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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

一 书信

有一日,舅父正小孩似的快活地看各种变着色的柑橘类的果实,邮差递来了书信数封。

舅父坐在树下的石上,把书信一一开阅。小孩似的快活着的舅父顿时脸色转成忧愁,衰老的脸面愈加衰老了。

舅父把读过的书信藏入衣袋,寂寞地在庭间走着,既而又无力似的回到原处,坐在柠檬树下,寂然不动。

时候已快正午了。舅父不知在想什么,只是默然地低着头。

安利柯想引诱舅父快乐,微笑着走近前去。

“舅父,午后去散散步好吗?”

“唔,唔,唔……”舅父发出颤动的语声,只是用不快的眼光注视着安利柯。

“舅父,怎么了?”安利柯亲切地问。

“唔,唔……”舅父只是这样说,好像很伤感。安利柯不知道舅父为什么如此悲哀,天真烂漫地说:“舅父,已正午了,吃了午餐就散步吧。”

舅父这才略舒了神情,“唔,唔,好。但怎么好呢?我想倒不如明日与你同到赛尔拉散步半日。”说着立起身来,深深地叹息。

“……啊。秋天了,已到了深秋了!”

天空高爽,木叶在风中鸟也似的飞去。枯叶的气味夹在柠檬香气里,一起冲到鼻间来。

舅父又深深地叹息了说:

“安利柯,秋天好啊。但在有了年纪的人,秋会使他沉思。我想到种种的事,美的,可悲的,都集在一处,进到我心上来。——呀,不错,安利柯,你父亲今日有信来了哩。你去把信读了,午后就写一篇比平日长些的日记如何?我今日不想散步,让我在庭间静思半日吧。”

安利柯虽觉得有些可怪,但当从舅父手中接到书信时,却是欢喜的。待舅父就食桌去以前,拆开来看,信中是这样说:

安利柯:

听说你自从住在舅父家里受舅父照拂以来,身体的努康已完全恢复,现在很强健了。舅父来信曾这样说,市上的医生也说你和按月前已判若两人,可以依旧用功了。

父系母亲都很欢喜,你真做了一件难得的事了。人无论干什么,第一要身体健康。你能争得速健康,就是一种大大的修业。

舅父很爱你。舅父没有舅母,也没有小孩,很喜欢你住在桑·德透寨。住在那里,在你原是叨扰,而在舅父则得了你,足以忘去长年来的寂寞,真是幼孩似的欢喜着呢。舅父又能把最好的事教给你。

但是,你既已恢复了健康,就非和这好舅父作别,回到父母这里来不可。父母为了等候这日子,与你分别很是长久了。

母亲听到你两三日内就可回来,真是高兴。我从未见到母亲有这样高兴过。你要和舅父分别,原舍不得,但为了要使母亲快活,非回来不可。

关于叫你回来的事,曾通知舅父,得其允许。你可向舅父表示衷心的感谢,就此回来。还要好好告诉舅父,使这善良而聪明的舅父安心。你年已不小,应该学习学习用言语表出自己心情的能力了。

要好好地与舅父道别,决不要使舅父失望啊。因为旁父来信嘱不要派人来接,你就独自回来吧。我们等你回来后,预备再到舅父那里道谢去。

安利柯读了这封信,胸中悸动了。既喜且悲,喜的是决可与父母在一起,悲的是就要与舅父分别。

二 当日的日记

午餐后,安利柯徘徊庭间,与五六个月来看惯的花木作别。午后三时光景才写这日的日记。午后三时就写日记,这原是第一次,依了舅父的吩咐,执起笔来,就想起种种的事,差不多写也写不尽。安利柯是这样写的:

