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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雨小了,但天空漆黑,风更大了。

风吹雨散,变成细雨飘零,淅淅沥沥,如浓雾。海塞斯一直在等待雨停,雨刚小下来,他便兴冲冲去看陈家鹄。可是一出楼,骤然而至的冷空气,像暗里一只无形的手抽了一鞭子,把他赶回楼里,返身上楼去加穿衣服。

这是重庆今年最冷的一天,风吹散了雨,留下了千里外袭来的冷空气。

虽然杜先生明令要他们重点破译敌特系统的密码。但是由于敌特一号线的密码已成功告破,敌特二号线最近电报的流量骤然减少,海塞斯怀疑它可能真的是空军气象电台。若是气象台,最近破译它的价值不大。于是,海塞斯擅自把“矛头”对准了敌二十七军团。他有种预感,敌二十七师团的密码跟他们之前已破掉的敌二十一师团的密码可能有某种共性,所以他想碰它一下。他甚至想,也许它现在不过是只纸老虎,点一把火就能烧成灰烬。

可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折腾了几天,连一点感觉都没找到。刚才雨在哗哗下时,他躺在沙发上,眼前不时浮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最后竟发现是钟女士。他已从司机口中探悉,钟女士是为何神秘“失踪”的。这是他睡的第一个中国女人,坦率说他并不喜欢,所以她的莫名消失并没有叫他恼怒,因此他也没有去责难陆所长。

他权当不知,装糊涂。

只是偶尔想起钟女士的不幸遭遇(丈夫战死在前线)又担心她现在活得不好时,他才觉得有些亏欠她。因为凭他无冕之王的地位,他可以给她些关照,毕竟他们有过肌肤之亲。中国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所以他也想过,合适的时候要关心一下她的现状,如果际遇不佳的话他将尽可能为她说点话,做点事。

与姜姐的不期而遇,又让他淡了这份心思。

姜姐,他叫她美女姜,这个女人跟钟女士完全不一样。钟女士在他怀里像条鳗鱼一样,浑圆,油腻,沉默,有劲。一种大地一样的力量,超强的忍受力和坚强度,即使在身体已经烧得要爆炸时,依然牙关咬紧,不吭一声。她在高潮时咬破嘴唇都不吭声的模样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总的说并不欣赏。他想即使这是美的,也是一种病态的美。

病态的美往往只是惊人,而不动人。

说到美女姜,哦嗬,她可能是只母鸡王投胎的,那么具有性的魅惑力,那么爱叫床,那么能享受性的自由和欢乐。与钟女士相比,她身体里蕴藏着一股与性直接对阵的戏剧性的反叛气息,她放纵性的自由,把性的自由表演成为一种如抒情诗一样热情奔放的诗意。他们第一次偷情在他的汽车上,她像只母鸡一样蹲在他身上(绝对不是中国式的),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蹲下的第一时间起她就嗷嗷叫,一直叫到最后,中间一刻也没有停,高音时的叫声绝对比汽车喇叭声还要尖,还要大。

这女人,美女姜,一下子让这个美国老色鬼喜欢上了这个城市。他觉得,她是陈家鹄送给他的礼物:要没有陈家鹄下山,他不可能认识她;要没有陈家鹄躲在对门,即使相识了,他们也很难寻机幽会。现在可好了,陈家鹄住在对门,他可以随时去看他。他就利用这个特权,几乎天天晚上去跟姜姐幽会。今晚大雨滂沱,再说连日来约会频频,他也累了,要养一养精血了。他怀疑姜姐在吸走他精血的同时,也把他的才华给掏走了,所以对敌二十七师团密码,他忙碌几天一无所获。这么想时,他觉得更要去会会陈家鹄。

于是,雨刚渐小,海塞斯便着急地去了对门。

2

陈家鹄看教授抱来一大堆敌二十七师团的电报和资料,很是惊奇。“你怎么在破敌人的军事密码,杜先生不是说要我们全力以赴破特务密码吗?”陈家鹄问。海塞斯说:“现在侦听处找到的敌特电台也就是两条,一号线已经被你破了,二号线呢,最近电报流量骤然减少,说说看,你觉得为什么它最近会突然减量呢?几乎睡大觉了,很怪啊。”

“你该记得,我曾说过它是空军气象电台?”陈家鹄问。

“嗯。”

“然后你再看看外面的天气,进入冬季后,重庆的天气就这样,天天是乌云压顶,千篇一律。”

“你因此更加肯定二号线是空军气象电台?”

