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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丫丫大睁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只有露生的声音在教导她。那声音斯斯文文的,冷冷静静的,简直带了寒意。

  “我是一无所有的人,你跟了我,前途不可预料。但是嫁给龙相,一生一世荣华富贵,大概总是没有问题的。”

  丫丫低了头,这一回,她开始快速地眨眼睛,整个人像发了疟疾似的,抖得牙关直响。

  但是她也不哭,也不闹,只嗫嚅着问道:“大哥哥……你不带我走呀?”

  然后她感觉露生好像是笑了一下——没抬头,没看见,屋子里一片漆黑,抬了头也是一样看不见,但她就是感觉露生笑了,而且还是苦笑。一只大巴掌从天而降,拍了拍她的头顶,随即露生的声音响起来,依然是那么斯文、那么冷静,“丫丫,听话。”

  丫丫垂下了头,一颗心也在腔子里往下坠,垂死挣扎一般的,她硬着头皮又说了一句:“我不怕苦,我没想要荣华富贵……”

  露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声音清朗而又低沉,在丫丫耳中,曾经比任何音乐都更动人,“丫丫,听话。”

  丫丫闭了嘴,其实她的话还没说完,可是中气不足,她说着说着就断了气息——气也没了,话也没了,甚至周围一片茫茫黑暗,连她的大哥哥也没了。

  头脑恍惚了一下,她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世上本来没有大哥哥,自己也并没有长大,此刻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夜里,是刚刚挨了少爷的打。

  打就打了,没处讲理,没人管她,哭也白搭。于是她只好放空头脑,也不思,也不想。不思不想的时候,人就如同木石,很疼的地方,也不那么疼了。

  迈步绕过前方的露生,她推门走了出去。夜很静,也很黑,她抬头往天上看,看到今夜的星星竟是那样亮与大,熠熠生辉。有流星划过天际,留下的光芒也璀璨如同一道金虹。

  她无忧无虑的少年光阴已然过了,她所有不得见人的美梦也破灭了。她还没有真正地姹紫嫣红过,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糊里糊涂地就这么完了。

  丫丫悄悄地回房睡觉,谁也没有惊动。和衣躺在床上,她虚脱一般地闭了眼睛,呼吸微细。因为方才与露生的一相会一表白,已经耗尽了她毕生所有的勇气。

  所以她现在恢复原形,重新变得又懦弱、又笨拙。

  与此同时,露生也上了床。端端正正地仰卧在床中央,他似睡非睡地做了个梦。

  他梦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一堵高墙下,墙头上面坐着秀龄。他知道墙后有坏人追杀过来了,所以向上举起双手,要接住跳下来的秀龄。然而向上定睛一瞧,他发现秀龄不见了,墙上人变成了七岁的丫丫,丫丫噙着食指,低着头向他天真羞涩地笑。

  没有秀龄,丫丫也行。他急得一蹦三尺高,拼命去抓丫丫的脚。可是就在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丫丫之时,丫丫忽然无声地向后一晃,被人从后方硬拽了下去。

  他在梦里怔了怔,然后转身便跑,一边跑一边对自己说:“我把丫丫也给丢了。”

  他跑得很急,明知道自己是抛弃了丫丫,可因为怕被那些坏人追上,所以一路逃得头也不回。如此狂奔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猛地一睁眼,带着一身冷汗清醒过来。

  扭头望向窗外,他看见了暗淡的晨光。心有余悸地微微喘息着,他知道自己这一夜牺牲了什么。

  为了利用龙相复仇,他把丫丫和自己全牺牲了。本是一对姻缘,如今两离散。丫丫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住那小疯子的荼毒?而自己见死不救,又有什么面目再去充她的大哥哥?

  在接下来的几天,露生都想方设法地避着丫丫。而丫丫仿佛当真意识到了自己的准新娘身份,也躲在房内不大出门了。

  几天之后又过了几天,本县最大的成衣店派来了大马车,送来了新制的凤冠霞帔和四季衣裳。那衣裳大概是很贵重的,小伙计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衣裳盒子鱼贯而入,神情全都很肃然。银楼的掌柜也亲自送来了金银首饰,首饰装在锦缎匣子里,匣子摞匣子,叠得老高,由几个大伙计捧着。

  衣裳和首饰进了龙家的门,被一队老妈子接过去送到了黄妈屋里。黄妈把那衣裳盒子打开了看,旁人跟着看,一边看一边低低地惊叹。衣裳太多了,一样一样地看不完,于是黄妈转而去开首饰匣子。匣子本身已经是花团锦簇了,匣子一开,里面更是宝光闪耀,看得老妈子们瞠目结舌,黄妈更是又要笑又要哭,张罗着让人去把丫丫叫过来。

  然而丫丫没到,龙相先回来了。

  龙相没进屋,站在院子里喊道:“黄妈,东西都到了吧?”

