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掌灯时分,两仪殿里兀自灯火通明,大殿内外被禁军卫士警戒得滴水不漏气象森严。从中书省到这里不过数百步的路程,封伦和杨恭仁却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到,宫城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即使随身带着中书省的通行钥信,也仍然要接受禁军岗卒的盘查询问;最麻烦的是,所有掌管岗戒的武官均要向今夜总管太极宫警卫的北衙副统领敬君弘回报并等候复命。封伦身为中书掌印,禁军将领校尉大多识得,也不敢无礼怠慢,但关防印证却丝毫不肯通融假缓,一边陪着笑脸给两位中书堂官赔礼,一边诉说下官卑弁奉上命行事的无奈。这么一路走下来,区区咫尺之遥,两个人竟然走出了通身的大汗。
武德皇帝坐在御案后静静地看毕了三道即将震动朝野惊骇天下的敕旨,点了点头道:“不错,拟得很好,门下省向来审慎,能在半天里将手续办全,可见你们是用了心的。德彝,这一遭中书省空出一个正职,你说说看,谁补上来较为妥当?”
封伦伏地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今日这几道要敕都是中书侍郎杨恭仁一手拟就操办,臣实不敢贪冒同僚之功。恭仁自入中书以来,勤慎兢业,克尽职守,有古大臣之风范。故此臣以为,所缺中书令一职,非杨恭仁不能当其任。”
武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啊,朕虽说垂拱九重,下面的情形,倒也还略略知道些。不论哪个衙署的长官,将下属劳绩记在自己头上均已成惯例。下僚们也都习惯了,身为下属,自然不好说上官的不是。我大唐立朝未久,这等混账规矩纵容不得。朕现在无暇分心,待腾出手来,总要整顿一番才是。你封伦赞杨恭仁有古大臣之风,朕看你不肯讳冒他人之功,又当殿举贤,也有先贤风范,朕若不加赏赐,倒显得朕不识贤愚了!”
他拍了拍御案,说道:“这样吧,封德彝尚食奉御,杨恭仁实补中书令,就这么定了。”
两人急忙跪伏谢恩,杨恭仁感激地看了封伦一眼,却见封伦谢完了恩面带惶恐地说道:“陛下,我大唐之所以能在前隋崩坏之际续嗣天下,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赏罚分明秩序盎然。臣之所以荐举恭仁,是因为其人向来以朝廷为念且劳而有绩,陛下擢升其品轶,是欲使其进而奋发效力社稷,而臣下忝居帝侧尸位中书,数年来未有寸功于朝廷,岂能领此人臣极至之赐?望陛下能以大唐社稷为公器,不以私恩加赐微臣,此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
武德皇帝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的目光在封伦身上注视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这话说的近乎于圣人了!恭仁,德彝执掌中书多年,其枢臣胸襟宰相度量,你还得多学学呀。就刚才这一番话,政事堂诸人中,也惟有德彝说得出来。好吧,德彝,朕就收回成命成全于你,杨恭仁升任中书令,与你同列。你这番勤慎奉公的心肠朕记下了,你就放胆为政治庶,只要你能一直照着你今天这番话做下去,位列三公是早晚的事。”
两人再次伏地叩谢,封伦那颗高高悬起的心此刻终于放了下来。
……
天牢内的气氛阴森恐怖,齐王李元吉冷笑着对张亮道:“你大概不知道吧?你所誓死追随的秦王殿下,我那可怜的二哥,现在已经被北门禁军软禁在府中了。今天下晌的时候,宫内传来了皇上的敕旨,李靖即将去接收你们家秦王苦心经营训练多年的蒲州精骑;本王奉命出任门下侍中,领司空衔。你不是傻子,当知道这些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为秦王遮掩至今,他也不曾来探视于你,这就是你们所谓爱下如子体恤将士英明神武的二殿下。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么苦撑下去,于你究竟有何好处?”