“对,在重庆,到了冬天,因为雾天居多,报气象的电台没事干了。”

“是的。”海塞斯说,“我现在也基本认同你的看法,它是一部给空军报气象的电台。因为进入冬天,重庆气候恶劣,敌机基本不可能来轰炸,所以它进入冬眠状态。这时去破译它价值不大。”

“难度反而很大。”

“对,所以我决定暂时不管它。”

“所以你想破译敌二十七师团的密码?”

“嗯。”海塞斯说,“没事干,总不能闲着吧。”

“我估计一号线会很快更换密码的。”

“但起码现在还没有换,难道我们就这样干等着?”

“杜先生知道吗?”

“不知道。”

“你不怕杜先生和陆所长责怪你,扣你的工资?”

海塞斯捋着他下巴上黑亮的胡子,大声说:“他们该给我加工资才对,哪有像我这样为他们着想的人。正如你们中国人说的,‘在其位,谋其政’,我在想方设法给他们多干事呢。”

“可中国人也说,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陈家鹄笑道。

“别管他们,”海塞斯说,“我们悄悄干,有了成果他们还能不高兴。”

“这叫先斩后奏。”陈家鹄说,“但必须要奏凯歌,否则要挨板子的。”

“挨板子我来接,没你的事。”海塞斯说,想了想,又说,“这样吧,万一他们问起我们为什么不破二号线,到时你和我统一口径,就说二号线的电报流量不够,下不了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对。”说着,海塞斯把二十七师资料往陈家鹄面前一推,“你了解敌二十七师团的情况吗?”陈家鹄说了解一点。这时,海塞斯突然发现,陈家鹄的办公桌上放着好一些敌二十七师团的资料,又惊又喜,“你……怎么也在研究它们?”

陈家鹄叹口气说,他对破译敌特密码没兴趣。“我真不理解,难道我们委员长就这么认输了?大半个中国在敌人的铁蹄下,我们居然置之不理。”陈家鹄侃侃而谈,“不瞒你说,我也在偷偷破译敌二十七师团的密码,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工作重心放在破译敌人的军事密码上。虽然杜先生说重庆是我们最后的防线,所以重庆的防务很重要,要抓特务,可谁都知道最好的防守是进攻,在前线,在军事上给敌人以最大的打击。”

海塞斯听了,乐坏了,“英雄所见略同,既然这样我们来探讨一下敌二十七师团的密码。”说着又翻出一沓资料给陈家鹄看,“你看,这是我脱密的敌二十一师团的密码技术资料,开始我想他们同是陆军关裕仁体系的部队,使用的密码也许大同小异,也许小同大异,总是有些通路的。但我研究后发现,好像不是一回事,不知怎么回事。”

陈家鹄接过资料,顺口说道:“你知道吗,敌二十一师团以前是警察部队,两年前才改建为野战军的。”海塞斯一愣,瞪大眼睛说:“哦,原来还有这事?我就觉得奇怪,同一体系的部队怎么使用的密码完全不是一回事呢。”

“嘿,你上当了。”

“可骗得了我,骗不了你。”

“我在日本待过五年。”

“身边还有个日本太太。”

“是啊,所以那边的情况我比你了解。”

“你对密码的直觉也超过了我。”

“你表扬我就是为了让我多干活。”

海塞斯认真地说:“不是表扬,是事实。”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陈家鹄,如同他本人就是一部高级的玄奥密码,让他难以窥破似的。“我见过不少破译上有天赋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杰出的,你对密码的直觉似乎更有系统性,也更敏锐准确,好像你手握一把上帝赋予的剑,往什么地方一指,那地方肯定就是破译的关节和要害。有时候我不得不好奇,你那充满神性的直觉是从哪儿来的,天生的?还是后来的?你能告诉我吗?”

