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内城里亦是河道交错,亭台之间,自有无数平桥拱桥长短错落,欹斜相连。汤乾自抬起头,见对面三层高的空中,悬桥上一队下等宫人走过。注辇气候和暖,女人四季穿着紧俏短褂,筒式裙子也只裹到小腿七分长短,把半个肩、两条臂与绕着铃铛的脚腕子大大方方袒露在外。一色是年轻女郎,头顶鎏金大盘,盘里满盛着丰硕瓜果,倒像是别致的大檐笠帽,一只手臂扶得稳了,另一手撑在腰侧。走动起来是举止齐整的,十几把纤细黝黑的腰肢左右波动,承住了头顶的重,却又如同蜜糖缸子里搅起了浪,带着一股浓酽的妖娆。
她们是往王城深处的宴殿去的,想是夜里又要赐宴贵客。经过王太子羯兰的寝宫,便是昶王的居所。注辇王子成婚前均随母亲居住,婚后分赐宅邸,搬出王城,只有王太子可在王城内另择寝宫。昶王是东陆来的他国质子,居所形制上与王太子寝宫相同,只是矮了一层,装饰较为简朴,表示身份略有区别,也在礼法许可的范畴内尽可能表达了轻慢的意思。汤乾自倒觉得这未尝不是好事,昶王将来总要回到大徵去的,沾染了过多注辇习气反而可厌,于昶王自己亦没有好处。
注辇人却抱着另外的心思。为使昶王亲近雷州风土,宫人与女官皆换用注辇人氏,而东陆带来的五千羽林军都是新入行伍的少年,王城内安置不下,也防着他们滋事,被安排在港口附近扎营居住,每日只准二十名进入王城轮值护卫,这已是汤乾自所能争取到的极限——总要留些人在昶王身边,好不让他将故国的语言荒废了去。“殿下呢?”汤乾自一进门便问。侍立两侧的羽林军俯首答道:“在风台上。”风台是注辇房屋最顶上的一层,并无四壁,只数根柱子支撑着一片挡雨的檐顶,却不避风,是注辇人宴客、吃吊子烟、清谈的场所,夜间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好似东陆说演义的戏台子。
王城内的风台讲究些,若不愿被人瞧见,那么便在四围放下竹帘子或纱帐子——当然也都是羼杂了金线在内的,映着包金的锻花柱子。风台上空旷如洗,昶王本没有什么访客,一应的案几小榻也就不曾陈设,只是下着层层叠叠的堆花纱帘,西首单单搁着一张靶子,靶面上已零星地立了几支箭。约摸十岁上下的男孩儿,立在风台的最东首,脚步扎实,箭已上了弦,却引弓不发。孩子穿了一身清素的日常白绢衫子,因不是军服,略嫌紧窄,于是照着东陆习俗,将左肩与左袖卸到腰间。
使的是一张乌木的三石弓,对孩童而言实在是过于强横了,手臂的劲力与弓弦相持太久,发起颤来,使得他瘦伶伶的身子看起来也像是一道绷紧的弓弦。但他只是端凝地使着力气,目光不曾稍稍离开靶心,小脸被隔着纱帘的天光抹上一层金粉似的黄影子,如同一尊小小的泥金像,瞳子是饱酣的两点墨。少年将军亦不去惊扰他,抱臂静静地看着。原先在东陆时候,宫里并非没有武官教头陪同皇子习武,只是多半势利得很,昶王势力薄弱,自然都不来巴结。宗室少年子弟中最出众的是皇三子仲旭与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鉴明,禁城御苑内,两人所到之处,武官教头们时时众星捧月一般跟着。
季昶年纪只较方鉴明小了半岁,亦是同年开始习武,没有良师指点,也一直不见什么长进。到注辇后不多时,昶王便说想学些骑射刀法。汤乾自听了颇觉诧异,如此羞涩的一个孩子,是如何想起要习武的呢?但独独于这件事情上,季昶十分坚持。毕钵罗是这样水流纵横的城,一切交通皆仰赖河漕,王城内连块能跑马的地方亦没有。汤乾自命人在风台四面张挂了轻而密的幔帐,摆放了弓靶刀枪与草人,又安排下六名羽林军兵士把守楼下,不准旁人上来,将风台充作昶王平日习武的场所。
季昶毕竟还是个孩子,当时见了那些玩意便很欣喜,跑上前去看了一圈,又转头问道:“那,谁来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