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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暗流

  转眼八月,已是夏末。

  京城的桂花快要开了,王府木樨水榭里,夕陽斜照,风里隐隐有一丝甜沁的气息。

  玉岫抱了刚满两岁的小女儿来探望我。

  对面的沁之,端了槐汁蜜糕,学着大人的样子,一勺勺喂给小人儿吃。

  小人儿很是贪吃,粉嫩的唇边沾了白生生的糕末,还兀自舞着小手索要不休。

  沁之看得咯咯直笑。

  这个孩子比起三个月前初来府里,已经白润了许多,不似当日那般瘦小,越发清秀可人。虽然还是沉默寡言却也渐渐与我亲近,只是仍不肯改口。

  萧綦允她不必改姓,依然叫做牟沁之,我亦从不勉强她,任由她叫我王妃。

  我摇头笑叹,“沁之,你再这么喂囡囡,该把她喂成陆嬷嬷一样了。”

  陆嬷嬷是掌膳司老宫人,一手厨艺妙绝天下,尤其长得憨肥浑圆,奇胖无比。

  “胖才好,胖人有福。小世子可要像我们囡囡一样,长得白白胖胖,可不能像王妃这样弱不禁风!”玉岫爽快地笑道。

  徐姑姑与沁之都笑出声来。

  “小世子必然是肖似我们王爷 的。”徐姑姑笑道。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底泛起一抹酸软,却又透出甜蜜。

  玉岫啊了一声,拍手道:“听说王爷 前日连克三镇,已将侵入葫芦岭的叛军逼退到那什么,什么关外……”

  “瓦棘关外。”我微微一笑。

  “是了,就是这个地方!那些个地名古怪得很,我可记不得。”她脸颊泛起兴奋的红晕,眸光闪亮,连比带画,“瓦棘关那一仗,咱们三万铁骑直插敌后,左右两翼合围,给叛军来了个迎头痛击,从正午杀到黄昏,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越说越是兴奋,好似亲眼所见一般,满面骄傲光彩。

  如今宫里宫外,无处不在传扬豫章王的骁勇战绩,人人仰慕称颂。

  自萧綦亲征之后,前方战局一扫颓势,风云翻涌,横扫千里,将叛军迎头狙击在河朔之北。步步进逼,沿路收复失地,传说守城叛军远远望见豫章王的帅旗,不及细辨真伪,即弃城而逃,过后方知萧綦根本不在营中。也有负隅顽抗的叛军,踞城死守,以满城百姓性命相要挟,却被萧綦截断水源,围困七日后,城中水竭,兵马百姓皆濒危之际,我军趁夜强攻,杀入城中,尽斩叛军头领,城中百姓亦脱险获救。不出两月,叛军和突厥人即被逐出关外,豫章王帅旗所到之处,连突厥悍将也望风披靡。

  “反正咱们王爷 就是天下无敌!”玉岫一挥手,话音重重掷地,颇有将门主妇的豪气,惹周遭一群侍女听得神往不已。

  我静静地含笑听着,尽管她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早已知道,心头亦想过了不知多少回,每听人说起,却依然心潮澎湃,百转千回。

  她们口中,那个天神般不可打败的人,那个世人称颂的大英雄,正是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宝宝的父亲——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

  每一天都有战报从北边源源不断地传回,经由宋怀恩,再送入我手中。

  每一晚,我临睡前必做的事情,就是将前方最新的战况讲给宝宝听,让他知道,他的父王如何英勇无敌,如何保家卫国,如何顶天立地。

  再过不久,我的宝宝就要来到人世了。

  除了前方的战事,萧綦与哥哥的安危,这便是对我最重要的事。

  玉岫一气说了半天,终于说得口干,端起茶水来喝。

  “谢将军也打胜仗了吗?”一直安静聆听的沁之,突然插嘴进来,细声问道。

  我一怔,随即莞尔,“小禾将军带着前锋,也攻下了叛军多处要塞,旗开得胜。”

  沁之闻言,整个小脸都亮起兴奋的光彩,即刻却又黯然,“那样又要死许多人了……小禾哥哥一定很不开心。”

  她的话,令四下一片默然。

  不错,每一场胜仗,也同样意味着死亡和伤痛,意味着狼烟燃过沃土,烽火烧毁家园。

  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痛失至亲。

  “一些人的死,是为了换回往后的安宁,让更多人可以活下来。”我轻轻握住沁之的手,“国家疆土,正因这些将士的热血洒过,才会让生命一代代传延下来,让我们的后代繁衍生息。”

