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月光照在周渺然脸上,他的前额涌出许多汗液,整张脸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狰狞可怖。他拼命转着手上那把钥匙,可是怎么也打不开面前这扇门。最后,他不得不放弃,坐下来,脸上浮现出自厌和自嘲的表情。周渺然陰冷地笑了笑,扭头看看身后那扇神秘的大门。这已经是他第十五次过来开门了,依然一无所获。他收起工具,就在这时,身后吱嘎一声,一股陰寒从他的脖子后侵蚀而来,他睁大眼睛回头,那扇拒绝他长达半年之久的门竟然开了。
周渺然正想推门进屋,幽密的林中忽然传来飒飒风响。他努力辨认着从树林中走来的白衣人。月光从对方脸上飘过去,泅下一层暗影,五官变得模糊不清。周渺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白色身影慢慢靠过来,陰腐的气息随之涌来。对方额前的刘海儿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感觉非常熟悉,然而周渺然一时之间记不起自己在哪儿见过。白影一步一步踏上台阶,身上那股恶臭更加汹涌,随即周渺然洞察到一种潜在危险,赶紧从包里抽出了一把改锥,但是来不及了,白影瞬间扑了上来,摇晃着周渺然的身躯,周渺然终于看清了那张腐烂的被挖掉了眼珠的脸,发出恐惧的惊呼!
然后,他便被吓醒了。
醒来后,周渺然发现自己睡在神秘宅院紧闭的大门外,手上紧紧攥着一把钥匙。那是他自己打磨的,用来打开身后的门。看样子又失败了,以至于他在沮丧后睡去。周渺然站起来,走下台阶仰看面前这座深处郊外树林的宅院,高耸的具有西欧风情的宅体在暗光下显得庄严肃穆,如同电影中那些鬼怪血蝠常年出没的楼阁,甚至站在外面就能听见里面发出的咚咚的楼板踩踏声和蜘蛛结网灰尘扑落的声音。半年前,周渺然跟朋友外出喝酒,回去的路上因醉迷路到了这片林子,本意是要解决一下生理问题,抬眼便看见了这幢宅子的宅顶。这幢宅子之所以对周渺然有一股巨大的神秘的冲击内心的吸引力,完全是由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门。
02……
一切还要从周渺然小时候说起。
周渺然从小就是一个陰闭、吊诡乃至忧心忡忡的孩子,多数玩具他连碰也不碰一下。也不爱说话,整日上课昏昏欲睡受到老师的嘲笑,因此变得更加孤僻。直到六岁那年,周渺然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开锁。没错,他擅长用钢钳和锉刀将一把把平常无奇的钥匙甚至铁片打磨改造成他所谓的“万能钥匙”,实际上那并非可以打开每扇门的钥匙,但凡是他想开的门就没有打不开的。经过细心的揣摩、推测分析,周渺然可以为任何一把锁找到相匹配的钥匙。早些年锁具行业尚不发达,他向各种锁匠偷师学艺,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无论是保险锁电子锁还是密码锁,都难以阻挡周渺然前进的脚步。尤其是在周渺然成为一个自由撰稿人之后,长期的写稿压力使其不堪重负。为了释放这种压力,周渺然的开锁手法日益精进。但他的兴趣仅限于开锁,就算打开别人家的房门也不屑于偷走什么东西。长期的开锁生涯使得他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起,导致其不自量力地开始写悬疑小说,但是写小说对他来说似乎没开锁那么容易。
那天夜里,周渺然之所以喝得酩酊大醉,就是因为小说退稿。这一年,周渺然从学校辍学当起了自由撰稿人,可惜怀才不遇屡遭退稿,心情郁闷。当然,他没想到更让他郁闷的是,在他发现这幢宅子之后,他遇到了有生以来最棘手的一件事情以至于自己的人生信仰被击溃得片甲不留,他打不开宅子的大门,半年里,他频繁来此,屡战屡败。
夜深了,周渺然骑着摩托车回去。他租住的房间在一所大学附近,二楼窗户上还有几盏灯亮着。周渺然懊丧地上楼,忽然感觉有人走在自己身后,仓皇回脸,看到甄言笑嘻嘻地跟着自己,“吓死我了你。”
