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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唐山海在还未到家门口的时候,就被突然从电线杆后蹿出的两个人拖进一辆车子。他们给唐山海戴上一个黑色的面罩,唐山海还在车内声嘶力竭地叫骂,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男人说,你要是觉得喊有用,你就继续喊吧。

  唐山海听了话以后迅速安静下来,他马上意识到,情况一定发生了变化。车子开走了,又停了下来,很快他被关进一间黑屋子,而那顶帽子始终没有再回到他的头上。他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再从这间黑屋子里走出去了,这一刹那他的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他开始想念徐碧城。在另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苏三省的办公桌前摊着一张压着镇纸的纸条和一顶帽子,纸条上的内容是:提供汪伪政府汉奸详细名单,飓风队即将重建。风一阵一阵地吹着,那张纸条就在风中哗哗作响,像是在哭。

  苏三省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慢慢露出了笑容,他觉得新的飓风队在还没来得及重建的时候就要被掐灭火焰,他也用不着再过提心吊胆的地下生活。后来他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悠长的懒腰,一步步地向门外走去。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看到绵软无力的太陽光,虽然没有多少暖意,但是却相当得刺眼。差一点他迎风流 泪的烂桃一样的眼晴里,就要流下一大堆水汪汪的眼泪了。

  现在苏三省的目光在毕忠良、陈深和柳美娜的身上一一扫过,然后他把那张唐山海帽子中的纸条放在桌面上,缓缓地移到了毕忠良面前。毕忠良低垂下眼帘,迅速地扫了一眼纸条上的字。他在不停地喝着热茶,这个谁都不太说话的会议室里,空气显得有些沉闷。偶尔响起行动队大院里狼狗的吠叫,以及刑讯室里嫌疑人受刑时的惨叫声,丝丝缕缕地透过门缝钻进会议室里。

  无比漫长的三小时就要开始了。会议室的门打开,毕忠良沉着一张脸出来,然后是柳美娜和陈深。陈深不停地仰脖喝着格瓦斯,而柳美娜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陈深。在回办公室的过道上,她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陈深:你没事吧?

  陈深转过身来笑了:你觉得我有事?

  柳美娜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露出一口细碎的小白牙:没事就好。

  然后柳美娜赶在了陈深的前头。她把文件记录抱在自己的胸前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仿佛是抱着自己一般。陈深突然觉得柳美娜的背影像一棵安静的素柳,她很像是电话公司或者银行的职员,她不应该来到行动队谋职。陈深回到了办公室,看到李小男已经趴在他的办公桌上睡着了,一汪口水就流在那本打开的书上。那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陈深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摇了摇头。陈深的手伸出去,手指头在李小男的头发上划过,然后他轻轻摇醒了李小男。

  李小男怅懵地抬头望着陈深,抬起袖管擦了一下自己的嘴。陈深说,你不是一直自称是明星公司的演员吗?

  李小男点着头说,我不像演员吗?陈深说,有一场十分重要的戏,需要你来演。那天陈深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全塞进了李小男的包里,然后他去了毕忠良的办公室。他是去借钱的,借钱的时候免不了被毕忠良训斥一顿。然后突然有人叫起来,毕忠良和陈深都奔了出去。在陈深办公室门口,面色煞白的李小男在地上不停翻滚着,像是要搅起多少大的浪头似的。她的胃疼得厉害,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在地上。陈深大叫,赶紧送医院。这时候苏三省慢慢地从一间屋子里踱了出来,他看到倒地的李小男,脸色变了,迅速地跑了过来。

  陈深拦腰抱起李小男就要下楼,这时候苏三省拦在了他们面前。苏三省笑了,陈队长不用亲自送。苏三省身后闪出了两名特工。苏三省问,最近的是什么医院?一名特工说,万航渡路上的同仁医院。苏三省的手伸出去,一把握住李小男的手。李小男的手汗津津的,她的嘴干燥开裂,整个人不停颤抖着,像一只惊惶的被捕兽夹夹住的野兔。苏三省点了点头,两名特工迅速扛起李小男快步下楼,奔向了院子里停着的一辆车子。毕忠良靠在二楼的陽台护拦上,望着这辆车子驶出院子。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发现乌云密布,整个直属行动队的上空,被一大块的黑色笼罩着。毕忠良想,要下雨了。他转身回到办公室,就在他合上门的瞬间,密集的雨阵裹挟着潮湿的空气从天而降。