“无可奉告。”陈家鹄学着美国人的做派,耸耸肩,摊摊手。

“我认为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人教的。”

“就是你教的。”

“不,绝对不,你在认识我之前肯定干过这行,而且干得极为出色。”海塞斯目光咄咄地盯着他。陈家鹄避开他的目光,去看桌上的资料,淡淡地说:“不是。”

“你没有说真话。”

“你得了职业病了,总不相信简单的事实。”陈家鹄从资料上抬起头来,盯着海塞斯,“你刚才说我的直觉具有系统性,我觉得这其实是在否定我。”海塞斯一怔,问他:“此话怎讲?”

陈家鹄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讲道:“你不是在课堂上对我们说过,破译密码就是倾听死人的心跳,但死人的心跳又怎么会被听到?所以密码破译从一开始便是一件荒谬的事情。荒谬,就意味着没有一般的规律可循。换言之,破译密码不能用普遍的思维,也不能将破译个别密码的经验堆积起来加以量化,或者系统化,那样就永远不可能破译下一部密码了。”

海塞斯眨闪着他蓝莹莹的眼睛,催他往下说。陈家鹄却不肯说了,说是班门弄斧,让老师见笑了。海塞斯索性板起一副老师的面孔,命令他继续说。陈家鹄无奈地摇摇头,只好继续说:“其实,每破译一部密码就意味着破译的方法减少了一个,因为世上没有两部相似的密码。你也曾说过,要让两部密码落入相似的思路,比在战场上让两颗炸弹落到同一个弹坑的可能性还要小。研制真正的高级密码无异于挖空常识基础,然后抛弃它,建起一座崭新的空中楼阁。这样的空中楼阁,昨天没有,将来也不会有,那又谈何系统性呢?”

海塞斯听罢,用手指着他鼻子,严肃地说道:“好了,现在我可以更加肯定地说,你一定干过这行,而且有高师指点过!”陈家鹄笑笑,依旧不置可否。这天晚上师徒俩的心好像贴得更近了,但好像又拉得更远了。在回去的路上,海塞斯仿佛变成了一个诗人,以诗的节奏和句式自语道:

有些人,你通过了解反而会更无知;

有些人,你无需了解然而已经了解。

3

许多工作需要齐头并进,李政被陆从骏当枪使,完成了在二老心里投下巨石和毒药的任务,但陈家鹄对惠子的一颗红心依然阳光如初怎么行?必须要同样投下相似的物质:石头、迷雾、毒草、烂泥……这个任务只有陆从骏亲自出马。

这天午后,陈家鹄背对着门,躺在沙发上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在埋头研究敌二十七师团的资料。收音机里一个带河南口音的男播音员在播报今日新闻,说什么武汉虽然失守,但前线军心依然高亢未损,薛岳麾下八十三师灵活利用地理优势,集中优势兵力,在澧江一带与敌二十七师团英勇周旋,昨晚在临坪村发生正面交战,歼敌八百余人,俘虏近百人,并缴获大量重型武器……说到这里收音机戛然而止。

陈家鹄以为是停电了,起身看,见陆所长手上提着一只黑色公文包,正立在背后对他笑,指着收音机:“亏你受得了,就这水平也配在喇叭上说话。”陈家鹄看一眼他手里的黑包,以为陆所长是来给他布置新任务的,笑着说教授已经布置过了。陆所长问是什么任务,陈家鹄指了指收音机:“你刚才说得不错,就这水平还在喇叭上说话,按理说我应该受不了,不去听它,可是为什么我还要听?因为它能够给我提供敌二十七师团的信息,而信息能够激发我的灵感,成为我工作的保障。”

“你的意思是,教授让你破译敌二十七师团的密码?”

