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降龙 > 51 >

51

  露生看他情绪不对,暗暗地提高了警惕,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露生只觉眼前一花,正是他挟着风扑向了自己。下意识地抬手一挡,他先是把龙相推回原位,趁着龙相没坐稳当,他又握住他的肩膀一扳一转,让他身不由己地背对了自己。这回从后方伸手握住了他两只腕子,露生让他暂时无法打人也无法咬人了。

  龙相没有挣扎,于是两个人竟是很和平地一起沉默了片刻。在这沉默的空当里,龙相想了什么,露生不得而知,露生只知道自己把满树才中枪前后的情景反复回忆了好几遍。记忆中的画面里既有死亡又有鲜血,然而他不惧不畏,只觉心中宁静、大功告成。

  然后,他开了口。

  “是不是又有人让你把我交出去了?”

  他攥着龙相的手腕,声音在龙相的耳边轻轻地响,“非交不可的话,就交吧,我不怨恨你,真的。”

  手指感受到了龙相的脉搏,他语气安然,不是负气的言语,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我这个人很自私,不是白对你好的。我不管你的大事是怎么安排的,你不为我杀满树才,我就恨你。我知道你离不开我,所以我走,我惩罚你。”

  龙相挣扎着回头看他。

  露生对他笑了一下,“现在好了,现在我不恨你了,我又是对你最好的露生了。我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活的,仿佛我活着、长大,就只是为了报仇。现在仇已经报了,我没别的事了。活着固然好,死也无憾了。”

  龙相瞪着黑眼珠子,显然是惊讶了,“我没想杀你,我只是不高兴,想向你发发脾气。你让我打几下就是了,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当然知道你是在惩罚我,你从小就像个娘们儿一样,一生气就要走,妈的应该打断你的腿!丫丫呢?让丫丫过来,我不用你伺候,你现在对我不像原来那么好了。我累成这样儿,你也不管我,就知道说你那些破事,烦死了!”

  露生松开了手,忽然有些恼羞成怒。龙相没打他,他倒是有点想揍龙相一顿了。

  露生让龙相上楼睡觉去,然而未等龙相起身,常胜忽然来了。

  露生感觉常胜如今颇有几分仙气,没事的时候从来看不见他,一有事了,他像凭空冒出来的一般,冷不丁地就出现在了人前。

  常胜向龙相汇报了两件事。一:陈有庆那小子带着他爹的抚恤金,在到家前夕失踪了,显然,这是一场携款潜逃;二:满五小姐——说这话时他飞快地扫了露生一眼——离家出走了。这笔账赖不到别人头上,满家人直接把矛头又对准了白露生。

  龙相疲惫地向外挥了挥手,示意常胜退下,同时认为这两件事情都与己无关,不值一听。等常胜走了,他笑着扭头去看露生,笑不是好笑,所以露生只好硬着头皮不理会。

  笑了片刻,龙相探头凑向了他,低声问道:“你和满五小姐睡过了没有?”

  露生立刻摇了头,“没有没有没有。”

  龙相用手指一戳他的胸膛,双目炯炯,“真没有?她那么——”

  露生霍然而起,面红耳赤,“她是正经姑娘。我利用了她不假,可我还不至于——”

  话到此处,他再说不下去,感觉像是年轻的夫妻光屁股打架,被小孩子撞见了。而龙相笑嘻嘻地向后一靠,架起了二郎腿一荡一荡,“哟,露生,你在外面跑了一年多,不会还是童男吧?”

  露生拧起了眉毛,保持着要走的姿势没变,只是低头斥道:“收起你这副下流的嘴脸,给我上楼睡觉去!”

  然后他像是承受不住对方的下流之气,慌里慌张地先跑了。正经的大哥哥做久了,他连耳朵都是纯洁的,听不得那些贼兮兮的怪话。

  一夜过后,露生早早地起了床,心里隐隐有些惦念艾琳。回想起不久之前他和艾琳在一起的时光,恍如隔世。丫丫和龙相构成了一个大漩涡,专门是来卷他的。他刚在这龙公馆里住了十几天,可就时常产生错觉,认为自己从未离开过他们。从小时候到今天,一直和他们在一起。

  露生轻车熟路地进餐厅,先人一步地吃早餐读报纸,一切都做得自然而然,仿佛他在这座小洋楼里已经生活了一辈子。只是早餐有一样热咖啡,是让他感觉有些陌生的。一端起咖啡杯,他就想起了艾琳——艾琳最爱喝这些西洋饮料,在咖啡店里可以一坐坐半天。