来到门前,两人整齐划一地开锁,甄言瞄了周渺然一眼,刚进屋又撤回一步,扬了扬手上的零食,说:“我这儿有部恐怖片,你陪我一起看吧。”
周渺然对甄言的好感由来已久,他欣赏的就是甄言这种不做作,有话就说爱哭爱笑的女孩子。周渺然想也没想,非常干脆地答应了甄言。
第二天,甄言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03……
最近周渺然在写一篇和钥匙有关的悬疑文,今天六点起床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多小时,但稿子写得并不理想,不但没能写出令其满意的效果,连昨天夜里的两千多字也删掉了。周渺然气馁地来到窗边抽烟,在电脑前发了一阵呆,觉得自己的思路如同电压不稳的灯泡随时有熄灭的危险,他带上钥匙出门,径直朝学校走去。
周渺然对甄言的课表和教室了如指掌。从教室外蹿到甄言身后的空位上,讲台前的老师和埋头记笔记的甄言都毫无察觉。周渺然拍了拍甄言的肩膀,甄言喜出望外问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写稿吗?周渺然又挪动位置坐到甄言身边,掏出钥匙放在桌上,甄言盯着那串钥匙问他什么意思,周渺然笑着说:“还能有什么意思,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这是我房间的钥匙。”甄言甜美一笑,拎起钥匙问:“你就不怕我进去偷你的东西?”
周渺然故作可怜状,“心都被你偷走了,还怕你偷别的吗?”
甄言嘟着小嘴在他手背上轻轻捏了一下,“油嘴滑舌。”
“你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下?”周渺然问。
“好,下课我去配一把我房间的钥匙给你。”
“这就够了?”
“那还要怎么样?”
“我可是主动向你伸出了神圣的爱情之手,你至少该鼓励鼓励我啊。”
甄言用红圆珠笔画了一朵小红花撕下来,贴在周渺然的脑门上,“来,奖励你的。”
周渺然百无聊赖地听老师讲课,甄言专心地做着笔记,高数老师操着方言普通话,周渺然听了半天也没有听明白她的讲课内容,于是又偷溜出去。周渺然来到厕所,用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抬起脸的一瞬间,看到镜子里自己身边站着一个笑容陰诡的男人,男人笑吟吟地瞥看周渺然,看得周渺然心里怪怪的。周渺然洗完手正要离开,那个男人叫住了他,“你是周渺然吧?”周渺然愕然回头,审视男人的脸,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男人走近他说:“我叫徐彦锋,我读过你的小说,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一头长发,就像你现在这样。”
周渺然颇为意外,的确有杂志刊登过他的照片,“你好。”
徐彦锋邀周渺然来到外面,掏出烟来给他。周渺然以一种沉静的目光打量着徐彦锋,男子脸上还带着学生的青稚,看上去应该是大一大二的学生。
徐彦锋问道:“你最近有什么新作吗?”
“有,我正在写一篇悬疑小说。”
“可以给我看看吗?”
“写好了当然可以,就是现在写了两三稿,没有一稿是我满意的,只好从头写起,这样吧,你要是想看,我写完了告诉你,你给我留个电话。”
徐彦锋迟疑了一下,“那还不如告诉我你的住址,我想登门拜访。”
“谈不上拜访,就当是朋友间的串门儿吧。”
周渺然看了看时间,说自己还要去接个人,于是跟徐彦锋说了拜拜。
下课后,周渺然站在教室外等到了甄言,两人挽着手甜蜜地消失在离开教学大楼的人流中。周渺然回头看了一眼时,发现徐彦锋换了一身黑色的夹克,叼着一根烟站在汹涌流散的学生队伍里,如同一尊静默的石像。不知道为什么,周渺然忽然觉得徐彦锋这副姿态自己在哪儿见过,尤其是他脸上那种冷漠而又神秘的笑容。
04……
那天下午,徐彦锋果然找到了周渺然。进屋后,徐彦锋环顾房间,目光落到桌案的废稿上,拿起来一看,读了两三行,问:“这就是你所说的那篇悬疑小说?”