“是的。”

“可杜先生不是让你们先破译重庆的特务密码?”

陈家鹄想起教授说的“统一口径”,故意显得不耐烦地说:“是的,杜先生让我们煮白米饭,可现在的状况是,敌特二号线的信息量太少,我们手中根本没有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怎么做白米饭?做不了,我们就做其他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目前前线战事吃紧,战局严峻,时不我待啊。”

陆所长想了想说:“也对,没法破敌特线,你们试试攻坚军事密码总比闲着强。有进展了吗,现在到哪一步了?”

陈家鹄笑着说:“进展当然有,至于到哪一步了,说了你也不懂。”

陆所长说:“你说说看。”

陈家鹄摸了摸鼻子,“它与已经破译的二十一师团的密码完全不同,二十一师团所用的密码是简单的指代密码,原理如同密码箱,教授向你解释过,不多说了。相比之下,二十七师团的密码要复杂得多。这么说吧,譬如你的名字,用二十一师团的指代密码进行加密后变为密文2312、17652、9063,我只需一把密钥,就能将它重新变回明文‘陆从骏’。但在27师团的密码系统中,我却需要三把不同的密钥才能完成解密,你明白吗?每个字都需要一把单独的密钥来解开,这是其一;其二,其密钥不但繁多,而且繁复。我们如果单纯一把把地去找,就算凑巧找到了一把、两把,对于破解整部密码来说毫无用处。一把只能破解一个字,沧海一粟,杯水车薪。所以,我们的根本目标是找出每把密钥之间的联系,也就是它们的共性——基础密钥,再反过来打造执行密钥,只有这样才有完全击破它的可能。”

陈家鹄说着抬头看了一眼陆所长,发现他一张脸拉得老长,显然是有得听没得懂,于是笑笑,“看吧,我说了你听不懂,再说下去显然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浪费我的精力与口舌。”

“那就不说这个。”陆所长点了点头,“我们今天不谈工作。”

“哦,那谈什么?”陈家鹄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谈你的私事。”陆所长正色道。

陈家鹄自嘲道:“想回趟家都不成,还谈何私事哦。”陆所长说初战告捷,立了功,想回趟家其实应该,但杜先生断然拒绝,“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陈家鹄摇头说不知道。陆所长说:“是为了你的安全!”陈家鹄苦笑,“又回绝了我,又要我感激不尽?别这么冠冕堂皇行吗?”陆所长紧盯着他,说:“这绝非冠冕堂皇,真的是有人想要你的命!”

自从踏上中国的土地后,曾有不少人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警告过他。先是共产党那边的人对他这样说,现在陆所长又来跟他这么说,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他仅仅是个从美国回来的数学博士,他的命有这么值钱?值得国、共、日三方如此兴师动众或大动干戈地来争夺他、谋害他么?甚至还影响到他和惠子的感情生活,把他弄到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来,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这么想着,陈家鹄心情不觉烦躁起来,皱着眉头,说:

“我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你会感兴趣的。”陆所长高声说,随后打开提包,取出几份电文给他,“你先看这些吧,这是根据你破译的敌特一号线密码译出的部分电报,上面两次提到你——陈家鹄,不会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吧?”

陈家鹄接过电报一看,不觉惊呼道:“我的天呐,这是真的?”

