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候,沈放带着姚碧君一起回了一趟沈宅。
夜凉如水,平静得跟他如今的心绪一样。
他那个亲哥哥一心要置他于死地,他们这样一家团聚的时候,或许有一次多次。
当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胡半丁站在一边伺候着,气氛显得轻松热闹。。
吃到半截时候,沈放突然想到什么,对姚碧君说道:”碧君,我们不是给父亲带了一瓶好酒么?“
姚碧君恍然大悟,即刻放下筷子起身:“哦,是呢,我都给忘了,是杏花村,我这就去拿。”
这让对面的沈伯年面露欣喜,咧嘴笑着:“难得你有心,有没有酒无所谓,能在一张桌子前吃饭就行了,这才是一家人的样儿。”
他们这个家,经过了太多的波折,曾经零零散散,而今能有这样的局面,沈伯年想也不敢想。
没有片刻,姚碧君拿着酒回来了,径直走到沈伯年边上:“父亲,我这就给您开了。”
一边胡半丁见她似乎有些艰难,忙接了过来:“少奶奶,我来吧。”
在一边看着的沈林忙嘱咐胡半丁:“让父亲少喝点。”
早些年间,他喝醉的模样这时候恐怕两个人都还历历在目。
没想到沈柏年却摆手回绝:“没事,现在不喝,再老点就更喝不动了。”
苏静琬忙打断他:“您干嘛动不动就说老。”
沈柏年面目慈祥,像是已经欣然接受了这一点。
“老了就是老了,比起那些没熬过战争的人,老点算什么,起码还活着。”
“只是活着可不行,人应该活的更好,更有尊严。”沈放补充着。
“当然,也必须要活的有秩序,守法则。”沈林话里更是若有深意。
看上去免不了嘴上的夹枪带棒。
沈放一笑,酒杯在手里把玩着,回头瞧着沈林道:“看来大哥对有些事儿很不满啊。”
他们两个人明明心里跟明镜一样,这事情却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沈林扫了他一眼,语气冷冰冰:“不是不满,是担心有些人做事儿会出格。”
他语气故意假装,像是提醒。
兄弟俩还要争论下去,胡半丁开了酒,一面给沈柏年斟上,插嘴打断道:“是啊,大少爷说的对,人做事不能出格,不过政府做事也不该出格啊。”
这话说的像是帮着沈放,也像是发牢骚一样。
斟满之后沈柏年端起酒杯,顺便抬头看了胡半丁一眼,饶有兴趣:“哎,老胡这话说的好,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胡半丁脸上有一股愁绪,微微点头道:“是,前些天听说在夫子庙死了个日本人,那家伙以前是日本军队里的特务头子,还在南京呆过,听大家说他是战犯,可没想到咱们的政府居然请日本战犯来当差,这叫什么事儿。”
他说的是田中,更像是顺带着将沈林说了一嘴。
沈柏年少闻外面的事情,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有些诧异:“哦?还有这样的事?”
“怎么没有,那小日本身份暴露了,被夫子庙的老百姓给打死了,就是我没赶上,要不我也去打两拳。在中国的日本人个个都该死!”
他表现激动,咬牙切齿。边上苏静婉夹了口饭刚到嘴边上,听了这话突然身子震了一下,手里的筷子落在了桌子上。
她面露慌张,急忙扫视了一圈众人,发现只有姚碧君注意到了她,尴而后只尬地笑了笑,便把筷子又拿了起来。
而这事情是中统办的,再说下去只会扯到自己身上,沈林此刻沉着脸看着胡半丁,是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的意思,道:“老胡,你话太多了。”
胡半丁自然懂他的意思,方才那张激动的脸顷刻便缩了回去,低着头闷声道:“是,大少爷。”
好好地气氛被打乱了,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不知道应该怎么开一个新的话茬子,沈柏年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苏静婉,忽然开了口:“日本人也不是都该死,他们也有普通人。”
人常说人之初性本善,好与坏相对,有坏便会有好。
“父亲说的对,不过是战争把人改变了,我就见过很多普通的日本人到了中国就成了杀人的魔鬼。”沈放说道。
沈柏年点头:“这是要跟日本政府清算的,包括他们那个天皇。”
“可惜,咱们的政府好像心思不在清算上。”
只是争执的战火一旦起来,似乎什么话题都能斗上几句。
沈放说着一边回头看向沈林,沈林也摆头瞧他,四目相对之时,沈林语气冷冽严肃:“政府自有政府的想法,我们不用妄加评论。”
这一回沈伯年却将他打断:“不!一个当权的政府不能代表一切,战争虽然结束了,但战争带来的后果不是一天两天能消除的,没有很好的手段只会再次引发战争。”
沈伯年似乎对如今的现状看得很透,未来时局将会怎么发展,似乎已经成了定局了。
沈林对他
这话有些意外,不过眼神依旧坚定,瞧了他再回去瞧沈放,依旧有他自己的坚持:“有战争中国人也不会惧怕了,不管引发战争的是日本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别的什么人,指代之明显,不言而喻。
听他们争辩着,沈伯年忽然咧嘴一笑:“不是怕,战争给普通老百姓带来了什么,你们想过没有?美国人在日本扔了原子弹,两个城市都被摧毁了,受苦的还是普通人。”