  然后他承认了自己的无耻和懦弱。他是不敢再见艾琳的,如果见了,也会远远地避开。无颜相见,真是无颜。

  楼上有了动静,是龙相在发起床气。露生不假思索地跑上楼去,闯进了人家小夫妻的卧室里。一手攥住龙相的光胳膊,他对着丫丫狠狠一挥手。丫丫刚挨了一记重拳,此刻一声不吭,撒腿就跑。

  半个小时之后,龙相和丫丫坐在餐厅里,没事人似的喝粥。龙相吃小笼包,给自己夹一个,也给丫丫夹一个。丫丫那挨了拳头的肩胛还疼着,但是眼角余光瞥到了露生的身影,她便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安心地、麻木不仁地吃了起来。

  吃完了早饭,龙相往客厅内的长沙发上一躺,也不睡,也不走。露生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爱答不理地答道:“保护你。”

  龙公馆是有卫兵站岗的,除了门口卫兵之外,周围还有队伍巡逻,甚至墙头上还扯了铁丝电网,怎么看都不需要龙相这样一位卧佛似的保镖。因为他在,所以丫丫那些一分钱不值的琐碎话语减少了十分之九,几乎有了点惜字如金的意思。露生不在,她常年地做闷葫芦,也没觉得怎样;如今露生回来了,她连着说了好些天的废话,竟像是说出了瘾,闭嘴坐在一旁,她感觉颇憋得慌。默诵似的动了动嘴唇,她抬眼去看露生。露生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虽是一动不动,但是身姿依然潇洒。

  龙相在家躺了两天,躺得家中死气沉沉。到了第三天,军务把他逼出了门。他前脚刚走,丫丫后脚就进了门,告诉露生:“院里刚才过去了一只大猫,猫嘴里还叼着个小崽儿。”

  又道:“我想摸它一把呢,谁知道它跑得那么快,一蹿就没影了。”

  露生张了嘴,正要回答,哪知未等他运气发声,门外忽然来了一名军官。这军官行色匆匆,进门之后来不及自报家门,对着露生直接开了口,“白少爷,云帅让我来接您。”

  露生不认识来者,但是一听对方的言语,就知道这是个“后来的人”。在很久之前便认识龙相的大小长官们,通常是称他一声少爷。他很疑惑地望着对方,问道:“接我?有事?”

  军官一摇头,“我也不知道,云帅只说让我把您接到军部去。”

  露生回头看了看丫丫,随即又问:“那太太呢?她走不走?”

  军官再次摇头,“云帅没说接太太。”

  露生随手从衣帽架上取下一件大衣披上,跟着那军官往外走。走出几步之后他回了头,对跟着自己的丫丫说道:“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你好好待着,别出门了,冷。”

  丫丫果然停了脚步,而露生则跟着那军官出了大门。军官倒是礼数很足,恭而敬之地为他打开了后排车门。他低头钻进去坐稳了一看,发现自己身边原来还有一位大汉,看服装也是个军人。前方车门一响,是那军官坐上了副驾驶座,汽车夫发动汽车,就此驶上了马路。

  龙相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他从家里接走,所以露生越想越有些惶恐,忍不住向前问道:“请问,你们的军部是在哪里?”

  军官侧过脸一点头,算是个象征式的鞠躬,“白少爷,我也是刚来,不大熟悉这里,但是不远,很快就到。”

  露生哦了一声,又斜了身边那位军装大汉一眼。大汉一直面无表情,对他既不理也不看,若从魁梧这一点来看,这倒像一位真正的好保镖。把脸扭向窗外,露生看风景飞速地向后退,可见汽车开得足够快。

  半个小时后,露生感觉到了不对劲。抬手一拍前方军官的肩膀,他开了口,“怎么出城了?”

  军官将他那只手拨了下去,露生探头看着他的侧影,见他脸还是那张脸,然而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人却不像是那个人了。随即腰间疼了一下,他连忙伸手去摸,结果,他摸到了手枪枪管。

  龙相不会杀他,要杀他也不至于这样费周章,心中隐隐地有了些直觉,他开口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前方的军官再次回头,慢条斯理地告诉他:“白少爷,请多原谅,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多余的话,我们不便回答。您放心,我们只负责带你走,绝不会伤害您的性命。”

  露生不再多问了。车上三个人,包括汽车夫在内,看着都不是好惹的,可是想让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跟着人走,那他也绝不甘心。不是龙相的人,看态度也不像是满家的人,那么会是谁?

  一个“徐”字正要脱口而出,前方的军官忽然先他一步开了口,“后面是怎么回事?”