陆所长点头,“千真万确。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借用你的衣帽和饰物这件事吧?”陈家鹄点头。陆所长便给他讲了他们借这些东西去干了什么,还给他讲了日本人得到消息后,派出飞机狂轰滥炸的事。陈家鹄听得呆了,急了,站起身问他老同学石永伟及其家人的情况。陆所长拿出石永伟一家人的遗照,面色沉痛地说:

“全家无一幸免,整个工厂,连地皮都烧焦了。”

陈家鹄双手不觉地颤抖着,他捧起石永伟一家人的相片,愣愣地看着,霎时间悲痛万分,泪如雨下,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呀……”陆所长安慰他说石厂长是个战士,不会白死的。“他是在我的怀里走的,走之前他恳求我告诉他你在做什么工作,我说你在破译鬼子的密码,他听了后很欣慰,安详地走了。”事实上并非如此,石永伟的确向陆所长询问过陈家鹄在做什么,但陆所长并没有告诉他,等陆所长想要告诉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听到了。陆所长现在撒这个谎,理由很简单,那就是要用所谓的亡友的欣慰来让陈家鹄坚定作为破译师的信念,不敢轻言放弃。

陈家鹄擦去泪水,稍稍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陆所长为什么不早告他这事。陆所长说:“那时我们很多情况也不了解,不知道跟你怎么说。现在我们都搞清楚了,有人就是挖空心思想谋害你,所以你必须要有安全意识,要懂得保护自己。”

陈家鹄点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陆所长又进一步说:“你想知道是谁想杀你吗?”陈家鹄问是谁。陆所长拿出一张照片来,指给他看,“就是他,一个美国大使馆的外交官。”陈家鹄抓过照片看一眼,惊诧道:“他就是海塞斯的那个同胞,萨根?”陆所长点头,“对,就是他,一手策划了这次惨无人道的轰炸!”

陈家鹄瞪着萨根的照片,目光嘶嘶作响,如在燃烧。

陆所长望着久久无语的陈家鹄,心里禁不住放出一丝明快的笑意。这才是他今天来拜访陈家鹄的真正目的。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让陈家鹄对萨根种下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可陈家鹄却蒙在鼓里,他根本不可能想到,这其实是陆所长完成杜先生交给他的特殊任务——替千里马祛病——的第一步。

4

夜幕降临,街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稀稀疏疏,影影绰绰,像嘉陵江上倒映的暮色天光。大街上行人寥寥,路两旁的梧桐和桉树落叶纷飞,让人想到缴械投降一词;一棵树冠庞大的桂花树,有一种历史深远的意味,枝繁叶茂,树叶在昏黄的灯光中,瑟瑟颤抖,沙沙作响,像一个历史老人在对天说话;两只精瘦的黄毛杂种狗偎在一起,并肩而行,吟吟呻呻,像对行将来临的黑夜充满恐惧。

八路军办事处的伙房平时“人气不旺”,因为这儿工作人员本身不多,加上这些人常在外面跑,碰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很少。今天晚上不平常,人都齐了,甚是喜庆热闹。苏北厨师正在做铁板烧牛肉锅巴,警卫员小钟则在厨房与餐厅间来回穿梭,忙着端菜上餐具。餐厅里,一张八仙大桌,已经上坐的有天上星、老钱、李政、童秘书以及发报员、机要员等人。大家脸上喜乐,笑谈生风。水煮花生米,夫妻肺片,泡凤爪,凉拌三丝……老钱看小钟端上来的都是下酒菜,好奇地问天上星:“怎么,今天领导要请我们喝酒?”天上星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摸出一瓶高粱烧酒,给大家倒好酒:“不错吧?今天我让厨师加了三个大菜,大家一起庆贺庆贺!”

老钱不知情,疑惑地问天上星庆贺什么,天上星笑吟吟地说道:“庆贺两件事,第一件,李政现在成了黑室的编外成员,离黑室只差一步之遥,我们有理由期待,以后陆从骏那一套对我们不会再神乎其神了。”老钱惊诧地扭头问李政怎么回事;李政看着天上星,问他:

“可以说吗?”

“当然可以。”天上星说,“我们这儿不是黑室,我们这儿是一个家,大家情同手足,亲如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于是,李政将他替陆从骏当二传手(枪手)给陈家鹄父母传情递照的事一吐为爽。

老钱笑道:“你这不是棒打鸳鸯吗?他们有这回事吗?”

