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承乾殿里,侯君集才愕然发觉今日所谓的“议事”竟然只有李世民和自己两个人而已。他一边行礼心中一边纳罕,秦王从两仪殿一回来就命人知会自己承乾殿议事,却不知是什么事情这般紧急。不过从李世民除了自己谁也不知会来看,似乎事关重大机密,不欲使人知晓。
他正自胡思乱想,却见李世民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在偏席坐下。
“今天叫你过来,是想听听你的见识。”李世民嘴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
侯君集稳了稳心神,应道:“请殿下明言。”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长安局面复杂,我自不惧他,只是敌我难明,这一层着实让本王踌躇难解。临阵对决,总要分清敌友才好用兵,否则纵有良策,也无异于自蹈死地。我只想听你说一说,如今长安城内,谁人可为盟友,谁人是敌手对头。”
侯君集心中顿时一凛。他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大王问的是朝廷省中还是……”
“我问的是长安城内,不是内廷三省!”李世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侯君集怔了怔,抬头看了李世民一眼,却见这位秦王殿下目光炯炯,正盯着自己,急忙一揖,脱口答道:“大王位在天策上将,居诸王公上,故而环顾天下,有资格做殿下盟友的,不过四五人耳。赵王、任城王、燕王、李靖、李世勣这些实权人物大多不在京中,只有赵王目下逗留京师动向不明。虽说没有明确消息表明赵王是太子的人,但是臣私下和张亮议过,这位王爷狡猾圆通,顺风即倒,如今大王在京师处在下风,万不能指望他来雪中送炭;再者,他的兵权和威望全在东南一隅,即便是盟友,在长安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他顿了顿,说道:“朝廷中枢,萧相、宇文侍中、陈公都是可以信赖的盟友。只是他们手中都没有兵权,纵使有心,也断难帮得上什么忙。尚书省六部、九卿、御史台情况就复杂了,这些官员品轶不高,平日自然谨慎小心,轻易不敢卷入宫闱之争。除了大理寺卿崔善曾在张亮一案时对我们施以援手外,别的人此刻大多都在观望风向,若是朝局对我们有利,他们就会倒向我们,若是朝局对太子有利,他们就会倒向太子。”
李世民点了点头:“崔善是正人,他不是站在我们一边,他是站在朝廷一边,所以他那个不算。你似乎没提到封德彝?”
侯君集点了点头:“是,这个人臣拿不大准,说他是友,总觉得隔着一层,说他是敌,他一直以来却又心向大王。此人没有萧相的梗直,也没有宇文公和陈公的诚挚,臣下觉得,这个人心性太深,城府颇严,欲谋大事,还是避开他为妙。否则万一事情败在他身上,反为不美。”
李世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道:“继续说!”
侯君集应了声是,道:“长安城的兵权,主要握在六个人手里,统领城防的京兆都督刘弘基,统领玄武门禁军的常何、敬君弘、吕世衡,统领东宫六率的薛万彻,统领左右长林的谢叔方。其中尤以刘弘基和常何兵权最重。常何嘛,乃是大王一手提携上来的,问题不大。刘弘基此人素来沉默寡言,虽在京兆为官,平素不爱结交王公大臣,此人是友是敌,臣下不敢断言。不过……”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不悦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今日是密议,没有什么说不得的。”
侯君集道:“刘弘基毕竟是行武出身。殿下在大唐军中威望极高,就算刘弘基不会助我们,但臣下想,关键时刻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当不会拒绝。”
李世民一笑:“我毕竟没节制过他,没一起临过阵,你这个推断恐做不得数!”
侯君集笑了笑:“臣下终日与武人为伍,对于这些大老粗的心思自认还算明了。沙场上升上来的武官,只服沙场上打出来的统帅。莫说刘弘基,就是太子视为心腹爱将的薛万彻,提起大王的军功都钦服不已。这是不能以事主划线的,军人各为其主,但也都佩服英雄好汉。赵王虽说受上命敕封,在军中说话却远比不了李药师,就是这个道理!”
他沉吟了一下,说道:“长安城内我们处在劣势,所以臣下以为与其指望盟友相助,倒是不如指望自己来得踏实。”
李世民点了点头:“说说敌手吧,我们有哪些敌手?强弱如何?”
侯君集干脆明了地答道:“正面之敌有三,太子、齐王、裴相。太子和裴相是强敌,齐王是弱敌。太子之强,强在其位在东宫名正言顺,也强在其手下军权兵力数倍于我;裴相之强,强在其德高望重地位尊崇,在朝中一呼百应。齐王之弱,弱在其兵力不强、威望不著、名位不正。”
李世民表情淡然地看了看侯君集,“哦”了一声,似乎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就在一瞬间,侯君集脑海中灵光一闪,顿时胸中一片豁然开朗,他已经明白李世民今日为何特地在承乾殿单独召见自己了。
他故作迟疑状,抬头看了看李世民,咬着牙道:“臣下以为,还有一个最大的敌人,力量强到了无以复加,才是大王生死众兄弟沉浮之所系!”
