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把眼睛睁开啊。”季昶揉了揉她的头发,“哪有人闭着眼走路的。”缇兰的眉蹙了起来,全身仿佛都憋着劲,眼睫不胜沉重似地微微翕动,过了好一阵子,终于艰难地扑闪着张开了。他们相识近九年,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她的瞳子。那一双全无光彩的眼眸,却有着惊人的美丽,唤起了季昶孩童时代记忆里存留着的无数影像。菡萏瞬间绽放。白鸟振翅而飞。火苗在黑暗中飒然旋舞升腾。一切白驹过隙不可再得的吉光片羽,如一连串晶莹气泡般汩汩浮出水面。“张开也看不见嘛。
震初?”缇兰唤着汤乾自的别字,摸索着牵住了他佩刀上的缨子。季昶低垂了眼,没有人辨得出里面流转的神光。守卫角门的王城卫兵地位低微,几乎从未见过季昶与缇兰容貌,也并不仔细盘查,向汤乾自施过了礼,便将三人放行。汤乾自每日在王城内外进出,人都知道他是昶王身边手足一般亲信的人物,早年曾刁难过他的那些卫兵,有些已晋升了小头领,见了他分外恭谨老实。东陆内乱已然将近五年,早前王师最艰难窘迫的时候,僭王褚奉仪占据泉明,封锁了闵钟以东的一切航路,西陆王师的运输补给只得经由西面的莺歌海峡运送,然而这又是一条白潮频起、海匪出没的凶险航路。
注辇与徵朝原有盟约,旭王惟一的王妃乃是钧梁王的妹妹紫簪,一旦旭王登基,紫簪便是东陆的皇后。然而钧梁早成了一具活尸,把持着一国权柄的英迦大君未必乐见紫簪册立为后,更兼东陆局势未明,注辇人便借口航路不通,延宕着不愿履约,暗地却支使商旅将粮草武器运至北陆,高价向流亡的王师卖出牟利。寄寓注辇的昶王那时不过十四岁,竟有胆气直闯英迦大君座下,慷慨陈词,英迦大君这才将原先应许的物资交予昶王,由昶王自己雇船队运送。那两三年内,王师的粮秣军饷倒有小半是从毕钵罗港送往北陆霜还城的。
往后僭王节节败退,褚仲旭俨然露出霸主气象,眼看即将夺还帝位正朔,昶王一支也必将成为徵朝仅次于皇帝的势力,连带着这亦师亦友的随扈将军,亦是不能得罪的了。汤乾自身后那个年轻徵朝羽林军士斜睨着肃然行礼的注辇卫兵,唇角抽起一丝迹近于无的冷笑。“震初,你看看他们这些嘴脸。见了权势富贵,哪怕与己无干,也要争相簇拥过去;若是一朝失意,又是人人皆可落井下石了。”他压低声音,操着东陆语言说。汤乾自淡笑道:“世人就是这样趋利避害的天性,殿下。
”季昶微微颔首。城墙外人声嘈杂,隐约有笛鼓声飘扬。缇兰没听过这样阵仗,向季昶身畔缩了一步,他便握住了她,轻声道:“别怕,我们在呢。”王城角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了,万千种芬芳与彩色的庞大洪流便兜头盖脸席卷过来。原本只有王室特准船只方可通行的帕帕尔河上,目之所及,拥塞着各式彩饰小舟,舷侧的水流里漂浮着的尽是花叶蕊瓣,妃紫、石青、娇黄、苔绿、日落红,如一匹灿烂锦绣霍然抖开,世人想像得到的纹样与光色虹霓全数搅在一处,反复转折、盘曲扭结,不计其数的经纬上,密密织出泼天的奢华。
依东陆纪年,这是徵朝麟泰三十三年的春天,汤乾自已是二十三岁的青年,褚季昶亦已十九,再过几个月,才是缇兰足十五岁的生日。褚仲旭将北陆瀚州的霜还城立为陪都,据地抗战已近六年之久,却始终不曾即位称帝,他的亡父帝修所使用的麟泰年号也就一直这样传承下来。局势固然已初见曙光,然而那是血一般凄厉的曙光。徵国的不少村镇早已寻不到成年男丁,大军过处坟茔累累,不多久又会被饥饿的豺狗全数刨开,可是那样瘠瘦的尸首,连豺狗也喂不饱。
对于毕钵罗港的人们来说,这却是个绝佳的年景。去年秋天菽麦丰熟,到了晚春时节,新酒经过一冬贮存,已酝酿得醇厚圆熟,新的雨季不久亦将如约而来。这是醴雨祭,亦是毕钵罗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