李政正为这事苦恼,因为他也不知道惠子跟萨根的具体情况,而且最让他担心的是,陆从骏还在怀疑惠子是日本间谍,是萨根同伙!天上星觉得这是问题的关键。李政说:“到现在为止我是无法判断,我只能说希望她不是,因为我知道陈家鹄很爱她,如果她是日鬼,陈家鹄这辈子……不管怎么说,心里都会有个大黑洞。”

天上星用筷子指着他大声嚷:“嗨,看你这个沉重痛苦的样子,还让不让我再给大家报喜了。”李政连忙灿烂一笑,“报,报,你报喜才能冲我的忧啊。”天上星顿了顿,用一种很郑重的语气向对大家通报了第二件喜事,“徐州同志已经成功下山,而且就在陈家鹄身边!”“这太好了!”李政和老钱都发出惊喜的感叹。

“他的苦肉计演成功了。”天上星笑眯眯地说。

“你见到他了?”

“我见到他给我捎出来的东西了。”

天上星拿出一个已经拆口的信封,那信封外面包着一层油纸。“这就是徐州同志捎出来的东西。”天上星介绍道,“他今天从邮局跟我打了个电话,要我迅速叫人去陆军医院北门的垃圾桶里取个东西,就是这个玩意,东西是塞在一只破布鞋里,我让小钟去取回来的。”

随后,天上星将相关情况做了说明:黑室并不在渝字楼里,而是在止上路五号,陈家鹄也并不在黑室本部,而是在本部对面的院子里,徐州同志现在就在那儿当门卫。“最近他的伤口还在发炎,隔一天要上医院换药 ,但这是暂时的。”天上星说,“估计今后他要上街也很困难,所以他在信里跟我们约定了一个今后交接情报的地方,今后要靠我们去取。”

信中约定交接情报的地方是,黑室附院后面大门门前的路灯电杆,电杆是一根老杉木,杉木一米高处有一个节疤,日晒雨淋,节疤裂开一个大口子,拳头大,可以塞藏东西。如果有情报,他会在门口放一把扫帚做提示,等等。约定很详细。

“问题是,如果我们经常去那儿露面,目标太大。”天上星看着老钱说,“所以,你这个邮差下一步要争取换一条线路跑哦,要去跑那条线,这样你可以利用每天去那一带送信的机会顺便看看,有情况报带回来。”

“这可不是我想换就能换的,”老钱长叹一口气,为难地说,“我现在在单位是个犯过错误的人,没地位,说话没人听。”

之前以为黑室在渝字楼,那是邮局最难跑的一条线,都是坡坡坎坎,没人爱跑,老钱为了争取去跑那条线,故意犯了经济问题,被人从办公室赶出来,受罚去跑那条线。现在想换跑止上路,等于是不想啃骨头,想吃肉,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童秘书拍了胸脯,“这事交给我好了。”

“就是,”天上星说,“你急什么,对你的要求小童哪一次没满足你?”

童秘书对老钱说:“放心钱大哥,你想啃骨头我帮不了你,你想吃肉,包在我身上。我这个老乡局长身上有的是口子,贪着呢,两条烟,一只火腿,事情保办成。”

“减掉一条烟,怎么样?”天上星跟他讲价。

“没问题。”童秘书对他的老乡充满底气。

“那就好,”天上星开始正式对老钱布置任务,“今后跟徐州接头的任务就是你的啦,你明天就去止上路看看,摸个底,争取尽快跟他接上头,建立联系。徐州同志这次为了下山付出了巨大牺牲,今后我们一定要充分利用好他的价值,建立长期、安全、有效的交通联系,他有情报要出得来,我,们有要求要进得去。我们要争取让黑室对我们来说不是黑的,而是白的,要让陈家鹄身子在里面,思想在我们这儿。只有这样,”他看看李政,笑道,“我们李政同志才能够甘心,是不是李政?”