“对,名字叫《万能钥匙》,我没打题目。”
“具体的内容是什么?”徐彦锋问。
“写一个擅长开锁的人碰上一扇十分诡异的门,无论如何他都打不开那扇门。”
“听起来很有趣。”徐彦锋笑笑。周渺然拖了张凳子坐下,“说实话,我已经写了快一个月了,但总是不满意,其实从我入行写悬疑小说以来没有多少原创的想法,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写这种类型的小说,我以前发表的大量悬疑啊恐怖啊小说都是借鉴了别人的灵感,从别人的字里行间领悟一些素材,但是这篇《万能钥匙》,是彻底原创的,我想顺着这一思路往下写一篇彻底属于我自己的小说,可惜啊,至今我都没能写出来,这让我很是头疼。”
“放一段时间也许会不错。”徐彦锋的嘴角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有些幸灾乐祸的笑容,引起了周渺然的反感。
直到夜幕降临,窗外夜空上浮现出点点斑驳的星辰,寂寥的月光萦绕在窗外。徐彦锋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周渺然感到越来越不舒服,最后说:“好了,我要写稿了。”
徐彦锋走后,周渺然并没有写稿。他从床底下拿出了一个黑盒,里面整齐排列着他打磨钥匙的各种器具,如同一排琳琅的手术刀在灯光下泛着凛冽的光泽。周渺然像一只嗅到了血腥味儿的鲨鱼露出久违的笑容,然后带着工具盒下楼了。
周渺然骑着摩托车朝郊外驰去,夜里的凉风打在他的脸上,那幢古宅陰暗而糜腐的轮廓再一次从他的脑海中现出,就像一具被藏匿在水下多时的女尸慢慢浮上来。周渺然是如此迷恋它陰森的气味就像一个恋尸癖喜爱抚摸尸体腐烂恶臭的躯体一样。一路上他心里波澜起伏,想着自己这一次一定要凯旋还朝。车子加快了速度,就在经过去往外郊的一段街区时,周渺然在一处街口看到了一束刺目灯光。伴随着急促的刹车声,一辆桑塔纳撞上了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周渺然也减下车速,他看到桑塔纳上面下来一个人,被撞的孕妇倒在血泊中,一把抓住了肇事者的裤腿。血腥味从地上涌起,孕妇的一只手臂被撞断了,里面露出森森白骨,看得周渺然心魂一紧。他正要离开,忽然看到现场外一个人影闪过,那人对着他笑了笑,那是徐彦锋。
他怎么会在这里?