张亮偏过头瞥了齐王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殿下,这么些日子了,你刑也用遍了,话也说尽了!你还不明白么?张亮官职虽然卑微,却也是朝廷制命,我虽是天策府的车骑将军,做的却是朝廷的官。张某就算万死,也绝对没有谋大逆的念头胆略。秦王何等雄才伟略?他就算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怎么会差遣我这等不入流的小官去做?说句不好听的话,天策府里什么样的人才没有?我这份才情胆识算得老几?殿下,不是我狡辩,你就算真的要问大逆案子,也找错人了……”
这个张亮如此狡猾惫懒,气得李元吉真想一刀砍了他的脑袋。他强自压住胸中的怒火,咯咯笑道:“你敷衍得本王好啊!我倒还真不知秦王府中居然还有你这号食古不化顽劣透顶的人物。也罢,今天我跟你明说了罢。今日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明日早朝,皇上就要颁布敕旨,我那威风凛凛的二哥,从此就再也不是什么劳什子天策上将秦王殿下了。你也是读过书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当知道‘庶人’二字是什么意思。一个被削夺了兵权和爵位的李世民,真的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去保他么?你自己仔细思量好了,明日秦王一旦被废,你的案子就算是定案了。你去河东招募私兵之事,现在长安已是人尽皆知。如果不是秦王谋逆,那么就是你在谋逆。你说得不错,你这么个芝麻绿豆官儿,就凭那几斗米的俸禄,谋逆,你也配?嘿嘿,你没得到秦王半点好处,却白白为他担待了天大的罪名,你自己想想究竟亏不亏?”
张亮叹了口气:“殿下,我知道您想让我说什么,可这是大理寺天牢,在这里说谎,那是欺君之罪呀。殿下,就去洛阳那点子事,我早就说清楚了,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您这么一吵吵,仿佛真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我要是真的顺着您的意思满嘴胡诌攀东咬西,皇上他老人家知道了还不得凌迟了我?我劝您还是省省心吧!没有的事情,我断然不会胡说,我虽名为将军,在天策府实是一个赶车驾辕的马夫头儿而已,您说秦王殿下派我去干谋逆的勾当,这说出来谁信呐?明知是自取其辱的事情,我劝您还是收收手的好,否则在皇上面前,恐怕您老人家面上也不好看不是!”
李元吉勃然大怒,用鞭子指着张亮道:“好,好,果然是个铁嘴钢牙的猢狲!来人啊,把这畜牲的心给我剖出来,本王今晚要用它下酒……”
“慢!”一个不卑不亢的声音自李元吉背后响起。
李元吉愕然回身,看了身后的人一眼,脸上立时浮现出不屑的神情:“崔善,你少来多管闲事!”
大理寺卿崔善容色平静地道:“殿下容禀,张亮乃是钦命要犯。殿下乃此案主审,如何询问尽可自专。不过该犯的生死只有皇上才有最后裁决之权,殿下若要逆职越权,请恕大理寺不能从命。”
李元吉满面怒容地看了崔善半晌,又看了看几个在上官面前唯唯诺诺不敢抬头看自己的狱吏,心知此刻杀了张亮终究不妥。恨恨地道:“那好,本王就听你的,其实今天本王杀了他是死,待明日父王的明敕下来他照样是个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不同,也罢,既然你崔堂卿固持成法,本王也不坏规矩,就留他这条命到明日吧!”
说罢,这位齐王殿下转身出了牢门,沿着甬道石阶悻悻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崔善缓缓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般道:“朝廷有法度,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实在是大有不同啊!”