  露生立刻也要回头,然后脑袋刚刚一动,就被那大汉抓球似的抓住了头,硬把他扳回了前方。

  汽车明显提了速度,露生也随之猜出后面必是有了追兵。他把心思全部放在了腰间的枪管上,追兵是谁他管不了,他能管的只有自己——天知道这帮人有没有接到杀人灭口的指令,万一满家的要求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么这辆汽车便是他的棺材了。

  正当此时,汽车夫一脚踩了刹车!

  露生和身边那名大汉一起顺着惯性扑向前方。露生趁机一把推开车门,直接侧身滚下了汽车。近处随即又响起了几声刺耳的刹车声音,车门砰砰地开关,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脑袋撞了地,撞得他眼冒金星。一只手拉起了他的胳膊往一旁拽,另一只手拉住了他另一条胳膊,换了个方向也是拽。他拼命地晃了晃脑袋,发现这二位一左一右,像是要把自己二马分尸。前方站了一小群乱哄哄的人,人群中央赫然便是龙相和徐参谋长。龙相在早上出门时还是衣冠楚楚的,此刻领口也开了,头发也乱了,不知他对徐参谋长吼了多久,竟然嗓子也哑了。

  “他是跟着我一起长大的!”他声嘶力竭地喊,青筋从脖子开始往上延伸,一跳一跳地鼓胀着,“我就这么几个亲人,你说送就送、说杀就杀?”

  徐参谋长瞪着眼睛喘着粗气,显然也是急了眼,“他是你的亲人?他算你哪门子亲人?你姓龙,他姓白,你俩有什么关系?小时候玩得好,可以,你现在多关照关照他也就是了,可你哪能眼睁睁地让他毁你前途?你这叫什么?你这叫昏了头!”

  龙相抬手一指露生,“他怎么不是我的亲人?他对我好!我当他是我哥哥!”

  徐参谋长一挺身,恨不能跳起来骂醒他,“哥哥重要,还是你爹给你留下的基业重要?还是你自己的前程重要?我这么苦口婆心地给你讲道理,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是自己要当司令吗?孝帅当年是怎么宠你的?你没出息,对得起他吗?”

  “别提他!管我的人,先是黄妈,后是露生,他一个月能来看我一眼就不错了,算哪门子的爹?别以为我年纪小不懂事,我看他就是心里有鬼!那些话都是他编出来给外人听的,他才没信我是龙,他根本就当我是个妖怪!他还害得我从小没娘——我娘犯什么错了?凭什么刚生完我就让他给毙了?单凭这一点,他也不算个人!”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人全怔了怔。露生第一次听龙相说这些话,而徐参谋长张了张嘴,像被一口气噎住了似的,也没发出声音来。

  龙相呼哧呼哧地喘息了片刻,忽然闭着眼睛向后一晃,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踉跄着重新站稳,转身走向了露生。抬手撵开左右二人,他拉起露生的手,一言不发地低了头往后走。

  龙相把露生带回了家。

  丫丫一直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张望。露生得知在自己走后,是丫丫给龙相打了电话,就感觉很是意外,因为他一直当她是个没主意的笨丫头。这是丫丫生平第一次向外打电话,决定通知龙相的时候,她也没有多想,只是感觉心慌,非得再和龙相核实一次不可。见龙相把露生全须全尾地领了回来,她忽然就不慌了。不慌了的她恢复了旧模样,闷声不响地给他们沏茶倒水。

  露生把酒当药,让龙相喝了一杯定神。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露生突发奇想,怀疑龙相是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当成了他的爹——甚至不只是个爹,还是兄长、朋友、家奴……什么都是,只看他想要什么。

  正常人当然不会这样,但龙相与众不同,他怎样做怎样想都不算异常。露生沉默着在他身边坐下来,忽然感觉很沉重,像是灵魂都被他黏住了。露生先前也决心要对他负责终生,但主动负责,和被动地黏住,那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露生看他闭了眼睛靠向后方,是个假寐的姿势。露生想这家伙其实很可怕,他把自己吸引到他身边,居然只是凭着他“需要”。他不必用魅力吸引,不必用名利诱惑,他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对他奉献终生,竟然只是因为他“需要”。

  露生想自己是落网者之一,另外还有一位落网者,是丫丫。丫丫死活不肯离开他,也许不完全是为了守古旧的妇道,更不是因为她爱他。她不抛弃他,也许和自己一样,只是被他黏住了。

  但是丫丫笨,丫丫想不通这个道理。

  这时,龙相忽然开了口,“露生。”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