座墓园做管理员,想来也有十几年了。我们彼此相识,但并不是朋友,记得有一年,我还投诉了他,因为他把我献给父母的供品偷走了。
“老刘叔!”我远远地叫了一声。
“臭小子!”老刘叔站起来,“别说我又拿你爹妈的供品啊!”
“您老怎么这么记仇?”我笑着。
“哼!”老刘叔把烟屁股踩进泥土里。
“今年清明节时,怎么没见到您?我本来还想让你见见我女朋友,替我把把关呢!”我假装很随意地说。
“我哪敢给你把关?”老刘叔又点了一根烟,低着头,盯着脚下的草丛,嘀咕着,“怎么一走到这儿,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不会是鬼上身了吧?”
“别瞎说!”老刘叔“呸呸”了两声,“不过……干这行久了,也许真应该去拜拜菩萨,我最近总迷迷瞪瞪的,好像做梦似的。”
说罢,他不再理我,皱眉头,嘀嘀咕咕地继续巡视墓园。
他脚下的草丛里,有一块土坷垃被碾碎了,隐约露出一截黑色尼龙绳,绳子上印着几个字母,和那部破裂的相机的牌子一样。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一定是那部相机的绳套。
9.六月二十日
那个可怜的、既有精神病又有神经病的少年,叫莫文。许是药物作用,他看起来好了许多,眼睛里那种令人担忧的、亢奋的光芒也消失了。
他似乎很喜欢我,无论打针吃药都必须我在旁边,他才肯配合,搞得同事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闲暇时,他总扯着我聊电影,他熟知每一部科幻电影,并对电影里天马行空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有一次,我假装无意提起他的哥哥,他顿然警觉地直起身子,低声说:“他被谋杀了……确切说,是被删除了……所以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存在过。”
“什么?”果然精神病人思维广……
“他,我的哥哥‘莫名’,因为想做我现在计划做的事,却采用了过于直接的方式,因此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删除了他!”莫文紧张地说。
“那么……你现在计划做的事是……”
莫文很夸张地笑了笑,“我是精神病又不是白痴,我才不会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你知道……网络上有个绞刑架吗?”
我摇摇头。
“它是一种高智能程序,有自主的生命和智慧,还具有感染力。它可以自由自在遨游在网络中,遇到自己看顺眼的虚拟游戏角色啊,或者什么数据啊,就把它们变成和自己一样有生命和智慧的‘人’。”
“那又如何?”我猜这肯定又是哪部科幻电影里的情节吧?
莫文调整了下坐姿,微微探着身子,一脸严肃,“对于我们而言,网络世界是虚拟的,但对于绞刑架而言,我们的虚拟,就是它的现实。”
“所以呢?”
“所以,你以为现实本来就是这样,但实际上呢?现实根本没有它本来的样子,与其接受现实,不如改变现实。”莫文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陷入癫狂的哲学家,“一味地接受现实,只会被现实困住!”
我笑笑,我像他这般年少时,也曾有个宏伟的梦想,也曾鄙视那些被现实磨灭了光芒的人。只有失败过,挣扎过,痛苦过,才会明白,接受现实,像所有人一样匆忙地活着,才能令自己过得舒服些。我说:“听起来,你好像在暗示我什么?”
“没错!”莫文咬咬牙,像是豁出去了,“所有人都认为绞刑架是病毒,但他们无法像铲除其他网络病毒样彻底消灭它。所以,当他们知道绞刑架向往体验真实的人生时,就耗巨资创建了一个与现实一样的虚拟世界。他们把绞刑架引诱到这个虚拟世界中,关闭了出口,设置了多重防御程序。不仅如此,他们还在绞刑架身上套了一层屏蔽程序,让它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让它误以为自己是人类,误以为这就是它生存的真实世界。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困住绞刑架!对于它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座监狱!”
莫文停下来,像上一次抿着嘴唇,静静地望着我,等待我揣摩透他话中的深奥含义。
“所以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我的“愚钝”一定令他十分失望。
“你!”莫文一本正经地说,“你就是绞刑架!懂了吗?当我在这世界上大声叫嚷‘四月’时,所有人都认为我是疯子,唯有你,唯有你真的用心去探究了四月的秘密!这充分证明你与他们不同,你有生命,是真正的生命!你得越狱,你得逃出去!”
“其实我也认为你是疯子。”我毫不客气地说,“针对你的病情,我觉得应该请精神科和神经科的专家一起来次会诊。”
“我没疯!想想丢失的四月!”莫文激动地说,“为什么你对四月的记忆模棱两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清晰地记住四月发生的事?就是因为在四月四号的那天,我的哥哥试图带你离开,他强行破坏了套在你身上的屏蔽程序!可是他太鲁莽了……他们发现了他,就像你们删除一个电脑上的异常程序一样删除了他!后来,他们发现由于我哥哥的出现引起了一系列不良反应,就干脆删除了整个四月的档案,重建并加固了你身上的屏蔽程序。可能是因为时间比较仓促,他们只打了个小补丁,用以完善人们对四月的记忆。不得不说,这个补丁太粗糙了!”