  这句话,是我说给沁之听的,也说给宝宝听的——不管孩子们现在能不能懂得,将来,他们却一定会明白,父辈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他们的将来,为了天下的将来。

  仰头眺望遥远的北方天际,一时间,心潮涌动,感喟无际。

  “对了,王妃,昨日赈济司回报,又收容了近百名老弱幼残,钱粮恐怕又吃紧了。”玉岫惴惴开口。

  “人还会越来越多……”我蹙眉叹息,心中越发沉重,“仗一天打不完,流民一天不会减少。”

  “这样下去,赈济司只怕支撑不了多久。”玉岫长叹,“实在不行,让怀恩从军饷里多少拨一些来……”

  “胡闹!”我斥断她,“军需粮饷,一分一毫也动不得,怎能打这个主意!”

  玉岫也急了,“可那些也是人命啊,一张张嘴都要吃饭,总不能眼见着人饿死!咱们好歹把赈济司建起来了,如今多少流民就指望着这一条活路,怎可半途而废!”

  “玉岫!”徐姑姑喝住她,“你这是什么话,为了建这赈济司,王妃耗费了多少心血……”

  “够了,不要争了。”我无力地扶了锦榻坐下,心中烦忧,顿觉冷汗渗出后背,眼前昏花。

  她二人都噤声不语,不敢再吵。

  当日建立赈济司,并没想到会有这般规模。

  原本按规制,各地官府都设有专人赈济灾民,然而长年战乱,流民不绝,官府疲于应对,赈济之职早已荒废。如今北疆战乱,大量流民逃难南下,流离失所,若是青壮年尚可觅得安身之地,一群老弱孤残却只得倒卧道旁,生死由命。

  我与宋怀恩商议后,由他下令,在官道沿途,设立了五处赈济司,发放水粮药物,收容老人幼儿。最初建立赈济司的钱粮,由官库拨出,初时我们都以为足够应对。却不料,赈济司建立之后,流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数量竟如此之巨,不到两个月,几乎将钱粮消耗殆尽。

  照此下去,只怕赈济司再难支撑。

  为解赈济司的燃眉之急,我决定先以王府库银救急,其余再从宗亲豪门里筹措。

  然而唤来管事一问之下,我才知道,王府库银竟然不足十万两。

  是夜,徐姑姑、阿越与我彻夜秉烛,查点王府账册。

  我自幼便被父亲当做男孩子教养,对持家理财全无兴趣。

  大婚之后,诸多周折,及至回到王府,更有徐姑姑与府中老管事操持琐事,对于王府的库银开支,我竟是全然不知。

  灯下,对着一本本近乎空白的账册,我唯有抚额苦笑。

  我这位夫君,堂堂的豫章王,何止是两袖清风,简直可以说是寒酸之极。

  他征战多年,皇家厚赐的财物金帛,几乎尽数赐予属下将士,自己身居要职,却是严谨克俭,未曾有一钱一厘流入私囊。

  他的薪俸用于日常开支之后,并无节余。

  如今,即便将整个王府搜刮个干净,也仅能凑足十六万两。

  这区区十六万两,对于北方饥困交加的万千流民,可谓杯水车薪。

  烛火摇曳,我看着窗外发呆半晌,蹙眉问徐姑姑,“镇国公府能有多少库银?”

  徐姑姑摇头,“有是有的,但亦不算多,何况王氏支系繁杂……”

  “我明白。”我喟然长叹,心中明白她的意思。

  王氏家风崇尚清流高蹈,向来不屑在钱财之事上蝇营狗苟。

  虽然历代袭爵承禄,却也惯于挥霍,加之族系庞大,开支繁杂,一份祖业要供养整个亲族,实在算不得豪绰。

  “此次攸关民生,除此别无他法。”我决然回头,“况且要从京中豪门里筹集财力,王氏也当作为表率。”

  王氏解囊之举,赢得朝野赞誉无数。

  然而京中高门依然不为所动,从者寥寥。其中确有许多家族,迫于家道中落,财资困窘,然而也有不少世家,平日敛财成性,挥金如土,真要让他们为百姓出钱的时候,却如剥皮抽筋一般,抵死不从。想必他们也是料定,眼下边疆战乱,萧綦不在京中,我亦不愿多生事端,拿他们无可奈何。

  玉岫粗略盘点,这几日从宗亲世家中募集到的银两不足八万。

  她颓然掷笔,“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开口苍生,闭口黎民,到了这时候才显出真心。”

