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支《山桃红》顾婉凝虽是听过数次,但却从来没见过相熟的人票戏,他二人一个“生小婵娟”,一个“风姿俊妍”,此刻看在眼里备觉新鲜有趣,只是听到那一句“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忽然心中一动,隐约想起了什么,仔细思量,却又无迹可寻。
两人唱毕,席间诸人更是一迭声地赞好,霍仲祺呷着酒笑道:“你们不用哄我,韩玿是有功架的,我可差远了。”一回头见顾婉凝正望着自己,梨涡浅笑,秋波湛湛,不觉低头一笑,便想起那一晚拥她在怀轻吟低唱的光景来,满心都是春风沉醉,酒到微醺的惬意欢喜,撇了旁人,走到她身边,柔声问道:“我这点本事,还听得过去吗?”
“我是十足的外行看热闹。”顾婉凝笑吟吟地仰头看着他,“我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还会这个,早知道也请你教教我。”
“我都是唱着玩儿的,算起来一共也就会那么两三出。”霍仲祺沉吟一想,“你要想学,叫韩玿教你,他给‘巾生魁首’严瑾云搭过戏呢!”说着,便朝韩玿招呼道,“韩玿,我给你找个学生怎么样?”
韩玿闻言踱了过来:“顾小姐也对昆腔有兴趣?”婉凝赧然一笑:“不知道韩先生肯不肯收我这个学生?”韩玿垂眸笑道:“我也不过是跟行家学一学罢了,顾小姐要是有兴趣,我倒是很喜欢有人一起学戏。”
不等顾婉凝答话,霍仲祺便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韩玿这里开锣,我就去接你。”
这一筵之后,隔了几日,霍仲祺便打电话来问顾婉凝有没有空来和韩玿学戏,她虽然应承下来,却执意不肯让小霍到学校来接她,霍仲祺也只好作罢。
韩玿选了《思凡》为她开蒙,学了几回,倒也有些模样,婉凝学戏的时候,霍仲祺偶尔也过来看看,和韩玿搭上一段,说笑两句就走,这倒让韩玿有些奇怪:“巴巴地想了这么个主意叫人家来,你怎么又不陪着?”
小霍两手枕在脑后,懒懒靠在回廊的暖椅上,唇边一抹浅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她散散心。”
韩玿却是一脸的不肯相信:“你这一回不是认真的吗?”
霍仲祺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你也遇见一个喜欢的人,就明白了。”
韩玿闻言静静一笑:“我可得提醒你一句,我看着她如今未必明白你的心意,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可是很容易引人追求的。”
霍仲祺牵了牵唇角:“她连四哥都不肯敷衍,等闲人更不会看在眼里。”
韩玿耸肩道:“那你呢?”
霍仲祺一怔,一时噎在那里,那他呢?
他迟迟不敢跟她表明心迹,就是因为这个吗?
有些话一旦出口,就再无退路。
他想起那一晚她在他怀中的娇柔依赖,这些天她在他面前的顾盼嫣然,一点一滴都这样好,可是……她对他会有他想要的情意缠绵吗?
彼时,她身边有虞浩霆,他觉得有四哥在,她自然不会再属意旁人,他虽然难过,但却输得心甘情愿;可如今时过境迁,她孤清孑然,若她还是不肯和他在一起,那他……他要怎么办呢?
他自幼便是万千宠爱,玉马金堂,那一份五陵年少的风流自矜,只觉得世间无事不可为;和旁人说起那些有花堪折直须折的无边风月,不过是闲闲一句“不问她肯不肯,只看她笑不笑”。
可是,她对他一笑,他便什么都忘了。
况且,就算她对他有那么一点半点的好感,那些纠结纷乱的过往她放得下吗?
他从前以为男女相悦,最磨人的不过是“奴为出来难”;然而,从遇见她的那一天起,他的世界便面目全非,他从来不曾得到,却每一刻都在失去。
她在暮春的花影里笑念“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叫他只觉得惊艳,他已认得她这样久了,怎么还会被这艳色惊到呢?是因为他在她眼里见过太多的伤心难过吗?
此时此刻的嫣然百媚,艳得他心里一声呻吟,却又惊得他只敢远远看着,他怕离得近了,就再也按捺不住那念兹在兹的情丝悸动,要是他吓着了她,她再不肯让他靠近,那他要怎么办呢?
韩玿看着他面上毫不掩饰的寂然忧悒,心底一酸,转而笑道:“你这是欲擒故纵吗?”
欲擒故纵?
霍仲祺以指掩唇,涩涩一笑,欲言又止,韩玿却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顾小姐说她是学英文的,那她和佳宜就是同学了,小七也是学英文的。”
霍仲祺眉心一蹙:“你是说……小七和婉凝认识?”
韩玿轻轻点了点头:“恐怕是,不过小七没说过,我也就没和顾小姐提起。”
两人都默然了一下,霍仲祺有些烦躁地绞了绞手指:“小七和四哥到底怎么回事?”
韩玿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小七事事都好强,谈起恋爱来尤其是,至于你四哥,你得去问虞四少自己。”
这天傍晚,春雨淋漓,霍仲祺送婉凝到学校门口,撑着伞在路边站了许久,直到她的影子转到楼后看不见了,才独自开车回去。婉凝走到宿舍楼下,刚收了伞,便听见有人轻笑着叫她:“顾婉凝!”