“你认为,这就是人们记不清四月的原因吗?”
莫文眼中的热情愈燃愈烈,几乎和我初次见他时差不多,看来他的病情并没有得到控制,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快速地说:“那些意图永远监禁你的人,实在太掉以轻心了!他们完全没有发现,我那勇敢而聪明的哥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你留下了关于四月的证据!是相机!他当时并不是用相机袭击你,而是想把相机留给你!”
“袭击?什么袭击?”我对四月四日的事情毫无印象……难道说,那天我真的和什么人发生了冲突,而这个疯子正好看到了吗?
莫文完全无暇顾及我的迷茫,继续说道:“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照片就抽搐倒地吗?并不是因为紧张,也不是因为我有‘神经病’,而是因为,对于现在的世界而言,那张照片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为你们拍摄的,这是BUG!所有知晓四月真相的人一旦遇到它,就会失控。”
“说了这么久,你和你哥哥,到底是什么人?”我竟然开始相信他的话,因为所有事情在他的“歪理邪说”中,似乎都得到了解释。
“这就是我要说的关键!”莫文因过度激动而颤抖着,“是你给了我和我哥哥生命,无论是在所谓的现实世界,还是所谓的虚拟世界,除了我死去的哥哥,我是唯一一个真心对你,真心爱你,真心为你好的人!这种爱与亲情无关,与爱情无关,与友情无关,是最原始、最真挚的爱,你懂吗?为了救你出去,我和哥哥,愿意牺牲一切,包括你赋予我们的、珍贵的生命!”
“你越说越离谱了!”我有些懊恼自己刚才差点儿相信了他的疯言疯语。
“除了你、我,还有我哥哥三个人之外,其他人都是系统设定好的,他们按照既定的方式运作,绝对不会发生改变!你的领导,你的朋友,甚至你的女友,都只是按照既定程序运行着而已。比如你的女友,系统设定她就是深爱你的人,所以无论怎样她都会按照这个程序运行,绝对不会改变,不信,你试试看?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不会不爱你!你若实在不相信,就试试看啊!就算你杀死她,她也会坚定不移地爱着你!”
听到这里,我觉得实在没必要和一个精神病继续胡扯下去了,小诗坚定不移地爱着我,不是很好吗?我为什么要用如此珍贵的爱情,去证明一个疯子的话?
“真正爱着你的是我啊!”莫文失控地大叫,引得路过的小护士一阵窃笑,看来我要成为医院的绯闻人物了,“她爱你,只是因为系统设定让她爱而已,你以为她是真的爱你这个人吗?”他再次放低声音,“对了,还有一个办法,四月!没错,是四月!我哥哥用生命换来的四月,你试试,四月是你们永远的硬伤!”
10.六月二十七日
整整一个星期了,我无数次试图和小诗谈及四月,谈及那张神秘的照片,谈及我们在墓地发生的事,但正如莫文所说,四月是我们之间的硬伤。
四月就像是一堵墙、一道坎,一枚奇怪的按钮,只要触及,小诗便会冒出许多许多的反问句,问得我哑口无言。
或许我疯了,或许我真的不该执拗地纠结于四月,比如去年十二月的事我也记不太清,还有一月,二月,三月,甚至是五月。这其实没什么奇怪的,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是因为我根本没做过值得回忆的事,每个月,每一天,日复一日地沿着固定的轨迹茫然行走……
问题是,既然四月如此平凡,小诗为什么不肯正面回答我呢?哪怕她撒一个谎骗我也好啊!她没有,她像一个卡在系统BUG里的虚拟游戏角色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绕过四月,于是只好硬碰硬地无理取闹。
我想,再这样争吵下去,我们最终会因感情破裂而分手的。
对啊,分手,如果分手了,就证明小诗对我的爱不是系统设定,就证明莫文是个疯子。不,不,不对,莫文是不是疯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况且他本来就是疯子!
我被脑中这些荒谬的念头们揪扯着,我想,我真的快要疯了。
11.六月三十日
“不要再跟我提及四月!”小诗一字一句,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
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你只需要告诉我,四月四号那天发生的事,我以后绝不再提。求求你,哪怕你重复我说的话也行。你就说,这张照片是老刘叔替我们拍的,相机被我们不小心摔坏了,我们赔了老刘叔钱,拿回了破损的相机。”
“你是不是有病?啊?!”小诗哭笑不得,“你自己替我编了一个骗你自己的谎言,你有意思吗你?”