  “无妨,眼下筹到的银两,也够赈济司应付两三月了。”我闭上眼,淡淡一笑,“任他们悭吝如铁,我总有法子叫他们松口。”

  “那可妙极了!”玉岫喜上眉梢。

  我摇头笑叹,“眼下还不是时候。”

  正待与她细说,侍女进来禀道:“启禀王妃,宋大人求见。”

  我一怔,与玉岫对视一眼。

  “今日他倒来得早,敢情是公务不忙吧。”玉岫笑道。

  正说着,宋怀恩一身朝服走进来,脸色沉郁,看似心事重重。

  见了玉岫,他也只淡淡颔首。

  见此情状,我心中一沉,顾不上寒暄,劈头便问:“怀恩,可是有事?”

  他点头,“怀恩愚昧,本不该惊扰王妃,只是此事牵涉非小,怀恩不敢擅专。”

  我从锦榻上直起身,“你我不必客套,但说无妨。”

  宋怀恩抬起一双浓眉,面容沉肃,“前日例行查点,发现粮草军饷似有微末出入,看似寻常,却有可疑之处。我连夜查点,未料想,这里边竟然大有文章。”

  这一惊非同小可。

  水至清则无鱼,军需开支向来庞杂,下面有人略动脑筋,从中贪取些小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积年陈弊,并非一朝一夕可改变。

  然而如此小事,何以惊动当朝右相?

  宋怀恩以右相之尊,若要惩处一两个贪污下吏,又何需向我禀报?

  除非,此事背后牵出了特殊的人物。

  心中立刻悬紧,我直视他双目,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宋怀恩脸色铁青,“自开战以来,有人一直对粮草军饷暗动手脚,非但挪用军需,更以次充好,将上好精米偷换成糙米送往前方。”

  “什么!”玉岫惊怒直呼。

  震动之下,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分不清是急是怒,身子不由微微发抖。

  “非但如此,屡次拨予赈济司的银两,更有近半被截用。”宋怀恩浓眉纠紧。

  “好大的胆子!难怪下面总说钱粮吃紧,原来一半都落入了硕鼠之口!”玉岫怒极反笑,猛一拍案几,怒道,“王爷 在前方征战杀敌,背后竟有人干起这等勾当!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宋怀恩沉默,望向我,一言不发。

  不必他再说什么,我已经明了。

  这个答案,让我瞬间如坠冰窖,刺骨寒彻。

  ——掌管军需的官吏正是胡光烈的弟弟,胡光远。而掌管赈济物资的官员却是子澹的叔公,谢老侯爷。

  胡光远分明是个耿介爽朗的汉子,深得萧綦信重,怎会是他干下这等蠢事!

  而谢老侯爷却是子澹唯一的亲人,当年谢氏卷入皇位之争,敬诚侯事败伏诛,谢家满门受此牵累,几乎就此覆亡。唯独这谢老侯爷因病告假,未曾参与其中,且身为三朝老臣,有功于社稷,侥幸避过当年之难。却从此闲置在野,多年不得起用。子澹登基之后,顾念母家颜面,才给了谢老侯爷一个虽无实权,却油水丰厚的官职,让他颐养天年,安乐终老。

  子澹,为何又是子澹——这两个人,与他虽不见得亲厚,却终究是妻弟和长辈,如今双双涉入这桩丑事,让他颜面何存,让我情何以堪!

  “证据可确凿?”我缓缓张开眼,望向宋怀恩,一字字问得艰涩无比。

  “铁证如山,这是一干下吏与侯府账房的供词。”宋怀恩从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绢册。

  若按刑律论处,谢侯重罪难脱,应处以腰斩之刑;胡光远死罪可免,却只怕难逃刺配流放之刑。

  久久沉默,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我疲乏地开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该怎么做,你便去做吧。”

  宋怀恩默默地望着我,欲言又止,目光深深如诉。

  避开他的目光,我长叹一声,“皇上远在行宫,不必奏请。即刻将谢侯与胡光远下狱,交大理寺量刑。同时查抄侯府,家产一律籍没,充入国库。”

  “卑职遵命!”宋怀恩垂首。

  “还有,”我缓缓道,“让人放出风声,就说此案牵涉重大,我决意彻查一干涉案官员,凡有贪污私弊,家产来历不明者,一律按重罪论处。”

  我沉吟片刻,又道:“既然胡氏涉案,同时牵涉帝后亲族,难免引致宫闱动荡。如今是非常之时,且命内禁卫封闭中宫,暂时不可让皇后知晓此事。”