周渺然算算时间,徐彦锋不可能这么快,兴许是自己看错了。摩托车穿越最后一条长街来到了树林外。周渺然提着工具箱来到古宅前,欣赏地看着面前的门,将自己前几天打磨完成的钥匙插进了锁孔,冷风从树林里吹来,他期待着锁舌跳动的声响。“哐当”一声,周渺然吓得手腕一抖,原来是古宅的窗户玻璃被风叩动。周渺然拧了一下钥匙,“咔”,门锁有了反应,他脸上旋即绽露出难以掩饰的笑容。周渺然顺手一拧,整个人的心都快掉了出来,当他以为自己就要成功时,钥匙卡在了门里。周渺然进退失据,愤怒起脚踹门,那扇门似乎了解他的愤怒和无奈,门板震动了一下,卡在门里的钥匙弹了出来。
周渺然对着门咒骂,拎起工具箱不甘地离开。
他再一次感到自己被嘲弄了,直到回到房间心里的怒火亦未平息。他锁好了自己的房门,将工具箱里的器具全部倒在了床上,非常郁闷地抓起修磨钥匙片的锉刀对着钥匙狠狠打磨,一刀一刀像是割在冰冷的尸骨上。周渺然用锉刀锉平了钥匙尖锐的一端,但他没有停止,他的愤怒使其着魔般欲罢不能,他更深地更仇恨地对那把钥匙施以报复,是它让自己颜面无存。同时周渺然心里的快感无以复加,他似乎在伤害着某人一样伤害那把钥匙,要将其碎尸万段。就在那把钥匙快要被锉断时,周渺然猛然发现自己捏钥匙的手已经连同钥匙被锉伤了,而刚才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周渺然丢下锉刀,大叫了一声,他竟然把自己的大拇指锉掉了一大块肉,血从伤口涌出来。他拉开抽屉,牵出一条丝巾包住了手指。
想办法止住血后,周渺然垂头丧气地坐在电脑前,一篇怎么写也写不满意的文章,一扇让他恼羞成怒的破门,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如同一个无底黑洞,而他的自尊、骄傲以及对未来的全部美好幻想都被这个黑洞吞噬了。
他蓦然回头,盯住了刚才从抽屉里取出的丝巾,陡然露出恐惧的神色。
他的房间里,怎么会出现一条女式丝巾?
05……
甄言像个孩子似的赖在周渺然胸口,忽然问:“你以前喜欢的女孩长什么样?”
“以前?我没有以前。”
甄言笑眯眯地问:“那么说我是你的初恋了?”
周渺然抚摸甄言的刘海儿,温柔地看着她眸子的光圈,“你呢?”
“你也是我第一个男朋友呀。”
“不是吧,你这么漂亮的女孩没人追过?”
“不是没人追,是不喜欢。”甄言说,“我觉得跟你在一起更舒服、自在。”
夜里回去时,甄言在周渺然的背上睡着了。周渺然背着甄言,心里说不出的温暖。甄言在他背上发出唔唔的说话声,周渺然也听不清甄言说的是什么,但也无须理会甄言说的是什么,他只需要用自己的力量背着她的幸福往前走就是了。
上楼后,周渺然将甄言背到了自己屋中。他给甄言盖好被子,去摸甄言房门的钥匙准备去甄言房间睡,就在这时,甄言一把将他拉倒,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哇,你竟然装睡,背你一路我手都酸了。”
甄言二话没说给周渺然盖了个章在脸上,周渺然怔了一下,露出幸福的微笑。
甄言拿起自己的包和钥匙,“我回房间了,你早些休息。”
周渺然回过神来,猛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是不是开过我的房门?”
“没有啊,怎么了?”
“我抽屉里有条女式丝巾,我以为是你的。”
“看吧,露馅儿了,还说我是你初恋,说不定是你前女友的吧。”
“我没开玩笑,”周渺然有些急了,拉开抽屉,蓦然一怔,里面并没什么丝巾,“不可能啊,我明明看到的。”
甄言奇怪地看了周渺然一眼,挥挥手说:“拜拜了,晚安,你注意别熬夜。”
后来几天,周渺然把丝巾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在和甄言热恋的过程中,周渺然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愉悦,因此稿子也写得顺利了不少。跟甄言在水吧聊天彼此倾吐心里的悲伤喜悦时,周渺然总能从甄言的生活里找到和自己相似的感受,也因此激发出大量的写作灵感。不到一周的时间,周渺然就把那篇《万能钥匙》完成了。
稿子打印出来后,周渺然睡了一觉,下午又出门去市区书店买了几本书,晚上回来他准备再修改一遍稿子,明天寄出去。但回家之后,周渺然傻了。
稿子不见了!