人老了就会变得比年轻时候柔软很多,尤其是在上一次,他同周达元的谈话之后。
“这是他们应该受的惩罚,不需要同情。”
“这我同意,对魔鬼的惩罚怎么做都是应该的。”
沈林和沈放附议,不管怎么说,一致对外的时候,还是可以同仇敌忾的。
“但对中国来说更重要是避免战争,可现在的国民政府在国内做的一切恐怕不是这样吧。”
沈伯年听完之后有些唏嘘。
一方反对一方坚持,还有一方夹在中间保持中立,这样的组合出不了什么好的结果。
桌面上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凝重,姚碧君插不上话,但是颇有眼色:“爸,咱们在家吃饭,国家的事儿就不说了吧。”
苏静琬忙跟着:“是啊是啊,别老说什么打仗打仗的,咱家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有声音喊停,几个人也觉得这样聊下去不是个好法子,随即便是安安静静的一顿晚饭。
饭毕之后,沈放起身穿衣,准备离开。
“爸,我和碧君先回去了。”
沈柏年点了点头:“以后常回来。”
父子两个相视一笑,姚碧君为沈放整理了一下衣服,两人相携便朝着屋外走去。
走了两步后,沈林忽然从身后跟了上来叫住他。
“沈放。”
“怎么?”沈放意外回头。
沈林咽了口唾沫,低头后又重新扬起头来:“如果有时间,有些事儿想跟你谈谈,跟我来一下。”
他自己随即上了楼去,沈放略迟疑,但最终还是跟在了他的身后。
偏厅之内,沈林立在门口把着门扇,等着沈放走了进去,他才反身将门阖上。
经了照相馆的事情之后,兄弟两个人同处一室的感觉叫沈放更加不自在,他表现玩世不恭,垫脚往桌面上一坐,接着诡谲一笑:“这么慎重,你要跟我说什么?”
沈林回身走到他身边,面色郑重:“我需要你说实话。”
语气冷冰,眼神坚决。
“实话?好像以前我说的都是假的,你这么问我可接不上。”
沈放丝毫不当一回事,手里捞起一件东西随意观摩着,他这个哥哥这幅表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沈林却明显是逼问的意思,身子凑得比以往要近了很多,语气也变得急切起来:“夫子庙的事儿闹的那么大,田中是跟你见面才死的,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是见过他,不过谈了几句他的身份就暴露了,那些愤怒的老百姓我一个人拦得住么?”
沈放做出一脸的无奈来。
沈林继续问着:“你们谈了什么?”
“没什么,田中那家伙说要跟我叙叙旧。”
“就这些?”
沈放顿了顿,忽然收起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严肃起来:“还要我说下去?”
“你有不能说的么?”
沈放再度玩世不恭地笑了:“你非让我说田中拿个假文件试探我是么?我还没因为这个跟你们中统算账呢。”
他自己憋着不问,这会儿反倒沈林非要自己提。
沈林依旧严肃:“也许是你隐瞒的事情太多了。”
以前在老虎桥监狱里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态度,现在又来。
沈放目光凝视着他好一阵子,继而缓缓说道:“如果我说,任何时候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你还要怀疑下去?”
就他这样处处抓着沈放不放,居然还期盼着让沈放自己坦白。
沈林也模样认真:“我需要真相,记住这是在家里,此刻你不是军统的人,我也不是中统的,我们是兄弟,我要的是兄弟之间的对话。”
说的倒好,兄弟,可他做的事情有哪一件是一个兄长该做的。
沈放没有兴致再继续说下去,跳身从桌面上下来,语气轻松:“既然是兄弟,那我告诉你,秘密有时候是可以保护人的,如果真有秘密,那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
这话说的明白,你想要挑破这个秘密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既然如此,你还跟我谈什么兄弟。
“你!”
沈林被噎得说不出话。
沈放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着:“其实一直煎熬的是你,不是我,我劝你也放松一点,这都是我们的选择,你选择这么问,我就选择这么的回答。”
周旋的游戏,枯燥又无聊。
出了大门,沈林送沈放和姚碧君离开。车子绝尘而
去,沈放透过后视镜瞧着沈林静静伫立在沈宅门口,显得孤单而凄冷,眼中露出一丝忧伤。
等着视线里的长街空空荡荡瞧不见任何踪影时候,沈林轻轻叹了一口气,继而心事重重走回了客厅。
屋子里沈伯年正襟危坐,方才的谈话他听得一字不差。
“你弟弟他们走了?”
沈林抬起视线,接着点了点头:“是的。”
沈柏年咽了后唾沫,继续说着:“今晚你们兄弟俩都有心事,我知道,你们都不跟我说,我也不想问,但我必须说一句话,他是你弟,你可以去对付任何人,但不要花那么多心思去对付自己的亲兄弟。”
沈林没有说别的,只点了点头,沈柏年还继续说着:“这个国家兄弟倪墙的事儿还少么,在沈家不能这样。”
沈伯年虽然老了很多,不过今日却好似重新有一股年轻时候的劲儿,叫沈林不得不认真。
“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