十一月十日

一想到桑·德连寨的日记就只有这一日了,不禁依恋难堪。

真是突然,我总以为至少到圣诞节可以与舅父在一处的,不料今天父亲来信叫我回去。

今晨睡醒的时候,不,就是到了午前,也还不曾想到要回去的事。所想到的只是在圣诞节前所要做的事而且。从现在到圣诞节还有四十日光景,在这期间,我在桑·德连寨还有许多事想做,还有许多事想请教舅父。我在小学校时,很喜欢读童话或历史故事等类的书,近来则兴趣转及了,喜欢查察植物与世间的事。很想在这四十日中最详细查察舅父庭问的植物与桑·德连寨的人物,做一篇长文寄给托里诺的先生看。如今中途停止,真是可惜。但我现在已知道准备是要经过许多时日的,啊,真是一日都不能放松。每日每日逐渐注意了查察,我知道会有一日可以达到大大的研究的目的。从今日起,我就对于任何事物都去深加注意观察、仔细思考吧。

如果我把《桑·德连寨的社会》与《舅父庭间的植物》二长文写了出来,将是怎样有趣味的东西啊。可是现在不及完成就要与舅父作别了。幸而我因了舅父的教导,已能够对于事物做种种观察与思考,这是何等可感谢的事啊。

我见舅父今日样子有些与平时不同,只是寂然地坐在柠檬树下沉思,就晓得必有什么不快的事发生了,很为不安。果然,父亲来了叫我回去的一封信。

舅父既没有舅母,又没有孩子。寂寞的舅父只把庭间的树木爱抚着。舅父的爱我,真是难以言语形容的了。舅父为了我,不惜谒其全心全力。有一次,我因替美尼清抱不平受了伤,舅父那样地为我喜愤交集,至于眼中迸出泪来。我真幸福,有这样的好舅父。有着这样好的舅父的少年,除我以外,全世界恐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吧。舅父比从前教我的任何先生都伟大,我从舅父听到了闻所未闻的教训。又,我听了舅父的教示,知道人的可尊贵,此后非自己成了有尊贵精神的人,使舅父欢喜不可。

今日正午,舅父从衣袋中把父系的信递给我时,舅父的手曾颤抖着。舅父在海上生活过多年,他的手是经过海风锻炼过了的。我见到那顽健的手发颤的当儿,觉得舅父的柔爱的心将完全在手上颤动出来了。如果早知道那封信是父亲来叫我回去的,我会把舅父的手捧住了接吻’巴。

我那时又看到舅父的眼睛。向来轮番流露威光与柔光的舅父的眼睛,那时曾昙陪着。如果我早知道了这理由,就会去抱住了舅父的项颈在那眼上接吻吧。

真就要与舅父离别了吗?一念及此,不觉流泪。但与爱我者分别的悲哀,可以唤起美的心情来的。我流了泪,断肠地觉到一种类的勇敢。同时在心中叫说:“舅父!我不得不别去了。但我将来必警为正直的人,使舅父欢喜。舅父啊!请再活二十年!那时我三十五岁。在这期间内,舅父会知道今日的悲哀是一种尊贵的悲哀吧。

真的,我赖舅父的指导,知道人的尊贵的精神了。从今B起,我成个勇敢的人吧,成个真正的人吧,把心弄聪明吧,每日把三件善事来实行吧。

今日午餐未曾多吃东西。我因为怕要流泪,就比舅父早离开自桑到庭间去了。在庭间回绕了一周,把纪念很深的花木一一注视,和它们道“再会”。花木也似能领解人意,它们虽不说话,似乎也如偕副。它们并不哭泣,却似乎在对我说:“我们永远在这里,请你再来。”

绕毕了庭园,我再开了栅门走到农夫所住的屋里去。我不曾对他*说就要回去的话,只把农夫夫妇及小孩的相貌熟视了好久,恐怕以〔记不清楚。

我又从庭问取了番红花回到屋中,供在壁炉架上写母遗骨的坛旁。在那时,我不禁深深地向那坛儿行礼了。

现在到晚餐还有一二小时,要想写的事尚很多,姑且当做临到纪念,到小丘上去看一会儿海上落日的景色吧。还有那些松树哩,也去和它们一别吧……

三 临别的散步

到了临别的前一日,安利柯与舅父散步到赛尔拉村去。赛尔拉是个高原的村落,可以俯瞰莱列契的街市,又可以望见广大的意大利全境的大部分。

眼下从槲树或橄榄林间,可以看见莱列契的古城,远眺则桑·德追寨如画。桑泰·马里亚、化可那技成配特沙拉等的港湾咧,大大的斯配契湾咧,中央耸着宫殿的斯配契街市咧,鸟巢似的造船所咧,林木葱郁的巴尔可里亚咧,都被收入在画中,真是好风景。