不仅仅是刚写完的这篇稿子,包括以前写废弃的那几稿也都不见了。
周渺然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最终连一张稿纸都没翻出来。他警觉环顾,像一只猫一样瞄来瞄去。很快他便嗅到了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气息,那是别人进到房间后留下的气味。周渺然拉开抽屉、整理书刊,接着又一点一点辨识地板的痕迹,查看房门门锁是否遭到破坏,终于得出一条结论。他摸出手机,压抑着心里的恐慌拨通了甄言的电话,声音冰冷而苛责地问:“你来过我房间了?”
“是啊。”甄言那头轻描淡写。
“谁让你来的!”
甄言被周渺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我稿子丢了!你回来,给我说清楚!”
周渺然躁怒地将手机摔在床上,甄言回来后,他两眼充血地盯着甄言。甄言忐忑不安地走到他身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稿子为什么会不见了。周渺然却没有回答她,只是异常愤怒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沙哑而可怖,“谁让你进来?”甄言挣脱他,“是你给我的钥匙啊。”周渺然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用力地捏住甄言的肩膀,大声吼道,“谁让你进我房间的!谁给你的这个权利!你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吗!”
甄言惊叫了一声,推开周渺然,捂着自己的臂膀,“你把我弄疼了。”
“你来我房间做什么?”周渺然逼视甄言。
“不是你让我帮你收拾房间的吗?”甄言又气又怕,“我还帮你洗了衣服的。”
“我什么时候让你帮我收拾房间的?”
“你自己看!”甄言摸出手机,那上面短信证实了她的话。
周渺然拿过手机,恐惧地看着那条信息,“不可能的,我自己发的信息我怎么不知道。”
甄言气恨地说了一句,“谁知道你的。”
说完,将周渺然房门的钥匙丢还给他,“我以后不会来了,你放心吧。”
周渺然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时,甄言已经摔门出去了。
06……
《万能钥匙》的丢失使得周渺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恐慌之中。他开始觉得有人在周围暗算自己,偷窥自己,私下酝酿着不可告人的陰谋。好好的稿子,怎么会丢了?如果除了甄言之外没有别的人来过房间,那拿走稿子的就只有甄言一个人,但是甄言拿走自己的稿子有什么用呢?周渺然昏昏沉沉地走在校园里,目光陰险地扫视一个个从自己身边走过的人,不断地在心里发问,是谁拿走了我的稿子,是谁拿走了我的稿子……
一周下来,周渺然的脸就瘦了一圈。甄言因为生气没有理会他,周渺然感到更加懊恼。但就在周末的晚上,周渺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锁!我是开锁的专家啊,那么我就要看看究竟是谁藏匿了我的《万能钥匙》。不管什么古宅了,也不管那扇让周渺然头疼的宅门了。从这天起,周渺然开始去开学校周边每家每户的门锁,然后偷偷进去,翻看别人生活的痕迹。周渺然像一只通身漆黑的猫在夜晚眨着亮闪的眸子,蹑手蹑脚地在那些陌生人的房间里行走。他发誓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稿子,但是令他大失所望,他什么也没找到。接着,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学校里,首先是中文系,他怀疑是中文系的哪个学生偷了自己的稿件,于是一个寝室一个寝室的房门开过去。他无法说服自己,始终坚信是有人在背后搞怪,而且他最怀疑的人,就是徐彦锋。
他是一个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人,一个不速之客。
一天下午,周渺然发现了一件让自己感到更为惊讶的事情。他从一幢宿舍出来,看到甄言坐在教学楼外的长椅上,他刚要走过去,徐彦锋从另一侧走来,坐在了甄言身边。
周渺然远远地看着甄言和徐彦锋,发现他们两人在用一种旁人不易察觉的唇语般的姿态互相交流。周渺然看到甄言从包里拿出一张张稿纸。
就在周渺然想观察得更细致些时,徐彦锋突然向他这边望来一眼。周渺然慌张地掉转身去,等他再看教学楼的方向,甄言和徐彦锋已经不见了。
周渺然像疯了一样朝自己房间跑去,找出甄言给自己的那把钥匙,然后去捅甄言房间的门。他的手不停地颤抖,既兴奋又害怕,他知道,在甄言房间里,一定藏着秘密!
