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起,天气渐凉,刘民辉和康瀚民已然成了僵持的局面。刘民辉小心翼翼地沿着兴城以东的铁路线滋扰康氏驻军,时战时停,倒让康瀚民一时不好动作,刘民辉竟渐渐扫清了兴城以东不小的一片区域。而康瀚民担心他一旦调集兵力对付刘民辉,虞军即会乘虚而入,再加上俄国人对北地局势态度暧昧,康氏更是如履薄冰。康瀚民思虑再三,终于遣使密赴江宁求见虞浩霆。
虞浩霆这阵子似乎清闲了不少,常常有时间在栖霞陪着顾婉凝吃早饭:“今天天气好,下午我们去云岭骑马,好不好?你敢吗?”
顾婉凝满不在乎地瞟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会吗?”
虞浩霆见她颇有几分骄傲的样子,欣然道:“那我叫上小霍一起。”说着便起身准备出门。顾婉凝听他要叫霍仲祺,心中一动:“我也请欧阳和陈安琪一起来行吗?”
虞浩霆弯下身子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好,人多热闹。”
到了下午,虞浩霆却从陆军部打来电话,说有些事情耽搁了,叫婉凝先去马场,自己迟一会儿再过去。顾婉凝便向侍从室要了车子出门,接上欧阳怡和陈安琪,往云岭去了。
车子一出市区,眼前的风景就开阔起来。公路两边高大笔直的白桦树,叶片染金,在风中哗哗作响。放眼远眺,天高云淡,山影连绵,单是看在眼里便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顾婉凝和欧阳怡都留心着车窗外的景致,只有陈安琪的心思转来转去都在霍仲祺身上,忍不住回过头来问顾婉凝:“他和虞四少一起过来吗?”
顾婉凝佯作不解:“你说谁?”
陈安琪面上一红:“你不是说他也来的吗?”说着,偷偷瞄了一眼开车的侍从。顾婉凝和欧阳怡相视一笑:“大约是吧!要是他不来,你就不和我们去了,是不是?”
陈安琪羞恼地瞪了她一眼,又迟疑着说:“婉凝,待会儿你先教教我吧,我没有骑过马,我可不想在旁人面前出洋相。”
欧阳怡听了,促狭道:“这几个人你不是都认得吗?没有什么‘旁人’的。”
陈安琪一窘,转过头去不再答话,顾婉凝在她后面笑道:“你放心,我问过了,云岭那里有专门的骑师教你的。”
到了云岭,她们三人便先去换了骑装。顾婉凝在英国时,专门学过骑术,只是回江宁这两年从来没机会骑马,今日一见这马场悠远辽阔,风景如画,很有些跃跃欲试,待骑师牵了马出来,那马浑身巧克力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四蹄和前额却是一片雪白。她一望便知是名种,心中愈发欣喜。不待那骑师指点,接过缰绳,抚了抚那马的鬃毛脖颈,轻身一纵,已端然坐上了马背。那骑师见她身姿轻盈,颇有功架,便知她必是练过些时日的,放心赞道:“小姐好身手。”
顾婉凝听他称赞自己,微微一笑:“你不用跟着我了,待会儿另外两位小姐出来,麻烦你们用心带一带。”说着,便一紧缰绳,缓缓在附近转了一小圈,又折回来等着欧阳怡和陈安琪。
这时,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驰出一骑白马,走得近了,才放慢速度,顾婉凝回头一望,来人正是霍仲祺,此刻纵马缀鞭,神情飞扬跳脱,愈发显出一份五陵少年的无尽风流。霍仲祺一望见顾婉凝,心头便犹如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来回摩挲着一般,酥酥痒痒,说不出是舒爽还是难过,只情不自禁地便要到她身边来。
顾婉凝见他过来,便招呼道:“你来得倒早。”
霍仲祺缓缓骑到她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着说:“原来你还会骑马。”
顾婉凝唇角一翘:“你也这样小看人。”
霍仲祺听她说了个“也”字,便知道另一个小看她的人必是虞浩霆了,于是微微一笑:“会骑也还是要小心些。”
顾婉凝刚要开口,欧阳怡和陈安琪已换好衣服出来,同霍仲祺打了招呼。她们两人都不会骑马,此时离这庞然大物如此之近,不免有些胆怯,便由骑师带着先学上马。欧阳怡虽然动作生疏,略带勉强,但仍是落落大方地上了马,反倒是陈安琪一反平日里的活泼开朗,有些怯怯地望着那马,不时偷眼向顾婉凝这边望上一眼。
婉凝见她这番形容,倒猜出了几分,当下便对霍仲祺道:“我可不耐烦在这儿等着她们,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比?”
霍仲祺闻言一笑:“怎么个比法?”
顾婉凝抬头环顾,见远处一片明亮的溪水,边上植着许多高大的银杏,此时叶片已有了金边,远远望去,翠绿金黄很是美丽,便握着马鞭遥遥一指:“我们看谁先到水边。”
霍仲祺点点头:“好!”