说罢,这位廷尉大人亦跟在齐王后面一步三摇地去了,竟看也不看被锁链吊在牢中的张亮一眼。
……
此次东宫夜宴,太子布置得极为隆重,筵宴地点竟破例设在了平日宫中节庆款待群臣的承恩殿。为了着重凸显对自己这位军功卓著的弟弟的尊崇与重视,李建成特意调来了尚仪局的几名司乐和整套宫乐为筵宴奏曲。十八名貌若鱼燕的宫女身着华采四溢的服饰随着乐声缓缓起舞,当真是一番天朝盛世的瑰伟气象。更不提由内侍省尚食局司膳亲自掌厨制作的精美膳食,当真是陆地牛羊海底参饅天上鲲鹏应有尽有,窖藏百年以上的美酒足足开了五坛。就连满腹心事无心饮食的李世民都不得不承认,东宫这一番虽说是鸿门宴,表面功夫却实在是做足了的。
秦王竟然如约赴宴,这也着实出乎东宫诸臣的预料。皇帝即将下敕废黜秦王,此事对太子及其属臣早已不是秘密。王珪魏徵等人知道,就在此刻,太极宫禁军已将秦王府包围了个水泄不通。虽说早就料定秦王今晚很难再有什么心情前来赴宴,表面功夫却还是要做足的,因此魏徵照样将宴会安排得完善妥贴。也亏得如此,否则若是待李世民王驾到了再现行准备可就出大丑了。
对于常何跟随秦王赴宴,李建成似乎早已料到,根本连问都没问,就给这位御林军总管在下首席安排了一个座位。
双方似是有默契一般,对长安城内目前厉兵秣马紧张肃杀的情形只字不提,尽挑一些正经却又不涉敏感朝局的政务来说。
“王老师此次主政山东,可谓临危受命。文官统管六郡,大唐立国以来还未曾有过这样大的司牧呢。山东民情复杂,盗匪未靖,粮赋固然无从谈起,就连地土也尚未均实。二郎经略河东很有些时候了,有什么奇谋妙计不妨说出来听听,或对王老师有所陴益!”李建成端着酒盏,一双清澈宁静的眸子凝视着坐在主宾席位上的李世民道。
李世民微微抿了一口盏中的美酒,笑道:“王公乃是政务娴熟的干吏,哪里还要小王多嘴献计?山东是殿下打下来的,也是殿下抚平的。此次天灾民变,又是玄成一力弹压措置的,先贤比比,小王就算有什么小算计,又怎敢拿出来献丑?”
李建成摇了摇头:“二弟,你不必在这里装神弄鬼,我是读过你给父皇上的抚平山东策要的,煌煌巨论,字字珠玑。如今我代王老师诚心实意问计于你,怎么,你腰里揣着宝贝还不肯献出来么?”一句话说得殿内诸人都不禁莞尔,连自进殿以来就一脸不愉之色的长孙无忌的嘴角都带出了笑意。
李世民看了看太子,又扫视了王珪魏徴等人一眼,将盏中的酒一口气喝干,面带笑容道:“其实在现在这个时候,大河以东基本没有什么政务可言。”
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怔。王珪捻着胡须皱眉问道:“没有政务,皇上何必在河东六郡另设行台?秦王此言何解?还望殿下明言以释之。”
李世民哈哈一笑:“王公不必尴尬,且听小王慢慢道来。自古所谓政务者,无非钱粮、刑狱二事耳。一个事关朝廷仓廪,一个干系社稷安危。但是此刻河东大战方息,人口凋零土地荒芜,朝廷不仅不能去征粮赋,甚至还要想办法赈济,这钱粮一项,三年内是无从谈起了。再说刑狱,山东盗匪猖獗不假,但根本之因是因为生计无着饥民四起。人若是饿着肚子,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王小胡虽然还隐匿在野,然则羽翼已失,就算复起,不过流寇而已,我料他无能为也,王公虽是文官,制他亦绰绰有余。实际上现在河东那些命案和盗案,大多是因粮食而起。河东百姓苦于战乱久矣,此时若是行严刑峻法,恐怕适得其反反倒便宜了王小胡之流。汉高祖入关中,与百姓约法三章,因百姓苦秦久矣。故此虽缘不同实理同,河东两到三年之内不能以法治之,一个宽字乃是治政要义。故此刑狱二字,自然也就谈不上了。所以我说,现在河东,实在无政务可言。”
一番话不禁说得王珪悚然动容,就连李建成目光之中也透出了热切的神色,他饶有兴致地催问道:“二郎,你继续说,我早料到你肚子里憋着什么宝,却想不到这个宝居然还不小!”