李世民二眸子中闪过一道寒光,语气生涩地道:“没什么,今日就你我二人,想说什么就说吧,本王不会怪罪于你!”
侯君集深吸了一口气:“大王,陛下心向太子,不管殿下立下何等样的功劳,无论太子犯下何等样的错失,陛下都会贬抑殿下回护太子。陛下被祖宗制度和深宫妇人迷住了双眼,遮住了双耳,也捆住了双手。所视皆非社稷之所视,所听皆非万民之所听,所行皆非圣君之所行。大王,只要今上仍为宵小之辈所蒙蔽,殿下纵然再有天样大的功劳,恐怕终归无济于事!大王,当今皇上,才是您在长安城内最大的敌人啊!”
“住口!”李世民龇眉皆裂地怒吼道,他伸手指着侯君集寒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他说话之时,胳膊不断抖动,带动袍袖晃动,显然是已经恼怒到了极处。
侯君集毫不慌乱地答道:“殿下不必发怒,前些日子,敬德已经讲得足够明白,我等兄弟追随大王,无非是指望跟着大王做一番出将入相的大功业。如今大王天命所归,却限于君臣父子兄弟名分不肯向前。殿下,君集闻得天下者但守天地祖宗可也,纲常儒教,不过是治天下之术耳。汉高祖得天下,其父尚在,难不成高祖禅其位于太公?”
李世民厉声反驳道:“刘太公养育高皇,于天下却无尺寸之功,自然不能受大位。父皇于晋阳起义兵,招讨天下,定鼎关中,岂是高祖太公可比得的?”
侯君集面不改色地应道:“若依大王所言,今上该得关中,大王则该治天下。殿下如今做的事情,乃是惠及子孙万民的大事,李姓一家的敦睦,与天下万民福祉相较,孰轻孰重?如今京城局面已到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臣下等的身家性命,九州百姓的康宁熙乐,系于殿下一念之间,殿下当知取舍!”
李世民双拳紧握,一张英俊神朗的面孔憋得通红,浑身不住地颤抖,似乎已然对侯君集大逆不道的言词怒到了极处。
侯君集却全然无视李世民那有如实质杀人于无形的目光,兀自侃侃而谈道:“臣等从殿下,是为了拯万民于水火理乾坤于乱世,不是为了李家一姓之私。殿下若不能抛却个人家族情意,又如何能取信于天下臣民?如今殿下被逼无奈,不得已而行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的悖逆之事,正是为了使天下君臣相济、父子相亲、兄弟相爱;此正谓四海不安社稷不宁,大王不下地狱,更待谁耶?”
侯君集字字散发着金石之音的话语在偌大的承乾殿里绕梁回响,大唐朝天策上将秦王李世民却面如死灰般呆立在书案之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
空中布着几朵薄云,看不见月亮,朦胧的夜色为两军的交锋更添了几分诡异气息。仗打到这个份上,胜负似乎已经可以见分晓了,江淮军日夜兼程奔波了数百里,又与号称天下第一彪悍的突厥金狼铁骑苦战了半日,早已是人困马乏折损过半。此刻李靖所率中军护军加上左右两翼的游骑加在一起所余不到两千二百余骑,野狼坡后哨苏烈所率后军也仅剩下两千余人,还在奋力抵御从两翼迂回过来的一万金狼军的猛烈冲击。
换了别的唐军,在金狼军如此恐怖的战斗力和冲击力面前早已溃不成军。李靖治军最重令阵,令行阵变,无令擅离阵位者斩,故江淮军阵型之稳甲于天下。也亏得如此,武力强大的突厥骑兵虽数次冲击杀伤了大批唐军骑兵,却始终未能冲乱唐军阵脚,建制不乱,唐军的抵抗就始终保持着均势,即使四面受敌,也让突厥军找不到可以突破将唐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的缝隙。
几万大军混战在一处,举目四望,黑压压一片人海,交战的双方根本来不及做别的多余的事,只顾埋头厮杀。只有位于阵线后方的突厥骑兵才能引燃火把照明。颉利可汗此刻紧锁着双眉,虽说战事顺利,他却隐隐觉得不妥,又不知自己这种感觉究竟来自何处。
李靖手下骑兵的战力确实令颉利可汗暗暗心惊。金狼军已然是突厥草原上最善战的骑兵,以三万人对战一万不管在马匹还是身材甲胄弓刀器具上都远远不可比的唐军骑兵,六个时辰还不能全歼敌军。这在突厥战史上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些小个子江淮军虽然没什么气势,战意却极为旺盛。纵使一人面对整整一队金狼铁骑野毫不气馁毫不怯战,这和北方的绝大多数汉人骑兵大相径庭。即使自负如颉利可汗,也不得不承认李靖所统带的这支骑兵确实是自己平生遭遇的第一劲敌。
战场上的人喊马嘶弓角筝鸣响彻云霄,颉利可汗等观战的突厥将领耳朵里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然而多年的马背生涯练就了突厥人的敏锐灵决,因此屈突通的骑兵一进入战场,几乎立时就被几双疑惑敏锐的眼睛盯住了。
眼睛望着南方那黑沉沉的茫茫原野,颉利可汗只觉得一阵阵心悸。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没来由地突然之间望向那里,这一点从步将们那一双双与自己看向同一方向的眼睛就能证实。随着大地的震颤频率发生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漠北草原之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怒吼道:“列阵——”