顾婉凝一抖缰绳,便纵马而去。霍仲祺见她身姿飒爽,心中暗赞,却又唯恐顾婉凝一时有了好胜之心,有什么闪失,只紧紧跟在她身后罢了。这边陈安琪见他二人绝尘而去,才由骑师扶着上了马。
顾婉凝一口气驰到溪边方才停下,霍仲祺也勒了缰绳停在她身畔,笑道:“你赢了。”
顾婉凝看着他淡淡一笑:“你让我的,没意思。”
霍仲祺见她额角微微渗了汗珠,便下马笑道:“我是真的累了。”却见顾婉凝并没有下马的意思。
其实她许久未曾骑马,也有些生疏,且她当年学马术的时候,选的马都依了她的身高年纪,并没有今天这样高大,她上马之后即有所觉,又纵马跑了这么久,更有些乏了,但是心气好强,面上丝毫不愿露出。此时见霍仲祺下了马,却不禁踟蹰起来。
霍仲祺看她面色略有犹疑,心下通明,便走过来把手伸到她身前。婉凝见状,颊边微微一红,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了他的手,想着扶了他从马上下来。霍仲祺之前见她纵马便担了心,此时更不等她动作,另一只手在她腰间一扣,已将她抱了下来。顾婉凝一惊,来不及推拒,人已踩在了地上,她一站稳,霍仲祺就松了手,站在边上含笑瞧着她。
顾婉凝知道他一向行事不拘,也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地对他一笑,有些淘气地说:“有劳霍公子了!”
霍仲祺闻言笑道:“什么霍公子,你只管叫我名字。”
顾婉凝站在水边,望着浅溪中倒影的天空树影,深深吸了口气,只觉通体清爽,心旷神怡。霍仲祺见她容色明媚,眼角眉梢都带着欢愉,心中动容,忍不住道:“你这么喜欢骑马?”
顾婉凝满眼惬意,唇角微微扬起:“我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
他们两人牵了马,沿着水岸慢慢走了一段,霍仲祺想起那天在陆军部,她也是这样静静地走在自己身边,然而今时今日,却已然回不去了。
只是她今日这样快活,却是之前他一直没有见过的,难道她平日里都不得这样的“自由自在”么?他想起汪石卿生日那天在南园,她在虞浩霆怀里那样的凄楚委屈,若是她和他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会叫她有一点点的难过,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多见她一面都不能够……他想着想着,眼前的秋水长天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顾婉凝见他突然神色怅然,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霍仲祺淡然一笑:“有句话说‘人生不如意十之*’,我以前不信,现在才明白,倒不是说真有那么多的事都不如意,而是偏偏那一件不如意的事,就能凉了你这一生。”
顾婉凝听他语气沉郁,不免诧异,面上反而微微一笑:“这样的话,可不像是霍公子说的。”
霍仲祺见她语笑嫣然,心底却闷闷的。他知道,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个秋月春风等闲度,走马观花不知愁的公子哥儿罢了,他心里堵得厉害,却又无可言说,只好闷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顾婉凝听了更是惊讶,想不到他这样一个人,竟也会为了一个女孩子惆怅如斯,只好笑道:“你最不必发愁的就是这个,单我认识的女孩子,就有不止一个喜欢你。”
霍仲祺望着远处山影上的一抹微云,缓缓说道:“我倒是很羡慕四哥,能得其所爱。”
顾婉凝听他提起虞浩霆,心里忽然有些异样。她竟然是在想他了,她想让他看一看她骑马骑得这样好……她想到这里,忽然省起,他要是来了,恐怕要找不到自己呢。于是握了缰绳重又上马,见霍仲祺仍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喂”了一声,回头一笑,声音清越:“想君白马悬雕弓,人间何处无春风?”说罢,便轻飘飘地纵马而去。
霍仲祺看着她回眸一笑,清到极处,艳抵人心,叫他的一颗心都要化了。
顾婉凝骑着马嗒嗒着小跑过来,远远望见马场入口处几辆车子鱼贯而来,便知是虞浩霆到了。她一路过来,虞浩霆已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那里等着。顾婉凝直到走近了才一勒缰绳,缓缓停在他面前。虞浩霆见她端坐在马背上,颊色红艳,明眸若水,一身雪白的骑装,勾勒出玲珑身段,柔婉清艳中透出一份飒爽来,忍不住微微颔首,向她伸出手去。
顾婉凝看着他倔强一笑,却不去握他的手,略一思忖,咬了咬唇,一腾身子,站在了地上。虞浩霆见她这一下如飞燕出云,姿势极美,又在自己面前婷婷站定,一脸的骄傲,当下便有了笑意,伸手理了理她颊边的碎发,却不说话。
顾婉凝原是等着他称赞自己,却见他只是笑而不语,心中不觉有些愤愤,瞟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牵了马径自往陈安琪和欧阳怡身边去了。她两人这一会儿工夫倒也学得有些模样,正由骑师牵着缰绳慢慢地兜着圈子。她刚和欧阳说了几句,回头一看,虞浩霆已纵身上马,和霍仲祺疾驰而去,着实比自己方才快了许多,卫朔和几个侍从也跟了上去,不多时,便越过了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