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阅已毕,城上鸣炮为号,三营将士川流分路,武威营取道河西往麇关,成城营往莫纥关,黄泉营绕行西北往黄泉关,各自换防。汤乾自上马拨转方向,随着帅旗西行而去,身后是三万人马的大队。天色灰淡,墁着层云如绵,竟不知道是何时亮起来的。那一整日终究还是没有放晴。一早不见太阳,仍觉得闷热,内臣们捧了大琉璃碗,将歧钺送来的藏冰往内宫各殿穿梭分送。到了午后,天色已昏暗如夜,乱云涌流中,有青蓝电光穿刺如戟。飘风骤起,愈安宫檐下的风马铮铮乱响,四处窗门碰合,不多时,疾重的雨点便如鞭子般抽了下来。
缇兰立于北窗前,天地漆黑,密白的雨帘一阵阵被风赶着,斜飞如瀑,远山皆没入苍茫浓云,望不见那个人的去路。从此后天涯迢遥,相隔瀚海,再见不着,亦不愿再见了。她退了几步,坐回了苏枋织锦的矮榻上,看着檐下如注的雨渐渐出神,不觉睡去。缇兰睡得极沉,再没有那些不祥的梦,只有无际无涯的黑暗拥抱过来,她心中却空旷适意,只愿一直这样陷落下去,不再醒来。熟睡中,她蓦然觉出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无声地贴了过来,触在脸上,散发出钢铁的腥冷。
她猛地睁开了两眼。那沉重的触感还在,水珠滑落下来,钻进襟领里,她仃仃地打了个寒战。那是一只手,钢甲下的牛皮衬底都湿透了,大约是怕惊醒了她,只是久久停留在她面颊上。夜已深重,灯烛不知何时被风扑灭了,外头雨还是湍急的。眼前人单膝跪在她矮榻前,整套羽林侍卫轻甲滴着水,面貌身形都遮挡了大半,但她认得。她坐起身来,恍在梦中,只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震初。”“跟我走。”他压低了声音,黑暗里只有一对清澈的茶色瞳仁,闪着焦灼的光。
缇兰脸色死白,道:“我不听你的摆布。”“我连夜潜出营地,赶了七十里路来见你,就不打算再回去了。”他两手捧住了她的面孔,不准她转开脸去。他身上散发着夜雨的寒气,一丝丝渗入她肌肤底下,叫她周身起了寒栗,是愤怒,是哀伤,或是欣喜,她分辨不清。“跟我走。”他急切地重复道。“你的母亲怎么办?”她茫然地问。汤乾自毫无犹疑,“我安排了人护送你到云墨镇,即刻出海。我到秋叶去接了母亲,就上霍北港去,乘船南下与你会合。到了海上,就再没有人拦得住我们了。
”“季昶呢?”他摇头,“他是个大人了。”“那你的官位呢?”“不要了,全都不要了。”他忽地微笑起来,“我带你走,我们去做海贼。”她愣怔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逐渐明白过来似的,摇着头,用力将他的双手推开。“太迟了,震初。”她说着,丰厚的鬈发散落下来,遮盖了她的面孔。“缇兰……”他几乎惊惶起来,重又抓住她的肩,低头凝视着她。“皇妃与将军漏夜出奔,于两国而言皆是可怕的耻辱,若是皇帝和英迦舅舅不肯甘休,再起战端呢?万一追缉的文书人马抢先抵达秋叶,羁押了你的母亲呢?”缇兰骤然扬起眼来。
那眼光沉重灼热,像是铺天盖地的野火燃到尽头,最终那一瞬炽烈不可直视。“一切总可以设法。”他声音嘶哑,神色却已动摇了。“震初,你付不起这代价。这些事情若成了真,你是一定会后悔的。”她微笑起来,眼里明厉迫人的光渐渐冷下去了,“但你是个明白人,你不会责怪我,只会恨你自己,恨一辈子。”他望着她。白亮电火点燃了他的瞳仁,只是一瞬间,又熄灭了。“太迟了。”缇兰静静摇头,“你回大营去吧……趁着天还没亮。”年轻的武士猛然将她整个人揽紧了。
那样凶狠的气力,几乎要将她节节捏碎,扬为齑粉,再和着自己的血肉塑出一个新的缇兰来。他的甲胄钢鳞边缘如无数粗钝的刀,湿而冷,将痛楚深深刻入她的肌肤,她沉默地忍受着。这痛楚是他给她的印记,深至骨髓,永世不能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