澄碧的海湾在日光中荡漾着,似在与累累结着葡萄的原野及壮丽的市街的色彩争美。远方沉静的绿海中,浮动着巨大的海电似的军舰与轮船,各种式样的帆船则在其间滑行。

安利柯都对着这风景神往了,既而差不多和舅父同声地叹息着说

“好风景啊!”

舅父非常感动,向安利柯这样说:

“看哪,围绕着我们的自然与艺术多丰富!山与海的范围内的无数东西,不是原被无限的水平线包围着吗?我们也应有大自然似的大气量才对。

“看哪,那里有橄榄林,有葡萄园,有结着谷物的田野,……那些都是我们生活上所不能缺的东西。意大利人要想独立,就非这样地自己制造面包不可。

“再看哪,向那里。那里不是有堡垒吗?堡垒上备有大地。还有,哪,铁甲舰在破浪行进。铁甲舰上的大炮如果一放,可以使整个市街化成灰烬。那堡垒与铁甲舰是守护祖国、防备敌人的侵袭的。国家为了独立与正义,非与外国战争不可。你也该与国家一样,武装了去抵抗不义或暴力。

“看哪,一直那面,不是朦胧地见到蛋白色的雾气吗?那就是所谓‘水天仿佛青一色’的境界,是天与地连着的无限的彼岸了。啊,我们只靠面包与武器还不够,我们非向那无限的彼岸远望不可。使人崇高的就是这对于无限的憧憬。无限的憧憬,即是追求理想的心,即是求真、求善、求美、求神的心。如果人的事业只是面包与武器,那么人与动物相差也就有限了。

“你该追求伟大的理想。你该追求神而生存于高尚的信仰、希望与爱之中。生存于信仰、希望与爱的人,即是生存于正义、劳动与理想的人。怎样的人最伟大呢?最伟大的是生存于信仰、希望与爱的人,即生存于正义、劳动与理想的人。

“哪,安利何。你有着敏感的高贵的心与正确思考的头脑,所以,你该会求正义,爱劳动,望见高高在头上的理想吧。”

安利柯默然听着舅父的话。舅父说话从未像今日的热烈过。一种莫可名状的力在安利何心中俄然涌起了。

两人默然下了赛尔拉的高原,恰好,大炮的声音“嚼”地由斯配契那边传来。

“那是什么声音?”安利柯问舅父。

“那吗?……”舅父管自走着,既而提起了精神这样说:

“那是罗马的午炮,是正确的正午的信号。全意大利凡是有城寨的都会,到处都依了这个炮‘嘭’地发声计时哩。每日由罗马把正确的正午告知各地的都会,全国都会放出那‘嘭’的炮声来。罗马是永远的都城,是国家的心脏。这心脏的鼓动,把正确的时间传给国家全体的肢体、罗马的时间就是意大利全国的时间。我们的祖国只有一个心脏,但奉诗这心脏的肢体却无限地扩张着。

“安利柯,你该爱你的国家,你该爱意大刊。意大利是世界最美的国土,我旅行过全世界,所以很知道。意大利在文艺复兴时曾把灿烂的文化惠及全欧洲。以后的意大利失去了可以教化全世界的东西了。但罗马的午炮在全国城市齐声轰鸣,好像在教我们重新再来教化世界。‘好,我们大家起来,为全人类再创造意大利的文化。’我们就这样地回答这永远的都城吧,我们每日向这永远的部城这样叫说吧。”

舅父说着,脱了帽子向都城方面行礼,安利柯也随着脱帽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