李世民似乎也讲出了兴致,他拿起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说道:“其实说河东没有政务,不过是个比方而已。皇上之所以要在河东单设行台,就是为了恢复生产做养百姓,以备日后万一与北面开战,大河以东不再是朝廷的累赘,甚至希望那时候山东能够成为关中的粮仓。如何恢复将息呢?这个题目绝大,小王以为乃是河东行台的一等要务。”
他沉了沉,继续说道:“当年我初破建德,曾经有人建议我经略蓬莱以取海盐。现在朝中也有一种说法,想改山东户课为盐课。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因为收粮食收不上来,所以想改别的道道从那个地方弄钱。以小王之见,这个办法是可取的,但是却不是急务,海盐之利,利在民部,而眼前的田土粮棉之弊,却是直接危及大唐社稷,一近一远,诸公当晓得取舍!”
王珪连连点头:“秦王殿下说得不错,目下让百姓安分务农做养田土之业,乃是根本之计。”
李世民也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河东战乱多年,土地荒芜者极多,人丁也稀少。自大业年间以来,炀帝大修运河,导致大批自耕者倾家荡产,河东土地绝大部分辗转流落到一些地方豪强手中。庶民百姓手中的田土越来越少,由于战乱,豪强手中的田土越来越多,租息也越来越高,众人不堪盘剥,这才揭竿而起酿就乱源。建德之乱、黑闥之乱,皆起于此。所以若要铲除山东的乱源,非从田土入手不可。”
王珪长叹道:“殿下此真乃谋国之言,若要河东稳定不酿祸乱,终归要小民富足私廪殷实。可惜朝中诸公皆急功近利,行竭泽而渔之策,长此以往,山东难平。齐鲁不定,则天下不宁!”
太子闻言,脸上一红,笑道:“真是惭愧,看来坐在长安,终归难知下面实情。若不是今天二弟剖析就里,我这个太子恐怕每天还坐在显德殿里空言论道呢!”
李世民笑道:“殿下谦虚了,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擒获建德时未及见此。未能在山东因地制宜妥善抚治,这才导致黑闥复起,贻社稷之忧。父皇虽未因此罪我,臣弟心内实在难安。”
李建成摆了摆手:“二郎这话我却不敢苟同,此一时彼一时。你初战建德之时,洛阳未破,王世充尚且据东都坚城以拒天兵,当时你的心思都在军事上呢,郑夏两军相总倍于王师,稍有不慎则有全军覆没之虞。你那时候若是分心考虑民政,恐怕如今河东之地,还是反王割据呢!甚或朝廷危殆,郑夏联军兵临太原亦未可知。”
李世民叹道:“这是大哥体恤弟弟的一片私心,我自己却不能这样想!那时候我总领关东军政全权,未能一举安定齐鲁,毕竟有负皇上和太子的一片殷切之心。”
魏徵沉吟许久,此刻终于出言发问道:“我在山东呆了三个月,亲眼见到了那里的情形,与秦王所说并无二致。只是我想请教殿下,若要解决田土难题,殿下胸中可有定策?”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玄成问得好,田土干系微妙,轻不得也重不得,若是立时变革土地属划,惹恼了那些当地豪强,恐怕塌天大祸立地而起,若是视而不理,恐怕……”
说到此处他猛然顿住,身体前倾,一手扶住案几,一手紧紧捂住了腹部。众人顿时愕然,李建成关切地问道:“二弟,身子不舒服么?”
转眼之间,李世民的脸色已变得惨白,斗大的汗珠不住自额头上滚落,两眼圆睁,眼角布满了血丝,颈部青筋暴现。他嘴唇发紫,紧咬着牙关,似是强忍着极大的痛苦一般。
早已看出不对的长孙无忌迅即离席来到秦王身边扶住了他,焦急地问道:“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此刻众人早已惊得呆了,一丝不祥的味道悄然掠过魏徵心头。太子也放下酒盏离席走了过来,伸手要搀世民。便在此时,目光逐渐开始涣散的李世民再也忍耐不住,“噗”的一声,一道色泽鲜红亮丽的血线从他已然转青的嘴唇间喷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