  黄妈在屋里走腔变调地答应了一声,还是个又哭又笑的状态。颠着小脚往外走,她费了十分的力,只迈出了一分的步。而未等她走到门前,龙相又开了口,“那我这几天就把丫丫娶了得了,下个月还有事,我可未必在家!”

  黄妈终于推开了房门,“这几天就办?”

  龙相不耐烦地一挥手,“速战速决,就这么定了。自从说要结婚,丫丫就开始躲着我,我回来一趟,连她的人影都看不见。总这么着哪行?”

  黄妈一看龙相要发急,立刻像要哄天神似的,堆着笑容满口答应。

  而龙相这话说了不过几个小时,又有女客光临龙宅,正是徐参谋长的太太。

  徐太太和黄妈做了一番长谈,因为徐太太乃是一位雍容高雅的夫人,在黄妈眼中,很有几分贵妃气度,所以这场谈话被黄妈铭记于心,无论何时提起来,都感到一种心满意足的光荣。

  而在这场长谈结束之后的第二天,黄妈就把丫丫送到徐家去了——徐太太实在是个好人,愿意将徐宅收拾一番,临时充作丫丫的娘家。要不然让丫丫从前院嫁到后院,虽然也无不可,但说起来终究是有点不大像话。

  徐太太这样善解人意,丫丫,在黄妈眼中,却有点给脸不要脸的意思。不但不欢天喜地,反倒终日沉着一张脸。黄妈向她提起龙相如何如何,她一言不发;黄妈现在要亲自带着她上马车往徐家去,她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都跟着黄妈走到大门外了,她忽然不声不响地站了住,黄妈催她赶紧上车,她抬头望着马车,却是如同钉在了地上一般,一步也不肯再迈。

  事情越进行越真切了,真切得让她感到了恐怖。今天她上了这辆马车,再回来时就不是现在的她了。她忽然变得很不甘心,她总觉得大哥哥会在最后关头出现,拉起她的手往远方跑。

  然而最后她并没有等到大哥哥,只等到了黄妈的一巴掌——黄妈照着她的后背拍了一下,急道:“你这孩子,发什么傻呢?”

  随后她便被黄妈推搡上了马车。

  大马车把丫丫和黄妈拉了走,一走便是三天。三天之后的凌晨,丫丫以徐太太干女儿的身份起了床,开始被无数仆妇簇拥着梳洗打扮。黄妈彻夜未眠,然而比任何人都更有精神——自从进了徐家的大门,她便从“黄妈”升格成为了“老太太”。“老太太”三个字含着无上的荣光,让黄妈心中激荡着一股雄风,耳内一直是鼓乐齐鸣。将胭脂一层一层地拍上丫丫的脸蛋,她始终是感觉不够鲜艳。

  新娘子上轿之前,按照本地的规矩,鞋底是不能沾土的,须让娘家的兄弟把她送到轿子上才行。丫丫没有娘家,于是徐参谋长的小儿子出了马,一路把丫丫背出了徐宅。丫丫头上盖了红盖头,盖头上面描龙绣凤,边缘垂着金灿灿的沉重流苏。她被盖头压得弯了颈子,然而始终不言不动,是一尊脆弱沉默的像。

  天始终是不亮,喜气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徐宅老小全出动了,围着丫丫跑前跑后。徐小少爷背着丫丫走到哪里,徐家的小孩子们便蜂拥着跟到哪里。黄妈也盛装打扮了,两只小脚忽然利落起来,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端庄傲然。一双眼睛打起精神,她又要防备着小孩子们的脏手触碰丫丫的喜服,又要担心徐小少爷身坯瘦弱,会驮不动背上的丫丫——天知道丫丫这身喜服得值多少银子,反正比戏服还重,简直是可以传代的宝贝了。不过前方就是徐宅的大门槛,仆人正在忙着推开大门,只要丫丫跨过门槛上了轿子,这一道礼节就算是完成了。

  然而就在徐小少爷抬腿要出大门之时,丫丫忽然动了。

  丫丫抬起一只手,扳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板,整个人随之颤抖起来,红盖头下传出了呜呜咽咽的哭声。徐小少爷向前迈了一步,没走动,因为丫丫抓紧了门板,无论如何不肯松手。

  黄妈抽出帕子一揩眼角,也落了泪,同时越发地满意。姑娘上轿之前是应该哭一哭的,谁见过欢天喜地的新嫁娘?所以丫丫真是个好丫头,真懂事。含泪上前一步,她硬扒开了丫丫的手指,同时絮絮叨叨地劝道:“好姑娘,不哭了,又不是把你嫁到远处去,这还不就和回家是一样的?”