“就是,”李政说,“他本来就是我们的,现在不过是把他养在里面而已。”

“这话说大了。”天上星认真地对李政说,“他可以说是你的,你们的友情确实非同寻常,但他现在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他和我们之间还有距离,很大的距离。这些工作要慢慢做,不要指望一夜之间改变他,欲速则不达。煮成了夹生饭,可就后悔莫及了。”他又指着桌上的信说,“徐州同志在信中说了,前两天杜先生专程去看过他。杜先生会随便去看望一个人吗?这说明什么?里面很重视他,把他当人才,当专家,当宝贝。里面越把他当宝贝看,我们要做的工作就越多,难度就越大,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老钱和李政都郑重地点点头,气氛似乎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这时小钟将那盘热气腾腾、吱吱作响的铁板烧牛肉锅巴端上来,满屋子顿时热气腾腾,香飘屋宇,引得大家口水直冒,喷喷称赞。天上星拿起筷子,画着圆圈,用诙谐的四川话催促大家赶紧吃:

“四川好啊,因为有牛肉烧锅巴这个菜啊,这道菜嘛,一定要趁热吃哦,不然就不脆啰,不脆就不爽口啰。”

吃!

吃!

大家纷纷捉起筷子,趁热吃,吃得人人嘴巴里都冒出烟来,一个个烫得龇牙咧嘴,辣得惊叫连连。但谁都没有放下筷子,大家都说好吃!真香!四川菜好巴实哦!

徐州此次成功下山,为同志们赢得了这餐美味,只是他们一定没有想到,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正如川菜虽然好吃,但因为油重辛辣味咸,吃多了对脾胃并无好处一样,徐州此番工作调动,虽然接近了同志们,接近了黑室,接近了陈家鹄,可也接近了危险……

5

此时五号院附院,黑室不仅冷清,冷清得简直可以说得上是阴森森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陈家鹄办公室亮着一缕朦胧的灯光,除此之外,全是一片死沉沉的黑和暗。风吹过树梢,沙沙沙的树叶声,满院流泻,像从午夜坟场里传来的荒草声,或者幽灵掠过草尖的异样响动,听着都让人心惊胆颤。

门卫室里同样黑着。徐州像个幽灵鬼蜮似的,坐在浓墨般的黑暗里,一动不动。自从徐州被毁坏面容后,他就不再喜欢任何光线或灯光了,白天他尽量不出门,晚上几乎不开灯。他觉得,白天已经不属于他,他只属于夜晚,他愿意一个人静静地浸在黑暗里,静静地守着他的内心。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只有在这静如死海的黑暗中,他才能心绪飞扬,金戈铁马,纵横万里,他的内心才重又变得强大充实,他才真正变成了一个人,而不是白天那个人见人怕的鬼。

突然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徐州听得出来,是那个老外来了。他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来,拉开门,看见海塞斯手里拎着一兜水果,显然是来看他的高徒陈家鹄的。

徐州一声不吭地将他放进来。海塞斯看看他,笑着说:“怎么不开灯呢?黑暗让人胆怯哦。”他说得拿腔拿调,是想引诱徐州对他说句什么。徐州却置若罔闻,默不作声地将门拉上,真的像一个鬼。

海塞斯耸耸肩,刚抬脚又停下来,从兜里拿出两个苹果,递给他:“山东青岛的苹果,尝一下吧。”徐州幽灵鬼蜮般地站着,不接,只用从面罩上露出的两只黑森森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海塞斯只得摇头笑笑,把苹果放回兜里,开步往前走去。

陈家鹄住的庭园里也是漆黑一团,直到上了二楼才看见走道里有一线狭窄的灯光,是从陈家鹄半掩的办公室里挤出来的,亮得刺眼。同时,门缝里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吸引海塞斯加快脚步。

推开门,看见陈家鹄正伏案在用心打算盘。海塞斯不觉一怔,惊疑地问他是不是有了什么新思路。“才十几份电报,你可不要过早下判断噢,天才也要遵循规律嘛。”海塞斯说。

陈家鹄离开算盘,说他今天午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炎武次二先生。海塞斯知道炎武先生是他在日本留学时的导师,此人是日本数学界泰斗,曾有传言说他与日本军界关系紧密,军方的密码高楼是在他指导下建造的。海塞斯很关心炎武先生在梦中跟他说了什么。

“你跟先生对话了吗?”