那个让他惊慌不安的秘密!
尽管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想它比毒蛇更加致命。
门开了,女孩子房间特有的香味扑面而来。周渺然走进房中,他打开抽屉,里面都是教材和一些饰物,衣柜里则是满满一衣柜的衣服,窗台上晾着裙子和丝袜在风中飘舞。周渺然用一种侦探视野仔细观察,最后目光落在床上。甄言的床比自己房间的床要高很多,应该是她自己购买的。就在周渺然神情恍惚时,他隐隐觉得床下有什么东西挣动了一下,他走过去,缓缓掀开床单,发现床下面放着一口很大的漆黑箱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渺然抬头,甄言沉暗着脸站在他面前,“我问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你给了我钥匙,我想试一试。”
“你试够了吗?够了请你离开,我要休息了。”
周渺然笑笑,走上去想拥抱甄言,“不要生气了嘛,那天是我不对,那篇稿子我写了很久才写出来,丢了的确让我很气愤。”
甄言看出周渺然的笑容一点也不真诚。她准备关门,周渺然被她挡了出去。周渺然实在憋不住了,于是问:“你今天跟那个男的在一起说了什么?”
“哪个男的?”
“我都看见了,那个叫徐彦锋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甄言一气之下关上了门。
周渺然也气哼哼地回到了自己房间,但是没多久,甄言又来敲门了。
“什么事?”周渺然开门,“不生气了?”
甄言说:“我给你看样东西!”然后径直打开电脑,连接网页。周渺然站在甄言身旁,面容一下子僵滞住。
甄言面无表情地指着网页信息,“你自己看,网页上有记录,两年前你已经将一篇叫《万能钥匙》的稿子发表在悬疑杂志上了,这是我打印出来的稿件。”
甄言从包里拿出稿件,冷漠地将稿子丢在了桌上。
周渺然拿起来翻看几页,没错,和他写的《万能钥匙》,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这……”
甄言失望地看着周渺然,问:“你究竟有什么秘密没有告诉我?”
07……
一定要找到徐彦锋!
这个声音在周渺然的颅腔里回荡已久,周渺然从头捋起,发觉自从徐彦锋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可怖。仔细想想,除了甄言,只有徐彦锋来过自己的房间动过自己的稿子,而且看了!另外,那天夜里去古宅路上遇上的那场车祸,徐彦锋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是在跟踪我吗,背后又有何企图?更不用说他和甄言之间隐秘的关系,网页,发表记录,谁能保证不是徐彦锋一手伪造的呢?说不定那天他和甄言在一起便是密谋与这份《万能钥匙》有关的计划。一系列猜想从周渺然脑海中如蝇飞过。那还等什么呢?周渺然翻身下楼,直奔学校去打听和徐彦锋相关的事。
找了大半天,周渺然才发觉自己的疏忽。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徐彦锋竟然一无所知,除了了解他的姓名相貌外,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是一个学生。周渺然抑郁地回到家里,心力交瘁,最后决定去发泄一通。周渺然揣了几把钥匙便去开别人家的门锁了,每一把都让他倍感欣慰,他在一家陌生人的卧房里躺了一会儿,心里美滋滋的,又想起了那幢古宅,摸出身上的钥匙凝看,决定再去碰碰运气。
穿进树林,周渺然来到古宅前。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了,周渺然战战兢兢地掏出工具箱里的钥匙和钢丝。面前门锁的结构并不复杂,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是打不开。周渺然对着锁孔盯了好一阵,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树林里闪过。是徐彦锋!周渺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周渺然将工具箱藏进宅前树丛,然后借着树林掩护追在那人身后,从体型和衣着来看,的确是徐彦锋。周渺然跟上去,看到徐彦锋在树林一处摊开了一个巨大的塑料纸包,然后从里面拎出一件件血淋淋的东西。周渺然屏息凝神,当徐彦锋拿出第五件时他看得双脚发软起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头颅,而刚才那些都是女人被肢解后的身体。胳膊,手臂,大腿。徐彦锋环顾四周,然后气喘吁吁地将那些被分解的肢体埋进了土中。周渺然捂着自己的嘴悄声离开,他就知道徐彦锋一定不是什么好货,一个更为紧迫的陰冷的事实朝周渺然的心脏逼来:徐彦锋和甄言可能密谋杀害自己。
周渺然在家里闷了好几天,他随时握着一把剪刀,一听见屋外有人声走动便靠在门边仔细辨听。他害怕听见男人的声音,害怕某一天睁开眼睛,徐彦锋突然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几天后,有人敲门了,周渺然握紧剪刀问是谁?