  红盖头下的丫丫激烈地摇了头,一边摇头,她一边哇哇地哭出了声音。僵硬冰凉的右手甩开黄妈的手,她挣扎着还要去抓那一扇大门。黄妈见势不对,一边落泪一边又去扯她的手。徐小少爷得了机会,连忙向前快走,于是丫丫的手再去抓,就只抓了个空。天旋地转地被人塞进了花轿里,她号啕着依旧是哭。

  她太怕了,她这么怕,大哥哥怎么就这么忍心,真的不来救她?

  身体猛地向上一腾空,一瞬间鼓乐轰然齐鸣。声浪把她抛了上去,然后由着她哭她落,再没人管她了。

  花轿在城里兜了一圈,引了无数百姓观看,然后一路吹吹打打地到了龙宅。

  龙相也起了个早,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胸前交叉系了个大红花。他不喜欢这朵大红花,不想带,可陪伴在一旁的徐参谋长认为他应该带——不披红挂绿,怎能算是新郎官?

  露生坐在一旁,知道徐参谋长的心思。徐参谋长显然也是非常地了解龙相,所以宁愿让他自由结婚。横竖无论他娶了谁家的姑娘,凭着他的性情,最后他的岳父岳母都会恨死他。与其如此,不如让他娶个自己心爱的丫头,也免得因为婚姻再树劲敌。

  这条活龙真是个宝贝,也不知他有何德何能,居然能让所有人都宠着他、让着他。

  挂了红花的龙相显得有些不耐烦,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他先是抖腿后是咂嘴,又把手里一顶插了小金花的呢子礼帽向上抛来抛去。就在他马上要坐不住的时候,仆人笑着跑过来,告诉他“新娘子到门口了”。

  龙相接住礼帽往头上一扣,脸上没有丝毫喜色,起身拔腿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他妈的我还以为死在半路了呢!”

  徐参谋长追了出去,露生也向前走了一步——走过一步,就不走了。

  可是一转念,他还是继续迈了步。他想看看丫丫做新娘的样子,新娘不是他的,那么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在露生赶到大门前时,龙宅已经乱成了一片。因为新娘子下轿之后,照理应该在进门之前迈过一只火盆,取个红红火火的吉祥意思。然而龙相不懂这个礼数,以徐参谋长为首的众人忙昏了头,也忘了对他进行教导。结果他跑到前头一看,发现有个大火盆拦住了丫丫的道路,立刻亲自动脚,把大火盆踢了开。这一脚还挺有劲,踢出了一院子的火炭火星,险些烧了他自己的袍子。

  幸而火盆摔了,再放一个就是,院子也并未因此失火,所以这只算是婚礼中的一支小插曲。但徐参谋长见龙相是明显有些不耐烦,所以审时度势,将接下来的一切步骤全进行了简化。像一阵风一样,他欢声笑语地把新郎新娘刮进了新房。将一柄喜秤递给龙相,他小声地指挥道:“少爷,该掀盖头瞧新娘子了。”

  龙相拧着眉毛问徐参谋长:“拿秤杆子掀?”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全笑了。徐参谋长连连地点头,黄妈也嘱咐道:“慢点掀,别戳了丫丫的眼睛。”

  龙相掂了掂手里的喜秤,像是刚刚觉出了一点趣味。回头在人群中找了找,他找到了角落里的露生。对着露生一瞪眼睛一弯嘴角,他做了个惊讶狡黠的鬼脸,然后转向前方,用秤杆尖端轻轻巧巧地一挑盖头。

  盖头无声落下,屋子里的人在看到丫丫的面目之时,却是一起怔住了。

  丫丫垂着眼帘端坐在床边,眼泪还在向下滚落。泪水冲开了脸上厚厚的胭脂,胭脂鲜红,泪也鲜红,如同一滴一滴的血泪。

  短暂的静默过后,黄妈第一个反应过来,慌忙拿了手帕要给丫丫擦脸。可是未等她开始动作,龙相忽然一拍巴掌,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秤杆子指了丫丫的脸,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丫丫,你怎么像个鬼似的?”

  话音落下,他把喜秤随手一摔,上前一步弯了腰,他用衣袖给丫丫胡乱擦了脸。然后用双手捧住了丫丫的脸蛋,他眨巴着眼睛对她看了看,随即噘了嘴,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一口。

  这一口很响亮,叭的一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丫丫当即紧闭了眼睛扭头一躲,然而随即又被他将面孔硬扳向了前方。笑眯眯地端详着丫丫,他忽然变成了个小男孩,用天真的语气笑道:“丫丫,真好玩,我们一下子长得这么大了。”

  徐参谋长看他这意思像是要当场入洞房,连忙张罗着要请人往外走,让新郎新娘也休息休息。可等人走得差不多时,龙相忽然回头说道:“露生呢?露生别走。”

  露生果然留了下来,很疲惫地望着龙相,他不知道对方的用意。而龙相四脚着地地跪在床上,两只脚互相一蹭脱了皮鞋,随即爬到丫丫身后,隔着层层的喜服,他从后方一把搂住了丫丫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