她回头一看,却是韩佳宜用手遮在头上急急跑了进来,面上挂着雨水,笑容明朗里又带着促狭:“刚才送你回来的是什么人?”
顾婉凝轻轻甩掉伞上的雨水:“这两天常下雨的,你怎么不带伞呢?”
韩佳宜仍是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盯住她:“你这回可别想混过去,我刚才在学校门口都看到了,你人都走了,他还傻愣愣地站在雨地里看呢!”说着,扭了扭她的胳膊,“快说快说!”
顾婉凝皱眉一笑,转身上楼:“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一个朋友的弟弟,今年调到燕平的警备司令部做事。”
韩佳宜却是不依不饶:“那——你们今天是到哪儿去了?”
“我不是在跟人学昆腔吗?我那个老师是他的朋友,刚才下雨,他就顺便送我回来。”顾婉凝随口答着,从手袋里寻出钥匙开门。
“顺便?”韩佳宜撇了撇嘴,“我看他人倒是生得很英俊,你们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顾婉凝摇头笑道:“你对他这么有兴趣,我帮你介绍一下?不过,他从前可是有过很多女朋友的。”说着,便去柜子里取了衣服来换。
朋友的弟弟?
韩佳宜心底冷冷一笑,他姐姐肯和你做朋友才怪!可是,小霍和她走得这么近,还带了她去跟哥哥学戏,究竟是虞浩霆的意思,还是风流如霍仲祺,也……这女人也真能装模作样,难不成她勾搭了虞浩霆,还想打小霍的主意吗?不知羞耻。若不是自己知道这些底细,还真被她那副坦然的样子骗过了。
窗外雨声淅沥,带着植物青翠辛香的湿意弥漫在房间里,楼后的荼蘼已经开得这样香了,那细白馥郁的花朵一开,春天就要过完了。
过了就过了吧,夏天也没什么不好,干吗把好端端的花说得那么伤心呢?
顾婉凝侧身躺在床上,静静想着,什么开到荼蘼花事了?萱草、茉莉、玉簪、紫薇……都还没有开呢!据说这花有个名字叫“佛见笑”,倒不知道是什么典故,她忽然想到那句“唯有布袋罗汉笑呵呵”,韩玿教她的这一折《思凡》真是活泼有趣,“火烧眉毛且顾眼下”,难为写戏的人是怎么想到的。
“婉凝——”
“嗯?”
对面的韩佳宜听见她应声,手肘支起身子:“你也没睡啊?”
“怎么了?”
“婉凝,董倩她们都在恋爱呢,你怎么没有男朋友?”
“你不是也没有吗?”
韩佳宜抿了抿唇:“我还没有碰到我喜欢的人。”
顾婉凝闭上眼睛懒懒一笑:“我也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不知道。”顾婉凝口里说着,心里却倏然一滞,“你呢?”
韩佳宜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唇角一扬:“我喜欢最好的。”
“最好的?”顾婉凝闻言笑道,“人好和不好,只有比较级,没有最高级的。”
韩佳宜想了想,道:“反正我就要最好的。”
顾婉凝笑着叹了口气:“那你可难了。样貌最好的未必人品最好,人品最好的未必才识最好,才识最好的未必家世最好,就算样样都好的——”
韩佳宜笑道:“怎样?”
顾婉凝却转过身背对着她,促狭笑道:“未必最爱你啊!”
“你——”顾婉凝本来只是玩笑,韩佳宜却是有些心病的,又不好发作,默然咬了咬唇,亦笑道,“恐怕你比我还挑剔呢!要不然,你都收了那么多情书,怎么一个动心的没有?”
却听顾婉凝声音突然冷了:“动不动心又怎么样?佳宜,不是我故意扮高深吓唬你,我以前有个很好的朋友,嫁了一个她觉得人才好、家世好,也很爱她的丈夫,可是他们结婚没多久,就全都变了。
“后来有一次吵架,那男的打了她,她一时伤心想不开——跳楼了,那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半年。之前她也知道那男的荒唐胡闹,可偏就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女人就是这样,一动心,就喜欢做梦。”
她似乎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过于孤冷不合时宜,自失地一笑,“我就是觉得,虽然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可是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太放在心上的好。”
韩佳宜听着她的话,不由暗暗吃惊,她一直觉得自己在男女情事上极高妙洒脱,可即便如此,她偶尔也会为了一些没有按照自己预想发生的事情烦恼,比如她十四岁时喜欢的那个英国参赞的儿子,怎么被她拒绝了一次之后,就没有再来约她呢?她原想着再拒绝他一次就答应同他约会的……没想到,顾婉凝竟比自己还要凉薄。
有花堪折直须折?不要太放在心上?大概越是不把男人放在心上的女人才越引人琢磨。她的朋友跳楼了?说的是苏家那个木木讷讷的女孩子吗?以为高攀了谭家,真是蠢!她又看了看面朝墙壁侧身而卧的顾婉凝,心底冷笑,自己也实在懒得再跟她这样虚与委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