“没有。”陈家鹄说,“我只看见他一个背影。”

“你不会追上去嘛。”

“我追了,可怎么都追不上,最后追到崖悬边,以为这下他没处跑,要被我追上了。结果他纵身一跃,像只大鸟一样飞走了。”

“然后呢?你也跳啊,反正在梦中,摔不死的。”

“我跳了,并且学他的样又张开双臂想飞,结果成了个自由落体,刷刷刷往下掉,速度快得——那些白云都像树叶一样抽我的脸,惊醒了。”

“白云打人,”海塞斯大笑,“你像个诗人。”

陈家鹄没有笑,而是认真地对他说:“醒来后我就想,先生是日本当代数学的一面旗帜,当下又极力追捧军国主义,跟陆军部一直过往密切,他会不会真的像外面传言的一样,秘密参与了陆军密码的研制?”

“说,继续往下说。”海塞斯收起笑容,认真地等他往下讲。他却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就开始琢磨了。”陈家鹄转身从桌上拿起几页稿纸,递给海塞斯,“你看看,我已经有个思路了。”

海塞斯接过稿纸飞快地看完,很是兴奋,说:“你这思路很有意思啊,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兴奋地上前拍拍陈家鹄的肩膀,“现在我也不敢说这个思路对不对,如果是对的,我真想打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构造,能够产生这样神奇的想法。”

“恐怕你会失望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神奇,而是神经,看上去星罗棋布的神经。我把水中月当成了真正的月亮,也许是某根神经搭牢了,神经错乱了,俗称‘十三点’。好在这不需要多么复杂的求证,简单的演算就足矣。”说着又递给海塞斯一张草稿纸,“你看,一个未知数,竟然同时满足无限大和无限小。”

“有这种事?”海塞斯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接过草稿纸,细细审看陈家鹄的演算程序。看着看着,忽然扑哧一声笑起来。陈家鹄问他笑什么,他把草稿纸放回桌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组复杂的公式,讲解道:“你这几步推论从数学角度看是没有任何问题,但按照你的思路,n在这里的意义并非一个自然数的变量,而应该是{(n+x)÷8l},这是个有限小数,不一定是自然数。还有这里……”海塞斯一边讲解一边修改起来,粉笔与黑板摩擦的吱吱声有点像耗子的叫声。

陈家鹄一眼不眨地听,看着他的讲解,两道剑眉越蹙越紧,好像教授手上的粉笔是在他宽阔的额头上刻画着。待海塞斯讲完,他已是满额头的汗水。海塞斯讲解完,也没有订正错误之后应有的欣然,竟然也是双眉紧锁,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苦苦思量着。

两人默然半晌,陈家鹄才打破沉默:“你说得有理,但是……”

海塞斯突然抬头,目光咄咄逼人地盯着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告诉我,这样的演算等于是在求证无限小的自然数等于无限大的自然数,这没有任何意义,是在原地打转。”

陈家鹄目光失去焦点,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不错,这是……就地打转……鬼打墙……我们迷路了,要突围出去……可出路在哪里呢?”

海塞斯叹一口气,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深邃的夜空,神色幽幽地说道:“是啊,陈家鹄,茫茫黑夜,出路在哪里呢?”

与此同时,门卫室里的徐州也望着夜空在发呆。所不同的是,海塞斯和陈家鹄的夜空是神秘的密码世界,而他的夜空,则是陈家鹄那扇亮着灯光的、他永远也无法进入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