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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丫丫一声不吭,立刻后退两步,横挪两步,避到角落里去了。

  龙相不需要听众,自顾自地继续说:“谁稀罕他们的委任状!我不过是向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知道天下有了我龙相这一号!我现在有军队有地盘,我用他们委任?我知道他们谁是谁?笑话!再看看你们,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丫丫是个妇道人家,我就不说什么了;露生,你天天读书,天天给我讲道理,天天对我充大哥,结果呢?幸亏我英明神武,不听你那套胡话。我要是听了你的,这辈子就窝在这里当乡绅了!”

  说完这话,他回身就是一拳,正捣在了露生的小肚子上。露生疼得一弯腰,半晌说不出话来——说得出话他也不想说,因为龙相像是被那张委任状刺激到了,现在明显是要犯浑。眼睛是亮的,眼神是直的,仿佛随时预备着咬谁一口。

  平时见了这样的龙相,露生惹不起躲得起,就要想方设法地领着丫丫撤退了;但是今天他改了主意,忍痛慢慢地重新站直了身体,他决定不走。

  不仅是不走,他还要跟随。龙相既然能在短时间内重整河山,那么也就真有可能打进北京,一路走到总统府里去。他是去总统府还是上金銮殿,露生不管。露生只要他匀出一部分力量,去帮自己杀了满树才!

  满树才是谁?是称霸直隶的大军阀,是像常青树一样十几年不倒台的大人物。只凭他的赤手空拳,他怎么可能杀得了满树才?

  既然赤手空拳杀不了,那么他就不赤手空拳了。他有龙相,天才一样的龙相。他可以借刀杀人,哄着龙相去向满树才开炮。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还可以让满树才在临死之前,亲眼看到自己苦心经营一生的江山土崩瓦解。让他在肉体死亡之前,精神先死一次。

  满树才一死,他的心魔也会死。没了心魔,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生活了。

  想到这里,露生忽然感觉胸中充满了阳光与风,宽阔得可以容纳整个明媚的世界。龙相瞬间变得无比可爱,可爱到露生不但可以包容他的一切恶习,甚至还握着他的肩膀俯下身,像在柔柔的青草丛中寻找一只小动物一样,他用嘴唇在龙相的头发中寻找到了一只小小的角,轻轻地亲吻了它。

  龙相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他,问:“露生,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露生不甚自然地直起身,抬手去揉眼睛,“红了?刚才你那一拳打得太狠,把我打哭了。”

  龙相摇了摇头,“你不是要哭,你是——你是不是生气了?”

  露生笑了一下,“没有,我好端端的,生什么气。”

  龙相转向前方,恢复了东倒西歪的坐姿,“我还以为你是气红了眼。”

  “我要是生气了,还会亲你一口?”

  “你亲我?我还以为你是要咬我。”

  露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都感觉自己过分慈祥,“傻话,我什么时候咬过人?”

  龙相这唯我独尊惯了的人物,此刻也觉出了不对劲。回头又看了看露生,他见露生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笑眯眯地红着眼睛,看着不可亲,反倒是挺可怕。

  第十一章:以心印心

  露生在发现了龙相的新用途之后,忽然感觉天地都宽阔了。

  他平时从来不提“满树才”三个字,可这三个字铁石一样地烙在他心里,让他在梦里都不敢面对父亲和妹妹。因为身为白家的长子,他始终没能为他们报仇雪恨。日复一日地在龙家消磨着光阴,他越长越大,越长越高,可是距离手刃仇人的时刻,却也像是越来越远。

  越是远,三个字越是沉重,隔三差五地猛坠他一下,不许他做完任何一个美梦。但是现在好了,现在他有办法了。他自己没有飞檐走壁的本领,没有千军万马的资本,但是他有龙相。龙相有一千一万的毛病,甚至龙相此刻的所作所为在他眼中依然很像发神经、瞎胡闹,可现实让他不能不服。无论龙相有的是谋略还是运气,反正他的确是赢了。不但是赢,而且是大赢特赢。