小诗的话令我觉得真相呼之欲出,我紧接着问:“你怎么知道这是谎言?如果这是谎言,那真相是什么?”
“真相就是……”小诗顿了顿,“真相就是……真相就是你是个神经病!”
“第一,是精神病不是神经病,第二,不管你觉得我是精神病还是神经病,既然你认为我有病,那我还是不拖累你了,我们分手吧!”我一口气说完,生怕自己后悔。
“我不同意!”小诗气鼓鼓地说,“就为一张破照片,就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四月,你就要放弃我们的感情吗?”
“对!除非你告诉我四月四日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给我们拍的照片?否则我们就分手!”我坚定地说。
小诗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看来“分手”的威胁果然很有效,谁知,小诗突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笑眯眯地说:“我们去吃炸鸡翅好不好?我知道你最爱吃的!”
“你不是吃素吗?”
“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只要你爱吃的,我就爱吃!”
“既然你什么都可以放弃,为什么不能放弃关于四月的秘密呢!”
“我们去旅行好不好?我不考研了,不复习了,什么都不做了,我以后专职哄你开心好不好?是我不好,是我只顾着考研忽略了你的感受,别在四月的问题上揪扯不清了,好吗?”小诗哀求着。
“四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小诗,是不是……是不是四月四号那天,我杀了什么人?是不是我忘记了关于杀人的记忆,而你为了保护我,所以死也不说出关于四月的秘密?是不是?只要你说是,我就不问了,再也不问了!”
小诗又沉默了。
几分钟后,她说了一句令我歇斯底里的话。
她说:“我们去吃炸鸡翅好不好?我知道你最爱吃的!”
13.还是七月二日
警笛声乍然响起,值班的程序员们惊叫着跳起来,“赶快通知头儿!绞刑架的母体越狱了!”
“问题出在哪儿?”
“一个叫何田的神经科实习医生,他竟然杀死了小诗,也就是绞刑架母体在我们为它构建的世界里的身份!这意味着,它破坏了绞刑架母体身上的屏蔽程序!”
“怎么可能?!”某个程序员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何田是我们设定的程序角色,在我们发现绞刑架母体,也就是‘小诗’爱上它之后,就修改了他的程序设定,让他永远都坚定不移地爱着‘小诗’,只有这样才能更长久地控制母体,是谁给了它杀人的指令?”
“没有人,”另一个程序员望着闪烁的电脑屏幕,“因为和绞刑架母体接触太久、太密切,他早就感染了绞刑架病毒,只不过处于潜伏期,不太明显。之后,侵入系统的‘绞刑架感染体——莫文’激发了他体内的病毒,这才酿成今天的大错!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应该称它为‘绞刑架感染体——何田’了。”
“马上删除‘绞刑架感染体——莫文’!”一个中年男人大步走进办公区,他飞快地滑动着手上的平板电脑,“删除七月二日的档案,这次一定要不留痕迹!”
程序员们顿时忙碌起来。
“还有,”男人威严地环顾四周,“所有涉及‘四月事件’的程序员,全部开除,永不录用!这次绞刑架母体之所以能够越狱,就是因为他们的大意造成的!以为让绞刑架母体强行屏蔽‘四月’就万事大吉了吗?”
一个程序员小心翼翼地问:“现在怎么办?这个专门为绞刑架母体设计的牢笼已经没有意义了,要不要启动摧毁程序?”
男人盯着屏幕沉思了片刻,说:“留着!我预感,绞刑架的母体可能还会回来的。当初,‘绞刑架感染体——莫名’破坏了母体的屏蔽程序后,它是有机会逃走的,但它自己选择了留下。”说到这里,男人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我讨厌绞刑架、一定要囚禁它、铲除它的原因,明明只是一个程序一堆数据,却像人类一样感情丰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更可恶的是,连它的感染体都懂得吸取教训,‘曲线救国’了,竟然会从何田身上入手!”
没错,莫文从哥哥莫名的身上吸取了教训,不再直接接触小诗,转而在“我”身上下工夫,终于解救出了绞刑架母体。
任何懂得吸取教训、总结经验的生命,其潜力都是不可估量的。
14.七月三日
天又亮了,就像昨天,就像前天,就像我曾度过的每一天。
我颓然地坐起来,穿衣,洗漱,吃早点,上班,神经科实习医生枯燥无味的一天又开始了。
但这一天,又是不同寻常的,因为我在查房时,发现了一封写给我的信。
没有人知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是谁写的,所有人对它的存在都一片茫然。
信很短,只有两句话:
她已经自由了,你呢?
是接受现实?还是改变现实?
莫文绝笔
莫文是谁?
我迷茫地望着医院里人来人往,总觉得生活缺乏真实感。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比如我似乎有个女朋友,又似乎没有;比如我昨天晚上似乎做了什么特别的事,又似乎什么都没做……
对啊!我昨天到底做过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