外面人说:“是我,甄言。”
“你要做什么?”周渺然警觉地问。
“我想找你谈谈。”
“你想谈什么?”
“你先让我进来啊。”
周渺然在家里急得团团转,他知道外面是甄言,但是他不知道该不该放她进来。如果徐彦锋就站在甄言身后怎么办?他怎么打得过两个人?
就在周渺然难以决断时,咔嚓,门开了。甄言笑眯眯地用钥匙开了门,周渺然惊愕地看着甄言,他明明记得甄言一怒之下将钥匙还给自己的。甄言进屋,摇晃手里钥匙,“嘻嘻,我自己还配了一把的。”
“你这几天怎么了,不舒服?”甄言问。
“没有。”周渺然失神地坐下,“啊,不是,有点不舒服。”
“吃药了没有?”甄言从包里拿出一块蛋糕放桌上,“这个很好吃的。”
周渺然淡淡地说了一句谢谢。
甄言一脸认真地看他,伸手放在他手背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瞒你的?”周渺然嘴角往下拉了一下,“你多想了。”
“那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
“你说。”
“我觉得你是一个控制欲特别强的人,一旦什么事情脱离你的掌控,你就容易发脾气,而且我感觉你总是要求别人对你坦诚,而你却藏着掖着。”
“我有吗?”
“反正有,你每次都喜欢跟我问东问西,我有什么不告诉你你就很不高兴,但好多时候我问你什么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你觉得不公平?”
“不是不公平,是我觉得我们既然恋爱,就应该彼此以诚相见,坦然相对。”
09……
周渺然在去往郊外树林的路上停了下来,在那天看到车祸的那个街区附近四处打听。他问街区周围的老人和妇女,问他们还记不记得一起车祸,是一辆桑塔纳撞倒了一个孕妇。几个受访的老人互相提醒后告诉周渺然,车祸这里倒是出了好几起,要说桑塔纳撞倒一个孕妇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老人们问他打听这些做什么,周渺然摇了摇头。
去书店的路上,周渺然给编辑部打了一个电话,求证了一件事情。
编辑部说,《万能钥匙》这篇稿子,的确是他两年前发表的。
周渺然失神地来到书店,找到了他好几次注意但却没买的一本书,《畸形的人格》。
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有这种记载:
在我们身边,有各种各样人格畸形的人,他们看上与常人无异,但是一旦内心深处潜藏的陰暗爆发出来,那便会成为十分危险的人。其中有一种人,天生具有很强的控制欲,后天当中,他们所选的工作、所参与的活动、所自我发展的业余爱好,也大多与控制欲有极大关联。这一类人无法忍受自己所在意的事物不受自身掌控,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他们都表现出超出常人的控制欲望。另外,这些人天生多疑,有强度的受迫倾向,在没有弄清楚别人身份之前往往不会和对方深入交往,对越是在乎的人,他们也越是表现得主观、强悍,甚至无理取闹。这类人之所以有犯罪倾向,是因为一旦事物脱离掌控,他们很可能采取暴力的非常手段来解决问题,而且从来不会考虑后果……
在另一本《记忆病原体》中,周渺然则看到了另一种现象:
记忆是很微妙的东西,它有时受人控制,有时候却脱离了人的控制。在人类的记忆史上出现过很多个性化的案例,其中有一种潜伏性选择记忆。那就是,当一个人做出某种自己无法承受的事情之后,他会在痛苦中强迫自己忘记某种东西,忘记自己所做过的那件错事乃至修改自己的一部分记忆。但是,这些记忆并没有彻底消除,当某个激发点(比如工作压力过多、孕妇生子、至爱死亡等等)激发了它们,它会以一种和现实混合的形态再次呈现,在这时候,记忆者会看到过去记忆和现实景象的混合体,这种混合体往往以一些熟悉或陌生的事物出现,比如某个陌生人,比如曾经用过的东西,或者更为复杂的景象……