  二十岁,没正经读过书,写出来的字永远是缺胳膊少腿;没有战争经验,没有大靠山,没有智囊团指教,才半年的工夫,他镇住了十几名大小军头,攥住了一段很重要的铁路线,至于土地税收,则是更不在话下。金钱先前是怎样流入他父亲手中的,如今便怎样流入他的手中。

  诚然,他还稚嫩,他的位子还不稳,可他的名声已然远播出去了。他父亲养龙似的秘密养了他十几年,许多人对他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甚至连名都未闻,只知道龙镇守使有个儿子。所以他此刻是横空出世,一声序曲都没有,直接便是挟风雷而来!

  有人不知从哪里得来了消息,开始偷偷观察他的脑袋。在头发剪得太短或者是没梳整齐的时候,他头顶左右会隐隐显出两个尖棱。这本来并不丑怪,甚至不仔细瞧的话,简直看不出来;但是大家仔细瞧了,不但瞧,还要琢磨,琢磨到了最后,众人看他便是头角峥嵘,绝非凡相。这话传到徐参谋长耳朵里,徐参谋长微笑着不置可否,同时暗封了自己是开国元勋兼摄政王。即便当不成元勋,那么参谋长的位子至少是稳当的。他不但不必解甲归田去养老,甚至还有机会老树发新芽,再发达一场。

  徐参谋长和龙镇守使做了一生的挚友,龙家的底细,他也知道一部分。龙相什么时候发疯,他不管,也管不了。他只知道龙镇守使年轻的时候是极端的聪明英武,而龙相类似其父,自己早早地栽培栽培他,想必能够重演历史,再跟着姓龙的往高处走一走。

  徐参谋长年纪大了,让他单枪匹马地打天下,他打不动了。辅佐幼主倒是他的长项,他认为自己悠着点干,还有余力再干十年。十年的光阴,不捞它几十、上百万的现大洋,他老人家就是乌龟养的!

  众人各有心思,然而统一的都很愉快,都觉着自己前途光明。露生对待龙相和颜悦色了许多,见了丫丫,更是忍不住地总想微笑。丫丫也看出来了,在没人的时候问他:“大哥哥,你有喜事啦?”

  她这话是明知故问,露生和她朝夕相处,他有没有喜事,她最清楚。而露生高高大大地站在她面前,没回答,只将一只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抬起来,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指头。

  丫丫平素挨了龙相一拳或者一脚,都一声不吭地能忍;如今受了轻轻的一个脑瓜镚儿,却是立刻闭了眼睛向后一躲。躲过之后又睁了眼睛,她和露生很近地对视了。露生的眼中有温暖的笑意,左眼角下方点着一颗小小的痣,眼珠是褐色的,小痣也是褐色的。她看在眼里,忽然觉得他是这么好看,简直让她想抬起手,真切地摸一摸他的脸。

  强行把两只手藏到身后,丫丫低下头,换了话题又问:“你今天不跟少爷出去呀?”

  露生笑道:“他让我给他当秘书,可是他平时根本用不着秘书,起码今天用不着。”

  丫丫说道:“当秘书好,坐在屋子里写写字就行,不用出去受那些风吹日晒。真打仗了,也不用跑战场。”

  露生笑而不语——他起初也曾想向龙相要个有实权的官职。龙相如今依然在疯狂地招兵,有了兵,自然就要有长官。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那是一条慢路子。他不是官迷心窍的人,要权力也无非是想报仇。可是除非造反,否则他的权力再大也大不过龙相和徐参谋长。况且他根本没有练兵的经验,想凭着本领往上走,兴许走个十年八年,也还是不见升腾。

  与其如此,不如直接抓住龙相。

  露生想得很细致、很清楚,想归想,但绝对不与人言。

  直到这天下午,露生找到了和龙相独处的机会。

  龙相现在有点来无影去无踪的意思。走的时候也许告诉露生,也许不告诉露生,没个准。今天他难得没出门,大中午的吃饱了,躺在床上好睡了一场。

  露生进了龙相的卧室,迎面见龙相似醒非醒地半睁着眼睛。毯子被他踢到了地上,右腿单薄的绸裤向上卷到膝盖,露出了一截子很白的小腿。黑眼珠滞涩地转向露生,他嘴唇不动,从鼻子里哼唧出了声音,“丫丫呢?”