  这个无比漫长与沉闷的三小时里,李小男被送进了医院急诊室,两名特工寸步不离守在急诊室门口。李小男后来被从急诊室推了出来,她的脸色蜡黄,脸上有着疲惫的倦容。她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阑尾发炎引发的胃痛,迅速注射了盘尼西林,吃了两片止痛药就被送到了观察病房。这天陈深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放着格瓦斯汽水和一罐樱桃牌香烟,有五个烟蒂已经安静地躺在了高射机槍弹壳做成的烟灰缸里。和他相隔不远的书记室里,柳美娜心神不定,她仿佛是做不了任何事,在打字机前敲打了几下后,索性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而毕忠良在他的办公室里喝开水,那是一杯温 热而干净的开水。毕忠良不时地伸出手去,喝一口,然后又把杯子放回办公桌上。他相信苏三省说的都是对的,军统站重建也是迟早的事。他盘算得最多的不是这些,而是为了队长的位置,他要怎么样才能把苏三省用一记闷棍打压下去。他的身后是窗户,窗外就是漫天的雨幕。那密集的雨声里,他没有想到的一些事正在紧锣密鼓地发生着。

  拾肆

  傍晚五点五十五分。穿着军用雨衣的毕忠良站在了楼下小院里,他的手腕抬了起来,一直看着表面上的指针。他的面前是陈深带的行动一队和苏三省带的行动三队,以及四台篷布军车。毕忠良的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闪过,抿紧了嘴一言不发。傍晚六点,毕忠良抬起的手腕缓慢地垂下,喃喃地说,开始吧。

  所有的队员都陆续登车了。毕忠良走到陈深面前,陈深眯着眼睛笑了,看了看不远处踌躇满志的苏三省说,千万别在江 西剿赤匪时没死成,最后死在自己人手里。陈深说完就上了自己的车,他重重地关上车门时,车子的马达轰鸣声骤然响起来。

  毕忠良咬紧嘴唇,望着四台车子鱼贯而出。他抬头望了望灰黑的天幕,雨水直接拍打在他的脸上,毕忠良的脸瞬间就湿了。他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四辆车消失后突然之间显现的冷清,让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独。

  傍晚六点五十,两组人马回到队部,一无所获。四台车子像四只巨大的甲虫,蛰伏在院子里。听到汽车声,毕忠良穿过狭长的陽台过道,顺着露天楼梯下楼。他看到了刚从一辆车的副驾室下来的苏三省,苏三省的表情灰暗,在路灯光下那张气急败坏的脸显得有点儿发绿。

  苏三省斜了一眼陈深,对毕忠良说,55号院子里所有人,都是值得怀疑的对象。毕忠良笑了,他反背着双手站在苏三省的面前,脸对着苏三省的脸说,包括我吗?苏三省略一低头说,这是你说的。那天晚上,在医院观察室里那两名灰溜溜的寸步不离看守着李小男的特工已经被苏三省召回了。陈深晃荡着出现在观察室门口,他推开黑暗中的门,开亮了灯。李小男就坐在病床 上,她紧盯着陈深好久以后终于说,你姓国还是姓共?陈深把一罐刚从粥摊打来的咸肉粥放在李小男的面前:我是皇协军。看上去李小男的胃口很不错。在白亮的灯光下,她十分卖力地喝着粥。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医院楼下,停着的一辆车里坐着苏三省。他知道李小男就在医院观察室,他也没有找出李小男的任何破绽。路灯光钻进车窗,直接打在他的脸上。如果从车窗外往里望,因为隔着一层不停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使得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歪歪扭扭。苏三省的巨大失落,让他整个晚上都开心不起来。他相信行动已经泄密了,他不知道毕忠良、柳美娜和陈深有哪一个人泄了密,或者他们是通过什么方法泄的密。

  隔着车窗玻璃上的雨阵,他看出去的世界是一个晃荡着的一点也不安稳的世界。

  只有李小男是明白人。她专注地喝着粥,偶尔拿眼睛瞟一眼面前坐在病床 上的男人。这个男人被雨淋湿了半个身子,那罐粥上却没见一粒雨滴,显然这是一个心细如发的男人。今天这个沉闷的下午,她按陈深的意思想尽办法把一张纸条递给了医院的一位护士 ,那位护士 是陈深启动紧急程序中唯一可以联络的人。接下来,有人砸碎了大方旅社

  302包房的窗户,使得在千钧一发之际,所有各地分站抽调过来的军统人员因警觉而迅速撤退。同时也有人打通了徐碧城电话,让她得以在遭到围捕前的一分钟从家中消失,转移到贝勒路福煦村的三楼一间租房内。

  事情就是那么简单。在这座被雨覆盖的巨大的城市,所有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发生了。楼下苏三省的车子终于缓缓开走,在此前的一个小时以前,他被毕忠良叫到办公室里喝茶。一直到喝茶结束,毕忠良都一言不发。在苏三省离开之前,毕忠良突然说,你把直属行动队当你的军统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