周渺然合上书,跌跌撞撞地走出书店,买了一把斧子带上朝树林走去。来到古宅,周渺然用力劈开了门锁,那把封锁了他两年记忆的门锁。他魂不守舍地推开了古宅的大门,一股陰潮暗腐的气息涌上他的脑门。然而周渺然感觉到的却不是黑暗,而是光明,一种久违了的记忆的光明。两年前的事情一点一点回来了,像一条涓细的河流流淌到他的面前。周渺然走进古宅,看到大厅桌案上放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子。
周渺然拿起照片端详,然后想起了这个女孩。
曾经,周渺然是一个开锁的专家,一个控制欲强的男人。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碰上了照片上的女子。两人感情日渐深入,女子将周渺然带到了这幢古宅前,女子告诉周渺然,自己的家族曾是一个古老的制锁家族,但由于现代化侵蚀现在的锁具越来越高科技,手工锁日渐没落,家族因此也衰败下来。传到女子这一代,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这幢古宅制造锁具,女孩的父母双亡,家族里其他人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什么地方,她靠着家族留给自己的一笔钱维持生活。
从那时起,周渺然和女孩子在一起,女孩制锁,周渺然开锁。两人对锁和钥匙的迷恋无以复加,女孩制造的锁具越来越复杂,周渺然的开锁手法也越发精熟。周渺然的开锁并非像他所记忆的那样是从别处偷学的,而是和女孩的锁具反复较量习来的。但后来,女孩制造出了一种更为复杂的锁具,周渺然很久都没有解开。周渺然那时刚刚学习写悬疑小说,便以这个题材写了一篇《万能钥匙》发表。小说虽然发表了,但女孩的锁具仍旧困扰着周渺然。最后,周渺然因为无法开锁勃然大怒,一怒之下,杀了自己女友。
周渺然现在记得清楚了,那天女友穿着白色的衣衫,他用绳子勒死了她。死时女友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周渺然,周渺然被这种目光灼痛了,于是挖下了女友的眼睛,并将其肢解,装在塑料口袋里,骑车到另一处树林埋葬。
离开前,周渺然把女友的锁装在宅门上,他想这样一来就没有人可以开锁了。
在处理尸体的路上,周渺然撞见了一场车祸。
一辆桑塔纳,撞倒了一个孕妇。
想起前前后后的事情,周渺然的眼泪滴落下来,他拉开长桌的抽屉,里面是散乱的锁具和一条丝巾,那是女友生前最喜欢的一条丝巾。
周渺然将丝巾捂在手中,号啕大哭。
他拨通了甄言的电话,那边传来甄言有气无力的声音,“什么事?”
“对不起,甄言。”
“我现在不想听这个,周渺然,你差点儿杀了我,你明白吗?”
“我想告诉你我的秘密。”
“不用了,我觉得我们没有在一起的必要了。”
“我爱你,甄言。”周渺然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甄言在那头也发出了轻小的啜泣,“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周渺然欣慰地一笑,不无凄惘地说,“我要去自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