  露生弯腰拎起毯子抖了抖,然后往床上一扔,“吃完饭就没瞧见她,八成也是睡觉去了。你又找她干什么?”

  龙相像是睡酥软了,胳膊都成了没骨头的皮条,晃晃悠悠地将两只手甩向了露生。露生接住他一只手看了看,立刻会了意——指甲长了,快要长成爪子了,需要丫丫给他修剪收拾一番了。

  这活本是黄妈的差事,但是后来黄妈日益老眼昏花,不敢再对着少爷的手指头轻易下剪刀,所以这差事转给了丫丫。丫丫能干的,露生自然也能干。翻出剪刀拉过椅子,露生往床前一坐,低下头开始给他剪指甲。

  “不讲卫生。”露生一边剪,一边低声地教训他,“非得长成鸟爪子了,才想起来找丫丫?再说你自己那手是干什么的?枪会用,笔会用,剪刀就不会用了?”

  龙相侧卧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哈欠,两只赤脚互相蹭了蹭,一动之下,把毯子又踢到了床下。

  露生习惯性地呵斥了他一声,起身弯腰再次捡起了毯子,这回把毯子扔到了深深的床里。坐回原位拉起龙相另一只手,他低了头继续干活,而龙相仰面朝天地翻了个身,百无聊赖地抬手看了看指甲。

  指甲薄而硬,新剪过之后尤其锋利得像是刀片。龙相凝神盯着自己的指甲,心里也知道它锋利,可是到底有多锋利,那就不知道了。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欠身面对露生,照着露生的脖子就挠了一把。挠过一把之后感觉不够狠,没有发挥出这指甲真实的杀伤力,于是他上下找了找,没在露生身上找到大片裸露在外的皮肤,便掀起露生的衬衫,在那肋下结结实实地又挠了一把。

  这一下子挠过瘾了,他掀开露生的衬衫,看那肋下的四道抓痕由白转红,又从红中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由此可见,他这爪子的确是厉害,足能和野猫媲美。

  他想别人一定没有这样厉害的指甲,心里就觉得很有趣,为了和露生分享这点有趣,他用指头用力蹭下了一抹鲜血,然后把染了淡淡血色的手指一直送到了露生面前,“看!”

  说完这一声“看”,他倒在床上笑了起来,笑得左翻右滚。露生不恼,自顾自地起身把剪刀放回了抽屉里,然后坐回床边,静等着龙相笑够。龙相的情绪时常是失控的,与其如此,不如顺其自然,横竖露生此刻不着急。

  待到龙相气喘吁吁地不笑了,露生这才开了口,“哎,我问你,我对你好不好?”

  龙相笑出了眼泪,此刻看人便是泪眼婆娑。对着露生眨下一滴泪珠子,他莫名其妙地答道:“好,当然好。”

  露生伸手一抹他的眼泪,“那我求你为我办一件事。”

  龙相一点头,“说,什么事?”

  露生正色答道:“你是不是想打天下,一直打进北京城里去?”

  “是。”

  “那你半路上会遇到一个叫作满树才的人。”

  “这还用你说?”

  “满树才是我的仇人。”

  “我知道。”

  “你答应我,和他开战,把他打败,杀了他。”

  龙相不假思索地又一点头,“行。”

  他回答得太痛快了,痛快得简直失了庄重和诚意。露生直视着他的眼睛,加重语气又道:“龙相,这对我来讲,是很重要的事情。你别答应得这样快,想一想,想一想再回答我。”

  龙相坐起身,扳着脚丫子盘起了腿,“不用想,我答应了。别说这个什么满树才,就是将来又有别人欺负你了,你来告诉我,我一样宰了他给你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