几乎就在他发出命令的同时,那一片幽暗当中突然亮起了数以万计的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下,那一匹匹毛色鲜亮体态膘壮的战驹,那一副副漆黑乌亮的战甲,那一柄柄长度一致轻重仿佛的马刀无不散发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就在颉利可汗分辨出了这支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骑兵的建制时,几名突厥将领的尖叫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玄甲军,秦王真的来了……”
颉利可汗怒目扫视了众将一眼,待众人都不再说话,这才缓缓开口道:“阿史那乌没啜,你率我的中军两千勇士星夜向夏州方向进击,无论如何,务必为我军回师草原打开通道。”
阿史那乌没啜低头领命,用疑惑的眼神望了可汗一眼,却没有说话,拨转马头去了。
颉利可汗暗自叹了口气,他知道阿史那乌没啜在疑惑什么。夏州现在在任城郡王李道宗的手里,阿史那乌没啜在奇怪他为什么不往东南方向渡大河走兰州方向回草原反而要走铁定有唐军驻守的夏州。然而颉利可汗心中清楚,李道宗手上兵力有限,他还要守灵州和怀远,夏州即使分兵过去也不会有多么难以通过,然而西进的话,那个吃掉了麻贺咄特勒的一千人马连块骨头都没吐的平阳君柴绍委实令他放心不下……
……
自被武德皇帝逐出天策府后,杜如晦还是头一遭造访房玄龄的府第。两个人是老相识老搭档,见了面也不用寒暄客套,略略奉茶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房公,敕旨里只说不得再事秦王,另行委用,却不知朝廷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杜如晦忧心忡忡地道。
房玄龄捻着胡须道:“前些日子,中书省的封德彝召见了我一次,似乎皇上看中了我这一手文墨,想调我出任中书舍人。我仔细想了想,杨恭仁迁中书令,中书侍郎之位虚悬了几个月了,封相的意思,无非是颜师古或者李百药二者居其一罢了,空出一个中书舍人的位置正好便宜我。哈哈,这可是多少寒门庶子多少年盼不来的清要之差呀!”
说罢,他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杜如晦:“克明啊,你那边呢?有什么消息没有?”
杜如晦微微一笑:“惭愧,我这副贱骨头的身价似乎比之玄龄还要贵上一等了。东宫太子率更令王晊昨日晚间造访我府,称只要愚弟改换门庭效命储君,六月初明发上敕,我就是尚书省兵部侍郎了!”
房玄龄长叹一声,感慨道:“陛下虽说将我们逐出天策府,待你我却也着实不算薄了!想必府内其他人等,必无此等待遇了!”
说罢,他斜斜看了杜如晦一眼,却见杜如晦正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四目相对,两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相交相知多年,就此也不再打趣。杜如晦叹道:“局面对秦王越来越不利,我真为他捏了一把汗。”
房玄龄垂下眼睑,释然道:“放心,殿下虽说现在诸多困扰,只要他能跳出三味,把京城局面搅个翻天覆地还是不难的!”
杜如晦摇了摇头:“这些日子不在府中,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实是放心不下,一旦北面军情见了分晓,殿下的处境就更加危殆了!”
房玄龄手中把玩着纸扇道:“此刻大王心意未定,就算你我呆在府里,也无甚用处。殿下若是不能彻底斩断父子兄弟的亲情羁绊,我们回去也不过多添两个枉死之人罢了!说到底,目前所有的事毕竟还是李家一姓的私事,我们两个外人干着急没有用。只有殿下心意笃定,此事才是社稷天下之事,才有我们置喙参谋的余地……”
杜如晦点了点头:“局势如此,玄龄还能处之泰然,愚弟自愧不如。不过即便大王心意定了,长安城内力量相差悬殊,如何才能翻转局面,如晦愚钝,苦思良久,也没有万全之策。”
房玄龄放下扇子,冷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下岂有什么真正的万全之策?若要万无一失,不如回去种地,谋国是察天意理阴阳的差事,天意阴阳何来万全之说?”
他顿了顿,说道:“秦王若能劈破旁门,便是天下共主,房某当年之所以追随殿下,就是认定他有胆识有胸襟有决断,如何翻转局面,是他的事情,我辈只需尽心辅佐全力参赞就是了。”
说罢,他伸手从袖中取出了几张白笺,递给杜如晦道:“看看吧,这是我刚刚写好的几道文书。”
杜如晦接过白笺,只扫了一眼题目,不仅唬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抖。
房玄龄却不理会他,站起身负着手走到了屋檐下,淡淡说道:“大王若是能够定下心意,这几篇东西就是给房某招来灭族之祸亦无所惜,大王若是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我便将这几篇东西付之一炬,而后归隐田园,终生不再出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